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入

2009-04-01 02:58
山花 2009年6期
关键词:刘强电钻陈老师

黄 冰

今年春节不许燃放烟花炮竹,因此变得冷清很多。杨小凡记得,过去的许多个春节,从大年三十开始,震耳欲聋的炮竹声和满天飞舞的烟花总能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气氛。而今年的春节却安静得仿佛整个世界都沉睡了;街上的车辆行人比日常要少得多,从窗户那儿望出去,相似的楼房、窗户与铁栅栏跟冬季一样冷漠。记忆里,每年春节,还会不时地听见远远近近的火警声。而现在,这些声音都没了,窗外只是一片被寂静罩住的天空。

人就是怪,从前的热闹会让人觉得心烦,现在突然没了,反倒有些眷恋起它来。

杨小凡正如每个节假日一样,预备着狠狠地睡上一觉,但突如其来的电钻声却把她从睡梦里拖了出来。她没有立刻起来,而是继续躺在床上对着窗上那块灰白的天发了一阵呆,之后坐起身,随手拿了电话本,耳朵里继续不断地灌进电钻发出的“吱吱”声,有点像是撕扯巨幅布料的声音;电钻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就这样时断时续地撕扯她的神经。那一串串的号码和名字仿佛一个个迷宫,不同的名字和面孔从她的大脑里滑过,她在这迷宫里毫无目的地穿行,不知道自己最后要去往哪里。最后的结果是,她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号码。她从前往后翻过去,又从后往前翻过来。那些密密杂杂的数字和名字让她有些为难和失望。她不知道自己用什么理由去拨通任何一个电话号码。她一边翻着电话本,一边开始想着打电话的理由。她在刘强的名字那儿停了下来。刘强是杨小凡大学同学,念书时两人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刘强总想和杨小凡有某种更进一步的关系,杨小凡就不愿意和刘强走得太近,她一直认为刘强做朋友是不错的人选,但是要成为男女朋友,刘强就是个很没安全感的对象了。刘强大学四年频繁地换女友,似乎比换衣服还勤,不知道是存心堵自己的气,还是他真的有那么多的感情需要渲泄,杨小凡对刘强的态度仍然没变,一直和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大学毕业后,各奔东西,遇了逢年过节,大家就聚在一起,回忆那些短暂而亢奋的时光。刘强会邀了杨小凡和几位同学去看已退休的陈老师。在校时,陈老师最喜欢的两名学生就数刘强跟杨小凡,所以别人可以毕业后不去看陈老师,但他们俩人却觉得如果不去,心里有愧。不过杨小凡是从来不主动约刘强的。杨小凡也从不主动给刘强打电话,因为刘强只要逮住机会,就要主动表白一番。杨小凡不主动给刘强打电话并不是怕自己经不住这种进攻,而怕自己有一天忍不住把难听的话说出来,大家闹翻了脸。

可此时的杨小凡实在是觉得无聊,她甚至把这种无聊归咎于窗外不断闹腾的电钻声,她想自己如果再不出门,肯定要被电钻弄出问题来。她拿起电话来,照着那一串串歪歪扭扭的电话号码开始拨打,很顺利,电话很快就通了,里面传来了刘强的声音,是谁!我听不清,大声点。刘强大嗓门地问。

杨小凡!杨小凡左手捂了耳朵,挡住电钻的干扰。

有事吗?刘强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硬生生的。

没什么事,新年好。杨小凡一面想一面说。哦,对了,我是想,我们应该去看看陈老师,你说呢?每年都去的,这可是我们毕业十年来唯一的“保留节目”了,今年不去,陈老师肯定会失望的。杨小凡的脑海里涌出陈老师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皱纹。

当然得去,亏你还想起了,我成天瞎忙,都给忘了,你说吧,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嗯,好吧,不过我先打电话联络一下他们几个,看看他们有没有时间。

好吧,我等你电话。

杨小凡放下电话,心里就有了份踏实和兴奋,电钻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窗外立刻又安静下来,静得仿佛连行人的脚步和话语声都没了。杨小凡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脑海里浮动着去看陈老师的情形。首先,穿什么衣服很重要,因为同学之间一年难见一次。女人最怕听到的就是别人惊讶地问,变化怎么那么大呀。所以,好好地打扮一番是必须的。那件灰色的大衣虽然很职业化,但有些显老气,咖啡色的套装呢,又太沉闷,挑了好久,就决定穿了件粉色的棉服。粉色虽是少女的颜色,但是成年女人穿了却能真真假假地掩去一些衰老的痕迹,其实杨小凡自己也明白,这个颜色并不适合她,但是另一种感觉却固执地让她把这件粉色的棉服套在了身上。她慢慢地对着镜子,细细地描着眉毛,唇线,缓缓地抹着口红,又挑了一付银色耳环戴上,看着慢慢变得神采奕奕的样子,她觉得化妆术真是很奇妙,就是相貌平平也能化出神奇来。现在有句流行的话,勇敢的男人去经商,勇敢的女人不化妆。她承认自己不勇敢,其实要说勇敢,在这点上没几个女人真能做得到。她将直发披在肩上,虽然这种发型已经很过时,很八十年代,但这却是杨小凡多年来不变的发式,好像一旦变了发型,她就会认不出自己来。

刚刚收拾完,刘强的电话就来了,王爱国说他现在脱不开身,要带孩子;陈霞说她刚好准备出去拜年;李阳今天值班;陈刚要去岳母家,还有孙小亮和张晓晓电话没打通……刘强说。

杨小凡听着听着,神情中就有些失落,她没有说话,好像是在等着刘强也说一句,那就哪天再约吧。这样一来,杨小凡就会被扔回那个黑洞般的情绪里去。她觉得自己都快哭出来了。

他们不去,我们俩去一趟,算是了个心愿,可不可以?刘强已经把自己的态度摆明了。

杨小凡有些感激地对刘强说,就是就是,他们不去,我们去。

窗外那个让人晕眩的电钻声又开始刺耳地响起来,世界瞬间又变得闹哄哄的。

好,就这样,现在是两点,我们三点在状元府路口22路车站见。杨小凡的情绪重新回到这桩事情上来后,她很快地就把时间和地点放在一个具体的位置上了。

后来的事情并没有如杨小凡所设想的那么有头有尾的。陈老师回老家过年了,要大年十五之后才回来,只有陈老师的爱人和那只老态龙钟的大肥狗接待了他们。他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剥着花生和瓜子。大肥狗不断地把鼻子朝着他们有膝盖上嗅,既不表示友好,也没什么反感。刘强和杨小凡就讨好似地,不停地剥着花生,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肥狗的面前,杨小凡好像还看见了刘强冲着大肥狗笑,那副模样完全的一付讨好相。过了一会儿,那只大肥狗就有些不耐烦了,它可能是等不及了,就直接把嘴朝着刘强手里的花生咬去,险些就咬着了刘强。他的脸色顿时有些煞白。没等陈老师的爱人跟他们说上几句,那只大肥狗就吓跑了他们。

去哪里呢?杨小凡和刘强从陈老师家里出来之后,杨小凡突然感到心里没着没落的情绪又上来了,她朝四周看看,毫无目的。没有任何可以去的地方。他们就这样一直朝前走,好像是应该朝着回家的方向,但是又不确定。杨小凡不想立即往家走,但又不愿意这个想法让刘强看出来,她犹犹豫豫地走着,决定把剩下的时间丢给刘强去安排。杨小凡把眼睛落在眼前的路面上,上面辅着无数呈方格型的水泥板,小方格里还镶着一个菱形的小格,她就用脚尖踩着小格,在心里数着数,一、二、三……这是她小时候就喜欢的,她记得每次从姑妈家出来,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但是必须步行回家,她觉得那种时候,走路是世界上最枯燥最无聊的事情,但是数着数,就觉得有了目标,数字丈量出的路程,使路变短了。刘强并没有注意到杨小凡走路的变化,他自顾自地朝前走,偶尔就停下来,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风把火星吹得四处乱飞。杨小凡仍然不紧不慢地数着方格,数着数着,就发现自己左脚上的靴子拉链突然断开来,张了一个口,嘶牙裂嘴的,极端让人生厌。这时,杨小凡几乎就要冲口而出地说出来:就这样吧,我们哪天再联系。如果刘强要挽留,杨小凡就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我的鞋坏了,哪也去不了。刘强一定会立即帮她叫了出租车,车子会把她送到家门口,她不用穿着这双破鞋东游西逛的了,她会立即脱下坏鞋扔进垃圾筒……但是,杨小凡没有说话,虽然坏掉的鞋影响了她数数的兴致,但没能影响她走路的速度,她继续跟着刘强穿过马路,走进一个窄行道。

南方的冬天虽然很少有鹅毛冰雪的时候,但白昼仍然会很短,时不时地还会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此刻,天上就正飘着毛毛细雨,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寒风凛冽,刮得街上行人个个都把脖子缩到了衣领下。

他们拐进了一条街,街旁有许多大小不等的闪着彩灯的屋子,杨小凡仰起头看着被跳动的彩灯框住的“新一族”“温馨”“曼仙妮”“昨日重现”……原来是一条酒吧街,刘强突然在其中一家的门前停住了。我们进去坐吧。没等杨小尺同意,他已经自顾自地走了进去。。杨小凡也只得跟了进去。

店堂里显得有些冷清,装修比前面几家要简陋许多,虽然屋里了效仿了别的咖啡屋的装饰,但跟别的咖啡屋比起来,就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虽然浓装艳抹,依然遮不住一脸的沧桑,也没有一点都市的时尚感,倒像路边的一爿客栈。

坐吧,刘强招呼杨小凡,我常到这里来喝啤酒。

老板娘看上去四十来岁,她热情地迎上来,领他们坐到靠里的座位上,对着刘强说,还是老规矩?

刘强说,不不,等会儿。接着便对着杨小凡问,喝什么?

随便,你点吧。杨小凡懒懒地把单子推到刘强面前。

他们家的酸梅汤不错的,味道很正,给你来一杯吧?

杨小凡此时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就点头说,你点吧,我吃什么行的。

刘强看了眼杨小凡,转头对老娘说,那还是老规矩吧,半斤二锅头,烤羊肉串,蛋糕要两份……

我一直就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人。刘强一边嘬着酒一边说。

怎么看出来的?

毕业这么多年了,还真只有你想起陈老师。

杨小凡细细地吃着羊肉串,她觉得脸火辣辣的,可能是因为辣味太重,或许是别的原因。

我是想,陈老师对我们一直很好。特别是对我。杨小凡说。

这么多年,你还是这样,没变。重情重义。刘强口气里已经满含酒味。

怎么会没变。杨小凡心想,要在以前,她是不会把自己放逐在这样一个不合适宜的地方,和这个叫刘强的人,坐在一起说这些无聊酒话的,但是此时,她觉得自己懒懒的,就像电脑程序突然出了乱码。

我不是说相貌,我是说你本质没变。

杨小凡伸手拿过杯子,大口大口地把那杯又冰又酸的果汁一饮而尽。期间,两人的话题自然就是学校的那些旧事旧人,还记得那个安娜吗?离婚了,却一直和前夫住在一个屋檐下,前夫还时常将女友来到家里来睡,安娜受不了,自杀了两次,后来彻底想通了,就转身找了个男的也领回来,大家一同住。刘强说。

够变态的。杨小凡说。

陈浩你应该记得,当初他追你还挨了你披头盖脸的一黑板擦,结果弄得一直灰溜溜的。

当然记得,一直很讨厌他。别提他了。杨小凡说。

你不知道吧,毕业后,他姐在美国给他寄了些美金,他就用这些钱开了个饭店,叫“鸿都”,这可是比较有名气的一家饭店。

哦,原来是他开的。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又做房开,现在又听说转行开煤矿去了。

杨小凡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但刘强说得很眼馋的样,就不好打断他。

话说了一大堆,桌上的空啤酒瓶也堆出许多。对了,还有王成,你可能也不知道吧。吸上毒了。

吸毒?杨小凡迷糊的双眼突然睁大起来。是不是眼睛小小的,鼻子细细的那个。

他开了个书店,后来染上了毒品,把自己的那个小店给吸空了,现在整个人已经变得跟一根枯柴似的,在戒毒所关着。他妈知道后,给活活气死了。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我记得念书的时候他成绩一直很好。

人怎么说得清楚。谁能保证不走错一步。刘强把油炸花生吃得咔咔的响。

你现在怎样?杨小凡问。

还好,在学校教书,算是块清静的地。虽然清苦些,但是单纯。假期带学生画画,要么给别人画广告。养家糊口。

是吗?下次要找人打下手,我可以的。

你?刘强像是酒醒了三分。干吗把自己弄这么惨,你是女人,是需要人照顾的小女人,谁会让你去干这种粗活。

女人就得靠别人养着吗?杨小凡认真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唉,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喝酒喝酒。刘强把半杯啤酒全部倒进嘴里。

我听说了,你过得一点都不好。只是一直以来,我都不好问你。

有什么?想问就问吧,说吧,想知道什么?杨小凡反倒无所顾忌了。

你一直是我很喜欢和很欣赏的女人,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从在学校的时候我就一直把你当作一种目标,但是我知道配不上你。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已经很好了,我很看重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也是。杨小凡听得有点感动。

但是,你居然把自己这样随便地嫁了,我不是存心要让你不高兴,真的,那个程什么德,根本就不适合你。早知道你这样的人都愿意嫁,在学校念书那会儿我就……也轮不上他了。

杨小凡不说话,觉得刘强的话很难听,但是他说的是事实,当她离开那段婚姻之后,她才知道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一起过日子,就是一种相互残杀与掳夺。好在这一切都风平浪静了。所以,她淡淡地看着刘强说,人与人是讲缘份的,缘份也讲善缘和孽缘。这都是天定的,天定下的缘份是人力没法改变的。

屁!刘强粗鲁地吐出一口酒气。

粗俗。杨小凡说。

是呀,我就是个粗人。但是我再粗也不会动手打老婆。刘强恶狠狠地说。当初我要知道他动手打你,我一定会打他个半死的。你居然还过了这么多年。

我说了,那是命。杨小凡被刘强的话逼得快哭了起来。

你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又不是旧社会的小脚媳妇,你怕什么呢?

我不想说了,都过去了。我只想快点忘记。

杨小凡突然觉得大脑里的意识顷刻间变得枯竭了,她失语地坐在那里。这时,她听见背后门那儿走进来一群叽叽喳喳的少男少女,他们径直坐在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上,屋子里的安静顿时便被这一群人给搅没了。他们好像是常来这里的,他们坐在似乎是早就为他们留着的空位上,随口就点上了一大堆吃的喝的。他们一边吃,一边不时地把目光向着四周投射。他们也把目光投向了杨小凡和刘强。杨小凡有些不自在。杨小凡看着桌上一个小碟里点着的红蜡烛……这种地方,大都灯光暗淡,一曲曲悠悠的让人沉迷的萨克斯,在这样的氛围里,你总会看见一双双眼睛都是迷蒙或醉态的。杨小凡突然想,到这种地方来的单身男女,多半是年轻的情侣了,夫妻是不会有这种闲情雅致的。这种地方应该是留给情人们的。而自己和刘强又算是什么呢?朋友?在这种地方,这种关系是模糊和暧昧的。

刘强似乎并不在乎身后的吵闹,他自顾自地就又倒上了满满一杯酒,杨小凡有些茫然,她不知道接下来再说些什么,她只能接着吃着串串的羊肉,虽然味觉已经在辣椒的刺激下变得木钝了。

老板娘,有茶没有?杨小凡回过头云,突然大声地冲着门那边喊,她的声音大得有点出奇,她自己都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引得那群叽喳的男男女女都往这边看。

有,要什么茶?红茶还是绿茶?一个服务生朝她走过来。

随便。哦,还是红茶吧。

吃点别的什么东西吧?你不饿吗?刘强问。

不吃了,喝点茶,冲冲胃里的辣味。

给我根烟。杨小凡说。

刘强有些惊愕,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掏出了一包“阿诗玛”,取出两支,递了一支给杨小凡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支,刘强的眼睛落在杨小凡的脸上,或者是落在了杨小凡嘴里冒出的青烟上。

你抽烟的姿势很好看,是对着镜子练过的吧?

杨小凡没有理会他,她瞟了一眼邻桌的那堆人,吐出的青烟总是把她熏得睁不开眼,她只好用手把眼泪一遍遍地抹去……她一边抽烟,一边就把视线落在面对着的一个柜子上面,那个柜子脏得已经没法辨出原本的颜色,而呈现出一种暗暗的灰色,上面有着一排与柜子极不相称的鲜亮红色字迹:欢迎您下次在来。字迹歪歪扭扭,杨小凡在心里纠正,应该是再来。

老板娘,再来两瓶啤酒。

杨小凡见刘强又要酒,有点担心,就说别喝了,喝醉了怎么办?

有你,我怕什么。刘强借酒壮胆地说。

我是怕你妻子知道会不高兴。

她和我从来都是自己管自己,说不上什么高不高兴的。

那你一人喝吧,晚了,我得走了。

忍心丢下我一人吗?

瞎说什么?越闹越像真的了。杨小凡有点心烦了。她又点了一支烟,侧脸去看那堆人。

身后那群人此时闹轰轰地走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刘强的酒兴仍然很高。

你觉得女人抽烟好不好?

像女特务。刘强说。

像女特务不好吗?我从小看电影,就最喜欢看女特务,那些女特务个个好看。

女人抽烟不好。

怎么不好?

反正不好。刘强很固执地说。

不好也要抽,又不是男人的专利。

我就弄不明白,好好的,干吗要这样糟蹋自己。刘强说着,从喉咙重重地冒出一个难闻的酒嗝。

我看是你不正常!杨小凡感觉自己是咬牙切齿地说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恶狠狠地说。刘强不说了,却止不住一直在冒着酒嗝。

从咖啡屋里出来后,刘强哈了一口气,热气被冷风刮得四处乱飞。

我们到对面那个山坡上去看看节日盛装的城市夜景吧。杨小凡突然很冲动地说。事实上她并不想这样要求刘强,但是另一个强烈的愿望突然在心里冒出来,她很想去看看曾经有过的那道风景,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

好吧。刘强习惯性地把大衣往身上紧了紧。

他们顺着街心花园往上走,那上面有一个小陡坡,杨小凡记得,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常去那儿,站在那里可以看见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她觉得站在那上面,城市的热闹便与她无关了,城市里所有的舞者都在表演着自己,只有她是不用化妆的观众。

令杨小凡失望的是,他们爬上了小城,就快要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那片草坡已经找不到了,他们一直往前行,面前却是一面巨大而冷冰的水泥墙,他们几乎走到了高墙的墙角底下,直到最后确定那里没有通道,他们不得不往回走。

杨小凡转过身,一股冷风忽然很猛地就朝她的身上抽过来,迎面和风一起扑过来的一副身躯堵住了她。那张嘴也一动不动地堵得她没法呼吸。她觉得嘴里含着的仿佛一只空酒瓶,酒气弥漫着,却十分干涩,她的嘴里也被这只“空酒瓶”抽得干涩和麻木。她开始用力地想“拿”走那只“空酒瓶”,但最后都变得徒劳。她只好继续含着这个“空酒瓶”,刘强把她很紧地抱住。让她没法动弹。杨小凡不想反抗,有那么一刻,她突然觉得心动了一下,这种感觉已经失踪了很久,却在这种时候突然到来。她不挣脱,只是懒懒地依在那个身体的怀抱里,风一遍一遍地刮起她的乱发,穿进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用唯一能够动弹的左手,拨开乱在眼前的头发。她被动地仰着头,望着那张布帘似的夜空,那些狰狞的枯树枝就像剪影一样,贴在那张很大的布帘似的天空上,拽都拽不掉。

我要回家了。杨小凡从刘强已经开始松下来的双臂间挣脱出来,她用手抹着唇上残留着的酒气,一边说一边快步朝街道走去。

你怕什么?这是缘份。

什么狗屎缘份。杨小凡骂了一句。

你不是说缘份是天定的吗?天最大,谁要遇到了都躲不掉的。我说的没错吧。刘强追着杨小凡大声地说。你别走那么快。等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杨小凡不听继续大步往前走,如果不是那只坏鞋影响了她的话,她几乎就要跑起来。

怕我吃了你还是怎么了?刘强紧紧地跟在杨小凡身后。

杨小凡觉得那段路长得怎么都走不完。

我只想和你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太晚了。杨小凡终于说。

我只想和你说说话,不行吗?

不行。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只想回家。

我想知道为什么?刘强还在追问。

什么为什么?我们俩扯得上吗?

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喜欢你?我会对你负责的。

我今天不是来找谁来负责的。

那你今天约我来是为什么?

……

他们已经连走带跑地来到了大街上,他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周围行人朝他们身上扫来,杨小凡敏感到了这点。这叫什么?两夫妻或两情人在街上闹情绪?她狠狠地瞪了刘强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再说。

刚才还好好的,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对不起,刘强。杨小凡停下来,面对着刘强,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忘了今天的事吧。

什么对不起,我真是被你弄昏头了。你得把话说清楚了,否则你别走。

刘强固执地拦住了杨小凡的去路。

因为……杨小凡没有把话说下去,她想对刘强说,因为我不爱你,她甚至想说,因为我一直都讨厌你。还有,本来的结果不该是这样的。但是她什么也没再说。

因为这不现实,我们之间也不合适。杨小凡换了个说法。

怎么不现实?怎么不合适了?

因为我们合不来,我很古怪又多变。你会受不了的。

这不是理由。

不说了,再说也说不清。回去睡上一觉,等你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如常。杨小凡伸出手去轻轻地在刘强的脸上拍了一下说。

刘强有些气馁了,他低下头,随即抬头看了一眼杨小凡说:

好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杨小凡回到家里,才发现手脚已经凉透了,她钻进被子,躺在床上,想着今天发生的事,她有些木然,也有些后悔。但是不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她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快点进入那个梦里去,她几乎有些祈求般地在心里默默地说,快点入睡,忘了今天发生的,忘了一切。明天重新开始,重新开始……明天又会怎样呢?如果给予我们重新开始生活,我们又会怎样去重新生活呢?没有答案。只有我们的梦还被我们紧紧拽在手里,那我们就赶紧做梦吧。杨小凡祈祷着,就在她快要进入睡眠时,她听见了窗外嘀嗒的下雨声。

电话响的时候,杨小凡没有去接,她清楚地知道电话那头一定有没完没了的问题。但电话一直响个不停。

喂。杨小凡把电话贴在耳朵上,谁?

怎么刚分手就忘了?

你在哪里?杨小凡有些惊慌,她突然看见有双眼睛死盯着她不放。

好好睡觉,记住我的话,我爱你。刘强温柔地说。

快回去吧。杨小凡并不想听这些肉麻的话。我挂了。

……迷迷糊糊的杨小凡突然听见了一串串急促的敲门声,敲门声连续不断地响,直至她伸出手去拎锁时,声音才停了下来,她拎住锁时才发现门根本就没锁,门虚掩着,门被推开时,她面前站着一个蒙面男人,手执一把尖刀,但她丝毫没有畏惧感。她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心慌与恐惧,倒是面对这个不速之客感到了疑惑,他是谁?为什么敲自己的门?她仔细地辨认着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那双眼睛是熟悉的,是她记忆深处的那双眼睛。她终于放心地想,一定是他了。她心里立即明白过来,她让开道,把那个男人让进房间,她心里暗暗地想,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十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同时,她好像还感到自己的眼里有些湿乎乎的。那个男人走进来,他不说话,也不把脸上那块布拿掉,他一直保持这个形象,男人走到杨小凡跟前,便把尖刀递到杨小凡的眼前来,尖刀接近杨小凡的脸时却突然没了,或者说那并非什么尖刀,她再仔细地看了看,却是一张画得非常捧的《大卫》的素描。大卫好看的轮廓从那张纸上几乎跃出来。杨小凡看着那张画就对男人说,你还那样,怎么长不大?但她并不肯定自己说出来没有?她把画翻过来,画的背面写满了刘强的名字。无数的刘强使她晕眩起来。是那种晕车的感觉,想吐又吐不出来。她再次抬起头来,伸手扯下了那张面纱,来人真的就是刘强。刘强真实地站在杨小凡的面前,她惊愕地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一片混沌之后,杨小凡惊醒过来,雨仍然无声地下着,她大脑里仍然不断地涌现出那间咖啡屋,那个笑容可掬的老板娘,那一阵阵悠悠的萨克斯,嘴里的空酒瓶,那个蒙面男人,还有那张画得不错的《大卫》,以及在整个事件中不断出现的刘强的面孔……都清晰地在杨小凡的大脑里滞留着。哪个是梦哪个又真,她难以分清。就连耳边的雨滴声也显得越来越迷蒙,杨小凡伸手去撩起窗帘的一角,窗外的蓝色雨篷上落下一滴滴真实的雨珠,天已经蒙蒙亮,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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