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的居室

我出生得太早，在万恶的旧社会生活了十五年。虽然“少不更事”，但所见过的一些世面，也还有些记忆。我不但见过保姆，还见过丫头；男的呢，长工，短工，厨子什么的，也见过。于是乎他们的居室，迄今记忆犹新。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他们统称为“下人”。无疑是“下等人”的省称。地位自然比主人低若干等。居室是有的，当然不在“正房”。倘若主人的宅子大，是两进的，或两进以上的，那么，他们，保姆自然也在内，就住在最后一进的最后一间；倘若是西式小洋楼，就在和厨房一起的耳房里。但都有窗户，能见光，能通气，无论如何是憋不死人的。只是面积较小，不像“正房”，宽大，坐北朝南，室内洒满阳光。

解放以后，既反对剥削，又倡导人人平等，用“下人”是地主、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受批判的。保姆们也就“原则上”“基本上”取消了；惟有“赳赳武夫，公侯干城”，由党和国家配给，称号已经革命，也就漂亮，是所谓“八大员”；理论自然崇高，是所谓反对平均主义。有道是“隔行如隔山”，他们的居室，无由见识，不得而知。

改革开放，新政勃然而兴，保姆随着“万元户”“万万元户”，应运而生。先是“小保姆”，似乎大多来自安徽，这有电影为证。安徽这块风水宝地，“自从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老百姓的“华盖运”似乎永远得没完没了。万事开头难，她们吃苦耐劳，不讲条件，不讲价钱，埋头苦干。从后来的“挑肥拣瘦”往上推论，比如要有单间的居室，要有电视机，要有冰箱，要有若干百元的工资看来，“小保姆”中的先驱者们是没有自己的独立的居室的。后来小保姆不小了，老保姆也跟进了，还有“月嫂”们闻所未闻的专职保姆。于是她们的居室也就成为一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前面说过，我生得太早，如今岂止是“老冉冉其将至兮”，而是不折不扣的“垂垂老矣”了哩。因此无缘“发发发”，也无由请保姆，以至于无须乎身负切肤之痛。这是真的，“有一弊必有一利”，何幸之有啊!

痛从何来?来自保姆的居室。

社会的改革，它的利弊，是非，功过，是不能以个人的得利与否和得利大小来衡量的。它必须看大多数人，必须看普通人，也就是看芸芸众生的生存，温饱的质量及其提高和发展的可能性。正如鲁迅所说：“那人民，是平平常常的人物，所设施的正是合于人情，生活也不过像了人样”，“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而已矣。因此之故，令俺老汉不胜欣忭之至的，是年轻的朋友们收益越来越高，住房越来越大了。今天这个搬家，明天那个装修，后天谁谁又要拿钥匙啦。而且不再是筒子楼，不再是两居室，而是三室一厅呀，两厅呀，双卫呀的芝麻开花节节高，高而又高，出现了设计有保姆居室的单元房。

正所谓：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次，我去参观朋友买的新房，环境好，房子漂亮，单元够高，够大，亮丽得很，看完客厅，卧室，书房，厨房，双卫，朋友推开一扇门，指给我看，说：这是保姆居室。我脱口而出：这怎么住人呀!把门一关，人不憋死啦，这间“保姆居室”，五六平米，没有窗户，连个出气口都没有。说是一间储藏室，实至名归；硬要叫它“保姆居室”，就大有把人不当人的嫌疑了。我知道，我的朋友是不请保姆的。但这种设计，这样叫法，这一广告，真不知道怎么夸它。

我想了又想。我想，这不单是房地产开发商的问题。它的根本，在我们的儒家传统；它的主导，是我们的公仆。儒家的“万世师表”孔老夫子，教人以“仁”。高明的弟子定义曰：“仁者人也。”“仁者爱人。”这毫无疑义是正确的，高尚的，人道的思想。倘若果真如此，我民族早就“洪福齐天”了也。可惜得很，孔老夫子首先把人划分为“君子”和“小人”；而劳动者就是“小人”。哪怕想“学稼”，想“学为圃”的知识分子，也就沦为“小人”，就被鄙视，被轻贱，大有逐出“家”门之慨。“有教无类”在这里的折扣，恐怕该是“0”。

平民百姓，也就是劳动者，既已划为“小人”，打入“另册”，社会地位就被贬低，人格就受侮辱，待遇就遭践踏。试看人人生存所必须的“吃、穿、住、用”，从古到今，为达官贵人所设计的，和平民百姓所享用的“公共设施”，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说有“天壤之别”，也是绝无“虚增”的。时间是二十一世纪，地点是咱们的“首善之区”，新建的地铁城铁，那滚动扶梯，还和上一个世纪的同一水平：只有上行的，不设下行的。可上一个世纪，达官贵人出入的高级楼堂宾馆，就已经享受“专用电梯”了。再看街头巷尾平民百姓的体育设施，何其“因陋就简”啊!比之达官贵人的“俱乐部”，高尔夫球场，又如何?还有那“劳动保护”用品，倘是棉的，一定是用“再生棉”做就的。公仆主政的如此，商人能不“效尤”!何况商人花的是自己的钱；不比公仆花的是通过“税”“费”收拢的老百姓的血汗。不过我还有一点乐观：请看如今的超市，只要设有滚动扶梯的，无不是上下行齐备。虽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招揽更多的买主，赚到更多的钞票，并不是他“人而成其为人”的“素质”就一定相应的高了，消解了“君子”与“小人”的界限了。但是，即便如此，也就是进步，也就是发展，可以乐观视之的。

【选自王得后著《垂死挣扎集》中国文联出版社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