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横断山

2004-08-15 14:54盖明生
中国民族 2004年7期
关键词:摩梭人泸沽湖小孙

盖明生

我有腰椎间盘脱出症和严重的外伤颈椎弯曲,一个骨刺刺进颈椎膜,随时都有瘫痪的危险。但我却凭着坚定的信念在7年间踏遍了川北高原、大小凉山、云南高地、岷江流域、甘南地区和青藏高原,足迹遍及六江流域,即“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的山山岭岭,远行西双版纳和喜马拉雅山麓,创造了一个穿越横断山的奇迹。

1996年5月,我随西昌地区组织的泸沽湖摄影创作考察团赶往四川盐源县泸沽湖一带,接下去独自深入秘境考察,最终完成了《灵魂居住的地方》一书。

泸沽湖上

左所乡临近泸沽湖,娜珠家住在山坡上。在正房的后面,一个两层楼房向右延伸,然后拐向左下方,将正房揽在期间。整个建筑都是用圆木搭建,没有砖和水泥,远远看去就像童话里的猎人小屋。

泸沽湖一带是摩梭人居住的地方,摩梭人是纳西族的一个支系,他们至今仍保留着母系家庭婚姻形态,其婚姻方式是走婚。男女一旦相互爱慕,就确定了情人关系,这种关系被称为阿肖。他们始终秘密往来,只有女方的母亲知道男方是谁。一旦男女中任何一方不再爱另一方,只要把爱情信物交还给对方就算表明了态度。他们恪守着不同时结交两个阿肖的准则。生了孩子由女方家扶养,孩子在过成人节那天,母亲才把孩子的父亲接来相认。近年来,这种婚俗也发生了变化,由母系社会向父系社会改变。阿肖关系可以公开,男人可入赘到女方家,女人可以嫁到男方家。在泸沽湖,原来的风俗仍比较完整地保存着,走婚依然是婚姻方式中重要的一种。娜珠的妈妈是一家之主,爸爸则住在另外一个地方,与娜珠的姑姑一家人生活。

肖淑明住在左所已经58年了。由24军军长作媒,军需处处长肖显城的女儿肖淑明嫁到黑虎部落,当上了最后一代王妃,成为喇宏翥的第二位妻子。她17岁时是一个中学的校花,嫁到黑虎部落以后,弹琴、钓鱼、骑马、打枪,样样在行,从此泸沽湖上便有一位说着流利的摩梭话、左手执左轮枪、右手执毛瑟枪、身上斜挎卡宾枪的汉家女。她后来成为土司的内务总管、秘书,实际上完全取代了土司的职位。解放后,她的丈夫当上了左所区区长、盐源县政协副主席和凉山州民委副主任。

另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是罗桑益世活佛,他的身世就是一部摩梭人的精神史。1929年6月4日出生时,罗桑益世就被认定是西藏哲蚌寺措钦·甘丹赤珠第三世转世灵童,6岁坐床,12岁去西藏取经,考取了格西学位。回乡省亲时,因为政事变故,他就永远留在了泸沽湖,成为扎美寺塔兰活佛。植物探险学家洛克是他父亲的朋友,曾为活佛本人和他的家庭拍摄过大量照片,写过大量文字记录。活佛是一位智者,这个层次的活佛在中国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而且大多在国外。我向活佛表示要拍摄摩梭人大家庭合影。活佛说,木里县的屋角乡至今保留着原始生活方式,四五十人的大家庭十分常见,那里的文化落后,风景却是十分美。赶紧去吧,再过一两年,那些在一个锅里吃饭的大家庭恐怕就没有了。

去木里的旅途非常艰难。当我们的吉普车开进屋角乡时,那里的人们都愣住了,因为从来就没有汽车进入这里。屋角乡离我要去的里家嘴还有两公里的山路,骑马需要一天的时间。这是一个地道的摩梭人村落,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完好地保存着古有的风貌。高大的围堡式房舍被木棚套得严严实实,一条羊肠小道从房舍间穿过,村里古树参天。这是个家族村,我要拍一张全村人的合影,在树中央架起了相机。村长挨家挨户地找人,一个上午也没集中起来。第二天,请人买来两箱苞谷酒、两箱烟、糖和点心,不久村民们出现在相机前。这是一张非比寻常的照片,它记录了整个家族村全体摩梭人的形象。诚如活佛所说,再过一两年,这样的情景也许就看不见了。

甘孜高原

我有幸结识了摄影家孙有彬,成为生死之交。离开垆沽湖,我来到成都,1996年9月与小孙一起向甘孜高原进发。又一次接近山水,我的心情欢畅起来,解下护腰和护颈,松弛了一下。

光秃秃的二郎山被阴云笼罩,我们的车在山脚就被堵住了。长长的车流,排了半天才到寨口,然后又不动了。一股凉气从脚下直窜上身,这时明显感到脊椎疼痛,周身不适。巨石从山上滚下,堵住了去路,很长时间才被修路工人修好。汽车慢慢地向山上爬,到了那个寸草不生的峰顶,又从云雾之中慢慢地下山。

理塘县城海拔4000米,比拉萨还高。一面是寺院,另一面是尘世的生活。十字街上往来着许多藏民,他们大都从远道而来,用羊皮和其它动物皮毛换取生活用品。

在毛垭坝,我的腰疼痛难忍,一动也不能动。小孙和司机决定去毛垭温泉,他们知道温泉能治我的病,这是准确无误的经验。

温泉的女主人有一双孪生小儿女,正赤裸着身体在织机旁安睡。相机快门的声音惊醒了他们,长着金发的男孩儿拉起另一个跑了。气温只有两度,他们光着身子在高原上赤着脚奔跑,像猴子一样灵活。第二天,在枯湖,数百头牦牛踏着烟尘奔跑,那个金发男孩儿光着身体混在牛群之中,他不时用石头准确地击打着头牛,以确定牛群奔跑的方向。有一个藏族女子跑过来,她才是真正的牧人。她在金发男孩儿的屁股上拍了一下,表示感谢。

下一站是脚屋擦温泉。向着理塘的西北部,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间颠簸着,慢慢进入无人区。月光下,一只硕大的黑熊挡住了去路,直立起来,举起右臂转了一圈,像在表演。司机笑着解释说,这里的熊不伤人,人也不伤熊,车灯一亮,熊就跑了。

没被熊咬,却被狗伤。脚屋擦温泉正冒着热气,一行人先到毒草坝牧场,小孙就是在这里受的伤。远处一座木楞房子,院子里拴了一条大狗,它突然挣脱绳子向人扑来。小孙走在前边,举起相机脚架向后退着,被身后的木头绊倒,大狗扑过来死死咬主小孙的脚不放。等狗的主人赶来,被咬的脚已经鲜血淋漓了。

踏上通向格聂神山的崎岖山路,沿着峡谷上行。第一站是冷谷寺,寺内藏有三件法宝。第一件是一位名叫英修多吉的活佛发掘的一枚地中海化石海螺;第二件法宝是心灵石;第三件是母鹿长角,整整齐齐地摆在案子上。化石海螺每12年的羊年才开光一次,就连黄教的高僧一生也只能见到几次。这个神奇之物在佛经上有记载,佛教界广为传播。冷谷寺门外的山崖上,一群藏马鸡列队走下来,紧随在后边的是岩羊,它们几乎是排着整齐的队伍,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看着它们。它们按照黄教仪规,顺时针方向有条不紊地围绕着寺庙转经,像虔诚的信徒一样。转了一圈之后,他们又排着队伍一步步登上石级回到山里去了。小喇嘛说,这些生灵都受了圣神的关照,都有了人的善心,日久天长成了佛的信徒。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和小孙在寺前架上照相机,等待转经的藏马鸡和岩羊到来。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刻,还是那群藏马鸡和岩羊,还是迈着昨天稚拙的步态,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向着冷谷寺走来。可是,它们走到崖边就不动了,一步都不再动,伸长了脖子看人,僵持在那里。小喇嘛说,你们别拍了,这些家什会把它们吓坏的,它们个个神灵附体,不能强迫。我和小孙收起相机准备离开时,它们又开始了一天一次的转经。

肖扎神山是格聂地域三座神山之一,敞开的山坳处有五级平台,一层层堆向山顶,第四级平台高300米、宽1000多米,至今为止还没有人登上第四级以上的平台。要到坝子上,简直不敢想象从这几个台阶爬上去。右侧有个滚石坡,不断有石头脱落,巨大的呼啸声让人不寒而栗。我们就要从滚石坡上山。不间断的崩石流把滚石坡变成石头世界,排在一起的石头很不稳定,只要有一阵风吹过,石头就会响动。人站在坡前不敢说话,声音在这里会成为极其危险的导火索,大家只能用手势沟通。我们开始在房子一样大的石头上爬来爬去。渐渐地,小孙落在了后边。1小时后,我爬到距出发地100米的石坡上,已经大汗淋漓,双腿哆嗦。又一个小时过去,爬到了一半位置,石头变小了,可是危险更大了,小孙却向更危险的碎石区爬去,身体突然向下滑,最后跌在一块大石头上,霎时间,小孙的跌落引起了石头的滚动,又向下跌去,轰隆隆的崩石流迅速掩埋了小孙滑落的地方。滚石停止后,山坡又归于死寂。我以为小孙死了,可是,一个乱蓬蓬的头从石头后边露出来,接着小孙站了起来。我向小孙爬去。小孙指着身边的一堆还在冒着热气的熊粪,我才明白小孙为什么急于爬向碎石区。我们真想抱头痛哭,可是又不敢作声。继续向上,精疲力尽的时候,终于到了崖顶,架起相机。等回到山下的帐篷里,喝完了第一口酒,两人对望着,泪水忽然涌上了眼睛,可是分明挂着笑容。接下去,我们淋漓而又畅快地大笑起来。

俄亚大村

我在西南整整奔波了一年。贡嘎山之行以后,和小孙在沉默中喝完了最后一顿酒,于1997年3月又只身去往西双版纳,参加了一次搜捕偷猎大象团伙的战役,困难重重。8月,又到丽江和金沙江一带,足迹遍布五凤楼、洛克住过的地方、玉龙雪山、东巴教的圣地、白地村、古纳西人南迁的东坝、迁徙线上的渣日……

俄亚城对面百尺楼的壮观景致震撼人心。这个百尺楼是藏族民居。在彝藏走廊地区,这样的屋舍并不鲜见,可是,如此连成一个城堡却是没有。从里面看仍然是纳西人的木楞房,只不过是连在一起而已。家家户户屋顶相连,平时是宅子,战时就是一个城堡。堡堡相连,宛然一个巨大的城池。俄亚城居高临下,前有俄亚河,后靠高山。据说,俄亚本来就是一个战寨,在木天王时期,这里是西扩的桥头堡,在前19代有人携东巴和奴隶到这里定居,之后又有部分藏族和白族人来到这里,形成一个移民区。但是,这里仍保留着纳西人的生活习俗。

俄亚地处四川木里境内,十分偏僻,没有公路,也没有水路,只有茶马古道上的马帮来来往往。

俄亚人没有姓,只有家名,没有人愿意谈论自己家的事情,不过家家户户的情形都大同小异。采访群婚家庭非常困难,往往遭到拒绝,他们羞于旧婚俗,没有人肯宣扬。

站在一座高墙下,抬头望去,根本就没有上去的路,只见一个孩子斜着身体顺着墙壁上突出的石块一级一级往上爬。这是惟一的一条路,是这个家庭出来进去时走的路。这里的每个家庭都是如此。爬上墙顶,有一个迷宫一样的院子,老东巴高徒汝站在一个独木梯下。爬上独木梯后,看见一个平坦开阔的台,台下就是牲舍。房厅门前,立柱上挂着一个石扁,阳刻的文字涂着红色的字,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兽的颅骨,有熊、岩羊、猴等一系列避邪之物。从法器上看,与丽江的东巴不同,他们不配摆铃和皮鼓,这种鹰爪、英雄结、人面杖有战神和武神之感,是典型的俄亚地域巫师的特征。

午后,我在这里拍摄到了金沙江革囊,当地人称它为羊吹膨,没有人知道它的历史。忽必烈南下时在金沙江受阻,便借助土著人的革囊跨过了天险。

结束对俄亚大村的采访,就要跨过金沙江,去云南西北,走三江并流的怒江和澜沧江,那里曾是纳西土司木天王的极西辖地,洛克的足迹曾印满山山岭岭。我看到了更为原始的生活,人类远祖曾经有的生活:打猎、种植、住在树洞里……这是一种简单但又十分契合的依存状态,这才真是在生命的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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