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何处是

2008-12-19 05:28蓝士英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8年12期
关键词:缺失痛苦

关键词:故土感 缺失 痛苦

摘 要:本文认为,对《故乡》的阅读,不应仅仅限于社会意义的挖掘,一旦把鲁迅纳入以人为原点的探索视界,则从《故乡》中还可发现鲁迅故土感缺失的痛苦。对这种痛苦由来的追寻、解析以及对鲁迅如何挣扎于其间的审视,正是本文探讨的问题。

对《故乡》的阅读,历来偏重于其社会意义的价值,比较多地注意闰土的命运及其意义。由于鲁迅的博大精深,人们对于鲁迅及其作品的理解往往会笼上一层神性、圣性的光环,从而不可避免地产生一些“仰视盲点”。但笔者认为,文学的本性决定了对作品的理解与阐释是多向度的、多元的甚至是无尽的,因而随着阅读对象、时间和空间的变化,《故乡》也完全可以挖掘出新的阅读魅力。

一旦把鲁迅纳入以人为原点的探索视界,则可发现在鲁迅的灵魂深处,一直掩藏着一种由于故土感的缺失而带来的大痛苦,这种大痛苦在《故乡》中有较为深刻、较为集中的反映。

运交华盖欲何求

在创作《故乡》前的一段时间里,鲁迅曾“感到未尝经验的无聊”,“如置身于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而且这种“寂寞又一天天的长大起来,如大毒蛇,缠住了我的灵魂了”{1}。他也曾经作过挣扎:“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驱除的,因为这个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方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深入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2}

他的这些痛苦,一方面是由于日益卷入的实际的战斗历程,与旧文化战、与旧势力战,他所感受、承担和认识的现实的黑暗、苦难的深重、战斗的艰难、前景的渺茫、道路的漫长、大众的不觉醒、恶势力的虚伪凶残以及他屡次被革命者和一些青年所误解、反对和攻击,甚至受着同一阵营的冷枪暗箭……都使他感到无边的孤独和悲怆;另一方面,婚姻的束缚也让他无比怆然。当初在日本,以为天地广大得很,也就不怎么在意与朱安的婚姻,甚至对人说,那是母亲娶媳妇。可他现在回来了,才发现天地原来那样低窄,他才真正尝到婚姻的苦味。尽管他一直勉强自己,对朱安以礼相待。可是,他们之间的智力和文化差距实在太大,鲁迅对她又没有感情,稍一接触,便会发现她种种缺陷,那点原来就很微弱的交流的热情,很容易就消退下去。他对母亲抱怨说:“和她谈不来,……谈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3}连话都不想谈,还要朝夕以对,这种处境,真可算是难捱的苦刑了。他想逃避,可是,倘不离婚,这逃避的余地也就有限,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家独住,在北京绍兴会馆的七年间,他都是一人独居。这种婚姻的束缚,对他造成的痛苦是可以想见的。

正因为这些痛苦的无以逃避,使得作为一个有着血肉之躯的鲁迅“怀着乡愁的冲动”,去寻找一个能安妥灵魂的家园成为一种完全可以理解与接受的行动,从1898年5月,他“走异乡,逃异地”{4},到1919年12月回乡探亲,这“二十年间时时记起的故乡”的美丽正是抚慰他坚韧前行的绵绵动力。“故乡”这个概念所精炼蕴蓄的丰富的文化内涵,在鲁迅的血脉中已有了更深厚的沉淀。笔者认为,《故乡》中的“故乡”正是鲁迅先生精心构建的安妥灵魂的精神家园。现实环境的逼仄,自身生活的漂泊,使他不可避免地想要寻求灵魂的故乡,精神的庇所,而这种对有着相当温度的“故乡”的追寻,恰恰折射出鲁迅内心深处故土感的缺失已然深入骨髓。

心随东棹忆华年

创作《故乡》时,鲁迅已过不惑之年。成熟的人生经验使他面对任何问题都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也正因为此,他在《故乡》中对精神家园的小心翼翼的护卫便令人尤为感动。

开篇那“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当然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起的故乡”,“闪电似的苏生过来”的对于故乡的记忆中有“一幅神异的图画”,这里有“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海边是一望无边的碧绿的瓜地”,在这图画中有一个项带银圈的小英雄,勇敢、机灵、健康、活泼,“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地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这一刺而不中,正可见先生对精神家园的精心护卫:在这个家园中,容不得血淋淋的杀戮,容不得凄怆的哀嚎,如果听任生命在钢叉上作垂死的挣扎,那顺着叉柄流淌下来的生命的鲜血便会汹涌地淹没一切价值的圣洁。这里需要对生命的关爱,不要对生的权利的摧折。“生命造得太滥毁得太滥”本已令人“凄凉与悲哀”{5},又怎可容忍在自己安妥灵魂的家园中出现残酷的杀戮?小英雄的勇猛和猹的伶俐都是为了使得画面更具生气与活力。那“一轮金黄的圆月”的美丽的光芒笼罩的淡淡的纯净与平和,正是那寂寞的灵魂所渴望漂泊于其中的意境。

这样的意境,次年又在鲁迅的作品《社戏》中以更富有诗意的画面出现了。在《社戏》中,“迅哥儿”到鲁镇,和小伙伴们一起,骑牛,钓虾,其乐无穷,月夜,少年们还乘着大白鱼似的航船、“夹着潺潺的船头激水的声音”,穿行在淡黑的连山、扑面的水汽、朦胧的月色之间,感受到“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的沉静与柔和,连戏台在月夜中也“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月光又显得格外皎洁”,横笛那样的“宛转、悠扬”,这一切的一切,让“我”流连忘返。以这种清新自然的笔调、对故乡充满深情的描述,是对那饱经流离漂泊之苦的灵魂难得的安妥与抚慰。

鲁迅这一代知识分子:他们或因被“聚族而居”的封建宗法制度的农村社会所挤压、抛弃,走投无路,或为“欧风美雨”所带来的西方现代文明所吸引,或为“人”生来俱有的对于“未知世界”的神往和“飞向远方”的“梦”的驱使,纷纷“走异路”,因此,当“我”这一代知识分子“离乡而去”,他们实际上是实现了某种精神的蜕变,即在价值观上告别了“故乡”以及与之相联的一整套生活的经验,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但是,现代都市(特别是旧中国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现代都市)却没有提供给他们理想(梦幻)中的精神乐园,如《故乡》中所写,“我”依然为生活“辛苦展转”,并无以摆脱孤独、寂寞等精神痛苦,于是,被“人”的“归根恋土”的情绪所蛊惑,做起“怀乡”之梦。

可惜,这终究只是“心理的故乡”,正如鲁迅后来所说:“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留存。他们也许要哄骗一生,使我时时反顾。”{6}温暖的故乡的影子越是那样远不可及,无迹可寻,灵魂深处的渴盼与追寻便越是层现叠出。

但过于强大的现实使鲁迅先生不得不从“心理的故乡”中惊醒过来,“直面惨淡的人生”,无疑,“现实闰土的故事”在其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帮助“我”完成了“现实”与“幻景”的剥离,“闰土”一声“老爷”,“使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终于从“幻觉”的世界回到了“现实”,并进而感到了被“隔成孤身”的“非常气闷”与“非常的悲哀”,这是一种因“希望”的破灭而愈发沉重的深刻的精神痛苦,在苦苦追寻中恍惚可见,清醒过来方知是海市蜃楼的难以言说的伤痛。“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西方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裹挟着政治与经济文化的侵略汹涌而来,处在旧中国这一间“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铁屋子中的鲁迅,无力使自己抽身而退,便只有负痛挣扎。这样,我们在《故乡》中便会看到,“我与闰土”疏离之后,“宏儿与水生”又自然而及时地相识相交起来。“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这一句话几近于宗教般虔诚的祈祷。因为这些孩子便是未来,便是希望,便是所有爱与美、善良与友谊的象征与载体,失去他们便失去了一切,因而对他们的真诚的祝福与祈祷,实际上也正是对“心理的故乡”一种护卫——要让家园的神圣价值溶进这些孩子们的血脉中去奔腾,以永葆家园的纯净与延伸。这种理想主义极浓的描述在鲁迅已届四十的时候仍反复出现,这里既有一种对“失乐园”的惆怅与痛苦,又有一种力图永葆原初的辛酸与挣扎,而这种挣扎背后,也正是鲁迅时常凸显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

这个存在于灵魂深处的故土感与中国文化史上太多的寂寞的灵魂所感受的是一脉相通的。社会昌旺如大唐,这种纯净、平和中的寂寞也是不乏其例的。几经沉浮的王维,晚年隐居辋川山庄,所作诗歌以恬静自得、精神解脱的格调传世,但是,仍有些蛛丝马迹间或流露,譬如王维的《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画面上似乎不着痕迹,却能让人体会到一种对时代环境的寂寞感。洒脱不羁如李白,《独坐敬亭山》:“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清幽平静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深深的寂寞?即便平和的白居易,其《村夜》读来又是怎样的感觉?“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大自然美景如画,也许会让白乐天暂时忘却自己的孤寂。可是,事情并非设想的如意,美好的梦想随风而去,自有无端的寂寞和悲哀:“一个人做到只剩下回忆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算是无聊了罢……”{7}自然,鲁迅并不会无聊至此,他只是太累了,甚至有几分茫然之感。不管当初他是怎样想逃离故乡的,一旦离开这块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他还是满心凄苦。鲁迅到南京不久,就这样向家中的兄弟描述旅中的感受:“斜阳将坠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真觉柔肠欲断,涕不可遏。”{8}二十年后,他回忆这离乡的情形:“好。那么,走罢……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总得寻别一类人们去,去寻为S城人所诟病的人们,无论其为畜生或魔鬼”{9},语气间似乎充盈着一种主动与绍兴城决绝的意味。可细读他的那些诗文,却更强烈地感受到他心境的另一面,他一面想逃离故乡,一面又为离开故乡的寂寞和孤独所苦。奔赴新世界的兴奋与激动是容易过去的,新生之路的无从寻求更容易使人疲惫。路途茫茫,就不能不时时回眸故土,呻吟出失群的凄凉。

精禽梦觉仍衔石

当年岁渐长,人事更迭,满腹的凄凉已渐渐不能直言倾诉而又无法压抑时,他举起了手中的笔,投身到启蒙运动中来,他不能像那些传统的文人那样“对于人生——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他呼吁“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于是,我们在《故乡》中看到,当那渐离故乡的潺潺的水声拍打着“我的思绪”时,那种远离家园的剥落的痛苦与渴望延伸的韧性交织在一起,“我想:我与闰土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要像我……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苦苦的追寻的故乡已面目全非,这是令人痛心的,但并不令人绝望,因为还有新的生活,还有“我与闰土”这一代人“所未经生活过的”,这种表达使这篇小说再添一层理想主义的色彩,也可深察这位大师的内心世界的止水与狂澜。

“一轮金黄的圆月”辉映着“海边碧绿的沙地”,这是留在心中的永远的故乡。即使不得不离开,也是有最美的希望留存的。“其实希望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这是痛切之余的自我安抚与慰藉,也是自我告诫与鼓舞,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伟大战士舐干了血迹与泪痕继续前进的坚韧。

“日暮乡关何处是”,海边沙地惹愁思。总观《故乡》,我们看到了鲁迅对故乡的孜孜以求,追寻——暂得——离去,这三部曲鲜明昭示了鲁迅故土感的缺失,也昭示了鲁迅精神层面中最为重要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精神。

(责任编缉:赵红玉)

作者简介:蓝士英,江苏技术师范学院人文社科学院讲师。

①②④鲁迅.自序[J].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页。

③薛绥之主编.鲁迅生平史料汇编 (第三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85页。

⑤鲁迅.兔和猫[J].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34页。

⑥⑦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1页。

⑧鲁迅.集外集拾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495页。

⑨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版,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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