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雕.金雕

2004-08-15 14:54察森敖拉
中国民族 2004年7期
关键词:黑鹰树根标本

察森敖拉

在一个乍暖还寒、忽冷忽热的春日,我回到了地处高山峡谷中的故乡仙米。仲兄问起五弟今年什么时候回家来时那语气有点激动。五弟在北京工作,好几年才能回来一次。我把五弟来的大概时间告诉之后,仲兄沉思的目光长久地望着某个不确定的地方。作为弟兄,我跟他的思路常常很接近。此刻,我大体上能判断出他在想什么。仲兄是那种富有智慧的人。他要是像我这样受几年教育,肯定比我有出息。他的命运是时代造成的,或者说是贫穷落后埋没的人才。

“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他冲我神秘地笑了一下。

他从南墙角库房梁上取下一个脏兮兮的塑料编织袋,从里面取出一样黑乎乎的东西。

“黑鹰!”我脱口而出。再仔细一看,鹰跟活的一样,身子也很完整,冻得硬梆梆的。

“这是我给老五准备的礼物,不错吧?”仲兄的语气有些得意。

这就是他的风格。

五弟在北京工作,回趟家很不容易。他在北京上学加上工作的时间已经呆了二十六、七年了,他的妻子又是地道的北京人,所以完全“北京化”了。在首都那样的大都市生活多年,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吃过?所以他每次回家到这们偏远落后的深山老林,家务亲属和亲戚们就比较犯难:给他吃什么?拿什么招待他?走时送点什么礼物?仲兄却胸有成竹。他认为:主要是把卫生整顿好,要知道北京马路地面比我们的桌子干净。从城里带买蔬菜和鸡鸭鱼肉,你能做过人家大城市的手艺?再说,这些东西人家都吃腻了。我们应该拿出他在北京吃不到的东西招待他,比如锅馍馍、奶皮、搓鱼儿、青棵面长饭、萱麻、豆面搅团……礼物可以送当地产的鹿茸、草原香菇、蕨麻……大家听了都觉得他说得在理,竞相效法,效果果然不错。由此足见他的聪慧之处。

“你看,把这黑鹰制成标本,摆放在他的客厅里,那多好看。不把北京人羡慕死才怪,他们的睡梦里也不会梦见这样的好东西……”仲兄欣赏着眼前的黑鹰尸体说。

我问这只鹰是怎么搞到手的。他说为了把它逮住,差不多花了半年的功夫。他说黑鹰越来越少了,比你小时候放羊那会少多了。他说最后把一只得病的羊羔拴在山梁上,在旁边布上捕兽夹才把它逮住的,可见他为五弟准备这份礼物,的确费了不少心。

“那你的意思现在咋办?”我问。

他说,现在就得靠你啦。他说再过一段时间天气一转暖,它就消了,存放不住了。所以你得想办法赶紧把它托人带或邮寄到北京去,或者你拿到省城加工成标本后带去……

我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心头笼罩着不祥的疑团。毕竟,他是终生没走出过大山的人,对外面的世界了解不多,想象不到运作这样一件事情的难度。

我坚决地说:“那不行,根本不行!这种鹰肯定是国家保护动物。我们叫它黑鹰,不知道它的学名叫啥,也不知道是几级保护动物。往北京带太冒险了,要是查出来,吃不了让你兜着走。不用说北京就是省城也带不去,太冒险。再说你拿哪儿去加工?即便有偷偷加工的地方,说不定环保部门早盯上了”。

经我这一说,仲兄彻底犯愁了。他木讷地半张着嘴,半天没有一句话。

“那你说咋办?”他无奈地耷拉着眼皮盯着鹰。

“既然害了一条命,扔了也可惜。”我说,“你们自己把它制成标本,当个摆设。我的意思以后再也别害这种命了……”。

“害命”这个词儿,在我们家族中谁都知道它的含义和分量。我小时候经常听到这个词儿。就连吃顿手抓肉也经常提到“杀生害命,骨头啃净”这句话。这与我家祖上笃信佛教有关。仲兄他清楚记得,我小时候放羊时用马尾脖扣套了一只蓝乌鸡,父亲要打我,仲兄在父亲面前极力为我说情,我才免遭一次皮肉之苦。所以我现在说“不要害命”这样的话他很理解它的含义。

这件事使仲兄的情绪受了很大影响,在最初的一两天内,他变得少言寡语。我想他的心情很复杂:有尴尬、惋惜,有遗憾、自责。

返回时我又在县城待了几天,外甥打来电话说老家给我带东西来了——是肉。我在醉意朦胧中记起,在家时我跟仲兄谈起过省城的牛羊肉比家乡的还便宜,但很多肉是育肥的,可能在饲料里加了什么添加剂,远没有家乡的肉好吃。肯定是仲兄听了我这番话后,随后把肉给带来了。我就让外甥把肉暂存放在他处,等我走时来取。

我从县城启程的头天到外甥家去取肉。外甥见面就说,我怕消了,就把肉放那儿了。他手指的地方是三棵小松树,树身有一人多高。树植在南墙根里,由于墙高,冬天的太阳照不到树上,但小松树仍然葱翠欲滴。冻结在枝叶上的片片白雪像盛开的白色花朵。树根的地面上覆盖着雪,残留着人的足迹,外甥从树空里拎出一个袋子。一见那个脏兮兮的塑料编织袋,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但我还是打开看了一下。我拎着袋子往回走时心想,仲兄最终把这个棘手的玩艺儿扔给了我。很可能是他没有能耐把它制成标本,扔了又太可惜。让我带去,至少可以送人或变几个钱,他也可以图个“眼不见心不烦”的轻松。他为啥不当面交给我而等我走后托人带来呢?他想当面交给我我会拒绝。这就是仲兄的狡黠之处。这只死鹰使我坐卧不宁、寝食不安。带着它是个潜在的危险。又想不出一个处置的良策。后来“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县林业站有个熟人,何不从他那儿开个“通行证”,不错,这个“捡了只死鹰”云云的路条对我确实起到了“压惊”的作用。不过,在车上仍然有些提心吊胆,镇静之余又感到某种欣慰,从自己身上似乎觉察出国人的环保意识在增强。

省城的气候本来比州县暖,加之“律回岁晚冰霜少”,冻硬的这只鹰根本无法在家里存放,我又通过熟人把鹰冷冻在某宾馆的冷藏间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但将它如何“处置”,心里没一点谱儿。一日,到朋友家去串门,一进屋,一样东西把我一下子吸引住了:一只鹞鹰赫然蹲在客厅一角的一个枯树桩上,展翅欲飞。最初的一刹那我以为它是活的。加工工艺的确没有说的。我们的谈话一下子转到这只鹞鹰上。他告诉我,他有个熟人在生物研究所制标本间打工,鹞鹰就是在那里加工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就把黑鹰之事告诉了他。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催我赶紧把黑鹰拿来。我还不无担忧地提到从林业站开的证明,他一摆手说这些你都不用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连加工费用之事都不让我提。

一个多星期后,朋友打来电话,要我去取加工好的黑鹰。加工极为成功,造型跟朋友的鹞鹰相类似,伸直双腿,向上翅着双翼。我很熟悉这种造型,鹰和其他较大飞禽向下降落,双爪快触到地面物体时就是这个形态。朋友解释说,这种造型便于在客厅内摆放,如果展开双翼,就太占空间,不好摆设。黑鹰的脖子向前下方伸着,头微偏向一侧,用玻璃球装的鹰眼闪着光,似乎警觉地盯着某个地方。我把这件工艺品置放在客厅的墙角处,前面摆了一盆培育了十多年的南洋杉,观感十分谐调。我是一个从小在高山峡谷里放牧长大的山民之子,那里又是鹰的故乡,所以这个摆设跟我的出身经历也很吻合。这种黑鹰生活在高原的深山老林里。它的巢常常筑在人迹罕至的高山峡谷陡峭的石崖上,周围必然是茂密的松林。而它又像个特立独行的“侠客”,很少见到两只黑鹰在一起盘旋。它的这些生活习性让我觉得它非同一般。看着客厅的黑鹰标本,我很想知道它的学名。我打电话给帮我制作标本的朋友,问他黑鹰的学名叫啥。他说他也不知道,听制标本的人说好像叫“金雕”。“金雕”——多么名贵的称谓!我想它肯定属于珍稀动物之列。于是,我每看到这个黑鹰制作的工艺品,心中就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负罪感,好像它对我警示着什么……

金秋,我比京城五弟先期到达故乡。仲兄不在家。家里人告诉我说最近他一直忙着捡水捞柴——当地人把雨季瀑涨的河水和山洪冲下来的树木柴禾称水捞柴,早晨出去,晚上才回来。我问了他去的方向后就去找他。我走进一条山谷,沿着山泉潮流而上。清澈的泉水在秋日明丽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汩汩流淌,连水底细碎的沙石都看得一清二楚。黄刺和黑刺上坠满沉甸甸的果实。小时候放牧,经常摘吃这种味道极酸的野果,现在一看见,牙根里不由自主生出带酸的口水,不禁想起“望梅止渴”的成语来。落过微霜的山林开始变得色彩斑斓:黄刺叶儿变红,桦树叶由绿变成金黄,而松树和柏树的叶子则变成了墨绿色。当地的雨季过去不久,每条峡谷和山涧口上堆积着洪水冲下来的石头,犹如人工砌起的假山,在石堆旁和泉水边到处有洪水冲下来的水捞柴,枯枝败叶中露出奇形怪状的树根。我正四处寻找仲兄,他背一捆晒干的水捞柴朝我走来。我俩轮换背着那捆柴回到家里。吃过饭,他提议到外面转转。走出屋后他说我俩上到房顶上看看。于是我俩顺着他自己做的梯子爬到房上。我见房顶上晒了不少水捞柒,有些不解他说,在房顶晒柴太麻烦了。他诡秘地笑笑说,你仔细看看。我再一看,晒在房顶的全是大小不一的树根。他随便拿起一个树根亮在我眼前说,你看这像啥?

“根雕!”我接过他手里的树根。这是一个灌木树根,几个枝叉中间的根块看去像卧着一只小羊,于是我和仲兄挑来挑去地看那些树根,充满孩子气地争论着这个像什么那个像什么。他所拣的这些树根,从不同角度看,总能看出些意思来。我不禁钦佩起仲兄的艺术眼光来,因为根雕奇石的发现没有一定的艺术眼光和鉴赏力是不行的。而我敢说仲兄他连真正意思上的根雕艺术品都没有见过,可他单凭天生的艺术感觉竟能发现这些具有艺术欣赏价值的树根来……

他拣起一个树根问我像什么?我一眼看出那是一条“蛇”。他说,你忘啦?五弟是属蛇的,我才理解他的意思,原来他是在为五弟准备礼品,并且考虑得如此细腻周到。

五弟回乡省亲度完假期将要返回时,仲兄把他拣到的所有树根摆在院中央让五弟挑选。不谋而合的是,他首选了那条“蛇”和那块大如牛头的树根。我跟五弟开玩笑说:文学创作上曾经有过“寻根热”,你这次确实是“寻根”来了。

送走五弟,仲兄的情绪变得非常低落。我委婉地劝他:离愁别恨古已有之,想开些吧。他却说了一个我根本没有想到的问题。他说,五弟的年龄不小了。以后他看见带去的树根会更想家,不是有叶落归根的说法嘛。

我俩都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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