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肉搜索只剩下伤害……

梁纪锋

人们总会打着“伸张正义”的旗帜去“审判”他人的生活，却不知当这场审判演变成一场暴力行径时，正义也会变质，这样的举动终会受到法律的审判。

2008年12月18日，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国内第一起网络暴力侵权案件。原告王菲虽然没亲自出庭，但一直坐在自家的电脑前，关注着法院的庭审直播。得知自己胜诉时，王菲终于长吁了一口气。然而，面对这一年来噩梦般的生活，他却不堪回首，至今也无处栖身……

一个帖子就是一颗炸弹，

负心丈夫成了轰炸目标

“你们公司员工王菲和东方有婚外情，王菲还逼死了他老婆姜岩，建议你们公司全体员工上网看报道，我们要为他老婆讨还公道！”

2008年1月10日，一个陌生的来电如一声惊雷，在王菲所在公司炸开了锅。与此同时，一则题为《从24楼跳下自杀的MM最后的Blog日记》的帖子，在各大门户网站流传。

这则帖子是一个名叫“撒加的橡皮鸭”的网友在当天发布的。帖子直指姜岩自杀与王菲和他的女同事东方发生婚外情有直接关系。帖子还公布了王菲的职业、东方身份、两人亲密合影及单位名称。看到帖子后，王菲和东方面面相觑，羞愧、尴尬万分。

而网友们频频给王菲公司打电话，公司领导担心此事会给公司带来严重影响，于1月11日将王菲和东方两人辞退。王菲所在的单位从事广告经营，他在单位任设计师。虽然他只有初中学历，但凭借不懈地努力，业绩斐然，月薪高达两万元。

然而，这一切的辉煌都随着那则帖子的发出而灰飞烟灭。

今年28岁的王菲是北京人，妻子姜岩年长他4岁。2007年12月29日，姜岩从远洋天地小区24楼的家中纵身跳下，用生命声讨丈夫王菲及其婚外情人东方。姜岩自杀后，王菲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来面对这个世界。尽管妻子自杀并非全是他的过错，但他有种深深的负罪感。他知道自己会被千夫所指，可没想到这件事会被人捅到网上，并引起轩然大波。

下班后，王菲把自己锁在父母家里浏览网页。原来，早在一个月前，王菲就因和姜岩矛盾激化，从远洋天地搬到父母家里。网上的谩骂声铺天盖地，吓得王菲赶紧关了电脑，他没敢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因为他的父母都年过七旬，身体状况也不好。

第二天，姜岩的前男友张乐奕，用姜岩博客的名字申请建立了一个名为“北飞的候鸟”的网站，并刊登了一篇题为《哀莫大于心死》的文章。以姜岩姐姐姜红口述的方式，刊登了姜岩自杀的详细经历。

失去了工作，王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活下去。迷茫之中，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母。老人家并不知道网上的帖子会给儿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便一个劲儿地安慰他说：“离开原来的单位也好，在家静一阵子吧，过一段时间再出去找工作。”

事情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轻松。1月13日，大旗网先后采访了“撒加的橡皮鸭”、张乐奕、姜红和王菲的同事，大家都对王菲和东方进行了无情地斥责。最后，大旗网还就姜岩的遗产分配问题咨询了律师，并就姜岩自杀和王菲出轨问题咨询了心理医生。

看到这一系列的专题报道，王菲气得要吐血，他觉得这些报道严重歪曲了事实，便以知情人的身份在网上发了一则题为《关于网上讨论的沸沸扬扬的“自杀事情”》的帖子。

“男孩工作繁重，没日没夜加班，希望女孩能够担当起贤妻良母的角色，却被指责为夜不归宿；男孩患了精神抑郁症，需要在家静养，女孩却说男孩在装病；女孩自杀当天，到单位对男孩大打出手，并当众逼男孩跳楼。男孩躲藏后，女孩打电话辱骂男孩父母，然后回家自杀……”

网友都猜得出发帖人就是王菲，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王菲再也不敢在网上替自己申辩了，他也不敢把网上的事告诉父母。

其实，王菲的父母也认为姜岩自杀这件事，并非全是儿子的过错，他们甚至对姜岩有很大的意见。在他们看来，姜岩不仅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还有着辉煌的学历和家庭背景，处处高儿子一等。更重要的是，姜岩还年长儿子4岁，这让传统的王菲父母难以接受。虽然王菲和姜岩办了结婚手续，但王菲的父母坚持不举行婚礼，不摆酒席。姜岩感到很委屈，结婚之后，她从不去看望王菲的父母。

姜岩自杀前，曾多次在电话里同王菲的父亲发生激烈争吵。王菲的父亲劝姜岩要顾全大局，不要大闹，并劝她离婚。而姜岩则指责王父对儿子太过纵容，缺乏管教。争吵过后，姜岩跳了楼……每每想起这一连串的事情，王菲的父母心情十分复杂而沉痛，他们总希望事情能够平息下去。

1月14日清晨，一位自称是王菲同事的网友在天涯发帖称：姜岩自杀后，王菲正常上班，每天和东方一起吃午饭、打游戏。这则帖子在网上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网友立即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人肉搜索，这场网络暴力开始演变成现实暴力……

网络暴力演变成现实攻击，

噩梦男儿京城无处藏身

16日下午，王菲突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王菲，你这个负心汉，不得好死，我们跟你没完……”王菲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挂了电话。然而，陌生来电接踵而至。王菲上网一查才知，他和父母家的电话全被公布！情急之下，他关了手机，拔了电话线。

网友们通过电话无法找到王菲，便兵分两路对他围攻。第一路网友抱着鲜花和灵柩来到王菲远洋天地的家门口哭闹着祭奠亡灵；第二路网友赶到王菲父母家门口大喊：“王菲，你要是男人的话，就出来，接受我们的审判……”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这些网友便用拳砸门，用脚踢门。

网友们见王菲及其父母不露面，便在门口刷写“无良王家，逼死贤妻”等标语。随后，他们又在楼下大声喊叫。王菲的母亲从未见过这般场景，吓得不停抹泪。王菲的父亲气得心脏病发作，但不敢去医院，只好在家服药。王菲生怕父亲发生意外，几次拨打110报警。民警赶到，也只能无奈地提醒他们：“不要开门，更不要出门！”

没能见到王菲，网友们很不甘心，当晚他们在网上发布了通缉令。王菲看后，立即叮嘱父母：“爸妈，这几天你们哪儿也不要去，外面特别危险！”王菲不知，就在他每晚进入梦乡后，母亲却悄悄地溜出去，清理网友当天大闹的痕迹。

1月25日，王家和姜家就姜岩的墓地选择和赔偿问题达成了一份协议，姜岩终于下葬。王菲担心遭遇不测，便没在姜岩的葬礼上出现，这使得网友们更加愤怒。

不久，网上出现了这样一则帖子：“在姜岩下葬之前，王菲带着东方到上海购物逛街。”网友们更加愤慨，他们决定要把讨伐王菲的行动进行到底！

他们继续到王菲父母家门口大闹，并在小区四处发放“王菲逼死妻子”的传单。一些邻居见到王菲的父母后，满脸鄙夷地说：“一起住了几十年，还真没看出来，你们竟然逼死儿媳，太可怕了，太恶毒了！”相处多年的邻居的责骂，让他们百口难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网友们见不到王菲，就开始在网上发“网络追杀令”，请杀手限时干掉王菲，并列出了追杀计划。王菲看到这则帖子后，精神彻底崩溃了，他相信那些情绪激动的网友真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由于整夜失眠，加上极度恐惧，王菲的精神出现了异常：有时自言自语，有时盯着天花板看半天，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父母极为担忧，2008年春节过后，他们赶紧把儿子送到朝阳区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王菲也特别谨慎，他去看望父母也都是选择晚上。

一天晚上，王菲从父母家离开，走到大街上步履十分匆忙。这时，他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小王，你慢点走！”王菲回头一望，见是母亲，他顿时愣住了。原来，母亲担心他会有危险，便悄悄地跟随在身后，她担心儿子的行踪被人发现，所以不敢叫儿子的名字。王菲鼻子一酸，流下了眼泪：“妈，这种日子要到什么时候啊？我真受不了！”母亲听后，无言地哭了。王菲心痛极了，他走过去为母亲拭泪。借着灯光，王菲发现瘦弱的母亲仿佛突然老了10岁，额头的皱纹加深了，而且长了不少白发。他揪心极了，禁不住搂住母亲大哭：“妈，我连累了你啊，我对不起你！”母亲则拍拍他的肩膀说：“儿子，再大的风浪都会过去，你要振作起来，妈妈永远在你身边！”

在母亲的鼓励下，王菲冷静地振作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必须尽快走出这场风波，便试着在网上发了一些求职简历。

接到他的简历后，用人单位不是回复邮件责骂，就是嘲讽他：我们不敢聘用你，因为我们也怕被网友人肉搜索！王菲禁不住大哭起来：“难道我要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永远待下去吗？偌大一个北京，难道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吗…… ”

暴力风头愤然维权，

赢了官司仍无栖身之处

2月21日这天是元宵节，王菲很想回家陪父母吃顿团圆饭，可网友们又贴出了“追杀令”。他胆战心惊，一个人悄悄地待在那个地方。

夜已很深了，老两口见儿子没有回家，便拿饭盒装好饭菜，悄然来到儿子的住处。见儿子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老两口泪如雨下：“有家不能回，连顿团圆饭都不敢在家吃，这日子怎么过呀？”

此后一段时间，王菲继续生活在网络暴力阴影下。他简直要疯了，他想不明白：网络暴力的威胁怎么就这么大呢？它不仅能摧毁一个人，甚至能摧毁一个家庭，可我的父母是无辜的啊……

3月28日，在经历了几个月噩梦般的生活后，王菲委托北京京都律师事务所律师张雁峰，将“北飞的候鸟”、大旗网和天涯社区三家网站告到北京市朝阳区人民法院。

张雁峰律师接到这个案子后，有些担忧地对王菲说：“这个官司，赢了未必对你好，输了你更无法做人。”王菲却激动地说：“不打这场官司，我永远没有发言权，永远不得翻身！”

张乐奕接到法院通知后，立即在网上号召网友旁听此案。网友们反响热烈，并纷纷提议：大家多买些臭鸡蛋，费用平摊，开庭时用臭鸡蛋砸王菲！

2008年4月17日，朝阳区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此案。这是国内首例网络暴力侵权案，人们格外关注。因为担心遭遇不测，王菲没有到场。

被告张乐奕出示并播放姜岩的生前录像后，现场网友哭成一片，有位女网友甚至哭晕了过去。由于三被告不承认侵权并拒绝赔偿，法官只好宣布休庭。

7月7日，朝阳区人民法院又一次开庭，王菲依然没有出庭。由于双方争议很大，加上都不愿调解，法院只好宣布隔日再审。

这时，王菲勉强松了一口气，他搬回了父母的家里。但听见小区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悄悄地住到朋友家里。自从被单位辞退后，王菲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联系东方。谁知，东方一家同样遭受网络和现实暴力袭击：先是父母的名字和工作单位被网友“人肉”出来，后是收到了不少明信片，尽是对她的恶语谩骂和指责。

现在谈及东方，王菲承认他们之间有婚外情，但他发自肺腑地说：“东方非常朴实和勤劳，年纪轻轻的，手上却长满了老茧，真是难得。我一病不起的时候，姜岩说我装病，而东方却对我嘘寒问暖，还给我煲汤，让我怎么想？”

12月18日，朝阳区人民法院第三次开庭审理此案。法院判决被告“北飞的候鸟”和大旗网站删除相关文章及照片，在网站首页刊登道歉函，并分别赔偿原告精神损害抚慰金5000元和3000元。被告海南天涯公司因在合理期限内及时删除了相关内容，所以被判免责。

被告张乐奕却不服判决，2009年1月初，他向法院提起上诉。

尽管赢了官司，但王菲至今没有找到工作。王菲不甘地呼吁：“那件事情我的确有错，但毕竟过去了，活着的人应该更好地活着。现在，我恳请社会上的人和有关单位能够容纳我，让我重新开始未来的生活，否则我真无栖身之处……”

点评：

杜永浩（北京市岳成律师事务所律师）

人肉搜索侵犯了公民的隐私权和名誉权，但这仅仅是表面意义上的。从社会学或者法理的角度来看，人肉搜索更多地体现了群体意义上的正义观和法治观的混乱和错位。

人肉搜索的实质，在于不特定多数人参与了某一特定事件的查处。这种查处以网络为法庭，不特定多数的网民分别扮演了举报人、侦查员、公诉人和法官的角色，事件中的当事人则成了被审判的对象。然而，这又不是模拟的网络游戏。因此，它是一个游离于诉讼法律规则制约之外且独立于真实国家法庭之外的一个社区意义上的“法庭”。

每一个参与者都有必要反思：我们在某一次人肉搜索行动中，都做了些什么？我们的种种参与，究竟是出于美好的意愿，还是娱乐的需要，抑或是暴力的冲动？我们的种种参与，是法律赋予我们的实际的权利，还是我们逾越了法律的樊篱？

人肉搜索针对的往往是社区意义上的不良事件。不良事件可以分为不道德行为和违法犯罪行为。违法犯罪，只有国家执法和司法机关才有处罚的权力。因此，针对违法犯罪进行网络审判，自然没有必要，同时也会冒犯执法和司法机关的权威。而对于不道德行为，如果仅仅进行评判，倒也可以称之为舆论监督。但对事实进行发掘或者推动，则超越了舆论的意义，进而会进入个人隐私领域。即使针对被搜索者进行所谓的谴责，但如果是带着唾沫星子的辱骂，也会失去正当性。而本案中，参与者更是由网络辱骂变成现实生活中的骚扰，更失去了其所谓的正义性。

社会有分工。维护社会秩序、伸张正义的责任还是交给警察和法官吧。否则，好心也可能办出坏事情，从而转变为复仇和暴力。

（责任编辑/王小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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