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谈琉璃厂

1982-07-15 05:54李新乾
读书 1982年1期
关键词:琉璃厂杂剧书业

李新乾

去年《读书》六期载有吴晓铃先生《重刷明代杂剧三种序言》和姜德明同志《琉璃厂寻梦记》两文,读后颇多启发受益,然亦有足以补充者。

回顾琉璃厂的沧桑史,就看到书业的盛衰,直接影响到书板的存亡。吴晓铃先生提到的《陌花轩杂剧》是一九四一年(民国三十年)刻入《杂剧新编》的,董氏印刷时正如吴先生所说,将内容猥鄙的抽掉未印。一九四四年(民国三十三年),修绠堂等书店合伙借印董氏雕刻的《庆元条法事类》时,社会情况极度不安,书商们带着恐惧心情将《陌花轩杂剧》印刷百部,此书方得流传于世,给购《杂剧新编》者以配补的机会。这本书印出来,即时销完,而印刷时将董氏诵芬室的序跋及雕刻年月均予删削。因此非特别熟悉书板源流者,很难得知其为《杂剧新编》附本。今吴先生写文指出著者、内容及板本源流非常重要,否则戏曲目录著录此书就困难了,且容易使后来研究戏剧者弄不清楚它的来龙去脉。

一九四五年间董氏诵芬室所雕书板片,包括《陌花轩杂剧》的板片,全部由来薰阁、修绠堂等书店合资买出来,当时书业不振,想将这些板片售与燕京大学图书馆,燕大买下一部分,一部分燕大不要,于是分别贮存于来薰阁、修绠堂两处,书铺的房子本来很破旧狭隘,因此将《中州集》、《江东白苎》、《青琐高议》、《陌花轩杂剧》等板片堆积于廊檐壁下,任其风吹雨打。至后因书业萧条,物资缺乏,贮存来薰阁的板片,被作为劈柴引火,《陌花轩杂剧》板片亦即随之焚毁。今天中国书店重刷盛明杂剧三种,重印《陌花轩杂剧》,对文化来说,实很重要。

姜德明同志文中提到琉璃厂的沧桑史,我也可补充一点。华北沦陷以后,日本人掠走大批的古今书籍。琉璃厂很冷落,除个别的伪官吏如汪时之流常到厂肆外,凡铺书摊很少有人问津,随之而来的纸价胜于书价,曾几次使大批流行稍广的大部头书及不大好销的书,陆续作为废纸论斤处理,此一凄惨景况虽不长,古籍毁掉的却不少,可说是琉璃厂的痛史。

一九四五年以后,物价飞涨,书籍的遭遇,更为惨酷。私人收藏已易柴米,书商为了维持生活,亦不能不从书上想办法。于是广局版《二十四史》、小铅印本《古今图书集成》、外交部大石印本《光绪大清会典》等均被送进造纸厂,藏书家及售书者均成为毁书之人。解放以后,社会逐渐安定,人民政府采取了措施,这一浩劫才告终止。最初,郑振铎先生规定全国方志书文物局收购,每本二角五分。于是书价逐渐提高。至一九五二下半年起,全国院校、科研单位设立,大批收购图书,几乎将书店的书抢购一空。因此,以后的书源便渐渐枯竭,现在除中华书局、古籍出版社翻印旧书外,线装古书,已不多见了。

姜德明同志说:“听说巴黎和东京都有旧书市场和专卖旧书的书铺大街,未来的文学家科学家很可能最初是从这书摊起步的。”旧北京的东安市场、西单商场、琉璃厂、隆福寺等处就有书市场和旧书铺街。散在四城的如鼓楼、北新桥、宣武门、天桥也有书铺书摊数十家,内容庞杂而丰富,各取所需,不难披沙检金。明清以来的许多著名学者,都与书铺书摊结不解缘,明祁承邺经常屯坐在书铺的架下诵读;清王渔洋是非到书摊不得遇见;黄丕烈、缪艺风更与书铺人员结为友朋,其笔记文集时叙及和书友的情谊。民国以来鲁迅在北京时步厂肆,其日记即研究鲁迅作学问的入门书目。鲁迅创作《中国小说史略》《故事新编》《朝花夕拾》《古小说钩沉》等都来源于书肆;郑振铎编著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国俗文学史》《清人杂剧初二集》《玄览堂丛书》等也来源于书肆;朱自清著《经典常谈》亦来源于书铺书摊,其他如梁启超、刘半农、陈援庵、钱杏诸先生藏书万卷,皆与书业人员成为挚友。当然他们的创作辑著除离不开书市,也还要经过自己辛勤的努力。而书铺书摊对文化发展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是毫无疑问的。听说新的琉璃厂文化街即将出现,不用说它将具有深远的历史意义。

最后,还要说一下厂肆的老职工。确如姜德明同志提过的,过去的书铺书摊培育了不少专长于图书目录板本业务知识的工作者,如王文进、孙殿起诸前辈。还有更多的书业工作者,虽然没有留下什么编著,都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成年累月四出奔跑,搜访到了善本奇书,即送于科研单位,使研究者有所依据。有的材料在书铺找不到,他们常常向藏书家借来,送到作家手里,并且还能谋到更多的材料,郭老、吴晗都曾得益。作家们怀着感激之情,称书铺人员为“活的书目”,并与之成为书友。在封建时代,书店从业人员,大都由学徒出身,没有什么文化,由于自己的勤奋努力,刻苦钻研,许多人成为内行,有些人成为版本目录学的专家。如清代著名学者孙星衍为陶正祥写的墓志铭云:“君名正祥,字庭学,号瑞安,少贫,以卖书为业,闻见日广,能知何书为宋元佳本,有谁氏刊本,板贮何所。谁氏本善且佳;谁氏本删除本文若注,或舛误不可从,都中巨公宿学,欲购异书者,皆诣君……。”牟润孙先生驻在香港,近著《论治目录之学与书籍供应》一文,一九八一年《新华文摘》六期转载,云:“我之走向研究学问与治目录之学,除受梁先生(启超)启发与《书目答问》《轩语》等书的帮助外,更重要的是在有琉璃厂、隆福寺的书铺可去搜求,有北京图书馆可以去借,又有大板本家可以请教……。”如今,中国书店的雷梦水同志,他跟孙殿起先生学徒,对清代乾嘉以来的考据学家的著述,是单刻本,丛书本,重刻修订本以及流通情况,一一能了如指掌。傅宗泰同志学徒于来薰阁,来薰阁经营戏曲小说驰名,宗泰同志和戏剧小说家孙楷第、吴晓铃先生都很熟知。这些在书铺工作的同志,对板本目录、佚存方面的学识都比较丰富,同时还能识别每种书的价值,一部书到了他们手里,都能源源本本说出所以然来,他们为科学工作者的服务,是重要的桥梁作用,这也算得是琉璃厂书铺中一些掌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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