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屈原诗歌中昆仑山的涵义

2006-09-21 08:01郝秀荣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6期
关键词:昆仑山涵义黄帝

在我国神话系统中,昆仑山因具有自己独特的涵义而占有重要位置;在屈原诗歌中,昆仑山多次出现,反映诗人思想情感。屈原继承神话中昆仑山的涵义,并赋予其新的文化内涵,这源于屈原特殊的经历和体验。

在神话中,昆仑山宏伟、庄严、神圣,是黄帝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昆仑山最初不是黄帝的住所,其主神是陆吾。《大荒西经》说“昆仑之丘”中“有神──人面虎身,文尾,皆白──处之”,袁珂认为,这就是神陆吾。此时昆仑山处于蛮荒状态,但“万物尽有”道出其不同寻常,具有神灵气氛的雏形。昆仑山作为“帝之下都”首见于《山海经·西次三经》,“昆仑之丘,是实惟帝之下都”,“帝”即黄帝,“《穆天子传》卷二说:‘吉日辛酉,天子升于昆仑之丘,以观黄帝之宫即为其证”。(袁珂《中国神话史》[M],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第52页)黄帝入主昆仑山后,陆吾成为部属神,总管昆仑;山中的土蝼、钦原、鹑鸟、沙棠、宾草等鸟兽植物来自于自然,清纯之气令昆仑山朴素无华、自然纯真。随着神话的发展,昆仑山逐渐向文明转化。《海内西经》指出它位于“西北”,面积“方八百里”,高“万仞”,形象已具体可感;“昆仑之虚”代替“昆仑之丘”,气势宏伟壮大;“弱水之渊”具体为“南渊深三百仞”;出现奇珍异兽、奇花异草及“以玉为槛”的富丽景象。进入文明状态的昆仑山,烘托出黄帝的身份高贵、权力无尚,突出主宰神的自由。

昆仑山直达天廷,具有希望、出路、解脱的象征涵义。《淮南子·地形篇》提到“昆仑之邱,……登之而不死;……登之乃神”,爬上昆仑山就可以上达天廷成为神。《河图括地象》也有类似记录:“昆仑有柱焉,其高入天”,“昆仑山为柱,气上通天”。“登之乃神”是人的理想寄托,“其高入天”给这种理想提供了实现的可能性。昆仑山已经具有给绝望之人以希望、给困境中人以出路、给压抑之人以解脱的象征涵义。

“海内昆仑之墟是中央天帝黄帝设在人间的都城,”“据说这个地方是‘非仁羿莫能上岗之岩的”。可见,有资格登昆仑山的必是出身高贵、胸怀仁爱之人。昆仑山这些涵义,在屈原诗歌中也有体现,同屈原的个人经历和情感结合之后,具有了屈原式的内涵。

屈原诗歌中,提到昆仑山的有《离骚》、《天问》、《河伯》、《涉江》、《悲回风》,共七次,其中《离骚》两次,《天问》两次,其余各一次。昆仑山在诗歌中既有神话中的原始涵义,又夹杂着诗人复杂的思想情感。

昆仑山象征屈原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其高洁的出身让诗人以高洁品性自律。《离骚》开篇,说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兮”,《史记·楚世家》说:“楚之先祖出自帝颛顼高阳。”姜亮夫先生说,“高阳氏来自西方,即今之新疆、青海、甘肃一带,也就是从昆仑山来的。”“屈子心中所想象的‘归乡即老家是在昆仑”。高贵出身让诗人认为要行得高洁,死得高洁。他认为“生命的价值如果不能实现,与其毫无意义的活,不如自主地死。”所以,多次流露对彭咸高洁之死的向往:《离骚》中,有“愿依彭咸之遗则”的慨叹,“吾将从彭咸之所居”的悲叹;《思美人》中,“思彭咸之故也”申明不改初衷的决心;《抽思》中,“指彭咸以为仪”表明不放弃高洁品行的心志。出身让他有自豪感和振兴楚国、统一中华的历史使命感和责任感,他矢志不渝“上下而求索”,饱受打击迫害后仍坚持美政理想和“致君尧舜”的努力。在振兴楚国上,自比黄帝,将蛮荒的昆仑之丘建设成神圣宫苑,黄帝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得以实现。屈原希望像黄帝那样,在楚国这块昆仑之丘上实现美政理想,但他出身楚国贵族,理想难于实现,高洁个性又决定他不会放弃理想。这种矛盾现实中无法解决,只好借助昆仑山来表达,昆仑山见证了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

对昆仑山的态度是诗人理想与现实矛盾的反映。诗人相信昆仑山存在,并将其作为神圣高贵之所屡次登临:《离骚》中“夕余至乎县圃”,“邅吾道夫昆仑兮”;《河伯》中“登昆仑兮四望”;《涉江》中“登昆仑兮食玉英”;《悲回风》中“冯昆仑以瞰雾兮”。但又对它的存在产生疑问,《天问》中,他说“昆仑县圃,其尻安在?增城九重,其高几里?四方之门,其谁从焉?西北辟启,何气通焉?”又说“穆王巧拇,夫何为周流,王不理天下,夫何索求?”信与不信的矛盾思想其实是诗人矛盾心理的表现。希望昆仑山存在,因为诗人希望有一个精神力量源泉,昆仑山具有希望、出路、解脱的象征涵义,可以给他精神支持。昆仑山的出现,几乎都是他在现实中受阻或迷茫时。《离骚》中,女须教训后,诗人自叹生不逢时,作出“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的设想;得到灵氛的吉占后,将行,却舍不得离开,就“邅吾道夫昆仑兮”;《涉江》中,为排解内心的幽愤与不平,设想与重华游瑶之圃的情景,“登昆仑兮食玉英”。以上提到昆仑山,诗人都以悲观心态去乐观看待命运,给自己以希望。《悲回风》中,这种希望就变得渺茫。这首诗“通篇流露着对国家命运和自己前程的悲观失望的情绪,”“冯昆仑以瞰雾兮”,表明已心灰意冷,但还未最终抛弃昆仑山这颗希望之星。与灰暗心情相反的是《河伯》中的昆仑山,“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借河伯表明对昆仑山的特殊感情。他又理智地认识到昆仑山不存在。原因之一是他的知识面。“无论是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或中国古代的典籍著作,都可以归纳出这样一个特点,即以文学(或散文)作品为点,扩散到科学、哲学等领域,形成为知识的整体性。”屈原作为继老子、庄子之后长江文化的代表诗人,具有自然科学意识。其二是他的思想基础。国内长期的政治现实让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再把昆仑山作为精神力量源泉,开始正视现实。对现实的正视,让他知道昆仑山式的力量不存在;现实的残酷又让他希望它存在,这种矛盾心理体现在诗歌中,就形成了诗歌中的矛盾。

昆仑山在屈原诗歌中的涵义,从诗人的创作来看,有其深层心理原因。

创作动因源于诗人对生命或生活的体验。“体验就是存在的展开和亮相,它不仅是肉体的感官知觉,也不只是理性思维,体验的状态是一种高度澄明的心灵境界。”

用昆仑山象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品质,源于诗人的缺失体验和崇高体验。

缺失体验。马斯洛说,人有五种不同层次的需要: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的需要、尊重需要和自我实现需要,这些需要未能满足,会导致缺失体验。缺失体验与创作动因的联系是:“对于那些人们所依恋的对象来说,他们在现实中缺失了,却更鲜明的存留于艺术家的内心之中。”现实中,诗人“和楚国的旧贵族及楚王有矛盾,但阶级限制他必然要忠于楚王,他不可能和人民走一条反抗的道路”,在上层下层都找不到支持者,让诗人对于支持者的需求更强烈;志同道合之士的缺少,让他更珍视自己的高洁。这种缺失现实中得不到满足,在昆仑山上却可以;现实中没有宽松的政治环境缺少自由,在昆仑山上,却可以“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缺失体验促成诗人把昆仑山作为自己高洁品质的载体。

崇高体验。“崇高体验是艺术家经由自然或社会的某种外在刺激所唤醒的压抑在内心的带有痛楚和狂喜成分的激情体验。”楚国内忧外患的处境唤醒诗人的责任感和使命感,是喜;现实中无法实现,是痛,喜与痛交织,是诗人的崇高体验。崇高体验特征之一是艺术家可以超越挫折,用人格力量和向上的决心战胜外物,体验到一种狂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即是如此。特征之二是“在痛苦的心理历程中颠簸,艺术家极端厌恶人类,厌恶人生,宁愿与大自然为伴”。现实中的不愉快让诗人移情自然界:“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感受自然的美好;“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体验自然的舒畅;“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品味自由自在的情趣。

以昆仑山反映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源于诗人的孤独体验和归依体验。

孤独体验。孤独作为心理体验有两层意义,“一是就生活方式而言,一是就内心体验而言,前者是外在的孤单,是旁人眼中的孤单;后者是内在的孤独,是对孤独的内心情绪体验。”艺术家的孤独源于艺术家自身,“因为他们不肯改易个性,改易个性的痛苦要远远大于孤独的痛苦。”屈原孤独,因为他不愿为世俗改变理想:面对女须的教训、灵氛的占辞、世人追名逐利,却不改初衷;因为他既对理想怀有追求的渴望,又对现实怀有不满的空虚,渴望与空虚交织,令他倍感寂寞。“在一个孤独者的眼中,大自然特别富于人情味。”与人类交流得不到情感满足,转而爱自然界的一切,最爱昆仑山,因为那里给他归属感。

归依体验。“所谓归依就是寻找精神家园,所谓归依体验就是人们在寻找精神家园过程中所达到的神圣的精神境界,获得的充实、安适和永恒的感受。”当诗人经受挫折、失落的痛苦之后,会怀着虔诚之心去追寻精神家园昆仑山,通过向自然的复归为失衡的心理找到平衡,这是诗人的归依体验。

孤独体验让诗人经历了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归依体验让诗人在痛苦之后找到精神家园,两种体验最终促成昆仑山在屈原诗歌中作为理想与现实矛盾冲突的载体。昆仑山这一中国的奥林普斯山,因为屈原思想情感的介入而具有新的涵义,这些涵义既是对神话中昆仑山涵义的继承,又是对它的发展。透过诗歌中的昆仑山,我们进一步领略了屈原丰富而厚重的情感世界。

(郝秀荣,吉林延边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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