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微处演绎万象 絮语间彰显精彩

2008-03-21 03:02
中学语文园地(高中) 2008年3期
关键词:老祖宗王夫人贾母

王 磊

一、看似平淡最要紧的“草蛇灰线”

《林黛玉进贾府》中黛玉初到贾府,贾府上上下下人物纷纷出场,正在作者对众多人物的言谈举止、贾府的纷繁事件展开紧张有序的描写时,小说插入这样一个情节:

“又见二舅母(王夫人)问他(王熙凤):‘月钱放过了不曾?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太太记错了?”

在紧张的描写中突然写了这么一个关于“放月钱”的对话,而且是突然而起又突然而收,看似和此时的人、事毫无关系,读者这时将阅读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黛玉及与她相关的人、物、事上了,很容易将这一情节视为闲笔而忽略。可是深谙曹雪芹笔法的脂砚斋却在王夫人话的旁边作了夹批:“不见后文,不知此笔之妙。”

那么,这一看似闲笔的情节有何妙处呢?

这就是《红楼梦》中被脂砚斋称为“伏脉千里”的“草蛇灰线”。原来,王熙凤作为当家的少奶奶管理荣国府的家务,一直背着包括贾母在内的上上下下,靠迟发公费月例放债,“每年少说也得翻出一千两银子来”(平儿语)。王熙凤克扣月钱放债生息,不单是把下人的钱拿来克扣,她连老太太和太太的都敢挪用,都先扣住不发,而且即便是“十两八两零碎”也要攒到一起放出去。这种追求个人财富与权势、置家族利益于不顾的“挖墙脚”行为早引起了众丫鬟、赵姨娘等人的不满。“放月钱”一事看似不经意,事实上,它却是一件十分吃紧的事。作者在黛玉初进贾府的繁忙笔墨中让王夫人在新来的客人面前都忍不住这么轻轻一问,这就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与紧迫性,因为王熙凤干这事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短短的7个字“月钱放过了不曾?”字字千钧,难怪王熙凤立即用“月钱已放完了”搪塞过后,赶紧将话题支开,说一些“找缎子”的无关痛痒的话。由此可见,这7个字真正触及了她的敏感神经,戳到了她的痛处。这样的“闲笔”实在不“闲”。

二、看似平白最耐寻味的“读书问答”

《林黛玉进贾府》中关于读书问题的问答主要表现在贾母、宝玉、王夫人、王熙凤与黛玉之间。

曹雪芹写贾母、王夫人询问黛玉读书时有两处用到“念”字:林黛玉初见贾母时,“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王夫人在黛玉去她住处拜见时,嘱咐黛玉:“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识字学针线……”

而贾母、王夫人的“念书”一词到了宝玉、黛玉口中则变成了“读书”。一处是在回答贾母关于念书问题之后,曹雪芹写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另一处是宝玉刚从外回来见了黛玉,“便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了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宝玉、黛玉的一问一答用的都是“读书”(虽然黛玉在回答贾母关于“念何书”的问话时答“只刚念了《四书》”,用的也是“念”字,那完全是出于礼貌,是被动的应答,她不好意思立即用“读”与老太太抵牾。

这看似偶然、巧合的一“念”一“读”却耐人寻味。

“念”与“读”大体可作以下区别:一个是朗声的浅层的阅读,一个是可诵可默的深层的理解;一个是乡语,一个是雅言;一个随意,一个规整;一个是口语,一个是书面语。一般说来,在举家欢迎客人到来的场合说话总是庄重的,这在一定程度上表现着说话人的素养。一“念”一“读”,从中既可以看出贾府家长们对待女性读书的基本态度,又可窥视出家长、子女间文化素养的差异。在当时,女子读了书,不能参加科考,“学而优”也不能“仕”,缺乏读书的动力,所以对女子读与不读、读多读少要求都不严。黛玉一进贾府,贾母即令“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在贾母看来,女孩子接待来客比上学重要。王熙凤刚见黛玉,就携了黛玉的手,问了三个问题:“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王熙凤的寒暄把上学读书与年龄、吃药一同来问,有趣的是,王熙凤对黛玉吃药是清楚的(只是不清楚吃什么药),但黛玉读没读书她并不知道,先问“妹妹几岁了”,再问“可也上过学”,可见,她甚至对黛玉小小年龄就读书表示怀疑。王夫人嘱咐黛玉:“以后一处念书识字学针线……”她本来就将读书与认字、学针线同等看待,认为那是同一层次的事,所以经她口中说出的只能是“念书”。难怪黛玉在贾府见了一些人后,回答贾母“念何书”时,她既得体又识趣地说“只刚念了《四书》”。转了几处,在体察人们对读书的态度后,黛玉回答宝玉“可曾读书”的询问时,一句“不曾读”更是将自己读书情况封闭降格。同时,这番“读书问答”足以触及眼前这位少女幼小敏感的神经,给她上了一堂实实在在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政治课。

三、看似平常最动人的“描画眼睛”

《红楼梦》里有诸多“画眼睛”的笔法,可谓各臻其妙,而《林黛玉进贾府》中“画眼睛”则更为精彩。

黛玉初进贾府时,在贾府众人眼中,她与其他的美貌女子没有什么根本差别;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宝玉眼中却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到的黛玉绝不仅是举止外貌,而更多是她的内心。这“似蹙非蹙”“似喜非喜”的眉目反映了黛玉因丧母别父而产生的心里尚未平静的痛苦以及对未来前景捉摸不定的惶恐。在宝玉的眼里,她比西施更漂亮,比比干更聪慧,宝玉还情不自禁地说出“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这是一种神交,一种高度的精神、感情上的交融。

同样,宝玉的形象塑造也是通过黛玉的眼睛来完成的。在宝、黛相见前,根据在家中听到的传闻、刚进贾府时王夫人的嗔言责语,宝玉在黛玉的印象里是“混世魔王”,一个“疯疯傻傻”“惫懒”的形象;可一见面,宝玉的“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的眼睛着实让黛玉大吃一惊:“好生奇怪,倒像在哪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令一向矜持守拙的黛玉如此惊奇,可见二人的精神世界是多么的和谐一致。从眼睛着墨,曹雪芹巧妙地描写了宝、黛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精神世界。如果我们再把宝玉与宝钗第一次见面时彼此眼中的形象比较一下,更可看出作者精彩绝伦的妙笔。《红楼梦》第八回,在薛姨妈家里,“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这从上到下的描写完全是装束打扮,没有看见一点精气神,这与见到黛玉时的情景完全不同。因为宝、黛二人在精神气质上高度一致、琴瑟和鸣,两人一见马上便通过眼睛让彼此沉浸在精神共鸣与感情交流的融融氛围中,根本不看也无暇去看对方的外貌穿着;而宝钗的情况就不同了,在她身上,无吸引宝玉与之产生感情共鸣的东西,所以注意力只有放在衣着打扮上。那么宝钗眼中的宝玉又是怎样的形象呢?仍然是在第八回中,宝钗“看宝玉头上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同是宝玉,黛、钗所见差别如此之大!黛玉所见是宝玉的“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气质与精神,宝钗所见的宝玉只是一位身着华丽衣装的贵公子,尤其是那块象征着“金玉良缘”的宝玉。黛玉眼中是见人不见物,而宝钗眼中是只有物而没有人。

四、看似平实最奇崛的“一手二牍”

黛玉到贾府初见贾母及众姊妹,正当她“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贾府上上下下“个个皆全敛声屏气,恭肃严整”之时,一声“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人未到,声先闻。接着曹雪芹让读者领略了“凤辣子”一番高超表演: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热情似火。这哪里是一般的赞美,这是竭力赞叹,确切一点说,是惊叹,是叹中有惊。王熙凤清楚地知道,是贾母一再要把自己唯一的女儿的孩子黛玉接进贾府的。此刻黛玉从苏州来到姥姥身边,承受失女之痛的贾母自然会把对女儿的感情转移到外孙女的身上,心肝儿肉地疼爱。王熙凤这么夸奖外孙女,完全是为了讨贾母的欢喜,拍马屁。然而,“凤辣子”刚才卖弄她那如簧的巧舌后,可能意识到自己夸得有些“过”了,毕竟在座的还有迎春、探春、惜春众姐妹,还有众姐妹的母亲邢、王二夫人。如果她只顾竭力赞美林黛玉,把黛玉捧上了天,那岂不是首先得罪了眼前的这三个小姑子和她们的母亲?于是她灵机一动,赶忙补上一句: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

这言下之意是:黛玉就像是“老祖宗”您自己调教出来的孙女一样。老祖宗的孙女个个漂亮、出色,黛玉漂亮那也是老祖宗的造化!如此的夸赞让三个小姑子感到凤嫂子说咱们孙女辈都漂亮,她也在夸我们呢。这样任凭“凤辣子”前面把黛玉夸得多“过”,三个小姑子听了非但不会不高兴,说不定心里还偷着乐呢!当然,就黛玉来说,她的外貌、气质、风姿也当得起这样的夸奖,她是“老祖宗”爱女的遗孤,与“老祖宗”又有现在这层特殊关系,所以读者又感到这马屁拍得还不算太离谱。

这就是戚蓼生点评称赞《红楼梦》的“一声也而两歌,一手也而二牍”手法。曹雪芹用他那生花妙笔把“凤辣子”这一形象刻画得如此准确传神、惟妙惟肖,令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

(作者单位:安徽颍上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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