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人

2008-10-27 05:42
作家 2008年2期
关键词:现代舞画作画家

欧 南

我很少看舞蹈演出,十多年来,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剧场看金星的现代舞专场。在略带伤感的怀旧中,浸透着深切的孤独感,舞蹈的语汇基本上是无需解释的,它只是一种波动的情绪,一种你下意识中能触摸到的自己,这是被舞者的肢体所牵引出来的内心情绪。这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现代舞通过简单的肢体运动,表达的内涵却远比古典芭蕾更丰富,而这种感受正是来自于我们自身的体验。在看似复杂的现代生活中,人的境遇,孤独和痛苦恰恰是通过最简单的日常生活得以体现的。

现在,往往越是讨人喜欢的作品,其形式反而越是简单。现代艺术在内容上更接近我们日常的生活和精神状态,这或许也与现代生活有关,人们已经无暇喝着下午茶,悠闲地琢磨艺术了。明代作家陈继儒在《太平清话》中说:“凡焚香、试茶、洗砚、鼓琴、校书、候月、听雨、浇花、高卧、勘方、经行、负暄、钓鱼、对画、漱泉、支杖、礼佛、尝酒、晏坐、看山、临帖、刻竹、喂鹤,皆一人独享之乐。”这种悠然从容的状态早已远离了我们的生活,现代人再也难以感觉到这种怡然自得的雅趣了。要想打动现代人,最好以最通俗、最简单的方式直指人心。摇滚乐或许最能说明这个世纪人们对音乐的接受状况。可惜,我做不到。固定不变的节奏、暴跳如雷的音量、不讲道理的喧闹足以使我吓得落荒而逃。

我们现在通过书籍可以知道,在20世纪初期,现代舞风靡一时时期的邓肯,或者尼金斯基非凡的表演,但限于年代,除了文字记载和图片以外,他们真实的现场我们终究无法看见。这种遗憾却是可以通过延续至今的现代舞所能弥补的。如果用一个词来简单概括古典芭蕾和现代舞之间的区别的话,前者可以用“唯美”来表达,而后者则是“孤独”。仅仅就“孤独”这样一个词,却能使我的脑海中想象出尼金斯基的表演,而不需要通过其他手段。人在心里上一旦感觉和前人类似,那么,这种理解就是一种再现,历史的再现。虽然我们从事完全不一样的工作,但心灵却是一样的。

“孤独”对20世纪的艺术家来说,似乎是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而艺术家在这个世纪中究竟得到了什么?这或许是一个伤心的话题。显然,这个世纪的艺术家承受着比他们前辈更为不幸的命运。这种承受已经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一种普遍的命运。

舞剧《简单人》的构思来自于英国现代画家劳伦斯·斯蒂芬劳里的生活和绘画。这种通过绘画而谱写的音乐在音乐史上并不鲜见,莫索尔斯基的《图画展览馆》、利盖蒂的歌剧《伟大的死亡》等都是取材于绘画。但舞剧《简单人》并不是对于绘画简单的图解,它的巧妙之处是通过舞者对原画逼真的再现,达到一种出人意料的舞台效果。如果我们从舞蹈所表现的层面来看,它是把劳里作品中冰冷的画面具体化了,它使得本来静止的画面变成了抽象的模仿动作。在舞蹈中,我们看见画中人一个一个的,面无表情地从画面上走了下来,扭动着肢体,无动于衷。舞蹈的语言只是表现,表现在工业时代人们普遍的精神状态,冷漠、无趣、犹如机械般地毫无生气、没有知觉,也没有任何情感性的表达交流,大街上虽然人来人往,但情境却犹如一片荒凉的墓地。

舞蹈用一种非常冷谟的处理,在悒郁的冷色调中,每一个画面都在述说一个故事,一个自己每天都能遇到的故事,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着,麻木机械,重复,无始无终。舞蹈使我想起佩索阿在《惶然录》中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一些人看着我,似乎他们知道我,或者以为他们知道我。带着眼睛和眼皮的隐隐作痛,我感到自己也回看了他们一眼。但我并不想知道外部的世界。”

英国画家劳里(1887—1976)被认为是战后英国主要的表现主义画家之一,但在世界画坛上,劳里并不是一个非常出名的画家。相对于他的同胞,也是表现主义巨头的英国画家弗朗西斯·培根来说,劳里的声望要小得多。这或许和劳里的生活习惯有关,劳里自己说过,他的理想并不是成为一个画家,他的理想是要在画布上描绘工业时代的风景。他基本上是个与世隔绝的人,封闭在自己的画室中,精心勾勒他“火柴棍造型”的,近乎有些孩子气的画作。在很长一段时期,因为评论家对他感到困惑,而很少评价他的作品。这在客观上也影响了劳里的知名度。

劳里出生在英国的工业城市曼彻斯顿,和很多充满乖张性格的画家所不同的是,劳里自称自己是一个简单人,用简单的材料在画布上作画。而事实也是这样,在劳里成年后的42年里,他白天是个收租人,晚上才是一个画家。这种游离于主流之外,独来独往的性格,或许是劳里的画风能保持自己独特风格的原因之一。劳里的个性寡淡,因为没有一般穷画家的经济烦恼,使他离群索居的生活有了保证。劳里的父亲是个房地产商人,母亲是一个钢琴家,但对于儿子想成为画家的理想一直冷嘲热讽。我们现在无法知道劳里的母亲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干涉儿子的艺术理想,或许是对艺术的自负,或许是因为自己艺术理想的失落而变得古怪。这种例子其实并不少见,诗人拜伦的母亲,便是因为被丈夫所抛弃,而将所有的愤怒倾泻到年少的诗人身上。但不管母亲对他如何奚落,劳里却是一生钟爱自己的母亲。

由于母亲的控制,劳里一直随父母生活,并不求回报地坚持自己的创作,这或许是我们对劳里作品风格的一个最好的注解。他虽然是个画家,却一直游离在画家圈之外,他的创作带有业余性质,由于不求回报,自然使得他的创作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想象来,而无需受到外界时髦艺术观念的支配和左右,这对于一个艺术家来说,这近乎是完美的状态。

在劳里年近半百的时候,母亲的去世使他悲痛欲绝,在他的后半生中,独自一人居住在比克省郊区的一所大房子中,直到去世都没有结婚。虽然现在有人认为他曾经结交过很多女孩,并留下了画作,但这些女孩是谁,却无人知晓,评论家觉得在劳里的那些对女性的画作中,充满着挫折和压抑感。从劳里对母亲的依赖,和对女性充满焦虑的矛盾状态来看,似乎劳里有着强烈的“恋母”情结,他把这种情绪强烈地融合在作品中。

在劳里的很多画作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觉到他有着轻微的忧郁症的迹象,他的作品大多是从不动声色的冷漠中反映出城市对人的压抑、无助、人的孤独、没有希望的生活。劳里是属于那种自制力很强,看似冷淡,却有着强烈的,但不愿意轻易流露出情感趋向的艺术家。他的绘画看不出像凡高、蒙克那种激动、夸张,甚至神经质的笔触,常常就是一个孤独的、近乎呆板的人,或者在城市高楼、烟囱下,密密麻麻,像蚂蚁一样的人群,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冷漠,却传递出我们生活本身的实质。泰戈尔曾经说过一句谣“城市中拥挤了很多人,但他们是不被爱的”。正如劳里的画一样,不管是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群也好,耸立的高楼烟囱也好,它们所反映的内容都是一样的——冷漠。

如果从20世纪的绘画来看,劳里的缺乏知名度也不难理解,在以吸引人眼球,动不动就喜欢视觉冲击力的现代画风来看,劳里画风中隐忍的孤独感、荒漠感和那种冰冷的,不动声色的对人性命运的怜悯是很难打动都市中的红男绿女的。美国现代艺术家安迪-沃霍尔仅仅依靠拙劣的卖弄风情便能成为大众的宠儿。20世纪的艺术本身或许就是荒谬的,伟大和低劣如今已经失去标准,变得难以辨别了。

根据劳里的生活和绘画而改编的舞剧《简单人》是为了纪念劳里诞生100年而创作的。在剧中,最能引起我兴趣的是扮演劳里母亲的英国芭蕾名伶莫伊拉·希勒。她就是当年红极一时的电影《红菱艳》中女主角的扮演者。时光荏苒,希勒虽已不似当年那般娇艳可人,但仍不失美丽。岁月在她脸上早已布满皱褶,但对我来说,她的美艳是我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我还能记起当年看电影《红菱艳》时候的痴迷,当年我还是个中学生,正处于君子好逑的年龄,在看多了国内土气的女演员之余,难免有惊艳之感。而惟一令我感伤的是,这个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至于《简单人》这部舞剧,我难以用语言去描述它,你只有自己看过才能知道。在这里,我只能说,这是我看过的现代舞剧中最能打动我的作品。舞剧使我沉浸在莫名的忧伤中,且混杂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它掺杂着压抑、沮丧,和一种宿命般的怅惘的情绪。

舞蹈中,有两条线索,一条是模仿劳里的画作,它使得画中人变成了舞台上具体的人,形象逼真;另一条是描写劳里和其母亲,其中穿插着很多劳里绘画中的少女的形象,形成强烈的冲突,这些少女在她母亲面前,像是一场梦,一个泡影。究竟是母亲的阻挠使得劳里始终无法得到自己的所爱呢,还是对母亲的依恋,使得劳里一再放弃自己心爱的姑娘!谁也说不清楚,我们只能被一层薄雾般的忧伤所困扰。劳里就像是一头被困在牢笼中挣扎的猛兽,在长久的矛盾中,他究竟是驯服了呢,还是退化了!

其实我们都一样,时间淡化了一切,我们从时间中走来,变得更为睿智,也变得更模糊。

责任编较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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