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

2009-03-02 06:04马康婷
关键词:拉康迷宫理性

马康婷

关键词:卡夫卡;《地洞》;自我;主体性;他者;强力;迷宫

摘要:卡夫卡在《地洞》中描写了小动物因内在理性的不断思考与外在地洞的无从把握而时刻焦虑着,展示了自我的迷失与他者的注视这一矛盾交织的生命体验。小动物所处的主体性丧失与外物强力的生存迷宫这一生存困境颇似现代人受技术控制丧失主体性、心无所依的悖谬现实,两者有着同质的精神焦虑。因此现代人欲走出当下技术统治的异化现实,就必须厘清临界者的存在,认识到自我与他者存在的互为统摄性。

中图分类号:1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9-4474(2009)05-0040-04

米兰·昆德拉说:“19世纪的睡眠式想象被弗兰兹·卡夫卡突然唤醒,他做成了后来超现实主义者呼唤过,却从未真正实现的:梦与现实的交融……小说可以摆脱看上去无法逃脱的真实性的枷锁。”这确实说出了卡夫卡小说看似荒诞后的真实感。从文艺复兴到启蒙时代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作为自己和世界之主人的大写的“人”,被从神圣的王座上拉下来,经历着身心的异化,跌落到一个小小的洞穴里,人的尊严、价值和自信丧失殆尽。与此同质,他者也由宇宙中可尊敬的上帝、天神退化为与自我对话的沉默者。

卡夫卡在《地洞》中极力描写孤立无援的小动物,其生命体验是被困于地洞的自我迷失以及对外在他者无从把握的真实感受,此种状态下的生存困境颇似现代人受技术控制丧失主体性、心无所依的悖谬现实,两者有着同质的精神焦虑。

一、自我的迷失

《地洞》中的主人公——叙述者,一只生活在地下的小动物,它深刻细腻的生存体验构建出了读者意识中的“自我”形象。正如威廉姆·埃姆里希所断言:“在后期小说《地洞》中,卡夫卡有关动物生存的主题,即人的真实‘自我问题得到了最彻底的深入反思和生动刻画”。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小生命,为了寻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为自己挖掘了一个巨大的地洞,内有通道、广场、城郭,有伪装着的入口,有使敌人找不到人口的迷津。但在设计得如此坚固的城堡里,小动物依然被黑暗笼罩着,一种巨大的不安全感、不安定感弥漫于四周。小动物总是担心敌人来袭击,认为敌人会夺走自己为之付出了劳动和艰辛的地洞,于是常去入口外躲藏起来观察有无敌人走近,劳累至极也不愿让另一个生命帮着完成这项任务……无休无止的忧虑使小动物不能静下心来从从容容地安享地洞内的生活。

关于自我的本质,拉康认为绝不能把“自我看作居于感知一知觉体系的中心,也不看作是由‘现实原则组织成的”,这说明了真实自我建构的不可能和现实自我的被证伪。正如波微所说:“拉康的‘自我是一种分裂的观点而不是一种稳定性的观点。”因而,《地洞》中的小动物就是一个因主体性无从确证而使自我走向分裂的、丧失整体品格的生命。

首先来看这个“自我”建构的不可能。因地洞的不断变幻吞噬着小动物的主体性,故它虽精心打造了地洞,但仍时刻面临着各种威胁:“威胁我的不仅有外面的敌人,地底下也有这样的敌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但传说中讲到了它们,我是坚信不疑的。”“在这时,存在者整体便以下述方式被看待:唯就存在者被具有表象和制造作用的人摆置而言,存在者才是存在着的。”地洞没有完全在小动物的掌握中,因此小动物无法安心。但我们清楚,“无论以何种方式,人只能够表象先前从自身方面自身证明了的东西,在其随之带来的光明中向人显现自身的东西”。即表象也必须以存在者的自我证明与去蔽为前提,否则知与物的符合就根本不可能。小动物自认为应该了解并亲熟地洞的所有:听到洞内细微的声音,便挖地三尺地寻找和猜测危险的来源;或者把自己的储藏品放在一处,觉得不安心,又把它们分散开来,然后又……小动物对地洞的一切都非常清楚并能借此推断敌人的情况,然而这一切努力却显示着主人行动的徒劳,并更证明了自身因他者而分裂的情形。在关于地洞入口的谈论中,小动物指出:“倘谁有兴趣,也可以闯进去——但请格外注意,他必须有某种并不多见的本领——对里面的一切进行永久性的破坏,这是我十分清楚的”。此一系列心理及行动的过程,本质上却是与地洞的疏离,地洞明显脱离着“自我”的掌控,且站立起来成为了主人,主宰着小动物的整个生活。主体的存在必须以外物为其确证,但当外物已然离我而去时,我又如何确证自我主体性的合理性?

再看现实“自我”的被证伪。小动物求助于自我的理性以确证主体的存在,总是根据现有状况进行不断的推理与自我辩驳,又再次迷失。一开始它宣称:“我造了一个地洞,似乎还很成功。”它的内心仿若婴儿欲与整个地洞融合,可谓拉康所称的“想象性模式”,即婴儿在出生后的6~18个月,即前俄狄浦斯阶段没有任何分离差异的概念和独立的自我中心意识,对于主客体不加明确区别而享受着一种和整体宇宙相融合的和谐宁静之感,因为它所有的需求都通过“地洞”得到了满足。但不久这种想象就被理性的推论所压倒,在估计了各种可能性之后它不得不承认,地洞本身是不安全的,起先的优点宁静,忽而转为“当然这是没有准的。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中断,一切告终,也未可知”口]。它渴望野外的“自由生活”,但在一番推论与驳议以后,此种自由变为了外部确保地洞安全的不自由。原本和谐的心灵安逸感再也找不到了,呈现的是一个不停推论算计游移的理性的自我,整体人格无形中缺失了。拉康指出,一旦幼儿进入了“镜像阶段”,通过辨识和反观镜子中呈现出的自我影像而最终将产生出和外界的分裂意识。地洞就是镜子,照出了小动物按理性生存的盲目。更为重要的是。盲目的不确定感让它时刻处于一种忧虑不安之中,“可是现在情况是这样,地洞虽然是相当安全的,但绝对是不够的,难道什么时候停止过忧虑了吗?”忧虑与不安的产生意味着主体性危机的显明,主体为了再次确证自我,必然会变本加厉地去捕捉外物,小动物就一再凭借自己的理性判断地洞的安全,在理性分析后,又受欲望的驱使对地洞采取措施,造成地洞再次陷入掩蔽状态。“可惜的是,它也像其它类似的策略一样,由于感到缺乏而引起了更大的欲望,这欲望压住了理智,听凭欲望的驱使,任意改变防御计划。”小动物始终游离于由理性与欲望抉择的地洞变幻的现实中,自我迷失、分裂在主体性无法确证的旅途上。

因此,若从西方思想界域中去规定小动物的自我身份,它就是笛卡尔“我思故我在”所关涉的不可动摇、不能怀疑的绝对之“思维实体”。动物艰辛劳作以把握地洞的细微动静,在对有利与不利、可能与不可能的不断思考与论辩间,展现的是理性之人的自我主体性指向,外在于动物的地洞及内在于自身的理性,都无法完成“自我”的确证。这里的矛盾在于,依借理性,完全地、绝对地认识对象这一理想与本质上是对外物的拒绝这一事实的不相符。动物的“自我”正是分裂于这种理想与事实的两极。“让人家去说我傻好了,……我仿佛不是站在自己

的家门前,而是站在我自己的前面,觉得自己既能一边熟睡,一边又机警地守护着自己,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自我”处于永久的迷失状态。

二、他者的注视

在《存在与虚无》一书的“注视”一节中,萨特用现象学描述方法,形象地说明了自我意识的发生过程。设想我通过锁孔窥视屋里的人,此时我的注视对象是他人,我把他人当作意向对象;但是,如果我突然听到走廊里有脚步声,意识到有一个他人会注视我:“我在干什么呢?”羞愧感就会油然而生,“羞耻是对自我的羞耻,它承认我就是别人注意和判断着的那个对象”。在这个例子中,正是在他人的注视下,主体体验到了“我”的存在,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为他”的存在,没有意识中的“他者”,我的主体意识就不能确立,我只有把自己投射出去,意识到那个想象中的“他者”的存在,才能确认“我的”存在。

《地洞》中的他者——地洞这个实在客体和动物一再提及的不可见的威胁者,站在存在与虚无的两个节点上对自我显示其强力。

首先,实存的他者——地洞有着巨大的力量,它支配着小动物整个的生活乃至内心世界。小动物为了自我安全而修建地洞,并几乎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它上面,为了安全不断地改建地洞,不停地搬运,一刻不得安宁。小动物说:“我不分白天黑夜,成千上万次地用前额去磕碰硬土。如果碰出了血我就高兴,因为这是墙壁坚固的证明”。然而地洞及地洞中的一切都不再以其本来面目向“动物”开放呈现,它们不断地自我收缩与掩蔽,与动物相疏离。这里发生的变化在于:与动物相亲熟的事物——地洞,动物称为“家”,已逃逸于它四周,并向它封闭自身。动物自身也认识到,“地洞依然存在,只要向它完全敞开心扉,便可给予和平。现在我显然还在它的外面,正在寻找一种回去的可能性”。这种疏离让动物感到,世界是千变万化的,是如此的陌生可怖,万物不再以其真面目呈现,一切都处于未知未定之中。因此动物在地洞中不再心安理得而是变得胆战心惊,“只要这方面没有得出可靠的结论,我就没有足够的理由在这里感到安全,即便从墙上掉下一粒砂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放心”。对地洞中的一切进行绝对而准确的把握,这就是动物唯一所关心的,也是它最大的心病。一切确定,它就可以安心了。

其次,动物无法界定他人身份:是朋友?是敌人?“他人,本质上是与此在本身的存在方式一样……——他人也在此——共同在此”。我们看到动物之所以恐慌、不间歇地劳作,是因为存有不可见的他者的注视,显然这个他者扮演着敌人的角色。而文中又指出,“假如我有某个值得信赖的人,可以把观察哨的任务交给他”,可见某些他者似乎也可以成为可信赖的人,但转而又说到:“难道他不要报酬吗?最起码的,他连地洞也不想看一看吗?”在这里可信赖的人又变成了可以被监视的人,而信赖在本质上正是监视的缺失。正如马丁·布伯所说:“本真的我一你关系变成为了实用功利的我一它关系。”所以,动物最后承认:“我毋须抱怨找不到堪与信赖的人,而只能孑然一身。这样,我肯定丧失不了什么利益,而且还可能使我避免损失。”利益、损失都是对自我而言的,对他人的信赖最终转换成了对自我利益的关注,他人最终成为外在于我的对象性存在,而自我在否定他者的同时也把自己推向孤独的绝壁。

三、走出自我与他者的迷宫

“地洞”里虽只有小动物自我,然而他者却仍存在:焦虑是因他者的攻击,劳作是对他者的抵御,生活的所有仿佛都是与他者周旋。“自我”所面对的总是一个混沌而虚无的深渊,主体无从确证。“自我”的“探索”,只是在迷宫的通道中穿梭行走,而走不出迷宫,迷宫不仅存在于自我以外,也存在于自我之中。自我人格产生了分裂,分裂的自我相互拷问,既肯定又否定,陷入了怀疑的迷宫中,最后得出的不是一个结论,而是一个问题:我是谁?他是谁?

《地洞》中的自我与他者都陷入了异化困境。弗洛姆说:“异化是一种体验方式,在这种体验中,个人感到自己是一个陌生人,或者说,个人在这个体中变得和自己疏远起来。他体验不到自己就是自己世界的中心,就是自己行为的创造者——他只觉得自己的行为及其结果成为了他的主人,他只能服从甚至崇拜他们,必须俯首昕命,甚至顶礼膜拜”。小动物为完全把握地洞却使他者疏远、强大,从而使自我失去了主动性。小动物不是以自己的力量和具有丰富经验的积极承担者身份来体验自己,而是依赖于外在的力量——地洞这样一种无力的“物”,把自己的生活实质投射到这个“物”上。对小动物来说,自我的分裂与他者的强大正源于此。对现代人来说,此异化体验,也并非只是纯粹理论的描述,其中渗透着强烈的切身感。进入技术统治时代,人们在富裕的物质氛围中找不到心灵的归宿,人生的进程被外在的学业、工作追逐着,生活的实质投射在金钱、名誉、物质的横流中。自我受制于他者成了“单向度”的个体,他者又分明在我之外、悬于变幻莫测的高空,一切都无从确证。

梅洛·庞蒂认为:“自我与他人就如同差不多同心的两个圆,只有借助某种细微而神秘的距离,他们才能够彼此区别开来。”我们以拉康提出的一种新的音信引发一回应模式来说明这种“细微而神秘的距离”,即自我与他者之间有一个临界者的存在,依此走出自我与他者的认知迷宫达到确证主体、抵制异化的强力。这种新的模式被称为“四角游戏”,一主体向另一主体即“他者”言说,前者之所以无法直接去告知后者,是因为在象征的层面上存在着一种被称为“语言之墙”的障碍物,它阻碍了主体与他人主体之间的碰面。对此拉康有一个详细的说明:“换言之,我们实际上是在对AlA2言说,那些我们不认识的人,真实的‘他者们,真正的主体们……他们处在‘语言之墙的另一侧,原则上我绝对无法到达他们。从根本上说,他们是每当我说真正的言语时所想要达到的目标,但是,我总是经反射而达到a,a”。我总是瞄准真正的主体们,但却不得不满足于他们的影子。主体与‘他者们,与真正的主体们,被‘语言之墙隔开了。”对真实的自我小动物来说,理性推论判断的效力承担者并非是预先认为的他者即地洞与他人,而是真切地作用在了如“语言之墙”的临界者身上。我们若承认了这个临界者的存在,就足以理解“自我”是我又非我,可以透视《地洞》中的小动物被分裂而呈现的理性自我的真实面貌;他者外在于我又内在于我,地洞是我生存的对象又内化于我成为生命的显现。

《地洞》这个迷宫中的自我与他者给予了在技术统治的异化现实中追问自身与外物的人们以清晰的展示。对他者的存在,如小动物担心的地洞、他人,萨特说:“他人的存在之所以不是一个空幻的臆测、纯粹的虚构,是因为存在有与他人的存在相关的我思。”“在我思故我在之中,人们不仅发现了自己,而且还发现了他人”。对自我因他者所造成的主体丧失,如小动物生活为地洞主宰,昆德拉在《不朽》中做了很好的说明:“人生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自我的存在……”用“他处”生活来拓展延伸“此处”生活的时间和空间,在这从“此处”到“他处”,再从“他处”到“此处”的生命过程中就赋予了人类自己的价值与尊严。存在可能性表面上与一次性生命存在是矛盾的,而在“自我”这里却彼此建构、完善和融合着。“自我”何在?自我存在于用存在可能性去建构延展的一次性生命的行程中。

(责任编辑:杨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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