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之间

王维民

一天，有位朋友从外州来，希望在我家借宿几日。我想到女儿房里有一张空床，就顺口答应了。没想到，晚上睡觉前，女儿气呼呼地跑来问我：“妈妈，为什么阿姨会睡在我的房间里？”我马上解释说：“阿姨来这里办事，想在咱们家住几天。”她马上说：“为什么没有人事先跟我商量？”我听后一愣，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为我脑子里装的全是我们小时候，有亲戚或朋友来家里住，都是大人一手安排，连我们自己也从没奢望过父母要跟我们这些孩子商量什么。可是眼见女儿为这件小事如此气愤，我赶快解释说：“都怪妈妈今天太忙，阿姨又是临时打电话来，所以才……”她听了我的解释情绪平静一些，但还是补了一句：“那至少要让我知道这件事。”我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只好向她道歉！

这件事使我突然发现，女儿5岁从中国接来，在美国接受的教育和影响是多方面的，她在学习有礼貌、懂道理的同时，也学会了要求平等与尊重。由此又使我联想起另外一件事。那是在上述事件发生前不久的一个周末，我们全家开车去参加一个朋友家的Party。路上女儿问我：“妈妈，我们现在去哪里？”我说去参加一个Party。她说：“我不想去。”我说：“美国法律规定13岁以下的孩子不可以单独在家，所以你只能跟我们去。”她马上气愤地说：“你们至少要让我知道去哪里，干什么，我又不是一个书包，可以随便提来提去。”我听了这番话，非常吃惊，心里想，这在美国长大的孩子真是不那么好对付。

值得庆幸的是，女儿不是单方面要求别人尊重她，她也给大人同样的尊重。比如：我们规定她只有在周末可以喝饮料，平时喝白水。当星期四她想喝时，她会打电话给我，问：“妈妈，我今天可以喝饮料吗？”我说：“你知道今天不是周末，对吗？”她马上说：“OK。”其实家里又没有监视器，她喝不喝我们也不知道，但她说过的事从不违规。

那年圣诞前夕，一位朋友为我们提供了3张去达拉斯的机票，可我们一直忙到临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八九点钟，来不及为朋友的女儿选礼物。于是就从给女儿的圣诞礼物中选了两个。当她知道要把这两件送人时，马上反对。我说：“妈妈知道你两个都喜欢，爸爸也不是勉强你把心爱的玩具送人，今天爸、妈实在需要你帮忙。”她马上委屈地说：“我可不可以帮别的忙，而不是要我把喜欢的东西送人。”我看她声泪俱下，马上安慰地说：“Jessica，你放心，只要你不同意，我们绝不会勉强你，我会想其他办法。”路上途经一家超级市场，下车前，我还对女儿讲，如果我们在这里看到满意的礼物就买给Sue了。她表示决不后悔。于是，我们在店里选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白熊，脖子上围一条红绿相间的花格围巾，头戴一顶帽子，样子可爱极了。女儿看我决定要买了，试着问我：“妈妈，你是真的要买这只熊送给Sue吗？”我说：“是啊！”她说：“我也很喜欢，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熊。”我知道她此时已后悔。女儿看我没反应，就可怜巴巴地说：“我可以抱一会儿吗？它实在太可爱了。”我说：“当然可以。但是交款之后就跟你没关系了。”她抱起那只熊，边走边摆弄着围巾和帽子，一会儿又把熊贴在她的小脸上亲一亲，真是爱不释手。转眼到了收款台。当她意识到交款之后这只可爱的熊就真的跟她没关系时，终于忍不住了，抬起头几乎是哀求地对我说：“妈妈，我可以用两个小玩具来交换吗？”我平静地说：“对不起，太晚了。”

我答应她可以再多抱一会儿小熊。坐进车里之后，她一路沉默，到了朋友家门口，当我抱着小熊要下车时，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看着她哭得那么伤心，我心里也不是滋味。我甚至想把这只熊给她留下，或回去的路上再给女儿买一只。可是我马上意识到不能这样做。最后我同意她的要求：不进朋友家，坐在车里等我们，因为她太难过了。

当孩子能如此克制自己遵守诺言时，她也会用同样的标准要求周围的人，包括老师、同学、朋友、父母。从愿望上讲，我绝对想做一个说话算数、说到做到的妈妈。可是做起来有时的确相当困难。比如你答应带孩子去玩，出门前突然接个电话，朋友车子路上抛锚，让你援助，就让人很为难。

我曾悟出一招，即在答应孩子的要求时，加上一条假设关系的复句：“如果没有什么发生……就……”这样会使自己进退自如，永不失信。但此术也非万能，有时还是会被逼得毫无退路。我曾经历过一件让我非常痛苦的事情。那是在女儿上小学二年级的暑假，我带她回中国探亲，发现她中文进步很大。回美后，我与先生商量决定送她回国学几年中文。女儿也欣然同意。可是就在她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感到：马上又要与女儿天各一方，想起当初只身来美与女儿分离的痛苦就不敢想下去。我伤心地哭了整整一夜。次日早晨，我先生说：“看你这么难过，就别让她走了。但你要说服孩子，征得她的同意。”等女儿醒了之后，我告诉她：“Jessica，妈妈突然发现你是我的一切，想到你要走，妈妈难过极了，你能改变主意留下来吗？”女儿看我这么难过，什么都没说。我以为她默认了，就又追问一句：“你同意不走了，对吗？”她说：“妈妈，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现在让我改变已经太晚了。因为班里小朋友为我开了欢送会，同学们都送了纪念卡，如果我不走了，同学会说我是骗子。”我马上无比诚恳地说：“妈妈会去学校向老师解释，向同学道歉。告诉他们这是我的错，行吗？”女儿听后平静地说：“妈妈，真是很抱歉，我不能改变了。你别难过，我回中国后会给你写信，你也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真的走了。虽然与女儿分别后非常想念她，但每当想到我们没有破坏彼此间的尊重与信义，还是值得的。

去年暑假我们搬家了，女儿要转到新学校。我邀了她几个要好的同学来家里作客，晚上开车带他们去吃饭。路上，一位同学说：“Jessica，你真福气，有一个这么好的妈妈。”我说：“Jessica，你这样认为吗？”她说：“当然。”我回头对那几个同学说：“实际上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妈妈。”女儿马上说：“妈妈也许称不上是一位十全十美的母亲，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听得我无比欣慰。

(所励摘自《少年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