催人泪下的完美制作

2024-05-08 16:24祝珍妮
歌剧 2024年4期
关键词:普契尼歌剧院歌剧

祝珍妮

1898年,美国律师和作家约翰·路德·朗(John Luther Long)根据妹妹讲给他的故事,与法国海军军官和小说家皮埃尔·洛蒂(Pierre Loti)1887年创作的以异国情调作品闻名的半自传小说《菊花夫人》(Madame Chrysanthème),改编写作了短篇小说《蝴蝶夫人》。此后,美国戏剧作家兼制作人、经理和导演大卫·贝拉斯科(David Belasco)将约翰·路德·朗的小说改编为单幕戏剧《蝴蝶夫人:日本的悲剧》(Madame Butterfly: A Tragedy of Japan)。该剧1900年完成纽约首演后在伦敦演出时,正在那里的普契尼观看后决定写一部歌剧。脚本作者是多次与普契尼合作的戏剧脚本作者路易吉·伊利卡(Luigi Illica)和诗人、戏剧家与脚本作者朱塞佩·贾科萨(Giuseppe Giacosa)。

原为两幕的歌剧《蝴蝶夫人》(Madama Butterfyl)1904年2月在斯卡拉歌剧院首演时,尽管领衔的均为著名歌唱家,但反响不佳。部分原因是普契尼完成的时间较晚,造成排练时间不足。之后,普契尼将歌剧作了大幅度修改,并把第二幕分为两部分,以哼鸣合唱作为第二幕与第三幕的衔接。改动后的版本1904年5月在意大利北部市镇布雷西亚(Brescia)首演,大获成功,演出邀约接踵而至。英国皇家歌剧院和美国哥伦比亚剧院(Columbia Theater)分别于1905年7月和1906年10月上演了这一版本。普契尼1906年完成的第三版于1907年2月在亲自监督下在大都会首演后,他又几次修改了配器与歌唱的部分旋律,第四版应运而生,于当年晚些时候在巴黎上演。同年,普契尼最后修订的第五個版本,成为目前世界歌剧院最常上演的标准版本。而1904年的第一版现今也会偶尔上演,譬如2016年12月斯卡拉歌剧院演出季开幕时,第一版就曾由意大利指挥家里卡尔多·夏伊(Riccardo Chailly)执棒上演。

为21世纪观众重新想象的《蝴蝶夫人》

普契尼的杰作《蝴蝶夫人》在当今世界歌剧演出次数中位居第六,是最受欢迎的意大利歌剧之一。一个多世纪以来,年轻日本艺伎巧巧桑与美国海军中尉平克尔顿的爱情悲剧故事,吸引和打动了无数观众。“晴朗的一天”不仅是剧中最著名的咏叹调,也是歌剧作品中最令人喜爱的女高音咏叹调之一。

《蝴蝶夫人》自1905年首现科文特花园舞台后,不同版本共上演了416次,在英国皇家歌剧院的上演次数排行榜中位列第九。比利时导演摩西·雷泽(Moshe Leiser)与法国导演帕特里斯·考瑞尔(Patrice Caurier)合作的首演版本又于近期复排上演。雷泽和考瑞尔2000年以罗西尼的《灰姑娘》(La Cenerentola)首秀皇家歌剧院。

普契尼在创作歌剧期间,在多次观赏日本著名艺伎、演员和舞蹈家川上贞奴(Sada Yacco)演出的同时,还寻求有关日本民歌的素材并在剧中使用了一首中国民歌。但因作品产生的时代,这一充斥着对日本人的刻板印象和种族主义的描绘,再加上欧洲和北美舞台上的“亚裔”面孔的演唱并不尽人意,英国皇家歌剧院在复排前,花费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咨询演职员、学者和一些亚裔人士,并进行了讨论,还聘请伦敦大学亚非研究学院(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 at the University of London)日本现代史讲师里奈铃木博士、动作设计上村苑子、服装假发与化妆顾问半田悦子和其他几位专家一起,对现有版本的舞台背景、人物动作及服饰化妆进行了谨慎而十分重要的变动。英国皇家歌剧院总监奥利弗·米尔斯(Oliver Mears)表示,这样做意在“努力表现歌剧的真实精神,使作品在情感上更加厚重”。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观众来说,不阅读相关介绍,是无法分辨出这些改动的。但英国皇家歌剧院一丝不苟追求艺术表现细节的真实的态度,令人尊敬和钦佩。剧中人物的姿势和缓慢持重的动作,甚至说话和笑的方式,都让人联想到日本的能剧(Noh theatre),观众也能完全专注于戏剧。

感人至深的精彩表演

笔者观看的场次,由亚美尼亚女高音莲娜·哈鲁图尼安(Lianna Haroutounian)领衔巧巧桑。哈鲁图尼安在热爱歌剧的家庭长大,就读于亚美尼亚耶瑞凡音乐学院(Conservatory of Yerevan),学习钢琴和声乐。她曾在几个著名欧洲歌剧院舞台上饰演巧巧桑,并多次在世界一些大歌剧院作品里出演主要角色。她2013年以威尔第《唐卡洛》(Don Carlo)中的伊丽莎白首秀于英国皇家歌剧院之后,又在其他几部作品中饰演主要角色。

巧巧桑是普契尼歌剧中对女高音最具挑战性和苛求的角色,但拥有华丽强劲和完美演唱技巧的哈鲁图尼安出色地应对了挑战。她的演唱自始至终充满自信与激情,感情表现处理准确细腻,色彩丰富。第一幕中,巧巧桑在折服于平克尔顿甜蜜攻势下的唱段“请好好地爱我,就像对一个孩子”,显示出神奇的魅力,让观众的心为之融化,在与平克尔顿二重唱时她美妙的声音以澎湃的力量翱翔;“晴朗的一天”中,哈鲁图尼安表现出对平克尔顿的思念和期盼,真切表达出内心深处强烈的情感失落;当她演绎普契尼最宏伟音乐高潮的“把持你(铃木)的恐惧,(但)我怀着坚定的信念期待”时,最高音热烈而辉煌的绽放,完美表现出巧巧桑的外柔内刚,令观众叹为观止;最后表现巧巧桑从希望走向绝望的“光荣的死,而非不光荣的活”,哈鲁图尼安因为痛苦而绝望紧攫的声音,充满着令人战栗的可怕与威严。

哈鲁图尼安的巧巧桑如孩子般纯真可爱,热情洋溢,有时又有些滑稽。譬如在她信赖的夏普莱斯为她读平克尔顿的信件时,她的兴奋打断和天真话语,表现出对平克尔顿会回来的虔诚信念,令人忍俊不禁又极为感动。在优美动人的哼鸣合唱中,她与儿子、铃木坐在一起,耐心等待平克尔顿的守夜场景,催人泪下;在最终失去所有希望时,樱花瓣带着凄美的象征意义片片飘落,巧巧桑挥舞的和服长袖仿佛受伤的蝴蝶拍打翅膀,之后她绝决悲惨的自戕几乎令人难以承受。垂死挣扎中的巧巧桑,向被蒙上眼睛背对着她挥舞星条旗的儿子艰难爬行,试图最后拥抱他但“翅膀”终于折断的同时,幕后传来平克尔顿“蝴蝶,蝴蝶”声声悲唤。悲剧达到最灼热的高潮。

爱情是盲目的。巧巧桑非常聪明却看不到这一婚姻的后果,也从未完全触及自己悲剧的根源,因而一直安静地保持尊严,坚持不懈地等待着平克尔顿。哈鲁图尼安对这个角色的刻画经过深思熟虑,每一幕的肢体动作都不相同。一幕中巧巧桑飞奔着迎向新郎平克尔顿,与他相拥时双脚几乎不着地;二幕里,三年等待中付出了沉重的感情代价且生活拮据的巧巧桑,动作变为滞重,但仍然努力相信在“晴朗的一天”平克尔顿会回来。哈鲁图尼安充满激情地表现了巧巧桑的纯情痴情与执着梦想,与平克尔顿成婚时的众叛亲离和平克尔顿的背叛,使她身心俱碎。哈鲁图尼安恰到好处地控制了角色的情绪,表演非常凄美而完美。剧终时,全场观众一致起立,爆发出热烈鼓掌。彼时哈鲁图尼安十分感动,但依然能看出她深浸在令人涕下的悲剧结局里。

饰演平克尔顿的是英裔意大利男高音弗雷迪·德托马索(Freddie De Tommaso)。出生于英国的德托马索2018年毕业于皇家音乐学院(Royal Academy of Music)。在校期间演唱过《卡门》中的唐·何塞和《波希米亚人》中的鲁道夫,毕业后成为萨尔茨堡音乐节青年歌手学院(Salzburg Festival Young SingersAcademy)以及2018—2019年巴伐利亚国家歌剧院歌剧工作室(Bavarian State Opera s Opera Studio)的成员。德托马索曾在西班牙皇家马德里剧院(Teatro Real Madrid)、瑞士日内瓦维多利亚音乐厅(Victoria Hall, Geneva)和意大利托斯卡纳的乔治·索尔蒂学院(Georg Solti Accademia in Tuscana)举办过音乐会,在西班牙的维拉加西亚(Vilagarcia)举办了一场独唱演出。2018年他在巴塞罗那的弗朗西斯科-维纳斯国际歌唱比赛(Francisco Vi?as International Singing Competition in Barcelona)中获普拉西多·多明戈男高音奖和威尔第奖(Plácido Domingo Tenor Prize and the Verdi Prize)的一等奖。2016年他在瓦格纳《纽伦堡的名歌手》(Die Meistersinger von Nürnberg)中以学徒(Apprentice)一角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在2021—2022演出季中的《托斯卡》中出演了卡瓦拉多西。

德托马索洪钟般的标志性嗓音十分华美明亮,吐词优雅而清晰。最初为男中音的他,低音域音色厚重醇美,无可争辩的意大利风格演唱非常优美动听。第一幕中他的一首“亲爱的孩子,眼神充满魅力”充满热情,在与夏普莱斯的二重唱中对巧巧桑的赞叹迷恋炽热燃烧,与巧巧桑“夜色来临”的二重唱精致优美。虽然他甜美的歌声偶尔会被哈鲁图尼安辉煌的花腔压倒,但瑕不掩瑜,其魅力没有被掩埋。随着故事发展,他的演唱呈现出这一角色的脆弱,如第三幕中的“再见,繁花似锦的避难所……我是邪恶的!”,激动地表达了痛苦和悔恨,使人们难以怀疑平克尔顿此时感情的真实。

德托马索学习音乐之前接受过戏剧训练,这无疑增强了他对角色的表现和处理。如第一幕中大男子主义气概的昂首阔步,及对媒人五郎和美国领事夏普莱斯明显的傲慢冷漠,之后又生动表现出平克尔顿在面对巧巧桑完全忠诚时的矛盾与挣扎,以及后来痛彻心扉地意识到自私行为的后果时啜泣着退出舞台。德托马索为这一角色带来了不同寻常的呈现。

剧中的平克尔顿轻率、玩世不恭,以最少的承诺寻求享受新奇迷人的短暂时光,但这是出于自私而非恶意。后来在承认自己的不道德、返回日本时拒见巧巧桑的懦弱行为中,他迟来的自知之明和极端自责已无法挽回悲惨的后果。在其他版本中,饰演平克尔顿的演员谢幕时多遭嘘声并会摆出道歉姿势,而此次演出,观众对德托马索的少许嘘声被热烈掌声和欢呼所压倒。他的平克尔顿令人印象实在太深刻了。

尚未满30歲的德托马索已跃居国际歌剧演员的顶级行列,被誉为前途无量的“超级男高音”。他在斯卡拉、米兰和维也纳的首秀演唱了一些最著名的歌剧男高音角色,包括《托斯卡》中的卡瓦拉多西和《卡门》中的唐·何塞。大多数男高音直到40多岁才接触这些角色,因而有专家担忧这些角色会毁坏他年轻的声音。我注意到,他对乐句的最高音做了非常仔细的处理,有意使某些高音被乐队淹没,另有一次则完全避开了一个高音。但我认为这完全无可非议。

铃木的饰演者是爱尔兰女中音帕特里夏·巴顿(Patricia Bardon)。巴顿在都柏林(Dublin)师从著名爱尔兰女高音维罗妮卡·邓恩博士(Dr. Veronica Dunne)。巴顿已几次在英国皇家歌剧院舞台上出演过主要角色。

巴顿的嗓音华丽浓重,胸腔共鸣十分丰富,演唱悦耳动听。她与巧巧桑的二重唱“(听)港口的炮声!”充满兴奋与激情。非常明白女主人处境的铃木,不愿打破她的幻想,而是以微妙的方式黯然顺从,并提醒她已面临身无分文的困境。巴顿令人印象深刻地表现出铃木的忠诚善良和她的焦虑悲伤,使人感动心碎。

美国男中音卢卡斯·米赫姆(Lucas Meachem)饰演美国领事夏普莱斯。米赫姆2009年以英国巴洛克作曲家亨利·普赛尔(Henry Purcell)的《蒂朵与埃尼亚斯》(Dido and Aeneas)中的埃尼亚斯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之后,又在几部作品中出演主要或重要角色。

米赫姆的聲音雄伟华丽而丰厚,铿锵有力,有时甚至压倒了恢宏响亮的管乐,自始至终如嘹亮的号角。潇洒的夏普莱斯明智善良、善解人意,从一开始就不赞成平克尔顿与巧巧桑的婚姻,以良知和智慧告诫鲁莽的平克尔顿“折断她的翅膀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并为他后来的行为感到震惊。第三幕中在平克尔顿羞愧怯懦地退出巧巧桑房子时,对他“当她把手伸给你时,我难道没告诉你吗?”的责备,充满发自肺腑的强烈感情。米赫姆亦将夏普莱斯对巧巧桑的怜爱同情和融洽关系表现得十分动人可爱,第二幕中给巧巧桑读信的场景尤其迷人:夏普莱斯在不情愿地尝试告诫她之前,滑稽地挣扎着以传统日本方式盘腿坐在地板上喝茶,谈话语气抒情温暖。他以“我没有学过鸟类学”简洁地回答巧巧桑关于美国知更鸟交配习惯和其他问题,但常被她孩子气的感叹打断。这一角色的超凡魅力,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观众对平克尔顿卑劣行为的指责。米赫姆的夏普莱斯是一个令人喜爱的角色。

剧中其他角色均十分出色。俄罗斯男高音亚历山大·克拉维茨(Alexander Kravets)饰演热情助推平克尔顿婚姻的经纪人五郎,开场时与平克尔顿的傲慢和大摇大摆完美互动。克拉维茨以具有鲜明音色特征的演唱和有些漫画化的表演,生动诠释了五郎的狡猾与圆滑。声音优美深沉的英国男低音杰里米·怀特(Jeremy White)饰演巧巧桑的和尚叔叔,他十分精彩地表现了和尚的无情冷酷。青年艺术家项目演员、墨西哥男高音艾伦·平加龙(Alan Pingarrón)出色饰演了狂热崇拜巧巧桑但被拒绝的小角色山通王子。这一简短出场的角色并不太诱人,但平加龙的表现颇有喜剧色彩,他的“再见,离开你我心里充满悲伤,但还是希望……”也相当动情。嗓音醇厚的英国女中音雷切尔·劳埃德(Rachael Lloyd)饰演富有同情心的平克尔顿的美国妻子凯特。

令人赞叹的完美制作

法国舞台设计克里斯蒂安·费努亚特(Christian Fenouillat)和灯光设计克里斯托夫·福雷(Christophe Forey)的简约设计十分赏心悦目。

舞台上是一个传统的日本建筑内部,有榻榻米地板和可以垂直或水平操作的木制壁板,可随剧情巧妙变换形成不同的空间。壁板滑动展开时现出外面樱花盛开的美景和长崎港的巨幅黑白照片,两位主角的情感之旅在迷人背景中展开。黯淡舞台上的柔和聚光灯下,巧巧桑与孩子、铃木等待平克尔顿时动人的哼鸣合唱,酿出浓郁的悲剧氛围。第三幕中凯特·平克尔顿最初是以灯光投射在一壁板现出的剪影形式出现,优雅但充满不祥感与威胁——这一设计太出色了。

在这部作品中,动作设计上村苑子特别注重舞台上的人物按照日本传统改进姿势,如铃木的左手始终放在右手上面、巧巧桑以手势反映出她的成长经历。上村苑子说,对歌唱演员通过音乐表达情感的方式进行微小改变,可以创造出更真实而不那么刻板的印象,也更符合故事的历史背景。这一版本还取消了巧巧桑和亲戚们的白粉妆、和尚的彩绘眉毛和纤细的胡须,并大量减少了婚姻经纪人五郎的漫画滑稽色彩。

普契尼的音乐创造出极其有力的戏剧场景和碰撞,令人心醉心碎的旋律激发起使人几乎难以承受的强烈情感,实为感官的盛宴。以色列指挥家丹·埃廷格(Dan Ettinger)对乐谱进行了充满活力与深思熟虑的解读。成为指挥之前曾担任男中音的埃廷格与台上演员一起呼吸,闪光优美的弦乐、辉煌闪耀的铜管和打击乐完美展现出音乐所有的温柔与残酷。开场的前奏曲已令人感到不安的张力,第三幕风景如画黎明中的旋律色彩迷人。虽然有时过强的音乐淹没了演员的歌唱,但整体表现十分漂亮。我每看《蝴蝶夫人》必落泪,此次亦不例外,何况这又是如此出色完美的制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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