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才是家园?

2005-01-08 05:47
当代文坛 2005年4期
关键词:杨波清泉家园

孙 琪

“什么才是家园”?是繁华城市里那套装着防盗网的高层住宅,还是贫瘠山间的那座透出微弱煤油灯光的破瓦房,抑或是那被厚实的黄土裹着的阴阴的窑洞?是故乡还是我的精神归依?这是诗人作家王小妮在其新作——中篇小说《一座城市的二十六个问题和回答》里反复追问的问题。文中二十六个问题和回答,全部与这一问题密切相关。

家园是人生活的实在栖居地,但它更是人情感所系之根,是人精神的港湾。假如一个人迷失或者失去了自己的家园,流离失所,便会像个到处游荡漂泊的灵魂,可怜而孤苦无助。王小妮的主人公们——在天地之间——他们在寻找自己的家园吗?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每方土地上的人都有自己生活和思考的方式,这是另一片土地上长大的人难以融入的世界。但所有人都一样,不管他生长在贫瘠的山坳还是富硕的特区,他都会与自己的生养地血脉相连,因为这真正是他的世界。就算他后来离开了,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原来的世界也会永远留在他的记忆深处,成为潜意识的一部分,例如小说中的秦川。小说中的另三位主人公黄力、杨波、张清泉,都是与深圳这个年轻城市一起长大的所谓“第二代人”,他们与这个城市有种不易察觉的、说不清楚的情感联系。作为深圳常住居民,与其他暂住于此的过客一样,往往都要面对这样的询问:“你在深圳那个地方干什么?”(第1个问题)这大概是读者们首先想知道的问题,也是王小妮要回答的第一个问题,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关涉人在天地之间如何存在着这一接近终极性的问题。答案是什么?“活着。”王小妮说。多么精确的概括!很多人活着——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张清泉没了“藏蓝工作室”,暂时失了业,在赶路;杨波在家里,接着到办公室;黄力在医院,晚上去夜校。他们没做什么,就是淡漠而无聊地活着,很多人都这样。在这座城市里,总有人可以“在相当短的时间里积累了足够使自己变得快乐的财富”。但快乐了之后呢,在没有了不快乐的时候还有所谓快乐吗?“快乐,使该快乐的人都变平静了”。张清泉很快谋到了一份新差事,黄力在为出国做准备,杨波还是在清闲地工作,然而他们并没感受到应有的快乐。“谁说工作着一定是美丽的?”(第3个问题)这几个人并不是因为物质上少了什么而不快乐,似乎是精神上少了什么依托,失去了做人的感觉。为了填补精神上莫名的空虚,他们做了一些有意义的事,这些事使他们告别了原来的生活状态,使他们找回了生活的感觉并且明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同地域的人们,他们生活的状态是怎样的?特区里的中产者,贵州贫困山区的农民,陕北窑洞里的农民,完全是三个世界里的人。这让“我们不可能在今天的中国简单明了地说,现在是什么时代(第5个问题)”。三个世界里的人,如同三个不同时代的人,他们是隔膜的,甚至感觉彼此是遥远的。因为“一个人要改变旧的观念,我相信在他这一生中不能完成,需要两代以上”。但他们又是亲近的,面对乡村人保存完好的淳朴人性,城市人也会毅然抛去所有功利,袒露自己曾被遮蔽了的原始自然。人之初,性相近。人渺小,但善良很大。

人往往在离开了自己的世界之后,才明白什么是家园,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应该做什么。杨波在去了贵州之后,黄力在去贵州看望了杨波之后,张清泉在去了陕北之后,都发生了很大改变,他们都找回了做人的感觉。杨波因为去贵州的决定而与从没打过招呼的邻居张清泉一夜间成为朋友;黄力紧随杨波而改变,不仅决定资助一个贫困孩子上学,发动同事朋友为孩子们捐书,而且开始关心每一个来就医的病人;张清泉不再怀疑秦川了,甚至还与他成为朋友,愿意为他的农业公司做设计。所有的改变,仿佛都是在一夜间完成的。善良这个“大物件”将他们吸引到一起,紧紧把他们包裹了。四个主人公都在直接间接地扶助贫困。通过这一举动,他们知道自己的家园之大决不限于深圳,或是四川,不管生在哪里,长在哪里,后来发展在哪里,周围都有很多需要帮助的人,特别是农民。在这个大家园里,“扶助贫困,不是一个一时的举动,不是恩惠于外人”,而是“我们自己的左手在帮助右手”。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迷失了精神家园,秦川是个例外,他一直清醒地活着,抗拒着随波逐流,做着有意义的事。也有人又找到了精神家园,例如另外三位主人公。

人性和精神是相关的。人性的原貌应该与自然一样,是朴实的,简单的。黄力,杨波,张清泉,与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一样,在短短二十多年里,已经被开发得几乎不见了原来的面目。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要找回自己原来的、还潜在着的一些东西。贵州山区的孩子和陕北窑洞里的农民——就像他们住的地方一样——多年来很少改变。他们是朴实的,可爱的。在这些人身上,杨波张清泉们看到了久违的东西。面对他们就像面对自然一样,城市人会自动拆去“防盗网”,显露自己遮蔽已久的人性。在这个层面上,人和人其实是可以亲密接触的。

有人说,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一部人性的真朴自然越来越丧失的“失乐园”史。我们看到,文明社会里,人的非自然天性在不断膨胀,而人之自然天性却被挤得无处藏身。我们必须承认,人的种种非自然天性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文明社会以及现代化的发展进程,但另一方面它也给人类带来无尽的灾难,使人陷入无底深渊。所以,人不能“丧其真”,从这个角度来说,童心未泯应该是人的幸运。人之心灵的最深处应该有纯真之心的存在,它就像人的精神空间里的青草地,没有了这块青草地,精神就会落空,四处漂浮,没有归依。人的精神的迷失首先源于人的自然本性的迷失。海德格尔曾大呼技术将人类从地球上连根拔起。人的“离地”现象早已存在。要回归精神的家园,人首先应该回到自己的“心之初”,找回那片美丽的青草地。

没有了人性的青草地,精神就会架空。然而如果人性之上没有立着充实完整而坚稳的精神,人又会怎样呢?会不会像个侏儒呢?在这篇小说里,王小妮既探到了人性的深处,也展示了精神的高处。

杨波们与山区人最大的隔膜就是精神深处的难于沟通。尽管深圳来的支教老师受到学生、校长等许多人的欢迎、喜爱和肯定,但有些事让杨波们彻底看清了他们与贫困山区人们的遥远距离。面对来贵州支教一年的深圳老师的认真负责,山区老师们冷淡地说:“一年和一生有可比性吗?”(第20个问题)面对杨波们的谆谆教导和循循善诱,孩子们却不解地问:“一个人为什么要读书?”(第9个问题)面对一个本可挽回的生命,面对山区里所有人对逝去生命的淡漠,杨波们大吼:“凭什么拿走这个人的生命?”(第22个问题)作为读者,在这句话里,我听到作者悲愤和无奈的声音。生命是平等的,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不管这个人活得怎样,他们都有权利更有义务珍惜每一个生命,当然也包括他们自己。但是孩子们不明白,就连很多大人也不以为然。大概生活在这山区里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想到这里,杨波甚至想把杨昌海这个孩子带走领养,带他离开这贫瘠得可怕的山坳。可是他知道那孩子不会同意,除非他能带走杨昌海的全部世界。在人存在的空间里,精神的差距和贫富的差距同样大得可怕。所以,在中国,物质上的扶贫绝对要与精神上的扶贫同步进行。什么才是美丽的家园?那应该是物质与精神同样富裕的和谐家园。

能够保存人性的本貌固然很难,能够站到精神的高处更非易事。但终究有人做到了,这让我们和作者都感到欣慰。与有些小说偏爱揭露现代社会人性丑陋和精神颓废不同,王小妮有意要凸显人性被遮蔽了的善和天地之间依然存在的精神家园。这种张扬是真实的,也是令人感动的。

这篇小说除了有可以触动读者的真实之外,还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形式:以二十六个问题为纲,问题统领内容,每个问题环环相扣,形散而神聚。从这种结构形式看,王小妮超强的抽象概括能力让人佩服,这显示了她作为诗人的优势。“谁能同时进入这个下午的四个部分?”(第10个问题)王小妮做到了,她游刃有余地叙述着同一时间不同空间里发生着的每一件事,自然得如同这些事正在发生着。她并不试图整合过去,因为真正的生活都是琐碎的,正是自然散碎的东西推进着我们的生活,形成一个真实而完整的世界。一个个相对独立的情节,被王小妮融入她的二十六个问题和回答之中。她极其巧妙地用问题带动故事的发展,更带动读者的全部思考。这些问题仅仅是向故事里的人提出的吗?当然不是。从你成为这篇小说的读者那一刻开始,你就在回答作者的问题了,你不得不与作者一同思索每一个问题,然后得出自己的答案。在我们的回答里,王小妮不仅使读者由受动变为主动,更让读者在思考和对比中看清了自己。

责任编辑 陈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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