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的遗书

2008-03-10 09:14雪含冰
文艺生活·上旬刊 2008年1期
关键词:矿长青山妹妹

雪含冰

现在,有钱的好心人实在是不多,到哪儿都听说窑主的心像煤一样黑,心不黑就当不了窑主赚不了大钱。

在一次井下冒顶事故中,刚过完二十四岁生日的宋青山失去了生命。

窑老板解应宗很痛心。他早就不想做这个煤窑生意了,但却卸不下肩上的担子。亲戚朋友好几家集资弄了这个窑,并公推他来当矿长。煤窑来钱快,简直就是日进斗金。特别是煤炭价格上涨后,钱哗啦啦流进口袋更快。谁和钱有仇啊?可是,解应宗就是不想继续再干了。他怕,越来越怕,夜里老做噩梦惊醒。

每一次事故都要死人。下去的时候还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上来的时候,说不定他们其中的哪一个,就横着再也站不起来了。这些哥儿们都是因为家里穷,才来干这份随时都会丢掉性命的工作。这些兄弟们是穷,但是他不像别的窑主那样看不起他们,穷和富,都是一条命,一样的珍贵。

他和股东们说,要让他继续干可以,但矿上的一切都由他说了算,包括死伤的赔偿金,他要多给就多给,他要少给就少给,谁也不能干涉。这要求有点过分,但亲戚朋友们知道他也不会拿着钱乱扔,就说行,什么都由他。他们得靠他赚钱,也信得过他。

解应宗增加了一些安全设施,并给每个班配上一名专职安全监督员。小煤矿设备简陋安全系数小,他想把事故的发生率降到最低。该做的都做了,但还是不能阻止死神的偷袭。

就在昨天,他还和宋青山在一个桌子上喝酒。昨天是宋青山的生日,矿上每个弟兄的生日解应宗都在本子上记着,他掏钱给他们过生日。能抽出一点时间,他就一定要和这些个出苦力卖命的弟兄们坐一会儿。宋青山喝酒时候说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可他的人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了。

宋青山说,能遇见他这样的老板,也算是众位兄弟的福气了。现在,有钱的好心人实在是不多,到哪儿都听说窑主的心像煤一样黑,心不黑就当不了窑主赚不了大钱。宋青山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递到他面前:“借花献佛,我敬老板一杯。我们都很感激你,真心话!”

解应宗红了眼圈,说:“人心和人心不一样。我狠不下心对待你们,因为我觉得咱们都是一样的人,看着你们拿命换钱,我心里有时候很难受,是真的难受。我为什么要给兄弟们过生日?是怕,是怕……我心里会有一点安慰。”解应宗苦笑一声:“呵呵,说到底还是为了我自己。还有就是,我也曾经在外面打过工吃过苦,险些儿把命丢在千里之外。”

宋青山最后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让他搁在心里解不开:“解老板,要是以后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原谅我。”

解应宗黯然神伤,待心境平静下来一点后,他把宋青山的一位本家哥哥宋玉辉找到办公室,商议宋青山的善后事宜。

矿上发生事故死了矿工,赔偿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如实上报有关部门,死者家属通过正常渠道获得赔偿金;另一个是隐瞒不报,和家属协商后私自了断,矿上适当多出几个钱也就是封口费。一般矿工,都不愿意惊动官方,宁愿多出几个钱。解应宗也一样,但他的想法不是怕惹麻烦,而是想让死难者家属多到手几个钱。

解应宗说,是不是等宋青山家里来人后,再商量具体事情?宋玉辉说:“不用。我和青山像亲兄弟,他的事我说了算。以前,也曾经说过,万一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出了意外,另一个和矿上把事情了结了就算完。再说了,青山他娘都有病,走这么远的路过来,再出个事情更叫人受不了。”解应宗问:“他爹呢?”宋玉辉说:“死了。他娘把他们兄妹三个拉扯大,累得一身都是病,还要天天上山下坡做活儿。”解应宗许久无语,好一会儿才说:“矿上以前的最高赔偿额是二十五万块钱,就照这个开给他。”尔后看了宋玉辉一眼问:“青山他临死前,没有给你说点什么吗?”

宋玉辉的目光有点慌乱地在解应宗脸上溜过:“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把他从煤堆里扒出来,人就没了气。”解应宗长叹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话。

宋青山的遗体火化后,宋玉辉对这骨灰盒掉了一会子泪,找解应宗说:“我送他回去吧。还有矿上给的钱,一起送回他家去。”解应宗说:“我和你一起去。我想去他家,看看他娘和他的弟弟妹妹。”宋玉辉说:“矿长你忙,就不要去了吧。”解应宗说:“不,要去。”宋玉辉只得让他陪着去。

宋青山的家,是在伏牛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庄。两个人坐了火车坐汽车,颠簸了一天一夜又步行了大半天,才到了宋青山的家。宋玉辉已经打电话告诉了家里,尽管这样,一家人看见宋青山的骨灰盒,还是哭了个死去活来,解应宗也陪着掉眼泪。

解应宗把青山娘拉起来在椅子上坐好,这才开口说:“大娘,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一家人。”青山娘叹口气哽咽着说:“这不怪你。是青山他找你去的,又不是你硬拉他去下煤窑。要怪,就怪他自己命贱。”解应宗说:“大娘您别这样说,我心里也很难受。”他让宋玉辉把钱交给青山娘:“这是矿上补偿青山的,您老人家收好。”

看见儿子拿命换来的钱和一包遗物,青山娘又老泪纵横了。

解应宗问宋玉辉:“青山他,还有什么话要你捎给老人家或者家里吗?”宋玉辉垂头不语,抬头时,刚好看见解应宗盯着自己,慌乱地摇摇头:“没,没有。事情来得突然,他一句话也没有来得及留下,就走了。”解应宗盯紧一句:“真的没有?”宋玉辉咬咬牙说:“真的没有。”

解应宗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说:“那你看,这是什么?”

宋玉辉只看了一眼,神色立刻大变:“这,这个东西怎么在你手里?”说着扑嗵一声就跪下了:“解矿长,你什么都知道了。你,你高抬贵手。你看,你看他们家……”

解应宗把他拉起来,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他:“你给大娘念念吧。”

那是一封遗书,是宋青山写给娘的一封遗书。那上面写道:

娘: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儿已经不在人世了。

娘你不要哭,千万不要哭,哭了对你的病更不好。你的病,已经到了非治不可的时候了。

这个家没有我能行,没有你天就塌了,妹妹和弟弟就不知道该怎么活。所以,这个家不能没有娘。

靠攒钱给娘治病,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你的病要治,妹妹的病要治,弟弟要上学,都要钱。没有钱,这个家或许就散了。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死来报答娘的养育恩情,来换这个家以后的日子。儿觉得这样死,死得值了。

想死就有机会,何况,儿做的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想死是很容易的,只是什么时间说不准。

儿死后.矿上会赔一笔钱。这些钱,应该够你和妹妹治病用。剩下的,留给弟弟和妹妹上学。一定要让他们好好上学,把书念好,将来就不用和我一样做苦力的工作,从深山窝里跳出来,做个有出息的人,到时候娘也可以享几年清福。

儿死后,娘你不要来,千山万水的长途跋涉,你的身体受不了。也不要把儿的身体往回运,那还要花一大笔钱的。就地火化了,把骨灰让玉辉哥带回家就行了。

这些话我已经给玉辉哥说过了,一切后事也都托付给他了。再写这封信,让他给你带回去,让你知道儿死的不冤枉。

这里的矿长是个好人,可是没办法,为了咱们这个家,我只能昧一回

良心了。

拿到这笔钱后,娘你先给自己买一身好点的衣服,给妹妹也买一身。她都十六岁了,夏天还没有穿过裙子,就给她买裙子吧,让她自己挑颜色和样式。还有呢,给弟弟买个书包,要最好的,别老让他的同学笑话他。再有呢,家里那台黑白电视动不动就不出像,换个吧,要就换彩色的,现在的电视便宜,花不了多少钱。

我的钢笔和日记本,还有一个小收音机,我就带走了。这些,我都交代过玉辉哥了。

原谅你的不孝儿子,以后过年不能给你磕头了。

青山娘听宋玉辉念完信,如遭雷击,仰倒在椅子上晕了过去。屋里顿时乱作一团,齐哭乱喊许久,青山娘才悠悠醒转。

宋玉辉看着解应宗一时无语,他想不通解应宗是怎么得到这封信的。解应宗说,让我来告诉你吧。

原来那天喝宋青山的生日酒的时候,这年轻人的一句酒话就沉甸甸放在了解应宗的心上了。他会做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情?越想心里越有点忐忑。于是,酒席散了后,他就悄悄跟踪宋青山到宿舍,在窗外窥视偷听宋青山和宋玉辉说话,却因为屋里声音太低没有听出个所以然来。后来看见宋玉辉出来解手,边哭边一支接一支抽烟,他更加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宋玉辉掏烟的时候掉了这个东西被他捡到,回去一看才冷汗淋漓心惊肉跳,决定找个时间和小伙子好好谈谈,劝他千万不要做傻事。

是他大意了。他没想到事情就这么巧这么快,当天晚上宋青山上班就出事了,这让他悔恨不已。事后,当班的安全监督员曾经悄悄告诉他,产煤面冒顶的时候他提前就发出警报,别人赶紧往外逃,但宋青山却充耳不闻一动不动。解应宗说,也许是吓傻了吧。并嘱咐他不要把自己的怀疑再说给别人听。

青山娘颤抖着双腿站起来,把那一大包钱递还给解应宗,并且也要给他下跪,被解应宗急忙扶住了。青山娘说:“我儿子骗了你,这钱你收回去吧。”

解应宗把那包钱又塞到青山娘怀里,缓口气说:“我来不是这个意思。这钱,是青山拿命换来的,该怎么花他已经有了交代。就按照他的意思做吧,免得他死后心也不能宁静。”

解应宗又把宋玉辉扶起来,交代他,要是还跟他回矿上做活儿,一定不要跟别人提起这件事情,免得麻烦,因为那个矿井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的。

临走的时候,解应宗又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塞给青山娘:“这五万块钱是我自己的一点心意。这个家,以后会好起来的。留下我的祝福,这就是我来的意思。”

青山娘只说了一个“谢”字,后面的话就噎在嗓子眼说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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