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与醒

1996-03-18 10:14许郢昭
清明 1996年3期
关键词:江中丈夫

许郢昭

题记:一个女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

西蒙波娃

凌晨三点多,竹的梦突然断裂了,醒了。

竹在阒寂中愣怔了一会儿,便记起白天的霉事来。竹结婚不久便有了这怪毛病:白天遇上破倒霉事,晚上脑袋一挨枕头就梦境不断。半夜醒来心里直发慌……

主任的脸气得乌青,冲竹直嚷:我早就给他打过招呼,这套设备的电路不一样,别接反了,可是他当耳边风还是接反了!这人是干什么吃的!人呢他人呢?

头儿嚷着人呢人呢的时候眼睛盯着竹,仿佛要用眼光将人从她脸上挖出来。一实验室的人全看着她。大家本来都守在那台新设备旁,只等头儿合闸举众欢呼,喷薄欲出的欢呼却卡了壳。那时竹恨不得化成一股烟一道光从那些眼睛前消失。女人可以为爱情赴汤蹈火,为丈夫鞠躬尽瘁,却不堪替丈夫蒙受羞辱。这种羞辱感在女人心里常无限膨胀,恰如“夫荣”的光耀在女人身上发扬光大一样,都让做妻子的发晕。

竹晕得更眩。她最渴望的就是男人的呵护。竹从小没父亲。孤女寡母,倍受欺凌,小女孩在苦难与渴望中培植着关于男人的童话。竹,15岁时看了电影《女蓝5号》,朦胧中认定未来的丈夫就是“5号”父亲那样。15岁的女中学生将两代人的故事搅和到一起,捏出个父亲与情人的混合体。可惜上天不开眼,没有赐她一个5号父亲,倒让她守着这个时时令她羞然怆然的丈夫。生活对于竹太不公平。竹的日子宛若黑河岸边的北极村,总盼不到无霜期。

竹穿过众人的目光去拆装电门接头,为丈夫补过。同事们纷纷下班回家了,江中天却没走。他说:“反正这会儿食堂人多,不如帮你接接线。”竹眼皮都没抬,说:“谢谢。我情愿一个人干。”江中天没吭声依然留下帮她。直到干完活江中天都没吭声,竹就象一个人呆着似的。这令竹很感动。

竹现在遇到这类事已不再当众掉泪,甚至事后也懒得去对丈夫唠叨或发火。竹说,那好比说客一气儿摇舌鼓唇雄论滔滔感天泣地之后,却发现对方是个聋子。竹说这话时一脸幽默,好象是说着别人的笑话,那次是为了丈夫不肯报考中职英语。江中天刚到冶金学院来,就听到竹和一个女实验员这么说笑,他看了一眼竹,十分惊异她那种阴郁的潇洒。江中天是重庆某大学来参加做课题的。

接完线,江中天逐个查线路。他站在电门前的背影很宽,也很厚实。竹望着很宽很厚的背影感到了一丝惆怅。偌大个实验室静得出奇,惆怅的网在寂静中爬开去,胸口被网堵得很闷。憋闷中抽丝一样冒出一缕歌声,没有歌词。轻轻的旋律细若游丝,又象滑丝水龙头里的水滴,一顺溜细细地流,关不住,总在那一句盘旋。那句的歌词应该是:让我唱一支歌呀让我唱一支歌呀让我唱一支歌呀!竹就这么似有若无地哼着与江中天颔首道别,又一路哼着回家。进了家门竹听到丈夫午睡的浊鼾,停止了哼唱。那时竹在卧室门口呆立了几秒钟,醒过神来,竹的生活里没有歌。

大风骤起。风尖啸着掠过树梢,夹着枝杈断裂的巨响。漆黑的夜里,山崩地裂的声音湮灭了人一切卑微琐念,你只能在世界末日似的惊惧中感念天地的苍凉和栖身小窝的可贵。竹裹紧被子,象只储足了冬粮的土拨鼠,温暖而满足。

……丈夫在身上捏摸。想喊,喊不出声来。就咬手臂,牙软软的,咬不动。对着丈夫大叫,不许碰我不许碰,你这没脸皮的!声音竟象蚊子嗡。丈夫扑上身来,使劲推开他。坐起来,周围尽是人,都在隔着玻璃看自己和丈夫,好象动物园里看猴。有一个人背对着这边,很厚很宽的背,是江中天。江中天救我!……

竹浑身一激凌。醒了。丈夫不知何时钻进了她的被窝,正一只手托着她的脸,吻她。竹猛推丈夫一把,那嘴却更紧地压过来。濡湿、温软,喷着火烫的热气,胡茬扎着脸。竹象遭了电击一样,浑身发麻,手臂无力地耷在了被子上。她扭动着挣扎,也同样无力。接着是无声的呻吟,再没动弹。听凭那个沉重的身躯压住自己。

竹躺着。倦怠而绵软,像躺在房头晒太阳的猫,昏昏欲睡,柔软如泥。意识被稀释成光雾的轻梦,一切现实的存在都远远离去,消解为空无。就这样,竹和这个秋夜许多屋顶下的女人——幸福的或不幸的,刚烈的或温顺的——一样,进行着最自然又最被迫的生命运动。在如怨如欲,似梦非梦中接受了丈夫的覆盖,沉沉地跌进黑暗。那覆盖如何狂热何时完结的,竹全然不知。

早上,竹睁开眼睛,天已大亮。秋阳隔着窗帘将卧室映成一个昏绿的梦。竹睡眼惺忪地盯着天花板。昨夜的情景在头顶的昏绿中飘浮,恍如隔世。一种不洁的感觉在弥散,裹住了竹。竹轻轻打了个寒颤,她瞟一眼身旁的丈夫。丈夫正半张着嘴吐出弹性的鼾声。竹在鼾声中闻见昨夜的鼻息,看到鼻息下的缝绻,不洁感愈发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边厌恶着蔑视着却一边顺从着需要着这个人。十几年里,她没法了断这种无地自容,只有听凭他日复一日地折磨自己。有时她反抗厮打,可厮打的结果仍然是覆盖。竹在少女时代读《复活》,读到聂赫留道夫的姐姐与庸俗不堪的姐夫厮守纯粹是出于性爱,十分鄙薄那姐姐。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竟顽固地封存在她的记忆里,并且在她婚后时时浮出,似乎就是为了加倍地鄙薄她,耻笑她比那位公爵小姐更加庸俗和不洁。

卧室的绿光明亮起来。明亮迫使人走出梦烟面对早晨。竹伸了个懒腰伸展开浑身的筋骨,伸出又一个琐屑忙碌的白天。

这天是星期日,丈夫和孩子们照例要睡懒觉。竹推出洗衣机,将一周的脏衣服泡上。地上一堆白,是丈夫昨夜扔的。往常竹总是将这白悄然扔到卫生间的小盆里泡上,今天却怕碰它。竹洗漱过就坐下来刷鞋。那团白老在眼角晃,竹几次站起来想去扔它,又几次跌坐下来。最后她终于“咚”地甩下鞋刷子,冲到卧室门口大吼一声:“起来,洗你那脏东西!”

话音刚落竹自己吓了一跳,默默回到厨房的小凳上,抓起儿子的蓝球鞋狠狠地刷,刷得鞋面竖起白毛。她恨,恨自己。几乎每有一个夜里的缠绵就会有一个白天的愠怒,她不知怎么会这样却不能不这样。竹千遍万遍在心里问自己,这是怎么了?可她回答不了,她只有千遍万遍地咒自己没脸没皮。

一声长啸,丈夫的鼾猛然刹住。又过了一阵,他半睁着眼睛边扣扣子边走进厨房,瞥了一眼小凳上的竹,“哒……”地把定时器拧足一圈。走回卧室。洗衣机喘息着转起来,屋子立即成了座飞机场,连房子都跟着抖起来。竹跳过去关掉洗衣机,从衣缸里拖出一串衣服扔在盆里,刚按下开关,丈夫拎起那团白凌空一甩,甩出道白弧线,落进洗衣缸,然后丈夫很响地趿拉着拖鞋进卫生间,哗哗啦啦撒了泡更响的长尿。丈夫情绪不错,一脸满足。睡了个好觉,周末例事无战火,虽不那么尽兴却知足了。丈夫脸上写满吃饱不愁的惬意。

那团白却烫得竹眼皮跳血,她冲过去关了洗衣机,拉出白毛巾用力一甩:

“无耻!”

丈夫刚好撒完尿走出卫生间,毛巾正打在他腿上,水溅了一裤腿。丈夫看看湿裤腿又看看竹。

“你骂谁?”

“骂那个无耻的人!”

“嘴巴干净点。一大早发什么疯,泼妇一样。”

“泼妇是让无赖逼的。我要是你,早没脸在这世上混了。”

丈夫盯着竹象是笑了一下,笑的样子象阴云下的闪电让人害怕。但他很快就恢复了没心没肺的老样子,弯腰扯开湿毛巾,返回卫生间。不一会儿里面转出呼呼噜噜的洗漱声。

丈夫毕竟是丈夫。

竹望着摇摆而去的丈夫浑身打颤。人家一脸不屑于,自己倒成了胡搅蛮缠的泼妇。“不屑于”,这是丈夫刀枪不入的盾牌。竹能把丈夫接错的电路改正,敢闯丈夫不敢闯的外语考试大关,可是,在这块永恒的盾牌面前竹只能一次又一次怒不可遏,怒无可怒。丈夫一个漫不经意的摇摆而去,就让她成了只可笑的河东狮。竹冲着卫生间吼道:

“怎么,要我举例吗?……”

竹浑身的血都冲上了脑门,一场战火就要烧起来。这时女儿的叫声及时地响起,就象北欧那个著名的撒尿男孩阻止了城市的毁灭一样,女儿的叫声阻止了这场战火。女儿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嚷:妈妈,你在哪儿?今天早上我能穿裙子吗?

竹浑身窜着的怒火扑地就熄了。竹不想让孩子又过一个硝烟弥漫的星期天,孩子惶恐地看他俩交火的样子令竹心碎。竹咽了一口唾沫,默默走进小屋。

竹不止一次想过离婚。可是她每次考虑这个问题总象是在风中点蜡烛,还没把蜡烛点着,火就让风吹灭了。这风便是孩子。竹的孩子绝不能没有父亲。竹一想到孩子将要象自己一样从小没了父亲,便叹着气掐灭了离婚的念头。没有父亲的忧郁从小影子似的伴随着竹,她甚至将自己婚姻的不幸也归咎于没有父亲。否则,她想,怎么会昏头耷脑撞上这个外班男生!大学毕业那年,不存在的父亲使竹一夜间变成了革命的对象,1970年在军垦农场的那段日子,是她人生抹不掉的梦魇。她白天劳动夜晚挨批判,同班同学没人敢和她一起干活,谁都怕在毕业鉴定上抹一笔黑。别的同学俩人一组割麦捆麦,给竹甩下一长垅地,甩下一串远去的欢声笑语。这时那个迟到了的外班男生来了,跟她一块干完了长长的一垅地。竹在一种异样的暖意中想起头天晚上的梦,梦里是铅灰的天和地,一个男人走来,轻轻抱住她。竹看着外班男生想,那个男人就是他了。

就这样,竹便总也走不出父亲留给她的人生梦魇了。

午饭后,女儿说:“今天的作文题是《家庭的欢乐》,妈妈,我写什么呢?”竹望着女儿没回答,心想老师也怪,出这种题目!她大概并不知道我们这代人也就是她学生的家长四分之三的婚姻是维持型,能有多少欢乐?要不就是这老师太知道这一代人了,故意让孩子学会编故事骗骗自己。

女儿见妈妈又在发呆,乖乖搬出一叠小学生作文选一本本地翻。不一会儿女儿喜滋滋地拍着竹的手臂说:“妈妈,有了!这儿有篇写家庭知识竞赛的,我也照这样写一篇,我用自己的话编保证不抄。”女儿笑得很开心,她终于能交差了。竹一脸苦笑。竹却没法向儿女交差。唉,家庭的欢乐!

厨房传来丈夫的吼骂,接着是叭的一耳光。响起了儿子的哭声。哭声很压抑,呜呜地出气极粗。不一会,儿子闪进隔壁的小房间。女儿忙扬起头听,小声说:“爸爸又打哥哥了。”竹没吭声,也不动,手头的毛线织得飞快。竹恨恨地想:打吧,拿儿子出气吧,我听不见!竹知道丈夫早上的邪火终于撒到了儿子身上。

可儿子不屈不挠地哭。压抑的哭声让竹的心发沉。竹坐不住了,走进儿子的小屋。儿子双眼血红,泪流满面。竹想使儿子平静下来,轻声问他,为了什么事。儿子没有同往常一样见到妈妈抱屈地大哭,只把牙咬得格格的响,嘴一咧一咧。他在不出声地骂人!竹惊恐地看着儿子,心里反复说:报应!报应!

过了好一会儿,儿子突然吼道:“他要我把鼻涕捡起来!”

“从哪捡?”

“水池里!他明明晓得我是打喷嚏打出来的!”

儿子又嗷嗷地嚎哭起来。

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气得无话可说。过了好一阵,竹默默掏出手绢,给儿子擦了眼泪,到厨房去找丈夫。丈夫已不知去向。

竹回到屋里拿起毛线活,却织不下去,老是停下来发呆。这类小事,说不清道不明,却让人的神经一阵阵过电,让你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心如死灰。这些年,无论是在外还是在家,丈夫总在有意无意难为她激怒她,她越来越不明白他这是出于天性还是有意作对。他过去……似乎……

竹突然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知道他“过去”是什么样的!

啊这荒唐的婚姻!

门砰地一响,儿子走了。竹想叫住儿子,却没叫。她知道叫不住。女儿看着妈妈的脸,懂事地叫了一声妈妈,乖乖地望着竹,象是在安慰她。竹摸摸女儿的短发,说:“快写。写完了妈妈给你洗头。”

吃晚饭时父子俩一个也没回。竹想丈夫肯定在老汪头那儿下棋,那儿是他的星期乐园。

管道工老汪头无家无业无拘无束,小屋里一床两桌。床上被子是永远不叠。两张桌子,一桌吃饭,酒瓶酒杯下酒的凉菜永远不撤;另一桌下棋,棋盘永远布着阵。老汪头进门三件事;吃饭下棋睡觉,想干啥事啥全都现成。想女人了也不愁,后面农村田寡妇的热被窝随到随钻。老汪头并不很老,也就刚过五十,只是十年前便秃了顶,所以这么被人叫开了。

丈夫说,活到老汪头这境界,算是活入了道。什么叫幸福?幸福就是随遇而安随心所欲随风而逝。

竹说,即如此你干嘛要上大学,讨老婆生儿育女?

丈夫说,只怪那时人在迷途。

竹说,迷途知返也为时不晚,你跟老汪头过去吧!

丈夫涎着脸皮说,可惜没有那么方便的田寡妇等着我,这又是我的致命弱点!

竹勃然而怒:下流!

丈夫说,看看看看,你这人真乏味。干吗事事顶真,你累不累?唉,不识幽默……

这番对话发生在几年以前。那一天基础课部一位讲师猝死在他笔耕不辍的书桌前。那些日子竹和丈夫还偶尔有话可说。

如今对丈夫算是死了心了,竹不去找丈夫。找也是白找,只能窝一肚子气,说不定还捎带着羞辱。有一天晚上快半夜了,丈夫还没回家,竹找去时,丈夫正与老汪头对酌痛饮。丈夫两眼放光借酒撒疯:急什么呀你,老汪头的田寡妇就从来不急!竹上前抽了丈夫一耳光回去哭了半夜。平静下来后竹对自己说,权当我是个寡妇。从此便不问他的事。

竹和女儿吃完晚饭,对女儿说,你在家看电视,妈妈出去找哥哥,他作业都没做完。八岁的女儿在家陪了妈妈一天,也想跟着妈妈出去。听说要一个人关在家,眼泪涌了上来。竹说:“好孩子,爸爸哥哥都没带钥匙,他们回来进不了门,怎么办?”

女儿懂事地擦擦眼泪,自己说服自己道:“唔晤,我不去,我看着家,妈妈你早点回来。”

竹拍拍女儿的小脸蛋,带上门出去。那一

刻她鼻尖发酸生怕眼泪掉下来。上帝真是偏心,让女人从娘胎出来就学着忍耐学着退而求其次,多愁善感得象个小妈妈,长大后,再带着这份善感这种忍耐满世界给自己找强大的男人找梦想中的依靠。阿门!

竹下楼梯的时候腿有些发软,气也短。近一段日子,竹一直感到胸闷气短,她知道,这是熬夜熬的。课题任务太紧,实验课还得照上,她只有在一家人睡下后开夜车。好心的老校医说:注意休息呀,弦绷得太紧了怕断呢,你可不能躺倒。老校医曾和竹做过邻居,常对人啧啧慨叹竹“不易”。

楼外已是夜色朦胧。家属区的楼房在昏黑的暮霭里巨影憧憧。正是晚饭时间,路上行人很少。没有路灯。竹藉着楼窗投下的灯光搜寻着每一条擦身而过的身影,又对着路边的操场高声呼唤。悠长的呼唤尖细无力,很快就消失在空漾的夜色里,了无踪迹。竹后悔没有骑车出来。偌大校园靠一双腿找到何时?现在步子已经发飘了,但她不得不继续往前飘。体育馆里传来阵阵喝彩声,竹觉得儿子正在灯光下喝彩。

可体育馆并没有儿子。竹在看球的人堆里东找西问,熟人见她一脸苍白,说:“你也真是,孩子家玩饿了自会想起吃饭,何必找他!”竹朝那好心人笑笑,自顾向西院飘去。儿子的一个同学说见他在西院电教楼的平台上和人练拳来着。现在儿子也许早就走了,昏黑中在树影丛丛的校园找一个东游西逛的男孩实在很难。再难也得找。儿子咬牙切齿的模样在夜色中越来越清晰,竹真后悔当时怎么没追出去。

一路找着一脑子胡思乱想,青少年出走沦落的种种传闻鬼魅一样缠着她。竹的步子越加急促,出气也越短促。胸口像堵了块抹布,密不透气……

好容易一步三喘地爬上电教楼,几乎是喘着最后一口气爬到七层平台,却见那里空无一人。竹两眼一黑,轰然而倒……

竹倒下时好象听到遥远的一声喊叫。等到她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倚在一个人的怀里。竹动了动脑袋,黑暗中觉出身后是个很厚很宽的胸膛,顿时浑身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心跳得咚咚的。这时竹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好些了吗?”

是他,江中天。竹想起自己是在找儿子的时候晕倒的。很奇怪。江中天怎么会摸到这儿来?但是竹没吭声。

江中天却自己先说开了。他说他在体育馆看到她找儿子风雨飘摇的样子,想想不放心,尾随着赶来,恰好碰上她栽倒。

竹轻声说着谢谢,想撑着站起来,却没点力气,只好那么半坐半靠着他。

秋夜的星空冷而高。篮黑的天幕上有几许淡金的星光,宛若上帝的睡眼。上帝于朦胧中制造着人间飘摇的轻梦。秋风拂过,竹轻微地抖了一下。江中天脱下厚重的牛仔服给她披上。良久,江中天说;“你不要太苦着自己,有些事要放得开些。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揽下。”

……

“比方昨天,你完全没必要留下来加班。”

……

“我知道你有多么难,尤其对于你……这么自尊好强的女人。”

竹此时已是泪水潸然。稀疏的星将世界点缀成深邃无际的海。海里的孤帆在风雨中飘摇。也许在某个时候,它终能飘到某个港湾,可是却已是桅折桨朽,面对吞江吐海的霍霍大港,它无颜以藉……

竹挪挪身子。褪下牛仔服递给江中天。“谢谢你,我该回去了,女儿一人在家。”说完她撑着站起来,径往黑洞洞的楼梯口走去。

楼道上没有灯。江中天跟在竹后面,见她下楼的步子很快,几次想说慢点,却没说出口。他悔于自己方才多言,正不知该快步追上还是远远跟着,就听到竹呀了一声跌倒,空洞的楼道发出轰然的回声。江中天急速奔下去,竹斜趴在拐角的楼梯口,已经动弹不得。

竹的右踝骨严重扭伤,软组织深度撕裂。校医室那位新来的值班医生惊呼:“没摔成骨折真是万幸!”治疗完毕,江中天扶着竹走出急诊室的时候,小医生叫住江中天,说;“你爱人的脚伤起码得卧床两周。”竹听着脸红得象块布,待要解释,江中天已大大咧咧地向小医生道了谢,扶着她走出了屋子。江中天说:“我已买好后天的火车票,准备回重庆去。”顿了顿,江中天又说,“希望你珍重。真不忍心看你活得这样……苦。”

江中天扶着竹进屋时,丈夫刚刚到家,女儿正哭哭啼啼地对爸爸说妈妈找哥哥到现在还没回来。丈夫见到竹慌忙上前,几乎是抱着将她放到沙发上。江中天站在一旁看着这个手忙脚乱的丈夫,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她太难了!”就告辞了。

丈夫在竹卧床的这些天几乎是换了个人。每天一大早,丈夫就匆匆起床去食堂买来早点打发两个孩子上学,再给竹做她最爱吃的瘦肉猪肝面条。然后飞快地洗了碗筷,扶竹去校医院换药。忙完这一切,丈夫临上班时亦不忘叮嘱;“躺着别动,我回来做饭。”

竹利用病休在家整资料赶论文。下个月要开年会,会址在重庆。竹在埋头书本时,偶尔抬起头来看着丈夫殷勤忙碌,心里感到从没有过的温暖,又有点说不出的怅然。跌倒的那天夜里,竹做了一夜胡梦。梦里的丈夫一边睡着个女人,其中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女人的面孔十分模糊,好象很妖娆。丈夫搂着那女人很惬意的样子,自己却并不气恼。远远地有个宽肩厚背的身影,却始终看不清,也走不拢。

梦醒后竹久久无法入睡。梦中的人可触可摸,空气里仿佛还飘散着女人的脂香。她是谁?还有那个走不来的背影。

倘若竹知道了丈夫星期天下午的故事,肯定会惊异无比,并且从此遁入神秘论者的队伍也未可知。冥冥中的上苍在俯视众生时,不知出于何种心情也偶尔泄露天机,或许,那梦是老天爷的一个不留神?

那天下午丈夫扇了儿子一巴掌就上街去了。他没去老汪头的小屋只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世上固然有许多男人事事胸有成竹,腹屯千军,在人生路上霍霍拼杀勇往直前,却也有不算许多的男人腹囊空空,悠哉游哉且走且瞧无所用心。这本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奇怪的是女人竟看不到这一点。她们总是盯着那一半好男人以偏概全,就象男人总是盯着淑女图做大丈夫的梦一样。人就难免总是梦着寻求,醒着烦恼。竹的丈夫那天下午在街上走着瞧着很是郁闷。街上有不少学院的教职工双双逛街采购。男的推辆自行车,女的拎个提兜什么的,一路上看看这问问那,把假日的忙碌悠闲甜蜜和谐洒满大街小巷。这使得竹的丈夫越发地郁闷寡趣,心里又空又堵。他好象满怀渴望,却不知道究竟渴望着什么。一早起来的好心情稀里糊涂地就被竹搅黄了,现在竟想不起早上是怎么来怎么去的屋里就又炸了锅的。婚后几百几千个这样的日子早已结成一团混沌的湿雾。他没法分清,那无数相似的水珠哪是哪一滴,他从雾里看竹越来越眼晕,又觉得自己象给拴在了活的火山口上,这火山时不时喷喷火苗吓你搅你,你没法躲开只好活着受罪。

竹的丈夫在竹面前总是无所适从。他从小在女人堆里被众星捧月地养大,吃奶吃到上学那年。初中一年级全国大办钢铁,学生到河沿背沙造坩锅,他是班上唯一没背够斤两的男生,而长他一岁的小姐姐成了全校的“铁

姑娘”,老师专门为此进行了家访。老师走后母亲抹着儿子脸上的眼泪痛骂小姐姐,说是小贱货再只顾自己铁,不让弟弟当上铁小伙,就莫想回家吃饭!从此小姐姐每次背沙都要在校门外和弟弟掉包。弟弟后来果然戴了花而小姐姐总算没饿饭。如今星星已不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这月亮还有不长毛的?

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在一辆电车甩着长辫进着火花呼啸而过的一刹那,竹的丈夫心底某个角落被火花呼地照亮,亮出一位温婉动人的女性,初恋的情人中学同学温玉。几天前他曾在电车上遇见过她。火花在竹的丈夫心底闪出不可名状的燥热,他突然想马上见到她。马上!他从没有如此急切地向往过什么,蓦然意识到这几天的惶惶方才的枯寂似乎都与温玉的出现有关。那天他问她,“过得好吗?”她凄然一笑,说:“离婚两年了!你呢?”

竹的丈夫鬼撵着似的一路赶车赶船,折三倒四地在这座横跨长江两岸的大都市里奔波了近三个小时,当他按照她给的地址,站在小巷尽头的那扇破门前时,一路照着他的光亮倏然黯淡下来,淡成了一股飘忽不定的青烟。朽蚀的木板门对着一栋七层高楼的墙脚,他满腔涌动的柔情仿佛一下子渗进了墙脚下的地缝,他几乎是一脑子空白地敲响了那扇板门。

离了婚的温玉雪肤依然白黛眉照样地黑,只是小屋的阴冷使得那白脸恍若一张褪色的旧照片,没有一丝儿活气。那张白脸看见竹的丈夫的瞬间亮了一下,但很快便还原成旧照片。她默默地将他让进剧。

竹的丈夫跟进小屋,好一会儿才习惯了室内的昏暗。他在屋里唯一的那张旧沙发上坐下时,眼前还晃着五色的光晕。温玉忙着涮杯子沏茶。高楼的阴影将小屋罩在永远的昏暮里。竹的丈夫看着屋角潮湿斑驳的墙皮,看着那雪肤黑眉的脸在昏暮里飘游,顿然觉得刚才在街上疾走时的热望是那样荒诞而不可理喻。他竟怀疑自己那是在做梦,要不就是这会儿在梦中。他直想逃,逃回他那两间阳光充足的小屋,去面对竹冰冷而坚毅的额头。毕竟,他不是雄心勃勃的冒险家,也不是市井青皮之流,甚至算不得一个象样的情种。他不过是百无聊赖中生出点渴望,一点儿想入非非。可是他发现白日梦并不那么轻灵美妙,于是还未进军就感到了疲倦,还未献身便嗅到了死亡,心血来潮的探险家在窥视洞口的刹那就被洞底的幽暗压垮。他甚至找不出象样的开场白来解释自己的不期而至,他结结巴巴地说:“办事路过……顺便……进来看看。”离了婚的女人看着言不由衷的男人,笑笑:“谢谢。难为你惦记。”

“你这儿……挺清静,就是……就是离市中心远了点。”

女人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清静不好?”

男人的胆就给看飞了。“不不……挺好。我是说,你有空应该多出去走走,走走,别老一个人闷着。”

温玉明白了,这仍是当年那个靠掉包混关的小男生,一个不敢负责的男人。可他居然也跑来套近乎!拿我寻开心呐!想到这里离了婚的女人挂一脸矜持,说:

“谢谢,我朋友挺多的,这不,你要晚来一会就碰不到我了。五点有个party。”

卧床的竹接到江中天寄来的资料,正是论文所需的工业试验报告。竹读着厚厚的资料如同读着一个宽肩厚背的身影。一页薄薄的信纸从报告单里飘落。纸上龙飞凤舞着几行无头无尾的字:有时我真想为你的处境大哭一场。但是哭又于你何用?你只能使自己坚强些,超然些。要去寻找生活的欢乐。自我放逐式的人生态度是不可取的。

竹斜靠在床头,无头无尾的念头漫天飞舞:何为寻求何为放逐?投进那个宽厚的怀抱也许是一种寻求,可是于环境于家庭于良心的安稳又何尝不是一种放逐?寻求还是放逐,亦彼亦此无彼无此。落入蛛网的小虫,缠磨枯死或是挣扎跌死,你选择哪?

竹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倚床呆坐,又胡思乱想着看日本女人阿信在屏幕上晃动。阿信选择了,逃出了婆婆的家到东京卖煎饼,我却不能,因为我还没到阿信那地步,因为我并非一无所有。虽然生不足珍,死不足惜,却也只能熬着。上帝不小心将你的命运之船铸漏了,你只有沉沉浮浮地去渡。竹就这么似看似想地盯着屏幕,直到阿信退场电视道晚安的时候,竹觉得已经说服了自己,脱了衣裳睡去。

……被什么人五花大绑地捆了,有皮鞭抽过来。一下。又一下。每抽一下都将红丝丝的肉翻给她看,猪肉馅儿一样的东西,血红里夹关花白。痛得要死,却总也死不了。远处有一个宽肩厚背的人,却只远远地站着并不过来。她绝望得大叫。

醒来,一身汗。鞭子的滋味还留在皮肉上,一阵阵作痛。人惶惶如走了一遭地狱。寒栗摄背而过,竹呻吟了一下。

丈夫被惊醒,伸出手臂将她揽进自己的被窝,用满是葫茬的脸贴她。热烘烘的气息熔化了凝在脊背上的阴冷,竹蜷在丈夫的怀里一动不动。

竹意外的温顺鼓涨了丈夫的情欲,他哆嗦着扯落了她的内衣。女人的沃土几乎是头一次如此温软地向这男人坦露。男人把脸深深埋进那片沃土,匍匐亲吻,摩挲耕耘。沃土溢着春潮应答耘手,昂起春蕾迎接烈焰的吮吸……竹仿佛躺在波宽浪柔海上,高高地浮起着又深深地沉进去,没了意识。没了思想,只是无边无尽地沉浮着……春蕾的芬芳电流一样轰开锈蚀的闸门,禁闭的情欲大堤塌陷般地奔涌。春潮在沃野上恣意汪洋,将冰谷里的女人带到了灼热的峰顶。

这峰顶有母性的温厚,有情人的娇媚,有欲的深渊,是情的沸点,是人生的出发,是对死亡的挣扎。春潮就这样,又美丽又粗野又高贵又堕落地奔腾澎湃……

沃野上的这个男人在痴迷中吮吸。上帝让女人拥有母性韵圣殿又将她变成欲的迷宫,莫非就是为了让男人依恋着终生吮吸?当年婆婆将长成男人的儿子交给年轻女人竹时,竹尚未品出“吃奶吃到六岁”这句家常闲话的份量,以至那个头发黑亮的脑袋第一次埋入她的沃土时,她便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混乱,在白天和黑夜的两极分裂在怨艾与缱绻中迷失。

第二天,竹在床上躺了半天,大脑和身子一样瘫软,心却平静如水。昨晚的镜头再没有浮出水面。中午,竹的肚子饿了,和孩子们一道巴巴地盼着饭熟。竹看着孩子和丈夫对自己说,实实在在过日子吧。

这一年竹四十。四十而不惑。

年会在重庆如期举行。年会的气氛象所有的学术会议一样,肃穆、昂扬。充满智慧的发言与交谈如同名贵的熏香,将与会者熏得书香四溢,文雅之至。无论在此之前你家的“战事”多频繁,日子多琐碎,厨房多油腻,一旦置身于这样文明的场所,优秀韵人群中,你立马就会博学,教养高贵得象皇家学会的终身会员。竹也不例外,病愈后的竹显得娴静优雅光彩照人,以至报到后的那天晚上,江中天站在竹的房间门口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敲响了开着的房门。实验室头儿也在,江中天先和头儿握过手,再转向竹。竹无由地感到慌乱。江中天的目光很灼人,手也太热。他问起了竹的脚伤。竹抽回手,翘起脚尖很有力地转了几下,连说,好了好了。说完便没了言语。江中

天直盯盯地看着她也不说话,直到坐在一旁的头儿说,小江你请坐,他才和头儿谈笑开来。

竹是揣了满腹过日子的实在上路的。与江中天的那个平台之夜早已褪成心宇上一道遥远的风景线。谁料他一出现,那道风景就骤然推近,近到让人眼晕。江中天一反在冶院协作时的含蓄持重,在年会上锋芒毕露才华横溢。他的大会论文宣读博得心悦诚服的掌声,会下他更是幽默风趣妙语连珠。总之,江中天太过出色,出色得象春天里急于开屏的孔雀。他又是那样不容置疑地接近竹,将竹介绍给他的每一个熟人朋友。会议按地区分席就餐,他见自己的西南组空出一个席位,便径直把竹拉到西南组餐桌,极其绅士地为竹拉开椅子,再紧挨她坐下。江中天的殷勤使竹有几分惶惶又十分满足,竹从未当众享受过骑士在侧的尊贵,毕竟女人好虚荣。因为江中天的殷勤介绍,也因为竹的风韵典雅,竹在不经意中成了年会上引人注目女士。冶院那四楼屋顶下琐碎的日子变得遥远而黯淡。

年会闭幕的聚餐会上,部里一位专家找到江中天,请他近期到部里走一趟,有个国家攻关课题的子题想让他牵头。江中天俯向坐在身边的竹,询问地看她一眼,宛如一位听命于妻子的好丈夫。竹的脸腾地红了,耳朵轰轰的,慌忙避开他的眼光,若无其事地起身去盛饭。

聚餐会后有舞会,他俩旋避舞池后,江中天对竹说;“其实我哪想去部里拿什么课题,明摆着是块没人啃的骨头。我答应下来,完全是为了你。”竹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一笑。江中天说:“乘着去部里正好陪你坐船过三峡,而且我们可以再度合作。”

竹说:“你也不顾旁人怎么看?”

江中天一笑,“别人怎么看关你什么事?我就是要把你从别人的眼光里解放出来。否则你永远不能成为你自己。”

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不过,竹没法和江中天真恼。江中天只是我行我素,一个劲地请竹跳舞,搂着竹把快三的舞步旋成台风中心,直到竹说累了,江中天才陪她离开了舞厅。

仲秋的夜清明如洗。江中天和竹信步往嘉陵江边走去。他们爬上高高的江堤。堤下,江水摇着山城的灯影,象摇着一个世代流淌的梦。揽车亮着灯在星空和灯影之间划过,如同夏夜的流萤,又恍若巨影童憧憧的天外来客。漫步江堤,仿佛漫步在灯和涮萤的梦中。一阵江风吹过,江中天搂住竹的腰,用宽厚的胸背挡住风寒。男人温热的鼻息吹抚着竹的颈脖,竹的身子微微一颤,脚步有些发僵,心在扑扑乱跳。江中天俯身轻轻说道:“放心,没人要绑票。江面风大,我给你挡着点。”竹便也笑了,心说,见鬼,我怕什么怕?

江中天竟象听见了竹心底那话,笑笑说:“你怕你自己。人最怕的还是她自己,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就活得累。”

竹心里“咚”了一下。这个江中天,硬是要把竹那点老大姐的掩饰给扯下,让她变得比他小八岁而不是大八岁。竹岔开话题道:

“明天就要上船了。你该早点回家准备准备,跟妻子告个别。”

江中天闷声闷气地说:“我常年出差,有什么告别不告别的!”

“她不怨你?”

“没什么可怨的。她希望从男人身上得到的都得到了。”

话音里满是施与者的优越,竹听了很不是味。看来,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在这伟男人面前活得并不舒展。竹忽然觉得自己很不了解这个男人。

江中天觉察到竹的不悦,说:“你不了解那类女人。怎么说呢?她们好比是些蘑菇,只能长在男人这个营养基上。”

竹不明白江中天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说他的妻子,她猜不透这究竟是即兴发挥还是另有苦衷。散步的好心情蒙上了一层阴影,朦胧中竹觉得江中天太老练,而自己在他面前竟象个少不懂事的孩子。

沉默着踱过一段路,江中天搂着竹的那只手抚弄着她的肩头,说:“下乡的那两年,我曾经有过一次真正的爱。那时候生活真是美好。”

这番表白一下子就冲垮了竹的堤围,她甚至有点内疚,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竹问:“怎么没走到一起?”

“唉,很难说。爱和婚姻常常是两码事。那样不顾一切的爱情只能在那样的环境里发生,人纯洁得一尘不染又穷得一文不名,前途也是两眼一抹黑。一堆干净的麦草垛就是俩人的天堂……”

江中天醉心地讲着他的麦草垛故事。故事使竹看到身边这人是个多么自信的生活宠儿。无论事业无论爱情,在他,似乎都是垂手可得又随意而弃,然后再去逐求新的目标。所以他能够轻松地告别麦草垛,悠然地拥着大他八岁的女人散步。竹想,我能够象他那样无所顾忌吗?

竹说累了,轻轻挣脱一直搂着的那只大手,在堤阶上坐下。江中天在竹身边站了一会儿,也坐下来,说:“你觉得我挺玩世不恭是吧?”

竹没吭声。过了一会儿竹说:“你似乎把你那段情感看得太随意太……喜剧化了。”

江中天有些激动,他提高了嗓门说:“本来就是一个偶然一场喜剧!你想,小小年纪的一男一女,本来互不相干。只因为某个大人物的心血来潮,随意地被抛到同一个屋顶下,抛到荒原上,你几乎是一夜之间被逐回莽荒与世隔绝,你又惶恐又孤独又绝望又骚动,故事就发生了。然后,又因为各人的机缘等等天各一方,你不得不听凭命运摆布。这一切有什么可理喻的?!芸芸众生的命运就是这样,你看它是喜剧就是喜剧,你说它是悲剧就悲从中来。我宁可看成喜剧。干吗老跟自己过不去?”

“可你说那是一次真正的爱!”

“你以为真正的爱该是什么样的,是文学家笔下的死去活来?两情相悦,没有任何除此以外的功利目的,就是真正的爱!而时下的谈婚论嫁条件摆得象两国建交谈判,那还叫爱情?”

竹虽然承认江中天有道理,却越发不安,心想:我干吗要陪着年轻人玩这种爱情游戏。

江中天仍然循着自己的思路即兴挥洒。停了一会儿,江中天突然问:“你呢,你有过真正的爱吗?年轻的时候。”

竹被问愣了,想了半天,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爱”的记忆!这真可悲,少女时代竟是荒漠一片!

江中天在黑暗中无声地一笑,又问:“你和你的丈夫,刚结婚时也不爱?”

竹仍是茫然。她还未被这么问过。岁月倥偬,日子写满了琐屑和烦躁。爱情似乎只是电视剧的味精流行歌手的口香糖,看别人吃香喝辣饱眼福而已。当年军垦农场那个发结婚证的干事问竹,你是自愿和他结为夫妻的吗?竹说当然。干事说,这么回答不符合要求,应该说“是”,或“不是”。竹觉得滑稽,心想又不是微做逻辑判断题。不料,结婚以后她竟总是按那小干事的模式在做逻辑题:离或者不离。却从没问过自己“爱,还是不爱”。这么一想竹十分沮丧,她头一次发现自己生存质量的可悲。索性自己是个听凭父母之命的村妇呢倒也罢了!竹想到这儿自嘲地说:

“照你的说法,我和我丈夫走到一起完全是一种功利的权衡。”

江中天捡起一块石头抛向江心,水面远

远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夜在这轻响中更见寂静。江中天拉起竹的手道:“别生气,我不是有意刺伤你。我觉得你应该寻找自己的欢乐,我们都应该寻找自己的欢乐。”

竹轻轻挣脱手:“我们走不到一起。你有你的前途,我也不想为一时的冲动毁了自己的一切。”

江中天冲口道:“一切!你的一切是什么?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毫无欢乐的生活,是孩子,是责任,是一文不值的好名声!你想过没有,你的所谓一切里有一丁点属于你自己的幸福吗?你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

竹愤愤地说:“照你看我的幸福该是什么样的?重复一次麦草垛的故事,然后听别人轻松地对我说声再见,再听凭人在某一个未来的日子把这个喜剧讲给另一个人听?”

竹说着说着竟轻声笑了一下。她为自己忽然而至的灵感得意,终于在这个无往不胜的男人面前赎回了一份自尊。

江中天懊恼地说:“想不到你是这样看我!你把我想象成了专勾女人上当的骗子。”

竹感到自己有些过份。她想起星空下的平台,还有他的坦率。但是竹不能退却,背后是深潭,她害怕滑下去。竹说:“对不起。生活把我铸成了这个样子,一个卑琐的实用主义者,不懂感情不识浪漫,一个乏味的白丁。”

江中天坐在那里象尊石像。他几乎从未怀疑过的自信被竹的理智撞得粉碎,而这女人看上去那么柔弱。这反倒激起江中天对这个比他大八岁的女人的眷恋。这眷恋已不纯粹是对异性的倾慕,更多地却是一个孤独男人对于成熟女人的依恋。他不能就这么败下阵来,他必须征服她,江中天理了理思路说:

“其实,婚姻就是那么一个时期一个点上的产物,而且常常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社会历史的产物,所以它的不完满不永远是正常的。人们的悲剧不在于俩人不能永远地完满,而在于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不能很好地了结,甚至不敢正视,不敢去寻求……”

竹没有出声。她想,理论是对的,可没谁能照理论活。

江风越来越大,一江灯影被吹成了晶莹的火海……

清晨五点半,竹习惯地醒来。舱房笼罩在昏黄的灯光里,昼光已在舷窗上映出一个青灰的圆。对面铺上还响着沉鼾。竹刚套上外衣,江中天便悄然进来,说:“江面的景色美极了。”竹想,他起得真早,也许昨晚根本就没睡。竹跟着江中天来到甲板上。船已驶入宽阔的中游。船头方向霞光耀眼,嫣红的水面夹着几抹平滑如镜的淡青,由深而浅漫向船前。船尾的江天却还沉在淡墨色的晨雾里,岸上的山丘只脉脉一线,如烟如痕似有若无。船关了轮机,正悄无声息地滑向嫣红的世界,天地一片静穆。

竹立在船栏边,久久未动,仿佛被眼前的静穆与灿烂惊呆了。江中天靠着栏杆从侧面看着她,直想把竹拥进怀里,吻那张脸。他克制着自己,甲板上已经有人走劫。他不怕这些人,即便是年会上的熟人他也不会放在眼里。他怕的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嘉陵江边的那个夜晚她有意将这个距离拉给他看,她到底是她那个时代的人,她被生活挤压得太瘪,盛不下血性的爱和吻。可江中天是这样依恋这个女人,从看到她第一眼时就觉得认识她好多年想念她好多年了。他自幼在这样的女人身边长大。江中天的父母五十年代从法国归来,在大学做教授。父亲在他未满二岁时淹死在右派劳教农场的池塘里。江中天从记事起便习惯了母亲沉郁凄恻的神韵。就在那神韵开始唤醒他男人的责任感时,母亲却追随亡父而去,于70年死于车祸。那年他16岁。丧母的孤独和青春苦闷驱使他在麦草垛里成了男人。可他很快又陷入孤独和苦闷,稚拙的初恋填不了心头的空白。从此,他一路寻寻觅觅,陷入跳出,邂逅的女人成了他寻觅中一个又一个的驿站,他却始终没找到归宿。

竹曾在看过江中天妻子的照片后对他说:“你应该珍惜这鲜滑的爱情。”竹有意用了这个富于色彩的词提醒他,他却满脸讥俏:“鲜润的爱情!爱是什么?是一种感受。感受是纯粹个人化的。我就不能感受什么“鲜润”的爱!”

天空变得湛蓝而透明。天上挂着一弯下弦月。弯月发出浅金的光,晶亮。竹望着月亮,感觉得到身后的那双眼睛,却没回头。昨夜在甲板上,江中天也是这么看着她,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却不看他。后来,江中天从舱内取来毛毯一人一条披上。那时船正穿行在峡谷里,江风猎猎,夜空被山的巨影剪成犬牙状的星河。山的黑影直压头顶,人在黑的巨影里生出莫名的虔敬与惶恐。竹突然渴望蜷进身边那个宽厚的胸脯,让那胸脯将她与风和巨影隔开。然而她一动也不敢动,甚至没敢侧脸看他一眼。

“山谷里一点一点白的是什么?”竹问。

“房子。大概是航标站一类的地方。”江中天答。

那一夜,俩人似乎只讲过这一次话,轻轻的一问一答在寂静的峡谷里飞升,飘散。人的心也似在这样的星空峡谷下明净地飞升。这一带是秭归县境,古代那位和亲美女的故乡。江中天不由得感慨万千;昭君毕竟算幸运,她能够到千里塞外去寻找爱,竹却不能接受近在咫尺的爱。不过,昭君的能够和竹的不能又都得听命于所谓的社稷。老祖宗在上一个世纪就断言:人是什么?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就是说,人不是人,起码不是他自己或者不完全是他自己。悲哉!我和竹就只好做好个社会关系的总和而不是做我们自己了。

船到江城已是晚上八点。整整晚两小时。天黑,江中天人生地疏。竹陪他在江北的火车站一带找好旅馆已将近九点。冶金学院在江南,江中天送竹上渡轮时,告诉竹,他乘明早十点的火车上北京。竹说,我就不送你了。江中天眼盯着竹,没有说话。竹把目光转向别处。船来了。竹伸出手来与江中天握别。江中天紧握着竹的手,看着她,好久,他抬起左手轻轻摘掉竹发梢上的小片落叶,说,“我从北京回来,我们再度合作。”

船离岸很远了,竹还看见堤坡上立着条黑影。

竹到家已将近一点。敲了半天门,女儿才悄没声儿地开了门。她没有象往常那样围着妈妈要好吃的,只低低叫了声妈妈便转身回屋。竹提着行李跟进屋后,女儿用陌生的眼光打量她,儿子歪在自己的床上翻杂志,书页翻得哗哗响。里屋黑着。

竹问,“爸爸呢?”

没有回答。

“怎么,吵架了?挨打了?”

女儿低着头说:“没有。”

“怎么也没开电视?”

没有回答。

竹又渴又饿,船上四点半开的那顿饭早没影了。她去厨房倒开水,三只水瓶全空着。竹也顾不得多问,忙点火烧水,煮面条。面条煮好正要往碗里盛,丈夫猛地冲出里屋,“砰”地一摔大门,走了。

烽烟即起!竹吃着面条时猛然想起来,头儿坐火车早两天到家,他原准备坐船的。不知为何又改坐了火车,改坐火车时连声招呼都没打。想到这里竹心里有点发虚。

女儿终于走了过来,坐在桌前看妈妈吃。竹问:“吃饭了吗?”

女儿点点头。突然,女儿问:“妈妈,你不走吧?”

“走哪儿?妈妈这不才回来吗?”

女儿脸上有了生气,话匣子也开了:“爸

爸今天发神经了。他中午也不做饭,光睡觉。我到食堂买回饭他也不吃,还叫我滚。下午哥哥回来了他还是不做饭。明天哥哥要秋游找他要钱。他不给。说‘你妈跟人跑了,找你妈要去!把杯子也摔了。”

竹夹了半天才夹起的花生米掉了。那小红点儿在饭桌上一弹便滋落下地。筷子停在半空,胃口似乎也随着小红点儿滚得无影无踪。竹觉得背上冒凉气。儿子正从背后冷冷地盯她。

“爸爸胡说!妈妈去重庆开会。”竹大声对女儿说,声音竟有些发飘。竹恨恨地骂自己,这是怎么啦!

女儿说:“隔壁的王伯伯怎么前天就回来了?我问他我妈妈呢?他说他不知道,又说你问你爸爸去。还笑。妈妈,爸爸瞎说,是吧?他发神经。”

女儿最后一句话问得挺急切,竹却压根没听见。她眼前一会儿浮出主任的冷脸,一会儿又是系干事的胖脸。干事说:“别学老项干胡涂事……”我干什么胡涂事了?

竹想起项老师那一头陡然白了的头发,头皮酥酥地直发麻。

将近半夜的时候,丈夫回来了,一进门酒气熏天。他在床前站了一会儿,突然掀开竹的被子钻进去。竹打了个冷颤,搬开伸过来的手:

“别碰我!”

丈夫“呼”地坐起来拉亮灯,竹还没来得及睁眼,他已一把揭开被子,一只腿跪在枕头边,扯开了竹的内衣……

隔壁的挂钟敲了三下。灰白的墙上有一方黑,那是幅俄国油画,《九级浪》。死里求生的渔人们趴在桅杆上,每根筋骨都鼓着生的勇猛和欲望。人在自然的灾难面前真是伟大,因为人是自然的精华。可人在人面前却这般萎顿,人只是社会的尘埃。

竹看见四面是墙,黑暗,死寂,越不过退不回。身子发软,直想吐。脑袋真沉……

……身子和血肉分了家。抱着身骨到处走,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把它安回血肉。限定的时间就要到了,怎么也找不到一处可安身的地方。到处是人,躲都躲不开。一个女孩递过一把钥匙说,你可进去安身。急急跑进去,却见四壁坍塌,门也关不上。

人又涌了进来。只有跑,拼命跑。被人追捕着。又怕又累,直想停下喘口气,可是不行。一停,追兵就到了。于是又跑,又躲。

都是些什么路呀,根本就没路。到处是废墟,到处是人,躺着的坐着的。在这些人中间跌跌撞撞,脚一动就踩着撞着人。那些被撞了的人就又加入追兵队伍,捉拿她。

一真想死啊,死了就不用害怕不用逃了。可是死不了,没法死,一停下来就被人活捉了。这可怎么到头呀!她大叫……

醒了。人浸在汗水里,骨头酸痛,是刚才跑的。

窗帘有点儿发亮,天该亮了。一想到天亮,竹便全醒过来,心又被灾难临头的恐惧填满。脑子却发空发木。竹就这么发空发木地躺了一阵子,便轻手轻脚地起床,开门出去。

校园里路灯还没灭。天上有弯的月,昏黄着,无精打采的样子。奇怪,月亮怎么这样脏?原野上到底干净多了,那儿的金月亮真美!

竹顶着昏黄的脏月亮和同样昏黄的路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

(责任编辑欧阳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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