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是漂流的信仰

2009-02-25 06:32高维生
鸭绿江 2009年2期
关键词:沈从文散文

高维生,吉林人,满族。出版散文集《季节的心事》《俎豆》《东北家谱》《酒神的夜宴》《午夜功课》。从1988年开始,在《中华散文》等报章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被介绍到韩国和马来西亚。并被选入《21世纪年度散文选·2001散文年选》《2001中国散文年选》《2002中国散文年选》《2003中国散文年选》《百年中国性灵散文》《百年中国散文经典》等多种选本。

近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查阅了关于沈从文的大量的资料,在文字和照片里,回味瞬间凝固的珍贵。我喜爱沈从文老年的照片,透露出慈祥和天真的神情。

南国的雨缠绵,雨中的祝勇,在酉水河边和朋友饮酒,寻找翠翠的身影。李辉则坐在窗前听雨,对面就是南华山,白天不是阴天和雨天,能隐隐约约地认出沈从文母校的位置。李辉住在黄永玉的家,沈从文最后一次回凤凰,就住这间屋子里。李辉的心情恐怕和别人不同,他和沈从文是忘年交,沈从文的声音和笑声,存留在他的心底。有一天,李辉在沈从文曾经住过的地方,记忆中的东西,缓慢地渗涌出。

1982年,沈从文终于踏上家乡的土地。八十岁的老人,不辞旅途的劳累,回到生养自己的土地,心情是何等幸福。沈从文快乐、自由,任意地奔走,享受每一秒钟。凤凰充满了神奇,它是少数民族杂居之地,山的大方,水的灵性,神秘的宗教和浪漫的情绪,雾一样缭绕。各民族的戏曲和民歌,养育了一代代人。在这里有阳戏、汉戏、高腔、傩堂戏等诸多戏种。沈从文喜欢傩堂戏,他回到家乡,人们自然要安排一场傩堂戏请沈从文听。傩堂戏和楚文化有血与水的关系,它是一种古代驱邪、逐鬼的神调,唱词朴白,什么人都能听懂,深受百姓的喜爱。

这一天下午,在黄永玉家的大院,请来了一伙民间艺人,为沈从文演唱原汁原味的傩堂戏。女艺人刘玉珍年过五旬,一阵锣鼓响过,她清开嗓子:

正月元霄灯火光,二月芙蓉花草香。

三月清明人插柳,四月家家插早秧。

五月龙船初下水,六月美女晒衣裳。

七月又是目连会,八月十五雁回乡。

九月重阳尝美酒,十月霜打草头黄。

十一月修水来相请,十二月相请先锋娘。

感君诚心来请我,奴家一心赴傩堂。

刘玉珍唱腔婉转,略带哀抑,使离家数十年而乍闻乡音的沈从文听得如痴如醉,触动了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他一面凝神谛听,一面低声随唱,竟情不自禁地擦拭起泪水来。此时在座的人,目光一齐投向沈老,在我身旁的黄苗子满怀深情地低声说:“此情此景,真是座中泣下谁最多,边城沈老青衫湿啊!”接着湘西著名记者肖离老人也感慨赋诗:“一样凝神听楚音,先生岂是曲中人。故园雨浇深浅绿,我对溪山也动情……”

一曲乡音满足不了游子深情。5月14日下午,一个民间戏曲班子又来到黄家大屋清唱本地高腔戏。高腔戏也是湘西一带独传的剧种,这次唱的是《五台相会》、《关公挑袍》、《安安送米》等传统剧目,演员和司鼓全是城中手艺人,击铙钹的是一位失明的老汉,司鼓掌盘的是城内年过七旬的著名土家族老艺人田景光。在唱《关公挑袍》时,田老艺人一边击鼓一边清唱,博得全场掌声。沈老再次听到久违的乡曲乡音,倍感兴奋,趋步上前与众艺人握手致谢,并拉田景光老人到身边坐下,称赞傩戏和高腔调子好听,拜托老艺人把技艺传给后辈继承发扬。两位老人还合影留念。

沈从文的家乡人田儒钦用记录片的手法,不漏过每一个细节,写下了沈从文的每一处点滴的事情。读他的文字,我像和他一起在沈从文身边,陪他听傩堂戏,听高腔戏。我看到吴智江拍摄的沈从文和老艺人的照片,记下了那一刻的情景。沈老故去,镜头把这一历史留下了。雨夜读照片,湿冷的冬雨在窗外发出冰冷的声音,少了浪漫,少了诗性。

沈从文笑得自然,那么灿烂。两位老人用家乡话聊天,久违的乡音,像流不尽的沱河水,在沈从文漂泊的日子里,滋养他度过了孤独的时候。沈从文羞涩地搓动双手,在老艺人面前,写出过几百万字、影响几代人的大作家腼腆了。沈从文真诚的一面不需要文字,不需要语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许多老人到了晚年有报复心理,想在有限的时间中破坏一切,充填孤独的心。而沈从文却是慈祥的,嘴角泛出的笑意,犹如秋天的阳光,华美而朴实,谦和而宽厚。老年的沈从文更有人情味了,宽畅的胸怀,值得人们依恋。

几本关于沈从文的书中,都选了这幅照片,我摆在桌子上对比着看,沈从文童真的微笑,这一笑,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在船上不大的空间里,沈从文和他哥哥的朋友,押着一船军服,在水上行走了四十多天。在行船的过程中,沈从文亲历了生死的瞬间。躺在摊开的军服上,听船板下水流的欢快声,喝北风中的寒冷。空气中的水腥味,在船的上空盘绕,船在移动,沈从文离家越来越远,但是社会的磨砺,却让他一天天长大了。

曾姓朋友读书不多,人生的阅历丰富。在天是房、水是床的旅途中,为了驱赶寂寞,他为沈从文讲了很多故事。含金量高的生活矿藏被沈从文采回,贮存到记忆的档案中。在他后来作品中鲜活的人物,很多是来自于曾姓朋友所讲的故事。曾姓朋友不仅给他讲粗野的故事,也教会他如何去做人,做真正的男人。

在离目的地很近的地方,沈从文所坐的船,触碰河中的大石,船舷粉碎。获救后的沈从文没有过多的惊吓和恐惧,只是与大家相视一笑。船夫在河滩上,拢起一堆火,度过新年的第一天。人的经历,不是金钱能买到的,在后来经受了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沈从文都坚强地活下来了。

船对于沈从文不光是行走的工具,而是人生的象征。

1982年,沈从文携张兆和一起回到故乡,坐在吉首码头的石阶上,拍下了照片。粗糙的石阶被太阳晒得温热,两位老人脚前是流淌的河水。他们向远方望去,远方吸引他们的目光。沈从文找出这段生活,他怀揣着未来的美好理想,在船上的日日夜夜,他听了很多的事情。读书不多的曾姓朋友,对他后来的写作有一定的影响。如果没有这一连串的经历,沈从文年轻时的事少了一点。有些事情,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的,对某些人是苦难,对某些人却是一笔财富。2008年的第一天,我读到河滩上的那堆火。写下这个火字,心情和沈从文不同。他是在船遇险后被救到岸上,为了御寒取暖,在新年中,在荒野的河边燃起火。窗外的夜空,响起迎接又一年到来的鞭炮声,我和多少年前的沈从文围着火堆,在清寒中等来新年。沈从文和张兆和在码头边上,也会想那个遥远的日子吧。沈从文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心情非常放松。河水像流动的电影胶片,在大自然中播映过去的事情。水波像一格格的画面。放映机转动,发出单调的声音,胶片上奔跑的小人,不紧不慢,以每秒24格画面的速度向前。小窗口射出的光束,划破大厅里的黑暗,柱光气势汹汹,行进的途中人嚷马嘶,尘土飞扬,最终奔到银幕上,变成一幅幅画面,演绎人生的悲欢离合。

沈从文像一座山屹立在眼前,在山中我得到了无数宝藏。读沈从文的书,使我对文学的认识不单纯了。在物欲横流的当代,人们纷纷离开了文学,搞文学的人可以用身体写作,去赚大把的钞票,也有人坚守文学的阵地。夜晚的城市静下来了,灯下看沈从文的照片,我有了依靠、安全的感觉。

祝勇在《凤凰——草鞋下的故乡》一书中说:“1982年,劫后余生的沈从文携夫人张兆和重返湘西,就有了另外一张照片。头发花白的沈从文坐在金鞭溪边的石头上,张兆和立于身边,搂住丈夫的肩膀,两人面向镜头,很灿烂地笑着。我差不多可以听到他们的笑声和清脆的水声的那份美好的和声。此行沈从文为自己选好了一块墓地——就在凤凰的山坡上,面对沱江。他想到了自己的死。即使死,他也要守望那埋藏过多少岁月、泪水和爱情的江河,那属于民间中国的一切记忆,都将因沈从文的死而化作永恒。”

祝勇的文字充满了灵性,一幅照片使人有了太多的感受,这是生命中的一股动力。在沈从文的身上,不仅学到了知识,更多的是做人。人活在世上,品质最重要,没有品质的人,能做什么事呢?沈从文的目光清纯,流露真诚,岁月的尘埃无法湮没。让我看到一代知识分子的良心、品质、朴素,和深厚的传统文化的滋养。

照片读了几遍,每一次读,感受都不相同。在情感的河流中,我听到朴真的呼喊声,声音难以忘记,在心灵的河流中永远地漂流。“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牢记这句话。

沈从文是个简单而复杂的人,我沉浸在沈从文的世界,没一点工夫去做别的事情。这样也好,在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生活中,忘却了当代的人与事,没有烦恼,思想中只有沈从文。写作中时常流泪,一是沈从文的人格感染,再就是人到中年经历的多了,喜欢怀旧。我在旧时代行走,沿着沈从文的文字,看到了巨大的背影。这个时代的人,为人,为文,有时还不如老一代人。我可能是保守主义者吧,跟随不上社会的节拍。沈从文的文字干净,像一条清明的河水。现代的一些文字是垃圾,谈不上透明,而是臭气熏天,这样的文字害人,更谈不上育人和感动人。

如果文学只是为了讲故事,记录一件小事情,发一点小议论,要不就是从积压的历史中翻找一些东西,像味精调一下味,烹一锅东北的乱炖,那么文学还有什么意义?好的文字是经过作家生命的滋养,不会轻易地浪费每一句话的。如果文学失去了创造的想象力,失去了个性,像电脑上复制的文字块,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话,就没必要再读文学作品了。可以去读故事,传奇,各种各样的离奇案件对感官的刺激,和文学相比较,更适合口味。文学是一种特殊的艺术,每一个字都是有灵魂的。说书人和伟大的作家雨果,所描述的东西不可能一样。一部《悲惨世界》像一座山峰矗立在那儿,吸引一代代人,去探索其中的秘密。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环境,每一次阅读都有不同的感受。

1982年,沈从文回到家乡的第二天,就去拜访母校。沈从文走进当年上学时的教室,坐在同学们中间,他的脸上安静,眼睛注视前方,在听老师讲课。沈从文的心情一定不能平静,少年时代离他远去了,逃学和撒谎的孩子,如今已是满头白发。他再没力气和同学们投入河水中畅游了。少年时代,像一条干涸的河床,留下淤积的岁月在阳光下翻晒。漂泊的日子,他多少次想到母校的情景。窗外的楠木树,沈从文在自传中写到过它。因为在这棵树下,他被罚跪过,在这里他记住了先生的话,开始奋发学习。

沈老边看边谈,当走到一棵楠木树下时,他用手抚摸树身,感怀地说:“我童年时贪玩,尤其喜欢看戏,不管是汉戏、阳戏、傩堂戏或木脑壳戏(木偶戏)我都爱看。有一天,道门口唱木脑壳戏,我吃过早饭把书篮往土地庙里一藏,便跑去看了一天戏。第二天硬着头皮来上学,刚走到这棵树下,就碰到班级老师毛先生,他罚我跪在树下,问我为什么逃学?我老实交待是看戏去了,他责备我说:“楠木树向上长高,你却跪在地下变矮!”当时,在旁边的同学听了,也跟着讥笑我,使我非常难堪。我大约在地上跪了半点钟,毛先生才喊我站起来,耐心开导我说:“你今天可能恨我,因为遭到了同学羞辱。但大家都在用功读书,而你却逃学去看戏,这叫作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你要别人尊敬你,就必须尊敬自己。”毛先生一席话给了我深刻启迪,在以后的生活道路上,我始终记住“自侮而后人侮”、“自尊而后尊”这条道理,做一个自尊自强的人。

田儒钦这段文字弥足珍贵,我们了解了真性情的沈从文。我也看到文昌阁校园中的那一棵楠木树,高过教室很多了,照片是林华拍于2002年。少年的情感滋养人的一生,沈从文作为经过风见过雨的老人,触摸大树时的心情,不是百感交集简单的一句话就表达得了的。这是心灵和心灵撞击时,发生质的裂变,涌出的情感,冲毁一切。

我拉开窗子,让冬雨声跑进屋子里,湿润的风扑在脸上。眼前总是流动沱江的水,耳边响着杜鹃的啼叫。夜晚,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看沈从文回家乡时的三张照片,我无法摆脱1982年5月。

在老照片中行走,心情变得复杂,世俗的潮水退去,我看到真实的历史,真实的人。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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