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鸿声里

1988-11-01 03:21陈章汉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8年1期
关键词:临时工

陈章汉

几位神交已久的兄弟杂志社编辑同行,在前年9月成都年会期间见面之后,相约取道重庆,泛舟直下江陵。朋友们白日里一路看山看水,谈天说地。某君忽来雅兴,提议说难得相逢而分手在即,每人公开一段自己的爱情经历,以资互为镜鉴。

被这话触动的,首先是我自己。这一夜,我一点睡意也没有,用我的笔,我的心,回首我和妻子共同度过的十五年蹭蹬岁月……

最难忘,是“患难夫妻”的情份。惟此情份,构筑着相濡以沫的爱屋,絪缊着生死共赴的悲壮;它比理性约束,道德规范之类的外力、坚忍,有效得多。

我俩都是“老三届”,且家都在荒僻的农村,这注定我们有没完没了的“难”可患。共同的命运把我们抛到同一块黄土上,你是“红五类”海边赤子,我是“黑七类”山里浪人。你本可以从我脸上从容地移走你的目光。可是在两县交界的分水岭上,你却跟着我偷偷唱起了钟情的歌,小扁担,三尺三,一头在海,一头在山……

我明白,你要跨过那道“分水岭”,必须独自承受多大的政治压力,但不知道你的“叛逆”态度竟是这样的决绝。记得那次你绕了四倍的路程找到我家,说你大队“革领组”有人向你严肃摊牌:嫁给山里的那个“专政对象”,将毁掉你的一生,留在那领导身边,可人党做官……我是不忍心让你好端端的前途押在我身上呵。没想到,我的犹豫引来了你那样的激动和愤怒——“你这不争气的糯米团子!你承认你是专政对象没有出头的日子,那我是自投罗网自讨苦吃陪着你毁掉自己?没那么便宜!我相信你的清白,你的本事,你的前途,将来有你出息的一天,我要陪你争气,陪你创造,陪你过好日子,而不是自来抵罪的呀!我才没那么傻,不想嫁给你还用得着征求你的意见……”

好家伙!恋人之间不忌讳用“征服”二字的话,你这空前流利的口舌,你的爱与怨扭结起来的突然爆发,征服了我的心。你不靠同情和怜悯,而是靠与命运抗战的怂恿和激励,使我恢复男儿的勇气和自信。卧薪尝胆,熬过了相当于八年抗战的艰难岁月。

家徒四壁,两袖清风,惟感情富有。画毛主席像得了三十六元误工补贴,下放的哥哥卖掉收音机支援六十元,再向舅舅借来二十多元,好歹买下一块上海牌手表给你当定情物。你一过门,便硬要我戴,只说回娘家时让你带出去“摆阔”。我犁田、掏粪、打短工,你送饭、养猪、带小孩,累死累活而苦中有甜,只有你我相知。出外当临时工、代课、民办教师,每月挣二十几元,得买粮买肥买农药,只能给你一元五角当“私房”,你却悄悄积下来,给我买了生来所穿的第一件的确凉衬衫。至今不会忘记那夜,我在流泪你在笑,时公元1976年夏。

恢复高考制度后,我以高分的成绩考取了福建师大中文系,你却因独自兜起了全部的农事和家务,而未能挤进驶向高等学府的“末班车”,我们一则以喜,一则以优。我们的爱情将不可避免地面临一场新的考验!

记得那年,你送我到通向省府的古驿道的桥头,眼眶里两星泪花不小心让刚入学的小儿子看见了,这小子不解地问你:“都是念一年级,你送我去,好高兴好高兴,送爸爸去,干吗要哭呢?”你回答说:“你放学了就回来吃饭,你爸爸要等很久很久才……”说着就滚下泪来。临别,你轻轻地说了声“路——走定好”,拉起孩子的手朝我直摇。你大概不会想到,就这内涵无限的三个字,叫我断鸿声里,五里一徘徊……

一篇写我们这一代爱情变奏的言情小说《杜鹃啼归》,顿使高校里的“老三届”们各各成了联系实际的活靶子。一些小年纪同学,时不时又尖又酸地冲我们逗乐:“老国粹,甘愿当封建婚姻的牺牲品啦?”“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趁早来个重新排列组合吧!”他们还年轻,不理解我们这一拨人所特有的情感体验。婚姻不是玩积木,这里面的丝丝缕缕,都是心头抽出来的啊。我把《杜鹃啼归》寄给你看,想探探你对我放心不放心。你的回信多坦然:“那是说着别人的故事,我不爱听。我相信你……”这,就是无言而诚笃的信任。

大学四年,我请假八次回去参加农忙,有几次正逢着期中考,我宁愿下保证回校后补考,也要及时赶回去。你独自在责任田里摸爬滚打没人扶你一把,孩子绿着眼儿看邻家小子吃肉扔皮,你说我能安心在校园的花丛中大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吗”每次白白的回去黑黑的来,晒脱的一层皮膜揭下来可以糊笛子的洞眼儿,可心里痛快呵。同学们看我这狼狈样,眼里却添了敬意,“排列组合”之说也悄然敛声。一些对我的“免疫力”屡存好奇的女同胞,转而对你表示由衷的祝福,感人的“小动作”则是:暗地收集一叠又一叠的粮油券,非要我往家里寄。

记得那年国庆节,我把你和孩子一并带到学校来玩。起初你还觉得难为情,怕“乡下人”被人瞧不起,怕“不般配”刷我的面子……亲爱的,我不嫌弃你,你怎么倒自贱自轻呢?来学校后,你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吧——当我把你介绍给大家说“这位就是我家的‘田中首相”,你看男女同学们对你的欢迎是多么的真诚,暖心话说个没完,时不时地“奚落”我几句,让你听了美在心底,女同胞叮叮当当备餐具邀你参加节日“改善”,还非要咱俩重温当年的“经典舞步”。那个小机灵故意正色问你:“嫂夫人不担心家里出个驸马吗?”想不到你会那么轻松地反诘一句:“你碰见陈世美带秦香莲进过京都吗?”多带劲!

毕业分配到杂志社不过半年,我便动员你扔掉家里的责任田,举家搬进省城来住,十四平方米单身宿舍安下个四口之家,轻轻一笑也觉响亮,够美气的呢。可是问题接踵而至。占全家四分之三的成员是吃高价粮的“黑人”,柴米油盐酱醋茶、蔬菜瓜果水酒糖之类的“硬通货”,半个月时间便可轻松地敲掉我整月的工资。你首先坐不住了,非要我联系个运输装卸工或建筑临时工甚至医院的清洁工,让你去干,再苦再贱没关系,只要有收入。我没答应,也不忍心让你刚放下背篓又挑起粗桶。我就是开夜车一夜之间熬白了头,也不愿看你受二茬罪。你再次求我,说帮你找个“东家”吧,让你去当保姆搭两顿饭挣几个钱,这样我可以少熬夜。我几被负疚之心噬咬得不能自持

第二天,那是怎样辛酸的一天!我带着你,破帽遮颜,沿街边、沟沿、巷口,挨家挨户打听过去:有没有谁要雇保姆?……有幸的是,我们找到的“东家”,全家都是软心肠的人,他们慢慢了解到我们的遭际后,不再把你当保姆看,而看成是来此小住一段的远房亲戚,到后来简直成了一家人,这倒使我们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在这个短短的几月中,我们感受到了小街人的温情和善良,感受到理解、尊重和抚慰。这烟火人间,人道主义是金!一同学得知我把“糟糠之妻”接到身边而没有事做时,于是,自告奋勇把你介绍到市雕刻厂当临时工。开机器锯寿山石,活重且是浸水作业,但我们感激在心。

1983年底,我从东北出差回家,见你双手被石粉“咬”出道道裂痕,浸在冰水中肿痛难忍,还一隙隙殷殷地渗出血来。我猜想你准是图这计件生产,趁我不在时拼命加班,才把自己糟蹋成这副样子,心里疼极气极,跟你吵了一架。编辑部领导了解此情,赶紧与东门装订厂联系,把你安置在厂里学搞装订。你一进厂就埋头学埋头干,没几个月就赶上了多年工龄的熟练工人。我见你形容憔悴,心中不忍,你却说:“我必须这样做,不然工友们会以为我是杂志社塞来的包袱。我怎能不干活白占便宜,给好心照顾咱的领导丢脸呢!”

装订期刊每月有两周大忙,晚上得开夜车到深夜。我每晚赶两三里路给你送饭送汤,心里感受到多少能为你做点事情的豪壮。你在二楼车间开装订机,轧轧的机声淹没了我的脚步声,但好象真有什么遥感似的,每次我上楼见到你时准能同时看到你嘴巴微微一咧,然后往墙角的桌上努了努,我发现你这时候很好看,真的,你却说我好看:“要不,每次送饭上楼,全车间几十位女工的眼睛怎么会全‘刷过来?”你老说很感激我:一个编辑、作家、省青联委员、共产党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给一个乡下人模样的临时工送饭,让你感到了心灵上的满足和自豪,而忘却了全身的疲劳。我已经说过多少次了,我不能自负,你也不能自卑。什么叫同舟共济!什么叫祸福相依!自你我地位发生错动之后,我深知我已不复为我自己,我还有另一半——你!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这岸上的一半绝不能苟且此生,更不能独领风骚。不管在哪个角落,只要两人同在,便有一个灿烂的世界。

(摘自《青年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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