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盆地

2006-05-04 06:03盖湘涛
延安文学 2006年1期
关键词:塔里木河罗布泊楼兰

盖湘涛

我的大戈壁

不只是狂风旋转的沙丘,不只是漫天的风沙混沌,不只是“刀劈山”“鹰折翅”“魔鬼城”,不只是西方探险家称它为“死亡之海”,也不只是古维语的“进去出不来”,更不是只有一颗燥热的太阳与魔风。

这里有动人的晨景,沙枣花和滴翠的胡杨林,还有清亮亮的泉水,柳泉,还有甜甜的坎儿井。还有不怕干旱的沙漠植物“死不了”,还有会走路的走日兰,还有能发出响声的铃铛树,还有那沙漠的动物,野猪、野驴、野狼、野骆驼,多情的鸳鸯,自私的红雁,快乐的哈哈鸟,专门编织梦境的梦鸟,还有远来的大雁,常在蓝色的疏勒河畔驻足……我的大戈壁,我曾放牧过我青春的大戈壁。

我爱疏勒河畔的黎明,爱那河上乳白色的沙雾,爱那水鸟圆润的晨曲。饮水的黄羊正结队向苇丛中走去,当我用粗犷的吆喝声,把驼队赶进河滩的时候,又一片冰草萌发新绿了,又一丛马兰绽开笑容了,又一峰毛茸茸的幼驼突然撒欢远走了。一颗同它一样活泼的太阳,蓦地跃到它的背峰上,我的大戈壁,我曾放牧过我青春的大戈壁。

勘察的日子,枕着骆驼的鼻息声,我躺在篝火旁,没有哪一处的星空,比大漠上的更明亮。蓝色的星是幼驼天真的眼睛;红色的星是母驼爱抚的眼睛;流星与北斗,是一树盛开的梨花;而我的仙女座,是那个美丽的牧女,曾与我一同勘察引路的维吾尔族姑娘的恋情。她正从云絮般的羊群边,向我凝望着,向我的篝火和我的驼队,向我起伏的情思,凝望着,久久地凝望着……。

来吧!姑娘,让我的篝火为她驱散寒冷!请坐在我身边,把手给我。可她长长的睫毛为什么垂下来,她的眼泪为什么流个不停?哦,在印满荒滩的我的足迹上,铺展着她与我欢快和低回的旋律,铺展着她与我优美潇洒的美韵,铺展着略带着苦涩的沙土的芬芳,铺展着她与我尘封在大漠深处的一段恋情。泰戈尔冷静而热情的诗句,从一丛颤动的红柳花穗下,通过我澄澈的目光,把一幅幅奇异的画图,叠印在大漠宁静的银辉里。我在大戈壁的那些日子,是我一生最难忘怀的。虽然大戈壁留着我的脚印,留着我的汗水,但是大戈壁给予我的,比我给予大戈壁的要多得多。我的大戈壁,我曾放牧过我青春的大戈壁。

我的大戈壁,夏日的中午,沙漠上光辉灿烂,仪态万方。这种美丽的景色是由太阳光辉投射沙层又由各种颜色沙粒变幻出来的。秋天,散布在沙漠上翡翠色的绿洲里,吐着稻谷的芳香,防风林带像城墙耸立在沙漠前沿,塔里木河却悄然从它身边流着,是它的乳汁把林带哺育。冬天,大漠上一层洁白的雪花,朝阳普射,沙漠顽皮地伸出脑袋取暖。春天,当沙漠慢慢睁开明亮的眼睛,大戈壁在春天的心上便展开了翅膀……

当我离开那位维族姑娘,她坦率地对我说:“你粗犷的个性,豪放的激情,和大戈壁太相像了。”是的,我和大戈壁十分相像,因为大戈壁用它的沙粒,它的风雪,它的絮云,它的炎阳,铸造着我。我的额头,有风沙的凿纹;我的胸廓中,有风沙的回响。我也用我的青春涂染着大戈壁,大戈壁才有我铸造的绿荫,大戈壁的叶脉里才有我的笑纹,大戈壁的花粉里才有我的幻想。我像大戈壁,雄浑,开阔,旷达;大戈壁也像我,俊逸,热烈,浪漫。我的大戈壁,我曾放牧过我青春的大戈壁。

不!不只是狂风与旋转沙丘的大戈壁,不只是燥热太阳的大戈壁;还有我多姿的遐想和梦幻的大戈壁,还有我尘封恋情的大戈壁。对那些岁月的爱,是聚合火焰的一簇小花,燃烧在沙砾举着的骆驼刺上。哦,我的大戈壁,我曾放牧过我青春的大戈壁。

西域风情画

西域,一幅风情画。

我曾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里驻守勘察国防工程一百多个日日夜夜。

我们勘察部队的帐篷就座落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树冠庞大的胡杨树的庇荫下。帐篷前,有一潭宁静的小池塘。四周是一些疏疏朗朗的胡杨、红柳、器刺、白腊、铃铛刺和罗布麻、苦豆子、甘草秧杂生的原始林莽。不远处卧着两座像灰白色的大象似的沙丘。站在沙丘上可以看到烟波浩渺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

白天,四下里有无数百灵、画眉、金雀欢悦啼鸣。野兔在眼前窜来窜去。尺把长的冷血动物蜥蜴常来和我作伴。偶尔有疾奔如飞的黄羊和梅花鹿出现在我的眼前,远远地还可看见野骆驼、野驴和野猪。

那些奔腾的黄骠马突然凝固了,变成了这连绵起伏,峰脊相接的沙丘了。一切都死去了,连骏马的一声嘶鸣也没有留下。大戈壁沉寂得叫人可怕。满眼是一片褐黄的单调,甚至连沙中的蜥蝎也找不到一条。这时,当你爬上一座高高的大沙丘,放眼望去,只见大山一样的沙丘,层层叠叠,峥嵘峻峭,像比试高矮似地向浩浩苍天高昂着它们的头颅。在这里,一丛丛孤零零的沙蒿,奇迹般地窜起老高,长得那么葱绿,那么茂盛,没有一点干旱的迹象。啊,这是大戈壁的生命!当你看到它,就觉得十分可爱,使你心中充满无限的温暖。当浩瀚的沙丘潮水般地向后退去时,被黄沙淹埋的草场又会重新露出来。鼠李木也发芽了,混杂着沙柳和许多不知名的灌木,生长成浩浩漫漫,密密层层的梢林。那一片片沙丘被柳栅圈围起来,各种各样的沙生植物。特别是矫健的沙柳,像一队队勇敢的哨兵似的,最先占领前沿那一片沙丘高地。暴虐的沙风壁头盖脸朝它们打来,想把它们埋没,然而沙风一过,它们又挺立起来,那刚刚覆盖的一层沙土,倒使它们的根须扎得更深,水分吸得更多,赢得了战胜下次风沙的优势,显得愈发蓬勃旺盛了。只有顽强才能生存,它们像一面面绿色的旗帜,为我们昭示着一个崇高的信念,呼唤出一个古老的梦想。

在大戈壁,白天,并不感到寂寞。虽然,没有烦人的咆哮声,但壮阔的自然景象和万千生禽,慰藉愉悦你的心灵,使你觉得格外恬静,安谧,心境如水。

傍晚的戈壁,荒野像一幅熟悉而又亲切的油画:血红的圆浑的落日,光焰无际;玫瑰色的晚霞,涂抹着大戈壁,沙丘。丛林中,忽儿转为淡紫色,渐渐又泛成蛋青色。归巢鸟儿叽叽喳喳,锦雉咯咯,黄羊咩咩。晚风吹荡,丛林沙沙响,仔细听听,小池塘里的鱼儿,也在扑刺扑刺地窜跃,叹息着阳光的消逝。而大蝙蝠嘶嘶盘旋,滑翔,似乎在召唤黑夜的降临。

月亮升起来了,夜色变得苍白而昏暗。暗影好像散了。空气倒是透明、新鲜、温和。四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红柳、黑刺、白腊、胡杨、铃铛、毛腊、芨芨,罗布麻等荒草野树历历在目,甚至能分辨草茎上的野花儿,但辨不清色泽,一律都是淡淡的黑乎乎的廓影。不远处,两座大象似的沙丘,仿佛在缓缓移动。近处,这里那里发出可疑的难以明状的窸窸窣窣声。那是夜里的风声吗?还是野兔、昆虫、锦雉,小鸟,蜥蝎在骚动,爬行?更令人不寒而粟的是丛林里,三两只猫头鹰时时发出阴森,恐怖的哀号,更使人怀疑在那丛林的暗影里潜伏着一群魔鬼。还有远处,隔一会儿响起一阵阵凄厉、悠远又慑人心魄的夜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啊呀、啊呀”的惊叫。如果长久地眺望湛蓝的夜空,那低垂的奇形怪状的云絮,仿佛成了一头头扑向地面的巨兽,而那闪闪烁烁的星晨,则像巨兽的眼睛,神秘莫测而又令人胆颤心惊。

那丛林、沙丘、大漠、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荒野之夜,这一切都仿佛成了禁固我的囚笼。

人,就是那么怪,总渴望摆脱人群,到大自然的广阔天地中去,自由自在地呼吸新鲜的空气。现在给你自由,给你辽阔的空间,给你无拘无束的生活,你却会感到窒息,沉闷和被禁锢。羊咩,狗吠,驴叫,骆驼高吼,连栖息在丛林里的一群夜莺也飞到篝火上空盘旋,发出动人的欢鸣。旷野四周嗡嗡呀呀的共鸣,也成了不可理喻的夜籁。这是一支庄严、肃穆、欢庆、吉祥的荒野奏鸣曲,一幅西域的风情画。

负重的塔里木河

塔里木河,一条无畏的河,一条清澈的河,一条负重累累的河。

她从天山、帕米尔高原而来,聚集了庞大的水系,孕育着一片广阔的绿州。曾在罗布泊养育过妩媚的两个女儿,楼兰与米兰。她簇拥着胡杨、罗布麻、红柳、梭梭等荒漠植物,往大漠深处走动。待她走到罗布泊,由于年迈体衰,全身多病,竟病倒在罗布泊;虽然为她冲喜给她改了个美丽的名字孔雀河,也没有救活她,她终于断了血脉,干涸了,死在罗布泊。罗布泊,蒙语称罗布诺尔,意为“汇入多水之湖”,古称蒲昌海,盐泽,活普池,幼泽。这些名字,已足以说明,这里有水,这里有许多的水。罗布泊在新疆塔里木盆地东邻,若羌县北部,面积有3006平方公里,是我国内流区最大咸水迁移湖。它是古代丝稠之路南道要冲,为古代东西交通必经之地,沿岸至今还保留不少古迹。在短短半个世纪前后,塔里木河还驮着累累的负重,在挣扎着走进那浩瀚的罗布泊,现在她连罗布漠地也走不到了。在离昨日归宿很远的地方,她的脚步踉跄,那疲惫的一声声长长叹息,在呼唤她两个纠肠牵挂的女儿,楼兰与米兰。罗布泊,从古代那水潦之地,演变成今天滴水不剩的荒漠地带,不正说明人类文明进程中最深刻的焦虑是水么!失去水,就会失去一切,就会由昌盛变成荒漠。这历史活生生的教训,分明在告诫人们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水啊。

由于沙尘暴的侵蚀,河水的断流,长期风蚀,而形成了大片的罗布泊雅丹奇观。雅丹是维语“险峻的土丘”,它是由倾斜和缓的粒土岩层所组成,由一系列的“龙脊”和“沟槽”构成,顺盛行风向伸长,形态千奇百怪、蔚为奇观。在孔雀河北岸一线、就绵延一条约30公里宽的雅丹地貌带。

塔里木河,是人间最为负重累累的河流,在中亚漠野这片世上最寂寞的地方,她曾奋力养育楼兰米兰两位姐妹。姐姐楼兰,位于若羌县罗布泊西岸,是汉代通西域必经之路,在东西文化交流中曾起过重要作用。后由于失去塔里木河母亲的乳汁,而渴死在沙漠之中,曾有“沙漠中的庞贝”之称。妹妹米兰,位于若羌县东40公里处,是一座屯兵的军事要塞,传说建于唐代,也是吐蕃统治时期的城堡。塔里木河养育的两个姐妹,楼兰与米兰,是一条银线坠下的两颗明珠,曾繁荣着古丝绸之路的文明。现在,负重累累的塔里木河不得不遗弃了养育多年的女儿楼兰与米兰!多么凄惨的历史,一个冷漠得毫无感情的历史。

我在罗布泊干涸的滩地里,曾看到地面上那残留的布满古代胡杨树根的横断面,一个圆圈就是一棵树,一个挨着一个,每个圆圈中间部分的木质都没有了,剩下的一圈边沿木质纹理都非常清晰,而且都已风化,质地比较疏松,一掰就能掰碎。这里有过水,有过充足的水;这里有过草木,有过成片的草木。水是人类繁衍的乳汁,水是人类赖以创造文明的催化剂,这有水的时代也是一个鼎盛时代。我们的祖先曾在这片土地刀耕火种,繁衍生息。后来,这里河水断流了,干涸了,丝绸之路凋谢了,成了一片荒漠。我在干湖东岸最后一个雅丹土台低洼处,竟亲眼看到两块胡杨树疙瘩深不可测,这是两位老人的灵魂再现。传说,一位是父亲,雪域老人;一位是母亲,塔里木河,这两位老人一直在惦念两位女儿,楼兰和米兰。他们死后,由于断了乳汁,楼兰与米兰先后也因饥渴而死,人类文明进程也从此中断了。荒芜大漠,只有鲜血在呐喊,废墟在叹息。

塔里木河,大西北的母亲河,一条十分欢愉的河。她天真,她无畏,她清澈,她坚强不屈。在接近楼兰废墟的一片小洼地里,我看到几丛仍然活着的红柳;另在一条干涸河沟的南岸,在房屋遗址的木杆上,那木杆尖上竟落着一只小鸟!那几丛红柳和小鸟,说明这里还有生命,草木还活着,飞禽还活着。只要有水,这里将来一切都将会复活,将重现过去的昌盛与繁荣。塔里木河,一条无畏的河,一条清澈的河,一条负重累累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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