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旦宅和他的红楼梦画册

1980-07-15 05:54
读书 1980年10期
关键词:人物画红楼梦画家

谷 苇

近年来,刘旦宅连续绘制出版了《石头记人物画》、《红楼梦故事图》等几本红楼梦人物画册。这些画册有的在吉林出版,有的在北京出版,还有的在香港出版。尽管画册的形式不同、版本各异,但都可从这些画幅中感受到作者的艺术性格。由此,人们也可以想见作者在艺术创作道路上的勤奋探索,和他在艺术语言上的执着追求。在上海的画家中,刘旦宅于十年浩劫中经受的磨难是少有的。他与另一位著名画家林风眠一样,曾被以“莫须有”的罪名身系囹圄。出狱以后,又在七十年代初期的“批黑画”风波中,以“代表性人物”遭到无情打击、残酷斗争。难能可贵的是,画家并未因此而被踩到泥里去,他象离离原上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顽强地走他自己的路。即使是在最黑暗的年月里,他也没有丢下自己的画笔。吉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故事图》十二帧,就是他应友人之请在索莫的岁月里,寄情书画,用自己的心画出来的。那位有心的朋友不仅嗜爱书画,且亦熟研红楼,当时陆陆续续给画家出了许多题目,经过相互探讨、反复推敲,缺者补之,重者黜之,终于绘成了四十帧红楼梦故事图。除了吉林已出版的十二帧本以外,香港出版社有意将四十帧红楼梦故事图全部出版。这部画册预定在一九八○年问世。

说起红楼梦人物画的创作本,自从曹雪芹写成这部文学巨著以后,几乎与文学本的手钞本流传于世的同时开始,中国画坛上就出现了以红楼梦故事、人物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其中至今流传较广的是清代改琦(号七芗,一七七四——一八二九)的《红楼梦人物图》。晚清、民国以来,习人物画者,特别是画仕女的,多从改七芗的这本《红楼梦人物图》入手。由于它的影响较大,上海古籍书店前不久还据光绪刻本《红楼梦图咏》中的五十幅人物图单独影印出版,以供借鉴、参考。

尽管这本《红楼梦人物图》名声甚大,但是比起现代人物画家的同一题材的作品来,不能不黯然失色。近几年来,国内人物画家竞挥彩毫,形成了一个“争绘红楼梦”的热潮,除刘旦宅外,余如程十发、戴敦邦、刘继卣、华三川等也都各以自己独具风格的笔墨,绘制成红楼梦人物图若干种。所有这些画家的红楼梦人物图,不论是单线白描的,或是水墨淡彩的;也不管是“银装素裹”或是“粉妆玉琢”的,无不超过了古代著名画家如改七芗者。

关于这一点,曾见香港某刊物发表的《漫谈刘旦宅的水墨人物画》一文有所申述,颇有见地,不妨照录一段:

“中国绘画领域的人物画,上溯隋、唐、五代是个黄金时期,宋、元、明历朝也不乏出色的人物画家,但到有清一代却呈现停滞,到了晚清才有屈指可数的高桐轩、费晓楼、任伯年等几位。入民国后,有些山水画家也偶作些人物画,或在画中配置了徜徉于山水之间的人物,但大多是徒有形貌而乏神采。有的则附丽于十里洋场所倾销的商品,每以浓丽媚俗为能事,实已非中国传统画的面目了。

“近二十年来,中国的人物绘画却推向一个崭新阶段,显著的是既继承了传统的优秀笔墨,又突破了旧形式的束缚,在不断的创作发展中,推陈出新,有了簇新的技巧,建立了有着时代特色的人物画,同时这方面也人才涌现,特点之一,是他们都在素描上、透视上,下过相当功夫,并在形象的生动性上超越了前人的成就。

“刘旦宅和程十发、刘继卣、戴敦邦(绘《红楼梦》一百二十回英译本的插图者)等一样,都是绘通俗读物连环图册出身的。以前画论中有‘绘人物画以从工笔重彩入手为佳的话,今则累积了连环画技法经验再进而作水墨人物创作,也产生了得心应手基本功的作用。”

以上所见,我看是颇为得当的。

刘旦宅画红楼梦人物,极富诗意。他绘了多年的红楼梦,但读了更多年的《红楼梦》。他熟悉书中的每一段故事,更熟悉书中的每一个人物。画人物画,贵在于善于刻划人物的形象,更贵在善于塑造人物的性格,苟能如此,方能收得“以形写神”、“形神兼备”之妙。刘且宅的红楼梦人物是达到了如此境界的。在他的笔下出现的红楼梦人物,一个个都是如此的美,如此的可爱。但是在这“美”与“可爱”的共性中,却又有人物各自的个性。红楼梦中身份、地位相埒者甚多,稍不经意,就容易出现人物“雷同化”之病。最容易的方法是在人物的外形上作简单的下手,比如说把薛宝钗画成一个露骨的“巧伪人”,把花袭人写成一个十足的“滥小人”,这在有些艺术水平不高的文艺作品中(不论是戏曲,还是绘画;在绘画作品中,也不论是国画仕女,还是连环图画)用这种简单化、概念化的漫画化、脸谱化手法,“告诉”读者(而不是依靠作品本身“自然地流露”)的倾向是常见的。但是,艺术上的高手,总是舍弃那种最容易而又最拙劣的艺术表现手法,而殚心竭力地探索用最含蓄而又最能入木三分地刻画人物性格的艺术手段,来塑造人物的。刘旦宅笔下《葬花》的黛玉和《扑蝶》的宝钗,在外形上都是一样的美,这种美的表现是与曹雪芹原著描写的功夫相类似的。但是钗黛的性格分野,或者说是内心的美丑善恶,则是通过画中人物的动作、形象恰如其分地透露出来的。茅盾的题诗中有一首咏《补裘》的:“补裘撕扇逞精神,清白心胸鄙袭人,多少晴雯崇拜者,欲从画里唤真真。”在这里,晴雯的“精神”、“心胸”都是“从画里”可以呼之欲出的。

对于曹雪芹,一般的读者只是把他看作是一位作家、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家。可是刘旦宅还看到了他的另一面——一位多才多艺的画家。在《红楼梦》这部文学巨著里,现代的画家看到了二百多年以前落魄京华的画家的影子,看到了他在文学作品里表现的种种画意,看出了曹雪芹用文学语言描绘的一个个动人的画面。鲁迅说过:“画人物,也是静观默察,烂熟于心,然后凝神结想,一挥而就。”刘旦宅熟读红楼,从字里行间,静观默察大观园中的人物,久而久之,这些人物便一一烂熟于心,一笑一颦,如在眼前,然后画家展纸挥毫之间,凝神结想之余,就能一挥而就,使原先活在画家心上的人物,跃然纸上。十四世纪中叶,元代的人物画家王绎在他著的《写像秘诀》中说过他画人像,总是在对象“叫啸谈话之间,默记情貌,然后落笔”,由于“默记于心”,到了“闭目如在目前”的境界,所以就能“下笔如在笔底”。这里,不妨借用这样一句话:尽管时隔二百年,但历史两头的画家,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关于刘旦宅的艺术风格,似乎用“清新雅健”四个字可以概括得,所以有人说“清新雅健刘郎笔”。

一个艺术家的艺术风格,总是在他长期的艰苦创作实践中逐渐形成的。刘旦宅也是如此。

关于刘旦宅,艺坛上有种种传说。由于他早有画名,所以有“神童”之说。其实正如西方谚语所说:“天才就是勤奋”。应该承认人们的智力还是有差别的,所谓“才华”就是这种差别的表现。刘旦宅是有才华的,但他的才华却来自“一分天赋加上九分努力”。

这位年近五十岁的中国画坛“少壮派”人物,一九三一年生于山明水秀的瓯江之滨的浙江温州城。由于家境贫寒,并未给他创造什么优越的艺术学习条件。然而,故乡古老而美丽的自然风光,多采多姿的民间艺术,给了少年刘旦宅以强烈的召唤,使他幼小的心灵萌发出爱美的天性。尽管时间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但回忆儿时,那古老城墙的雉堞、流水清澈的护城河,城郊竹树掩映中的小桥流水人家,依旧历历在目。那古城长街两侧色彩绚丽、光采照人的“瓯绣庄”,工艺美术品铺子里陈列的精工雕镂、巧夺天工的青田石雕、温州木雕艺术,甚至透过香烟缭绕的迷雾中显现出来的古代庙宇神像的庄严雄伟,庙宇壁上民间无名艺人绘制的精彩壁画艺术……无一不使这个爱好艺术的少年,发出由衷的赞叹,并从中汲取美的养料。因而,当别的孩子忙着在大街上“滚铁环”、打弹子、滚铜元,无拘无束地追求童年的欢乐时,他却久久地蹲在行人稀少的街巷一角,在石板地上用零碎的青田石块画古代英雄、戏曲人物、风景花鸟,范本却是极易得的“香烟牌子”。他知道有三国、水浒、封神演义中的传奇人物,知道有梅兰芳,知道有祖国著名的风景名胜……最早无不来自这些可爱的“香烟牌子”的赐予。

他的学校生活,早在初中一年级就告结束了。家庭生活的重担,需要他早日觅得一个职业。他被介绍到温州城里一个有名的老中医徐堇先生处去学医。这位徐老先生博览群书、旁通众艺,能诗善画,兼善莳花,而且还通音乐、会吹笛,还擅唱昆曲,大概唱的是永嘉的“瓯昆”吧。徐家有个花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是富有画意的。主人还珍藏了若干古书法帖、明清画家的名迹。这些,都给刘旦宅创造了艺术学习的良好条件。学医,所化的时间并不忒多,倒是如入古人堂奥,走进了艺术的宝窟中去了。他在这里临摹沈石田的山水,梅道人的泉壑;徐先生还亲授陈白阳、徐青藤一路的“文人画”花卉。晚间,他还到一个美术学习班去学习西洋画的素描,正是在这里他打下了扎实的人物画素描的基础。

在教了两年小学以后,只身来到了上海,进了一家出版社,从画插图、教育挂图到画年画、连环画,从此开始了他的绘画创作生涯。这正是五十年代刚起始的岁月。在随之而来的两、三年间,他出版了连环画《马专员审案》、《风波》,还有《史湘云》。《史湘云》的绘制,标志着他致力于《红楼梦》人物画创作的开始。到了一九五四年他画成了连环画《屈原》,这部雅俗共赏的“小人书”在一九六三年全国连环画评比中,获得了二等奖。与此同时,他绘制了许多种古装人物年画,其中有歌颂我中华民族坚忍不拔民族精神的《大禹治水》、《愚公移山》;也有描绘千百年来民间喜闻乐见的传统人物形象如《西施》、《卓文君》、《王昭君》和《杨贵妃》。当然,还有他最爱表现的红楼梦题材,如《刘姥姥进大观园》、《史湘云醉眠芍药》、《十二金钗图》等。一九六三年为了纪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刘旦宅与贺友直、林锴合作参与绘制曹雪芹生平的画作。原来计划要绘印《十二金钗》邮票,作为“曹展”纪念活动的一部分的,后来由于一九六四年的文艺界运动开始,所有的“曹展”活动俱都草草收场,邮票绘制的计划告吹,直到今年才又提上议事日程。

自六十年代至今,刘旦宅画制了数以百幅计的红楼梦的人物画。其中多数是画赠友人的精心之作,如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石头记人物画》(由郭沫若题签)就是其中之一。

郑板桥有一句论画名句:“画到生时是熟时”。刘旦宅虽然画过大量的红楼梦人物图,对红楼人物画来已“熟极而流”,但是他并不满足于已有的成绩,仍在孜孜不倦地进行新的探索,力图“熟中求生”,使他的红楼人物画进入思想、艺术上的更高的新境地。

在中国绘画理论中,历来有见地的绘画大师都主张“师古人不如师造化”,“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但是并不因此而忽视对传统技法的学习与继承。刘旦宅的艺术主张亦是如此。他爱陈老莲的古拙、凝炼,亦爱李公麟的浑厚、雅洁。对于明代有极大画名的仇瑛、唐寅的人物画虽亦作过研究,但并不喜欢。他总认为中国人物画到了明清以降,造型松散,精神颓唐,终不及敦煌壁画中所表现的盛唐气象,或丰满潇洒,或雄伟瑰丽。所以他对汉代的南阳刻石、魏晋造像、敦煌石窟艺术、唐三彩武士立马俑等尤多醉心,力求在自己的画作中对此有所继承、有所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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