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影子总在我脑海里时时出现

2006-11-17 08:29
山西文学 2006年10期
关键词:猛子大师傅麻疹

邵 梅

三月天,一个风雨交加的上午,我正给学生上课。七十多岁的祖母(我婆家的祖母,跟着我给我看小孩),扭着一双小脚,拄着一根竹棍,戴着一顶破草帽,披着一身雨水,罩着一脸焦灼,急匆匆用竹棍把教室门捅得咚咚响,嘴里不停地喊:“梅梅,不好了,孩子病了,这可咋办呀!浑身上下烧得烫人,厉害得很……”

我急急跑回我的小屋里,用体温计试了一下,孩子烧到四十一度,满脸通红,鼻孔张得很大,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这分明是孩子得了急性肺炎,有可能要出麻疹,闹不好还要传染别人。怎么办,怎么办,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没有了办法。我一身一身地出汗,一阵一阵地焦躁,眼前一闪一闪地冒火星。

祖母更是心急火燎,跺着一双小脚,唉声叹气。可以看出,她是怕极了,提心吊胆,脸色煞白煞白,浑身瑟瑟抖个不停,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小屋里走来转去。她的另一个孙子,二十年前因出麻疹而死去。那时候,缺医少药,人们头脑里科学意识还很淡薄,遇到这种病,总说是骨头里的差事,不找医生不打针,完全让自己往过闯。孩子九岁了,长得虎头虎脑,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懂事好学,人人见了都说是个好苗苗。就是太短命了,太可怜了,死的时候,浑身憋得通红,鼻孔张得很大,也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麻疹没有出来一颗,活活叫憋死了。孩子哭着惨叫道:救……救我呀,我身上像用铁页子箍着一样,难……难受得……要命!难受得在炕上翻来覆去打滚,就这样可怜地哭着喊着离开了人世。打那以后,一提起这种病,全家人都心惊胆战。难怪祖母这样害怕。现在又遇到了重孙要出麻疹,你说她能不紧张吗?

我害怕,担心,焦急,汗流满面,抱着灼热的孩子,一个劲地哭。明知哭是没用的,但我就是这样没出息。正当我神魂颠倒,不知所措时,上课铃响了,只好将怀里的孩子递给祖母,连走带跑给学生上课去了。我代着毕业班的语文,又是班主任,丝毫不敢怠慢工作。那一节课上的什么,怎样给学生讲的,现在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好不容易熬过四十五分钟,给学生布置了些作业,就匆匆离开了教室。学生在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老师的小孩病了,病得很厉害……

一九六四年,我刚从临晋中学调到泉杜小学,还不到半年,这村有没有医院,或者保健站什么的,医院门朝北开还是朝南开,有没有专看小孩的,都不清楚,就别说找医生,更谈不上住院输液看病了。

在我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我求救无门孤军无援的时刻,脑子里像闷雷轰响一样,又像闪电在作乱,真是六神无主,七窍生烟。这时,我班学生贾青生来了,任振有来了,杨百让也来了,这伙学生和我这个班主任的感情还是很深的。他们敬畏我这个从中学里调来的老师,企盼我给予他们知识;或者想试一试我有多大的本事,不管怎样都围在我跟前,我心里顿觉热乎乎的。一个个红扑扑的充满稚气的小脸,发愁地紧张地望着我,但就是拿不出办法来。还是贾青生脑子灵活,滴溜着黑眼珠,快言快语道:“听我奶奶说有个偏方,驴奶是发物,喝上就能帮助出疹子。”这驴奶远不比牛奶羊奶好找,谈何容易,一时愁云又笼罩了大家。还是贾青生要求说:“请老师准许我和振有到村里打听打听,找一找!”我没有踌躇,好不容易有了一线希望,巴不得他们插翅快飞,越快越好。他们几个飞也似地消失在大风大雨里。

又听杨百让说,南巷刘锁家的驴刚下了驴驹,那驴可乖哩。接着又有四五个学生去追前面的几个同学,哪里还管什么风呀雨呀道路泥泞呀。

要挤驴的奶,肯定驴要护小驴,说不定要踢他们咬他们。淘气的孩子有的是办法。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家里提来了米汤,让大驴(产妇)喝米汤,又给产妇挠痒痒,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小曲小调,把小驴抱到妈妈跟前,趁着小驴吃奶之际,他们顺便去挤另一只奶。

过了大约两三个小时,他们端回一缸灰白色的驴奶,当时手忙脚乱,求药心切,也没有把奶热一热,立刻就叫孩子喝了,大家这才比较放心了,都长长出了一口气。直到此时,我的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轻松些。心里祈祷着,但愿能顶事。后来事实证明,就凭那缸驴奶,帮助孩子顺利度过出麻疹这一关,真是偏方气死名医。

我接过那一缸驴奶时,眼里噙着泪,心里翻着浪……那年月,在我非常困难的时候,几个小学生,能给我找到如此稀罕的“药”,其诚可感。这几个学生对我真心相待,真情绽放,使我这个木头人,潸然泪下,频频愧疚。嘴唇不住地颤动,就是说不出一句话,似乎师道尊严的面纱还不好意思轻易揭开。贾青生、任振有他们俩平时上课不好好听讲,好做小动作,没有几个老师爱见他俩,我也和别的老师一样,不予理睬,但我没有正面批评过他们。这些学生活泼,可爱,天真,纯洁。现在真后悔啊。我教他们时,没有认真了解过他们的思想,也没有给他们吃过偏饭,更谈不上个别精心辅导,只是听之任之,顺其自然。全然没有意识到“教不严,师之惰”的道理,没有意识到“人之初,教为先”的重要,更没有意识到“人之初,教需全”的责任,只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还洋洋得意,盲目骄傲:我是全县的模范教师!把我从中学调到小学里,是个别领导对我不公正。

几十年过去了,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心里一直很内疚,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内疚之感就更加分明,更加强烈。

邵老师,有什么困难你就说,不能让孩子冻着!说这话的是猛子,只见他胳膊弯里挎着满满两筐跑粪(牲口在场子里拉的粪,没有填土,是纯粪),“扑通”一声放在我的面前,擦了擦脸上的汗。猛子姓薛,是临晋中学喂马的。我一个教员和饲养员真也够得上是好朋友。他快四十岁了,个子又高又大,皮肤黑红黑红,膀子宽宽的,腰粗粗的,壮壮实实。他的朴实、勤劳、真诚,全写在那张憨厚的脸上。干活从不惜力。平时总好穿他媳妇亲手做的牛舔鼻鞋,夏天常穿粗布背心,常对人说,土布渗汗绵和,知热知冷自己妻,种地种洼子,娶媳妇娶疤子,一勤遮百丑,别看那驴粪蛋表面光。说着“嘿嘿”笑了,他总好和人开个玩笑,说几句顺口溜。我没见过他媳妇,是不是长得不漂亮,反正肯定是老实淳朴的农家妇女。

五十年代,我们的生活,可想而知的困难。我单身住在学校里,生了孩子,就感到更困难了。到了冬天,下了大雪,学校里顶多给房子里配个炉子,但孩子身子底下是凉的,天越冷,小孩子越肯尿床,越不好好睡觉,我当时就发愁死了。尤其是连着下几天大雪,刮起西北风,折木摧枝,冰天雪地,天不放晴,尿下的褥子,洗下的屎布,没办法晒干,我更是愁眉苦脸,一筹莫展,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每天总是沉甸甸的。晚上孩子尿湿了,我着急了,就用自己的身子给他往干里暖。真像一出蒲剧的主角王春娥唱的:左边尿湿我抱右边,右边尿湿我抱胸前。

热情的谭传俊会计,尚百计管理员,看着我实在困难得不行,就在学校门前爱娃妈家里寻了一间小房子,为的是房里有个土炕。孩子睡热炕

暖和,又能将尿湿了的衣物暖干。爱娃爹刚去世,正好我们给这家寡妇做伴。从此,我和祖母、孩子跟这家人就像一家人一样。

冬天了,猛子总是给我准备好多好多马粪。早饭后,他把骡马拉在场里晒太阳,这时牲口就要腾空肚子,把粪拉在场里。猛子随手就把粪摊开晒着,每天要翻腾几遍,再用锨把粪块拍打成碎片,还要用铁耙子耧松,这样才能晒透,烧炕时才好烧。这纯粹是分外工作,本来这时他完全可以休息休息,但他竟是这样实在,这样真诚。遇到下雪了,他还想方设法把跑粪收拾到房檐底下。他真是个好心人,常常还把筛草时筛出的碎草连同土屑,折到一边,积攒下来。马粪拌上槽前筛出的碎草,那可是好东西,又好续火又耐烧,我把它当宝贝看。习惯了,我和猛子也不客气了。他理解我的困难,我知道他的心肠。遇到学校做木工活时,木匠脚下的锯末、刨花,连同小木柴片片,他都给我收拾打扫到一块。等到晚上学生下自习了,我备好了课,批改完作文,回我的小房时,常常是提着满满两筐宝贝柴火。有了这两筐柴火,心里就踏实多了,简直要心花怒放了。默默地念叨:我孩子不怕冻了,我孩子不怕冻了。晚上往家提柴火时,有时是一天明月,晴空万里;有时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我更喜欢黑天黑地,生怕别人看见笑话,笑我这个老师寒酸。不管是晴天也好阴天也好,我心里总是感激猛子。

那年月,大家都吃公共食堂,祖母给我看小孩,我在学校灶上吃饭,她的吃饭就是大问题。家里人从农业社食堂里按斤按两领上她的口粮,拿到离家四五十里的学校,在我的小房里发好面,做成馍馍,再端到学校大灶上,让大师傅给我们代蒸,每次只蒸十来个馍。说到这儿,我总是记着李贵生、洪玉贵几位大师傅,前后四五年,我带了两个孩子,他们帮我蒸了无数次馍馍。我当时工作太忙了,以至祖母把馍馍揉好了,我顾不得往学校拿,常常是大师傅到我的小房里去取,给他们带来许多麻烦。可能有人会说,学校一千多人,每顿要蒸那么多馍馍,哪里还在乎一个老太婆吃那几个。话不能这么说,那时人人的口粮是定量的,钉是钉,铆是铆,多一个少一个都不能含糊。你吃了别人的,别人可吃谁的呀!一个女教员,带个孩子,要教好课,还要带好孩子,家务事情一大堆,怕领导嗔怪,私活都是晚上偷偷干的。头上还顶着全县模范教师的光荣称号,如果没有这些好心人的帮助,简直是寸步艰难。

我所在的中学,位于黄土高原峨眉岭下,当年吃水相当困难,井有十来丈深,全凭辘轳往上绞水。井是双下索,一个桶上,一个桶下,这样保证每个桶上来都装有满满一桶水,不浪费人力,不浪费时间。有一个人专职踩绳,等绞到二分之一的地方,由于另一个桶向下沉的拉力,绞起来就轻得多了。学校专门安排大师傅轮流值班绞水。我给孩子洗呀涮呀,比别人用水多得多,总觉不好意思。李贵生三番五次地说:不怕,邵老师,你用水只管用,我们多扳几下井把就行了,谁能没有难处,咱们坡上人厚道着哩!别看我们都是些粗人,心肠可好着哩!的确,他们的心像金子一样赤诚,像玉石一样晶莹。真是冰壶秋月,亮彻无瑕。

每年六七月,烈日炎炎似火烧,大黄牛饮水,一头伸进“铁河”里,咕咚咕咚,一时半会头是不会抬起来的。主人眼睛总是盯着它,心里嗔嫌:你就这么能喝!喝这么多!割麦的时候,庄稼人舍不得用水洗衣服,脊背上常常跟硬箍子扣着。尽管水这样困难,在人们心目中水比油重要。我用水从来没有挡过手。全凭这些受苦人,全凭这些大师傅,全凭这些没文化的大老粗。我心里永远记着他们。

今天这样写,有些人可能觉得是讲笑话。为什么不放暖气,为什么不开空调,为什么不插电褥子,为什么不用自来水,为什么不打开煤气灶蒸馍,为什么不从超市买,一连串的为什么,是无法回答的。那时候,电在哪里,钱在哪里,市场在哪里,美好的生活在哪里,改革的曙光在哪里,中国的前途是什么,什么时候才能不饿肚子,连想也不敢想。只是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大家不想听的那一套。

不管现在的物质条件有多好,清闲下来,我总不由得想起当年这些知心朋友们,他们的影子时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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