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声岳色里的大文章

2006-11-17 08:29王晓斌
山西文学 2006年10期
关键词:窑洞

王晓斌

碛口今昔

中途走错了路,到碛口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汽车的灯光突然间向远处伸展而去,路已经到头了。隐约间展现在眼前的是白茫茫一派大水,不绝于耳的是远处传来的阵阵低沉而雄浑的波涛声。我突然反应过来,这是黄河。再借着稀疏的星光回头一看,身后山崖畔一处古建筑翼然的飞檐硬朗朗地伸向蓝黑色的天空,想起临行前在“太原道”网站上看过的图片,知道这便是黑龙庙了。没有任何客套与寒暄,碛口以这样突如其来的直接方式迎接了我们的到来。

第二天清晨,在兼职导游英子的带领下,我们首先造访了黑龙庙。黑龙庙坐东朝西,背靠卧虎山,面向黄河,是碛口古镇的制高点。

黄河平静地蜿蜒流过河套之后,重新焕发了其风涛万里的声势,自河口拐了一个90度的大弯,由北向南冲入了晋陕峡谷。在临县与柳林交界处,湫水自东而西注入黄河,碛口就坐落在两河交汇处的东北。由于黄河岸边山崖陡峭,形势逼仄,碛口的建筑只有在河与山之间狭窄的台地上延伸,最终紧靠两条河岸,形成了“L”型街道布局。

站在黑龙庙的戏台上,整个碛口尽收眼底。西面,初升的朝阳为黄河对岸连绵不断的黄土山峁镀上了一层淡紫色的暖调光,使干涩的黄土地显得妩媚可亲;北面,黄河迤逦而来,带着雍容雄阔的风度;南面,由湫水挟带泥沙沉积而成的大同碛横亘河道当中,使黄河的宽度由400米猛然间收缩成80米,水急浪高,吼声如雷。近处,曾经是商号现在是民居的窑洞院绵延数里,鳞次栉比地一层层从河边一直重叠到山腰,虽大多已破败不堪,但脊正墙直,风骨挺立,诉说着昔日碛口作为商业码头的繁华和辉煌;春天柔和的晨风中,一缕缕炊烟袅袅而起,一派静谧和谐的小镇风情。

“物阜民熙小都会,河声岳色大文章”,当看到黑龙庙大门上的这副对联时,不禁暗吃一惊。如此荒凉偏鄙之地,竟然有着这样的才情与气度!但这的确是碛口繁荣时的真实写照。

从乾隆朝到20世纪30年代末的200余年,是碛口经济的鼎盛时期,中间还有一个光绪朝的高潮。那时候,每年从内蒙来碛口的船只和筏子足有四五千艘,从宁夏、甘肃、内蒙和陕西运来的粮食、麻油、盐、碱、药材和皮毛如山一般地堆满了碛口的数百家做转口贸易的商号,再经过批发销售,用大批的骆驼和马匹运送到晋中、河北、山东、河南以及京津。东路来的布匹、绸缎、煤油、茶叶和洋货也从碛口过河,走旱路运向陕西、甘肃、内蒙和宁夏。所以,碛口是当时西北与华北贸易最重要的交通孔道和商品集散地。有货物就有买卖,有买卖就有商号,也就得有为之服务的各种行业。于是人口大增,地价飞涨,煌煌然便有了晋陕之间第一都会的规模。民间谣谚“碛口柳林子,满地是银子,一家没银子,旮旯里扫得几盆子”,正是碛口富足的写照。而那些曾经豪华阔绰、富丽堂皇的数不清的窑洞院落,更是对昔日繁华的无言证明。

清华大学陈志华先生主编的《古镇碛口乡土建筑》一书,对碛口的兴衰与缘由作了详尽的考证。书中能够通过几通残存的石碑,便对碛口历史作出合情合理的精准推断,这种考证功夫,让曾初窥朴学门径的我感到十分汗颜。

碛口的兴起,一因地利,一因天时。

先说地利。晋陕峡谷700余里,两岸高崖耸峙,略无阙处,碛口是惟一能够通过湫水河谷沟通东西的通道,是临县的门户,也是山西的门户。向东140里,过樊家沟、南沟镇、梁家岔到离石县的吴城镇,骡马也就是两天行程。吴城是吕梁山和晋中盆地的交界,从吴城向东南是晋商的大本营太谷、祁县和平遥,向东北便是太原盆地。自太原向东出娘子关到石家庄,自此一马平川,随处可到了。《临县志》指出,“每遇陕告警,临(县)首当其冲,碛(口)实扼其要。历来办理团防,必以碛口为关键”。所以说,一旦西边有事,碛口不失,临县可保不失;临县不失,山西全省可保;万一山西告急,那吃紧的就是京津了。也正因如此,1936年一支军队在高人指挥下,从此处东渡黄河,妄图占据华北的倭寇立刻为之震动。但这样的地利,并没有使碛口成为名关要隘,反而成就了一个熙来攘往、物阜民丰的商业都会,这就得说天时了。

清朝之前,河套及宁夏农业生产相对落后,加之与游牧民族与中原政权的军事对峙,碛口及其所在的晋西北地区只能作为边防要地存在。清朝以其成功的民族宗教政策,巩固了西北边防,西北地区的经济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开发。尤其清中后期,河套和宁夏平原得到进一步开发,粮食产量迅速提高,大量的余粮需要运往内地。由于陆路运输耗资甚巨而且费时费力,在山西地方官员的建议下,朝廷同意利用黄河水运向内地输送粮食,碛口的位置使得它当仁不让地成为了水陆转运的必经之地,其余的种种货物也相继随之而来。水陆码头的地位,带动了商业繁荣,各种商号买卖相继开张,小镇地价飞涨,规模迅速扩大,碛口正式走入了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的经济生活,并由此开始了历经200余年的黄金岁月。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20世纪30年代,京包、同蒲、陇海铁路相继建成通车,西北地区的物资运往内地,再也用不着黄河上的船夫在惊涛骇浪中拼命了,水运的衰退使碛口商家的生意一落千丈,这是碛口衰败的根本原因;抗战期间,日寇曾八次扫荡碛口,烧杀抢掠,大批商贾携资逃亡,更加剧了这一过程;此后经过土改、公私合营、对资改造等等一系列社会运动浪潮的冲击,碛口彻底失去了商业码头的能力与作用。

就像黄河把泥沙甩在岸边不管不顾一样,历史也把碛口甩在了一边,任其在岁月和风霜的销蚀中萧条下去,只能用日渐破旧但风骨犹存的深宅大院和商号遗迹,向访古到此的游客诉说昔日的光荣与曾经的繁华。

从黑龙庙下来,慢悠悠地走在古镇的街道上,一座又一座“明柱厦檐高圪台”的窑洞院,从近前一晃而过,十分真切,却又有些模糊。让人感觉好像穿越了时光的隧道,走入了悠远的历史,仿佛看到了当年河上如林的樯帆和店家忙碌的身影,听到了昔日船夫粗犷的号子和驼队悠扬的铃声。而今屋檐廊柱的雕花依然精致却无奈风雨销蚀的陈旧,走过无数辈人的青石路依然坚固却不免刻下清晰的磨痕。街道上的孩子们一身土一身泥地在打闹,院子里的百姓们平和友善地看着我们这些身上横七竖八挂着相机的访客,那安详而宁静的表情,完全没有了他们的晋商先辈纵横天下的气象。

在碛口,历史的钟摆仿佛永远停在了老早以前,只留下一帧帧古老的影像供人们猜测、揣度……

夜访张树元

知道张树元,也是通过“太原道”网站帖子的介绍。同行的几位朋友对民俗和民间说唱艺术颇有兴趣,在我的劝说下,也很想听听临县三弦书。也只有听过张树元老人说唱碛口后,我们才觉得此次碛口之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

清晨在碛口的中街上遇上一位盲翁,导游英子悄悄告诉我,这就是张树元。我上前向他打了招呼后,老人家很热情地邀我们进家坐坐,于是

与他约好晚上听书。

顺着高低不平的石板路,晚饭后我们如约来到了张树元老人的住处。一孔窑洞,烟火熏黑的四壁,柜上一摞粗瓷碗,墙上印着毛主席语录的镜框,无言地诉说着老人生活的艰辛。

寒暄几句后,老人一边问我们的来历,一边收拾自己的家伙儿。只见他先把一块响木放在右手边的桌上,在左腿绑上一副竹板,右腿绑上一个小钹,绷上三弦的琴弦后,把一根带着绳结的小棍系在右手中指上,这样左腿可以打板,右手在弹琴时又可敲打小钹还可以拍响木,一个人就成了一支小乐队。

得知我是机关干部,老人在开场唱词中祝我“工作顺利年年升,一路升到党中央”云云,让我在离家400里外的地方得了个好彩头。接下来,老人弹着三弦自述身世:七岁成孤儿,十一岁学艺,十四岁艺满卖唱,等等。“啪”地一声响木后,关于碛口的说唱正式开始。

虽然老人操着浓重的临县方音,我只能听个大概意思,但我还是从老人的说唱中,感受到了一个比研究著作生动许多的碛口。

张树元老人先是说到碛口的买卖商号:卖粮的、卖油的、卖盐的、卖药的,熟食店、剃头铺、成衣店、鞋帽店、首饰店、绸布店、瓷器店、洋货店等;又说到碛口的吃食:油茶、碗砣、油旋、酥饼、糖饼、油丝饼、起面饼、油锄片等;说到碛口的热闹繁华:街上逢集市时,人多得鞋踩掉了都弯不下腰来捡;赌坊里热闹无比,赌徒们几天几夜不出来……

说到碛口的衰落,老人也总结不出那么多理性的缘由,只对日本人的愤恨溢于言表,“自从来了日本兵,二百年辉煌如刮风”。碛口上年纪的人对日本兵的虐施暴行都有痛苦的记忆,据说也有日本客人来碛口参观,当地人指出某处是日本兵烧掉的,某店被日本兵抢过,来访的客人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言语间笑得十分尴尬。

近一个小时的说唱结束了,想起导游英子对我说起的冯彩云的故事,于是我们请他再唱一唱冯彩云。老人家误以为我们想听荤段子,便推说多年不唱,词儿全忘了,几经解释后勉强为我们唱了一段。

“结交的朋友数不清,知心的朋友三十二”。冯彩云是陕西米脂人,16岁上因父母将其许配于年纪很大的一名军官,为逃婚渡河来到碛口,成了远近闻名的烟花女子。26岁去世时,“山西人哭得泪涟涟,陕西人哭得泪汪汪”。大概因为出众的美貌和悲苦的身世,朴实的百姓们并不因其职业而鄙弃这位在人生路上挣扎苟存的苦命姐妹,晋西北一带的民歌对冯彩云传唱颇多。十年的青春不知慰藉过多少颠沛流离的寂寞心灵,花样的年华不知浸透着多少凄凉辛酸的心血泪水,冯彩云在为这碛口平添了一道粉色风景的同时,又为后人留下了叹世伤怀的无尽感喟。

经过很长时间的沉默,张树元老人告诉我们,自打贺龙贺司令的队伍来到临县,边区政府开始禁娼,便不许再唱冯彩云的故事。碛口有名的妓女像小元宝、金圪蛋、千里香等,都受到了批斗。贺司令在群众大会上指着她们说:“别人说你是金圪蛋,我看你不如个土圪蛋;别人说你是千里香,我看你是万里臭!”

历史在老百姓的口中,是如此的丰富多彩,远不是教科书里的干巴无趣。为了对唱冯彩云这一错误表示纠正,临到终了,老人又唱了一段共产党好,从毛主席、邓小平一直唱到“三个代表”,我们几位访客不禁相对哑然。

李家山随想

“穷西头,富西湾,好女子出在李家山”。

“李家山的女子,白家山的汉,招贤镇的瓷器,南沟里的炭”。

两句民谣,勾起了我们对李家山的好奇。李家山其实不是山,只是一个在碛口南面六七公里,深藏于黄土梁峁中的一个小村落。

从碛口向南过湫水河,绕过一道又一道黄土梁,正当我们的目光被满目的黄褐色烧灼得十分难受时,翻过一个土坎,一个由各式窑洞错落有致散布于山坡上的村庄忽然呈现眼前,一梁两沟四面坡,构成一个“W”形状,这便是李家山所处的地势了。数百年来,在碛口做生意发了财的李家山人,把自家的深宅大院层层叠叠建在了这个地方。单座宅院的走向全无规矩,随地势而铺排,但一群这样的院落集合到一起,却又显得无比的和谐与自然。从风水的角度讲,李家山这种地势叫“凤凰双展翅”,凤头朝西北,两翼伸向东西,凤尾则垂于村南沟中,在古人眼里这是适于人居的上等吉地。

李家山建筑的主要形式是窑洞,而且窑洞的建筑形制丰富多样,堪称窑洞建筑的博物馆。有一两间的,也有四五间的;有一层的,也有两三层的;有极为简陋的,也有木雕彩绘极为富丽的;有土窑敷以砖面的挂面窑,也有后面为土窑前面为石砌的接口窑;有全用石砌造价极高的石窑,也有最简陋的“一炷香”式的窑洞,在土崖边上直接挖一个窑,前面只用土坯砌出个又窄又低的小门来,一片白门帘,在风中飘来飘去。由于地势的逼仄,前面的窑洞顶便成了后面窑洞的场院,如此一层一层铺排开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能构成一幅极有特点的立体画面。

院落层中间的连接,全凭四五尺宽的石板路,曲曲折折,上上下下,无处不通。石板路的铺设极其讲究,约一尺宽、二尺长的石板,平铺两块,再加上二寸的边儿,像藤蔓一样蜿蜒地向全村各个角落伸展而去。有些地方石板路的坡度很大,一是地形使然,另一个好处是遇有天阴下雨,雨水能够迅速地排到村前的深沟里,而村前的那道沟,向前数百米即是黄河。

看到李家山人把人居与地势自然而然、天衣无缝地结合得如此之好,不免令人想到“道法自然”的玄机,也不免想到很多城市和农村,在规划建筑时,以人的意志,强求整齐划一,把原本应该多姿多样的人居形态,变作一个又一个方块加方盒,了无生趣。难怪一位知名的建筑设计师在参观了李家山村后,说道“谁说我国没有规划的传统”?!我想在当前的农村建设规划中,李家山实在是值得借鉴的一个范本。

李家山村随碛口而兴,亦随碛口镇上生意的萧条而萧条。如今,李家山昔日曾经峥嵘嵯峨的气派,随着岁月的流逝与风雨的侵蚀,也渐渐变得破旧起来,远远看去,在碧蓝的天宇下,在灰褐色的黄土地上,村落也透着黄褐色的调子,只是偶尔闪现的檐下的红灯笼和门上的红对联,为单调的色块点缀出一些精气神儿。

都说李家山的女子好看,我们在村里转了好半天,也没觉得有什么特殊之处,当我们在本村李泉生家吃饭时,他对我们提出的这个问题笑而不答。由于连年天旱,收成不好,村里很多年轻人外出打工,年轻人少了,村里的生气自然也就少了,只有过年闹红火时,才能看到李家山年轻人俊俏的身影。留下来的中老年人守着各自家的几亩薄田和几十株枣树过日子,雨水不足,庄稼收成不好,雨水大了,枣不甜卖不出好价,而且容易腐烂。李大哥说,好在国家免了农业税,日子也还过得去。特别是这几年,碛口成了小有名气的旅游点,经过清华大学的专家教授调查、新闻媒体的宣传,碛口的知名度越来越高,来碛口的游人络绎不绝,尤其前年春节,中央电视台在李家山拍了过年的民俗活动,李家山的旅游更加热闹,来得人多了,要吃要住,对村里人多少是个补贴,日子总会越来越好吧。李泉生的言谈之中,透着安宁与平和。

从李家山出来,站在村后的高坡顶上,回头再看这个小山村,夕阳西下,错落有致的院落,被重重地染上了一层金黄的色泽。暮霭烟岚之中,小村渐渐隐没于群山的阴影里。这样的地方,才是被农耕文明精神浸淫已久的中国人,在内心深处无比向往的精神家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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