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怪物”

2008-10-27 05:42秦立彦
作家 2008年2期
关键词:恐怖片汉江怪物

秦立彦

好书不厌百回读。与书相比,电影的命运一般就比较可怜了,跟快餐、报纸差不多。一群陌生人,钻进一间黑洞洞的大屋子里,盯着一块大白布一两个小时,能跟着唏嘘几声或笑几声,就已经是很大的成就。然后灯亮了,大家又走入外面的光天化日,走进跟这电影没多大关系的一个世界。普通的电影档期一过,似乎也就永远地随风逝去。很多电影没有辉煌过,没有跟自己想见的观众见上面,就已经速朽。恐怖片、怪物片,就更是遵循这一条铁律。它们的目的就是一次性地把观众吓得尖叫。它们靠的就是在漆黑的影院里制造悬念。再次观看它们,它们就被剥除了悬念,露出原形,施不出魔法来了。

这样说来,韩国的“科幻恐怖片”《汉江怪物》就殊为难得,因为它还值得用DVD的形式收藏起来,一次次复习。韩国电视剧风靡中国,中国的韩国电影迷也不在少数。前几日,我偶然在中央台的电影频道,看到了韩国武打片《无影剑》。虽然是韩片,但人物穿的服装、打斗的套路,外表的一切,都那么眼熟,就像是在看一部中国电影。《无影剑》其实就是在中国的横店拍摄的,外景在中国取,服装在中国缝制。但是,那里面又有在近期的中国武打大片中找不到的一种东西,一种特殊的韩国气质,一种正义的气质,令人起敬。装出正义的气质很容易,但要令人信服不容易。更何况,中国的大腕导演们最近依次炮制的一批武侠片,像《英雄》《十面埋伏》《夜宴》《满城尽带黄金甲》,都并不以正义为务,而是集中在似是而非的身份、奸计与权谋、残暴与血腥。这些大片,在绚丽的服装下包裹的是空虚,正应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古语,也许倒是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了当下中国社会的一种病症:在财富的积累中,精神却匮乏、空虚、无所依托,所以谁都无力想象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正面角色或结局。《无影剑》中的爱情是没有肉欲色彩的。男女主角在结尾之前,甚至没拉过手,遵守着授受不亲的东方古训。正义、社会责任、隐忍、牺牲,《无影剑》中人物的这些素质,在中国银幕上久已不见了。

《汉江怪物》这名头本身也许会令一些高雅人士却步。怪物片在好莱坞太猖獗了,吸血鬼、恐龙、金刚、海中怪兽、异形、木乃伊,层出不穷,都面目丑陋,不禁让人觉得怪物片难登大雅之堂。而且有那么多好莱坞片在前,一个韩国的“科幻恐怖片”,又能“科幻恐怖”到哪里昵?我是怀着很低的预期,看这片子的DvD的,要见识一下这“韩国历史上票房最高的影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从怪物本身来看,汉江里冒出来的这匹韩国怪物,可比金刚什么的差远了。西方的怪物,个头惟恐不大,吃人惟恐不多,破坏力惟恐不强,跺跺脚能踩了汽车,摇摇尾巴能扫倒大楼。它们的到来,基本上标志着世界末日的降临。而这匹韩国怪物不过卡车大小,其相貌也毫不抢眼。它虽然吃了些人,推倒了几辆房车,但它追人的步态其实就是恐龙的变种。美国的银幕怪物都是美元堆出来的,特别注意其生理细节。这头韩国怪物则一般只是被远观,甚至没怎么看清过正面,也没有造成房倒屋塌的轰动效应。

但说来奇怪。这头小怪物,就是比那些好莱坞大怪物可怕。这就要归功于韩国人或东方人的叙事技巧了。好莱坞的恐怖片虽然血淋淋的,僵尸林立,骷髅成堆,却常常并不恐怖。倒是日韩的恐怖片,悄无声息地让人发抖。美国导演库布里克的Ⅸ闪灵》(shining),据说是历史上最恐怖的恐怖片,我看过之后,只觉得可惜。一个疯子,提着大斧子追自己的孩子,追啊追,观众明知道肯定是追不上的,有什么恐怖可言。可惜浪费了一个好题材。片中的一家人,严冬时节,住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深山旅馆里,孤独与隔绝,本来足以让人心理上自行崩溃,何必借助那么多鬼魂。西方的恐怖片好比跳着脚大叫来吓唬人,有时却只叫人发笑或无奈。而日韩的恐怖片则掌握了恐怖的秘诀,那就是对观众心理的巧妙操纵。

《汉江怪物》就进行了这样的操纵。西方的怪物一堆堆地吃人,嚼得嘎嘎有声,我们仍会觉得无所谓,或者只是恶心。《汉江怪物》却先让我们从低平的视角开始,熟悉那些在江边游玩的普通人,仿佛我们就是他们,又让我们进入小女孩朴贤秀的生活,看到她的可爱。她被怪物卷走,就使我们加倍揪心,像看自己熟人家的孩子给卷走了一样。怪物肆虐过后,我们看到的不是一地的残胳膊断腿,而是一个灵堂,一群群如你我一样的人在哀哀痛哭,不由得人不心生恻隐,同时庆幸自己的亲人没有遭难。

怪物片中的怪物是一定要被打败的。这也许就是恐怖片、怪物片等的意义所在,让观众通过恐怖的克服,再次确认自己是安全的。或许这也是恐怖片要连拍续集的缘故:人们暂时获得的安全感,维持不了多久就会丧失,需要一次次地重新确认。在西方怪物片中,打败怪物的一般是一个有勇有谋的男英雄,或者再加上他的女朋友或妻子,至多再加上他们的孩子。总之是一个典型的核心家庭。《汉江怪物》的主人公也是一家子人。十三岁的女孩子贤秀被怪物卷走,家人拼命来救,最后从怪物嘴里把她夺了出来。那时她已死去,但她却保护了一个流浪的小男孩世宗。这一家子,是在家长领导下的典型的东方大家庭,以贤秀为参照点,成员包括爷爷熙边、爸爸江斗、叔叔南日、姑姑南洙。这是个普通人的家庭,甚至是下层的韩国家庭。江斗和老父住在汉江边的一个狭窄的房车里,经营一个小店,烧烤些小东西卖。而小男孩世宗则是韩国版的三毛了,流浪街头,无衣无食。在韩国的当代电影中看到这样的角色,确实出人意外,也表明了导演对下层民众的关注。

这一家人不仅不富裕,而且都有普通人的缺点。江斗不思进取,整日昏昏欲睡。南日是愤世嫉俗的大学生,酒瓶子不离手。南洙是射箭运动员,英姿飒爽,然而性格温吞,因此在比赛里丢了金牌。《汉江怪物》跟《无影剑》在这一点上很相似,不仅是斗怪和武打,更要在危机中使萎靡的人成长,克服自己的弱点。它们虽非专门的“励志片”,但都有“励志”作用。后来贤秀一家每个人的行为,都与开头的自己不同。连贤秀也成长了。在更小的孩子世宗面前,她成了姐姐、保护者、决策者,她也变得勇敢无私。

如果只是一家人与怪物斗智斗勇,最终胜之,那也没什么。难得的是,导演居然能把剂量很重的社会批判和政治批判,天衣无缝地融入这个怪物片中。一家人大部分时间里,不是被怪物所追,而是被政府所追。他们想去寻找怪物,也就是去解救贤秀,却到处受到社会体制的阻挠。从这个角度看,这部片子又似乎不是普通的怪物片了。当然,它的一切批判都是以黑色幽默的面目出现的,但要知道很多时候,笑比血泪控诉更有杀伤力。这部电影的批判面很广,可以说处理的都是重大题材。怪物伤人,引发了恐慌,因为医生说怪物身上携带着病毒,并提到中国当年的SARS。观众会以为这病毒必定是真的,那样怪物的破坏效果才能最大

化,恐怖和恐慌也才能最大化。我们也看到跟怪物接触过的江斗不停地挠自己的后背。结果这一切都是导演的烟雾弹。根本没有病毒,不过是虚惊一场。江斗挠背,只是因为没洗澡的缘故。美国人则是在有意地制造恐慌。他们明知没有病毒而不言,以销售自己的生化产品。在SARS、口蹄疫、禽流感令人谈病毒色变的当今世界,当我们看到片中的人们都戴着口罩,一家人都穿着病号服时,不禁会心。

《汉江怪物》中的美国人形象很丑陋,这也许部分地显示了一般韩国民众对美国的心理。美国人是这个怪物的制造者。一个美国医生不顾韩国助手的反对,专横地要求助手把甲醛倒人汉江,怪物就是这些甲醛在水中生出的怪胎。后来,江斗被认为携带病毒,被塞在一个袋子中,虽然他一直在说自己的女儿危在旦夕。这时,来了个美国医生,和蔼地告诉他有什么难题尽管说。江斗如遇救星。那医生还问:这些问题,你为什么不去找政府、电视台或人权组织?江斗委屈地说,谁都不相信他。我们本来以为这美国医生应该是大公无私的美国人了吧。不是。如果我们从开始就注意到这个美国人是斗鸡眼,就会明白他不可能是好人了。结果他比谁都坏。他明知道病毒根本不存在,还说病毒进了江斗脑子,一定要给江斗做脑部手术。

美国生产的生化剂“橙色飓风”,在片子结尾施放。它可以杀灭病毒,虽然美国高层应该已经知道根本没什么病毒。在它的黄色烟雾下,怪物挣扎了几下,但并未毙命,倒是无数示威的韩国民众咳嗽、呕吐、耳朵出血。为了平衡这些反美的色彩,片子开头安排了一个勇斗怪物的美国英雄,他被认为是死于怪物病毒的第一人,但后来证明,他不过是在做手术时因惊吓而死。于是,连这个美国英雄也染上了可笑的色彩。

在美国上司面前,韩国下属唯唯诺诺,不敢抗命。韩国的其他政府和社会机构,在片中也遭到了嘲弄。警察蛮横无礼,官员索取贿赂。卫生执法人员全身武装,把他们认为携带病毒的民众,像对待病毒本身一样无情处理。相比之下,倒是韩国的黑帮人物们还要守信一些,他们虽然拿走了爷爷的钱包,毕竟还给了他一辆车。

汉江中的怪物虽然不同于好莱坞的怪物,但结局对怪物片来说依旧遵循了俗套,由一家人分别与怪物恶斗,每人给它致命一击,最后由戏份最大的江斗来结果掉它。而依托着这头相当特别的东方怪物,电影又描绘出另一头政治的、社会的怪物,九舌也不足以言其怪。它比下水道中的那头要强大得多。如果不凭借着汉江中的这头怪兽,这些社会批判的内容可不可以独立存在?不好说。可以肯定的是,如果那样,这片子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看,不会拿到韩国历史上最高的票房。票房与社会批判的严肃内容双丰收,导演又何乐而不为呢。安于阳春白雪地位的艺术,有没有人看无所谓,反是没人看才见得其阳春白雪。而好的内容,尤其是社会批判的内容,要想取得社会效果,如果没有观众,又批判给谁看,又想教育谁昵?能把严肃的酒,装进这样一个群众喜闻乐见的瓶子里,当然是一种上上选择,也当然就不能说它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了。

责任编校逯庚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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