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身时刻

2009-04-13 06:58吴洪森
百花洲 2009年1期
关键词:李莉二舅大舅

吴洪森

■正文

1970年4月6日是我离开上海,去江西山区插队的日子。

那一年我十七岁,那一天我早早就醒了。

我下放的地方叫修水,先坐船,乘长江轮到九江,然后再换汽车。

船是下午两点开。本来长江轮在十六铺码头,离我家很近,走路只要五分钟。现在送知青下放的专轮改在公平路码头上船。乘公共汽车去至少半小时,行李是不能乘公共汽车的。我有一大一小两个箱子,大箱子特别大,是用我睡觉的床板一剖二做的。为了不浪费木料,箱子能做多大就做多大。做成后,我可以曲着身子躲在里面。

箱子是同学胡梦林做的。“文革”停课两年期间,他跟随一个木匠学木工活。进了中学,我们相识,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下课十分钟我们在一起,放学后,他也总是待在我家,直到吃晚饭才回去,吃过晚饭后,他又来了。那时我们家像个俱乐部。我的同学、我弟弟的同学、我妹妹的同学,都喜欢聚集在我家玩。虽然地方很小,但三个小房间都是各自独立的,三帮同学可以各玩各的。唯有胡梦林受到邻居老太太们欢迎,自他成为我家常客,周围人家桌椅板凳就不怕坏了。凡是需要木工活的,只要和梦林打个招呼就行。他是太好说话了,以至于老太太们都不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小木匠”。

“小木匠”这辈子第一次做这么大的箱子,也是最后一次做这么大的箱子。我走后,再过一星期,他也要走了。他是去安徽农场。他家比我家还要穷,不但腾不出床板给他做箱子,连像样点木料也拿不出。父母只能给他一个小小的旧箱子,放点换洗衣服。被头铺盖用纸箱打包,待运到安徽农场再说,乡下总有木料的,也比上海便宜。

梦林很想和我一起去江西插队。他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到哪里都不怕。但农场有工资拿,插队是没有的。安徽农场的名额非常少,班上只有经济最困难、平时表现又好的同学才有资格去。梦林如放弃就太可惜了,一个月三十元的工资,不但可以养活自己,还可以补贴家里呢!我和另位同学劝说了他好几个晚上,他才总算答应独自一人去安徽农场。为了相互鼓励,我把毛主席抄给阿尔巴尼亚同志的两句唐诗转抄给他:“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过我比毛主席多抄了两句:“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梦林帮我做好了箱子,还把这口旧木板做成的新箱子刷上了棕色作底的清漆,我父亲买来了镀铜的包角和箱锁,扎扎实实钉上,就完全是口巨型新箱子了。

待会我们动身去公平路码头时,梦林不能和我们一起乘公共汽车去,他和我大弟还有邻居永海轮流踏黄鱼车,把装满行李的大小两口箱子,送去托运。

我一早醒来,很不想起身。出发离开上海的日子竟然就在今天!尽管半个月前就知道了,但早上醒来后,我还是觉得今天来得太突然,想在被子里多赖一会儿,又怕扫了来送行的兴。

起床后到父母房间,只见父亲把昨晚包扎好的大小箱子又一一拆散,把箱子里的东西统统拿出来,摊放在桌上、凳上、床上,然后又一一重新放回去,把箱子重新包扎好。他感到这样一来,箱子就经得起长途运输的折腾了。

母亲已在准备中午的饭菜。今天中午有油面筋塞肉,这是我最欢喜吃的菜之一。同学们还没来,胡梦林也没来。家里的事插不上手,在旁呆看着,没劲。我走出了弄堂口,看有无同学来了。

同学没看到,却看到外婆正穿过马路,步入小街,一步一步走来。她走得十分艰难,我赶紧迎上去,心里非常内疚。本来昨晚去外婆家向她告别,但几位同学到晚上十点还不舍得走,外婆家就没去成。没想到她今天居然走来了。

外婆半年前发现得了食道癌,已是晚期的晚期。我心里很难过,我知道我这一走是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两年前舅舅家的大表哥分配进工厂,拿到手的第一个月学徒工资,就给外婆买了点心,还给了外婆零用钱。外婆很高兴,说大表哥成人了,懂得孝顺外婆了。看到外婆那么高兴,我心里就暗想,等我拿到第一个月工资,我也一定好好孝顺外婆。

没想到,等待我的是一片红下放。不但没工资拿,家里还要花很多冤枉钱,邻居阿姨对我讲,你去插队,你妈花的钱和别人家嫁一个女儿出去差不多了。

外婆也花钱给我买了棉毛衫裤。我很羡慕大表哥有让外婆好好高兴一下的机会,我是没有这机会了,连给外婆送终的机会也没有了。

外婆是太苦了,她一直都很苦。舅舅因“右派”坐牢去了,她就带舅舅的孩子。三年自然灾害时,酒鬼姨父贪图一笔遣散费作酒钱,单位领导趁他喝醉时哄着他报名回农村。正在月子里的阿姨,又急又气,晕过去好几次。姨夫到农村去两年半之后,两岁半的小表弟在一个阳光明媚下午,看见邻居的孩子们爬上围墙边一堆木板,蹦蹦跳跳很开心,他也爬上去。

他爬上去,从木板缝里掉下去了。没人看见他爬上去,也没人看见他掉下去。他就这样被木板压死了。

阿姨下班回家没见到小表弟,就四处找他,邻居也帮助一起找,终于有人从木板堆的一头望去,看见木板缝里似乎有一件花衣服,赶紧将木板一块一块搬开,不是花衣服,而是穿着花衣服的小表弟。邻居将他抱起来,四肢软软的,脸蛋红红的,跟睡着了一样。

一年多后,阿姨就得了胃癌,不久阿姨就去世了,留下三个孤儿又靠外婆带。

如今外婆已无力顾及他们,她就要孤身一人走了,她就要离开我们了。

偏偏在这样的时候我又要去农村,去那遥远而又贫苦的山区。

外婆看见我时神色很平静。大概她所有的力气和精神都在对付病痛,大概她对命运的磨难已经麻木了。

我心里难过,我很想哭。我不敢哭。我知道我一哭,就管不了自己,就会号啕大哭。我一号啕大哭,外婆就会伤心,外婆伤心了,恐怕就再没走路的力气,恐怕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所以我迎到外婆面前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外婆你来啦。”

外婆也是淡淡地轻声问我:“洪森你今天要走了?”

“嗯。”

我引外婆进小弄堂。弄堂小得只容一人过,我也无法搀扶她,就让她走在前面。

外婆和妈妈打个招呼,就在天井里看我爸爸包扎箱子。

弄堂外传来胡梦林的喊声,他把黄鱼车已经踏来了。

眼看就要把行李送去托运了,爸爸不放心,又把箱包打开,又重新包扎一遍。

这次有我、梦林、大弟和其他来送行的同学帮忙,只要插得上手的都在用力气,绳子拉得不能再紧,箱子扎得不能再牢,爸爸这下似乎只能放心了。

妈妈临时改变了主意,不让梦林他们先踏车子去托运行李,说时间来得及,要梦林和我们一起吃中饭,吃好后大家一起走。

这时外婆对我说她要先走了,

“出门在外,你要当心自己。”

外婆叮嘱道。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说得很吃力。我知道外婆已经吃不消了,“嗯”了一声后,眼睁睁看着她迈着脚,一步一步离去。

两个月后,父亲在信中告诉我外婆已去世并已火葬。考虑到家中的经济情况和修水的交通情况,外婆临终时就没打电报叫我赶回来。奇怪的是我接到信后还是没有哭。

那天中午的菜应该是很好吃的。这么好吃的菜,我竟然咽不下去。油面筋塞肉,我咬在嘴里,如同咬了一口木屑。我装作狼吞虎咽的样子,趁父母稍不注意,就把父母夹在我碗里的菜,夹给梦林或其他同学,大家理解我的心情,一起帮我掩盖。幸好父母没和我们一起吃饭,我的作弊轻易成功,可是我妹妹却忍不住扭过头去掉几滴眼泪。多亏汤的帮忙,我总算把一碗饭倒进了喉咙。

动身的时刻到了。

爸爸的眼眶红了,妈妈不时兜起围裙擦眼睛。

不走不行了,我匆忙向父母告别。

“你一定要当心自己的身体,知道吗!要经常写信来,让我们了解你的情况。”

我连连应声:“晓得了,晓得了。”想尽快摆脱这告别的场面。

爸爸妈妈昨晚就讲好不送我去码头,让弟妹和同学朋友们去。

到了马路口,梦林和大弟、永海踏黄鱼车走了,其余人去乘公共汽车。我回头一看,父母还站在弄堂口,赶紧摆手,叫他们进屋里去。

在公共汽车上,我那小弟弟扭头在一边,不看我一眼,也不讲一句话,真让我难过。

码头上人山人海,一片哭声。

我没哭,我们都没哭。昨晚我们大家都讲好的,今天送我时大家都不哭。要做到还真不容易。要做到就无法开口说话,一开口说话,我们谁都做不到了。大家眼圈都已红了,只有默默地忍着,咬紧牙关,我们才可以不让眼泪从眼眶涌出来,我们才不会痛哭失声。这忍耐的时刻很难过也有点尴尬,我盼望汽笛快快鸣叫,上船的时刻快快到来。

第一声汽笛响了。我对弟妹、同学朋友们说,我上船了,你们回去吧。我上船后,不会出来的,你们不要在码头上等了。

我上船了。

我上船后果然没出来,一直躲在船舱里。

三声汽笛长鸣后,船身开始移动了。这时我有点不放心,怕有谁死待在码头上,看不见我会失望,于是犹犹豫豫钻出底舱,来到船舷边。

这时船离开码头已有一段距离了,码头上送行的人已减少,船舷边也不很拥挤了,我仰起脖子朝码头上看,没有看见我的弟弟妹妹,也没有看见我的同学朋友们,我放心了,也略略有点失望。

就在此刻,我看见码头左侧的水泥围墙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一身海军蓝军便服、个子矮小敦实的,不正是梦林吗!他果然是犟的。船正加快了离开的速度,我一急就爬上了栏杆,连连挥手。梦林看见我了,脱下军帽,向我挥动。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了。

梦林在班上最要好的朋友只有我,不知将有谁陪伴他度过即将离开上海的最后这几日?不知有哪些同学朋友会帮他打行李包?他父母年老有病是没力气帮他做这些事的。

我当时想到的只是这些。

我万没想到的是:六年后他会在安徽农场自杀。

他如能再多挨五个月就好了。

但是人到挨不过去的时候,多挨一刻都是难的,又何况是五个月!

船远去了,不但码头上的人影子看不见了,连码头也越变越小,看不见了。

■对正文的补充

《动身时刻》的缘起

1997年春节,回上海看女儿,她那时读初中预备班(相当于小学六年级)。

一天闲聊时,她提到一位颇有点知名度的当代作家,说他的散文编进了他们的语文课本。

她将这篇散文翻给我看,问我感觉如何?

我对这篇散文的印象很坏,通篇都是矫揉造作的辞藻,堆砌出虚伪浅薄的情感。

我女儿感到吃惊!

她问:“这么不好,为什么会选进我们语文课本呢?我们老师还要求背诵呢!”

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只能简单地说一句:“编选语文课本,有时是需要第一,语文水准第二。”

她听了我的解释,有点似懂非懂,问:“和刘勇叔叔比呢?”

她口中的刘勇叔叔就是格非,她从小就和格非相熟,知道他是个作家,就拿他出来作比较。

我说,“那怎么能比?要比的话,刘勇叔叔是座山,这位作家只是一堆土。”

“真的?刘勇叔叔这么了不起?”

我女儿的第二个问题有点尖刻了。

“和你比呢?”

“也不能和我比。”

我口中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有点虚。因为我拿不出可以比的作品来。果然,我女儿没轻易让我蒙混过关:“你这么骄傲啊!那怎么没见你写出好东西来呢?”

这句话将我堵住了。

我决定写一篇好散文给女儿看。

我给自己规定,这篇散文词汇量不超过小学六年级。

写什么呢?在上海的几天里,一直没找到题目。

回香港打工那天,在机场突然来了灵感。飞机升空后,我就迫不及待打开小桌板写起来,一直写到飞机下降。

到了香港,继续写。写了两天,完成了。

这就是《动身时刻》。

就这样给女儿看,她未必认真对待。没有发表的东西,在她这个年纪,很难引起敬意,我把稿子投给了《大公报》。

《大公报》副刊主任马文通看了,决定全文发表。编辑温海打电话来说,《大公报》从没一次发这么长散文,但你这篇散文实在写得好,我们决定破例,一次登完。

《动身时刻》发表后,我将剪报寄给了女儿,另外还寄了复印件给格非和摩罗,他们是我的好友,也是文章方面的良友。

我女儿来信说,在看文章过程中,她忍不住哭了好几次。看第二遍,她还是感动得掉泪。她问,你使用的词汇那样简单那样平凡无奇,怎么却能产生如此感人的力量?

格非和摩罗以及他们的夫人王方红和杨帆,都对《动身时刻》做出了很高的评价。

《动身时刻》是个偶然。

可是它又确实是我心目中存在已久的、那种理想状态的好文章。

■有关我外婆的补充

亲友们看了《动身时刻》,都说外婆和我同学梦林最为感人。我觉得有必要对这两人做些补充说明。

先说我外婆。

在上海航运公安局工作的二舅,接到家乡来信,说农村粮荒,大家都在挨饿,没饭吃,很多人都浮肿得厉害。他开会时,将家乡这封信读了,结果被打成“右派”。他不服气,向上级申诉,结果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判处四年徒刑,发配到安徽劳改农场。二舅妈也被赶出了航运公安局家属宿舍,带着不满一岁的小女儿搬到我家楼上住。

从此,我们不再吃糖。我们要把糖票省下来,买白砂糖。我们还要节省一点粮票,等外婆到安徽劳改农场去探望二舅时,将省下来的粮票买面粉,将面粉放在铁锅里炒熟,再将白砂糖也放进去,等炒熟的面粉凉了,就装进布袋,将袋口扎扎实实缝起来。

在装熟面粉之前,布袋的底和边都已经用针线缝过两遍了。

很长时间没糖吃,会想,看到别的小孩吃糖,我们馋得咽口水。外婆说,二舅遭了难,小孩要懂事,如果不省下一点粮,不省下一点糖,二舅就会饿死在安徽。

不吃糖可以救二舅的命!我就真的不想糖了,后来变得不喜欢吃糖了。

我知道安徽在老远的地方,劳改农场在更远的地方。

外婆背着包袱,拎着行李。

包袱里有炒熟的面粉,里面还放了白砂糖,包袱里还有一罐熟猪油,这也是我们从肉票里省下来的。行李是给二舅的冬衣,有棉袄棉裤。棉袄棉裤夹缝里,还藏着一点全国粮票和一点钱。

外婆总是悄悄动身,半夜三更起来,去上海北站坐火车。

外婆叮嘱我们不要对任何人讲她到安徽去了,有人问,就说住到阿姨家去了。外婆说,省得里弄干部找麻烦。

外婆乘火车到了安徽再乘汽车,乘了汽车下来,还要再乘汽车,才到二舅所在的劳改农场。

每次外婆出发后,我总是担心她会迷路。外婆连上海去过的地方都没有我多,她怎么能一下子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找到她要去的劳改农场呢?

我猜想,外婆第一次去安徽劳改农场,一定是迷路的。她捏着信封,东问西问,安徽话又不太懂,乘错了几次汽车,费了很大的周折,才摸到她要去的地方。

不过,外婆第一次去安徽迷路,不是为了探望二舅,而是大舅。

大舅被抓,被判刑,被送去劳改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当时太小。家里将这件事捂得严严实实,直到很晚,到了“文革”,红卫兵来抄二舅的家,贴大字报,我才知道这位“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还有一位哥哥也是“坏分子”。1957年因为破坏党的粮食统购统销政策,被判刑七年,坐了两年牢之后,因肺结核押送回老家保外就医。

1957年,我才四岁。在这之前,大舅留在我记忆里的只有两件事:

一件是,我睡觉醒来,天色已晚,听到一个大人坐在床边,背对着我在说话。说话的声音通过床的共鸣传到我的耳朵里,嗡嗡的。另一个人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房间里的灯泡已经亮了,妈妈在炉子上炒菜。我知道坐在床边的是大舅,坐在他对面的是二舅。

他们都只顾自己讲话,没人理我,我就哭闹起来。听见妈妈说:“哥,孩子哭,可能要撒尿了,你把一下。”

大舅将我从被子里抱出来,抱到痰盂前,我没尿。我哭,是没人理我,尤其是我妈,今天仿佛没我这个人。

大舅不耐烦了,他说:“这孩子又没尿,哭个什么呢!”就把我往被子里一放。他这一放,应该说是一扔,因为我的背还没躺到床上,他双手已抽走了。虽然一点不疼,却把我吓坏了,我从没受过这样的对待,一时又惊又吓,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从此以后,我对大舅产生了恐惧心理,一直不愿和他亲近。

我妈说,我是两岁那年搬到楼下来住的,因为怕我从楼上滚下来。因此被大舅扔进被窝的事,应该发生在两岁之前。

另一件事,一天上午,母亲牵着我,和外婆从大舅家出发,到阿姨家去。阿姨家离大舅家很近,走路几分钟就到了。到了阿姨家,我听见她们对阿姨讲,下午去浦东采马兰头。我说我也要去。她们叫我在大舅家好好待着,说晚上回来时给我带好吃的。我不答应,回大舅家一路上,我吵着坚决要跟着去采马兰头,一直吵到大舅家。我妈说,只要我好好吃午饭,吃饱了,就带我去。我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饱了,我妈就抱起我出发了。一路上颠呀颠的,很快我就在妈的肩头睡着了。

等我醒来,却发现自己不是在浦东乡下田野里,而是躺在大舅家二楼的床上。听到大舅从三楼走下来的脚步声,我明知上当受骗也不敢哭。

大舅走到床前,看我醒了没有。我闭上眼睛,等他走了之后,才睁开双眼。

阳光从二楼楼梯口西窗,映照到与床头相对的白墙上,我醒来之后一直呆呆望着泛着白光的墙壁,直到楼下传来我妈她们的声音。

我听见妈问大舅我乖不乖。大舅说这孩子今天出奇地乖,一直在睡,一点声音也没有。妈上楼看见我睁着眼睛,就抱起我。

我很沉默。

此后人生中,只要午睡醒来,面对的是泛着白光的墙壁,房里静悄悄的,偶尔从窗口飘来街上人的喊叫声,我就会心情忧郁,产生淡淡的哀伤。

大舅再次从我记忆里出现,是他从乡下来探亲。他一年来上海一次,多半是春节。所以我一直以为大舅是农村人。看了“文革”中的大字报,我才知道大舅原来是在上海的。我才从小时候隐隐约约的记忆里,想起大舅那时候好像是在上海。我想起小时候大舅家房子是那么大,有三层楼。想起了和大舅家大表姐、表哥,还有二舅家二表姐、三表姐在楼上楼下还有晒台上捉迷藏的往事,那时候多么开心。

我明白了大舅突然从我记忆里消失了好几年的原因,也明白了大舅妈为什么把房子一层一层卖掉,先卖掉了三楼,不久又卖掉了二楼,最后把一楼前面一半也租掉了。他们一家挤在白天也要开灯的黑房里。我也明白了大舅妈为什么突然要去上班了,她先在里弄里找到了编织草袋的活,我去看她,在她身边玩,很快也学会了编织草袋,帮她一起编。舅妈总是夸奖我聪明。后来大舅妈又到一家工厂去上班了。

看了大字报,我问妈是怎么回事。妈说,二舅在家乡被动员参加了新四军,随部队开拔后,国民党来了,要清算新四军家属。外公、外婆、大舅、我妈和阿姨全家连夜逃到了上海。大舅原是乡村小学教师,逃到上海,靠在上海的学生资助,开起了粮店,将家乡的粮食运到上海来卖。几年工夫,赚了钱,买了一幢三层楼的房子。1955年,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但大舅继续做他的粮食买卖,不过变成了黑市生意。政府以破坏统购统销罪判刑七年,押到安徽劳改农场劳动。

我想,大舅坐在床边和二舅说话的那个黄昏,大概就是国家对粮食实行统购统销政策了,大舅在为生计着急。我想外婆和我妈、阿姨去浦东采马兰头的那个下午,大舅一个人默默地在三楼踱步,他大概已经知道大祸临头了。

探望大舅是外婆第一次去安徽。

两年后,大舅肺结核保外就医押送回老家,外婆总算松了口气。曾经做过乡村小学教师的大舅,人缘很好,本乡本土人是不会苛待大舅的。可是不久,二舅又被送到安徽劳改农场去了。

安徽劳改农场似乎专门为我外婆家保留了一个位置。

当我自己也有了孩子之后,我更能体会到当年外婆的心情。

外婆通常是沉默的。我从没在她脸上看到过伤心痛苦的表情。

外婆哭,在我记忆中只有一次,那是外公死了。外公穿着新衣服、新鞋子,笔笔直直,一动也不动,躺在二楼北面房间地板上,脸上盖着黄纸。外婆、我妈、阿姨等所有的人都在哭,除了我。那年我还不满两岁,我只是惊奇。外婆哭的时候用手绢掩着脸,所以我始终没看到过外婆痛苦的表情是怎样的。我看到过她笑,看到过她生气训斥我们,更多的是看到她默默无言。即使她在炒面粉,为探望二舅做种种准备的时候,她也是沉默,没有表情的。即使她动身出发去安徽劳改农场,她仍然是平静的。

假如二舅所在的劳改农场和大舅待过的是同一个农场,对外婆来说,就是熟门熟路了,她在安徽的迷路就不会有第二次。但不可能有这种好事,因此,我估计外婆在安徽迷路,至少发生过两次。

有一天半夜,我被外婆说话声惊醒,正想翻起身来大喊:“外婆你回来了!”听到外婆压低了嗓门在和妈妈说话,我想知道她们说什么,就竖起耳朵来听。

外婆告诉我妈,和二舅关在一个农场的同乡人,就在她到农场前一天被斗死了。农场开斗争大会,将他押到台上,管教干部说他态度不老实,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这人没站稳,从台上摔下来摔死了。外婆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我就担心你二哥的臭脾气过不了这关口,这次我再三叮嘱他,要忍着点,好歹要熬过这几年。

听了外婆和我妈午夜谈话,我觉得恐怖。一个大人怎么可以那样凶狠对待另外一个大人?那个被踢到台下摔死的大人,怎么会这么可怜?我将来长大后,会成为随便被人押上台斗,随便被人踢下台摔死的人吗?

人命这么不值钱,世界这么恐怖,人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五六岁的孩子思考这样的问题似乎太早了一点。

好歹二舅没被人从台上踢下来摔死,他活着出来了。小时候,二舅在我心目中是很帅气很威风的,他骑着三轮摩托车来带我兜风,我心里充满了骄傲。但自从我知道他可以随便被人押到台上斗可以随便被人踢屁股,甚至可能被人踢到台下来摔死;摔死了,他的家里人也不敢吭声,二舅在我心目中的骄傲就一丝也没有了。

二舅放出来之后,没有户口,没有工作,靠一辆载重自行车,到浦东乡下,将农民从田里捞来的螺蛳贩运到上海小菜场赚钱糊口。“文革”抄家挨斗之后,贩运螺蛳属于投机倒把,不准做了。在家歇了一阵,抄家批斗风潮缓和一些,他又找到一条谋生之道,将工厂里用过扔掉的废旧回丝收集起来,载到黄浦江边,用竹箩筐在江水里漂洗干净,然后摊在江边马路上晾晒,晒干后卖给废品回收站。

外婆就守在江边替二舅看守这些废旧回丝。二舅晾晒回丝的马路,是我摆渡过黄浦江去上学的必经之路。我老远看见外婆伫立在寒风中的身影,总是赶紧走到马路对面,远远避开外婆。

同学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外婆会歧视我。

几年后,我初中快毕业前半年,外婆没力气到江边看守废旧回丝了,她得了食道癌,而且已经是晚期。

第二年我下放到江西山区不满三个月,接到父亲来信,说外婆已经去世了,考虑到家里的经济情况,就没打电报让我赶回奔丧。

看完父亲的信,我没掉一滴眼泪,只是觉得心口发闷。我也没有把外婆的死讯告诉身边的知青朋友,我想他们一定会问:外婆死了怎么不回去奔丧呢?我无法告诉他们我没钱,我家里也没钱,我下放已经给家里增添了很多债务了。我如果讲了,有些同学可能就会给我凑路费,我不想看到这种场面,再说外婆已经火化了。

得知外婆死讯后的很多天里,我变得沉默寡言。在田里干活,或者走在山里曲曲弯弯的小路上,或者下雨天不出工,躺在蚊帐里呆望着帐顶,我眼前总是浮现出外婆伫立在黄浦江边,孤独地迎着寒风的形象。江风吹拂起外婆斑白的鬓丝,她像座木雕纹丝不动,她的脸上没表情,她的眼睛望着远处。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假如每天上学来回经过外婆身边,我能迎上前和外婆打个招呼,最好还陪外婆说说话,外婆是不会得癌的。

■关于梦林的补充

1970年4月6日,梦林送走我之后,过了一星期,他也走了。他和我一样也是到公平路码头乘长江轮溯水而上。他所去的建设兵团在安徽宿松县。宿松县已是安徽边境,和江西紧邻,也在长江边上。离我下船的江西九江,大船只差两小时航程。宿松是个小码头,长江轮平时不停靠的,只是运送知青的专轮才破例停靠。坐小轮从九江到宿松,要四个小时,从宿松到九江,因为逆水,就要六个小时了。

我在和湖南交界的修水山里,接到梦林到达建设兵团后的第一封信,告诉我宿松的地理位置,我没什么感觉。但是两年后,因贵人相助,我被招到九江钢厂当工人。

当了两年知青,就进工厂当工人,在当时是非常幸运的。帮助我的贵人是九江下放干部张力才和他的爱人曾凡枚医生。前去招工的厂长孙为钜是他们的好朋友,他一到修水,就直奔张家,问他们有什么人要带走。张力才夫妇推荐了我,就这样,我到了九江。

梦林闻讯大喜,不久到九江来看我。他出门一趟很不方便,先从建设兵团搭班车到宿松县,这一路就要两小时,从宿松码头坐小轮到九江,又要六个小时,再加上走路和等车等船时间,至少要十个小时才能到九江。每天车、船只有一班,为了保证赶上,早上六点就出发,到达我宿舍已是晚上六点。厂里食堂五点钟开饭,好点的菜不到半小时就卖完了,六点钟只剩冷饭和卖不掉的菜。我拉梦林到街上饭店去吃饭,他执意不肯,说饭店太贵了,就在食堂随便吃一点,我拗不过他,就在食堂吃冷饭剩菜。

钢铁厂食堂在那吃肉需要凭票的年代,算是最好的。高温工人有营养菜,每天夜里还有肉包子供应。我对梦林说,晚上11点再吃肉包子和油条。

那天晚上我上夜班,平时吃过晚饭要睡觉,睡到晚上十点半起来,穿上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拿着搪瓷碗,先到食堂买夜宵,吃完去车间上班。梦林来了,我们聊天,一直聊到去食堂吃过夜宵,我上班,他回寝室睡觉。

早上下班回单身宿舍楼,梦林已经起来。早饭后,想陪他去逛街,梦林不肯,说我一夜没睡,晚上还要上班,他自己一人去。我确实疲倦,就没坚持,把他送到厂门口,指给他去市区的方向,就上楼睡觉了。

九江钢厂在郊区,步行去市中心要半个小时。我叮嘱他晚饭一定回来吃,我等他。

梦林说在城里逛逛真好,下放两年多,除了回上海探过一次亲,其余都是在农场,日子乏味透了。他每月有三十块工资收入,每年有十二天探亲假,加上三天春节假,回上海一次可以待十五天。梦林说,他今年没回上海。母亲风湿病加重躺在床上,看病需要钱。他弟弟去年毕业分配进了上钢三厂,本以为家里从此开始好转,谁知进厂才半年,就出工伤事故,右脚五个脚趾被吊车放下的五吨钢板压断了,才十八岁就成了残废。看到家里这个样子,他也不想回去,就把省下的路费寄回去了。

他说我到了九江真好,他以后在农场待烦了,就有个地方走动走动了。

第三天清晨六点,我就从车间赶回宿舍,将食堂刚出笼的包子放在桌上,叫醒梦林又匆匆赶回车间上班。回宿松的船早上七点开,从厂里走到船码头半小时。昨晚我们商定六点起床正好。

梦林请三天假来看我,实际只能在九江待一个白天。

梦林每次走的时候总要叮嘱一下,希望我抽空到他们农场去玩玩,回去之后,给我的信里也不忘向我发出邀请。但我始终没到他所在的宿松农场去过。一是请假不容易,当然,真的想去,我可以采取调休办法积累几天假,但我自己刚从农村出来,那里有什么好玩的?更主要的,我觉得梦林邀我去,是想向农场朋友证明一下,他确实有我这样一个在九江工厂的朋友。我可以想象得到,那些人故意欺负他,说他吹牛,他是个认真而自尊心很强的人,看不出别人是故意捉弄他,他想证明自己,就落到别人圈套中去了。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始终没打算去宿松农场看望他。虽然口头上应付他,说有机会一定去,他也总是信以为真,眼巴巴盼望我哪天到他们农场去。1974年夏天,因为停电,厂里大检修,放了好几天假,我和同事到庐山去玩了,正好梦林来九江,到我寝室敲门,没人。问了门房,门房说厂里停电放假,他们房间人都出去玩了。幸好梦林是在我放假的最后一天到九江,这天我们从庐山下来了,傍晚时候回到工厂。门房告诉我有人找我,在门房等了好几个小时,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门房认识他是安徽来的。

当天是无船赶回宿松的,梦林到哪里去了呢?直到天黑,他才回来,他说幸好在厂门口遇到厂里的广播员,以前见过他,告诉他我们今天就下山回来。所以他就到市区去逛逛。我问他晚饭吃过没有,他说已经吃过了。

之后梦林不再提邀我去宿松的话头。

1975年梦林到九江来的次数比以前几乎多一倍。以前一年来两三次,1975年来了四五次。不过,只是当天晚上在我这里,第二天一清早,就往火车站乘火车到德安去。从九江到德安,火车要两个小时。我们有不少同学下放在德安县车桥公社。梦林到了德安再搭长途车去车桥,幸好车桥离县城不很远。

梦林第一次去德安我还真以为他是去看那里同学的,不久他又来,又说要去德安。我知道他有鬼,问他是否爱上那里的谁了?他红着脸承认喜欢同班女同学李莉。李莉是个很老实的女同学,从不参与其他女同学对梦林的嘲笑,但我怀疑李莉未必就爱梦林。梦林个子矮小,面相也不好看,班里同学给他起绰号叫他“猩猩”。他人老实,嘴巴不会讲,开口讲话常常落下笑柄。他是班里男同学女同学集体嘲笑的对象,不参与嘲笑梦林的,全班少有。即使少数几个要好的,当别人嘲笑梦林时,也会忍不住跟着大笑。

但梦林实在是个好人,和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他的人品我们都不具备。梦林比我还大两岁,虚岁二十四岁了,这样的年龄早应该谈恋爱了,但除非和梦林长久相处之后,才能感受到他的难能可贵,梦林怎么有机会和哪个女孩长久相处呢?在学校的时候,梦林和李莉话也没讲过几句,所以我认定梦林是在单相思。

梦林第三次从德安回来,心事重重,说李莉正在设法办病退回上海。这是当时唯一能回到上海的路子,只要有办法从医院里开出证明。梦林心情很复杂,他希望李莉能办成,他说李莉一直和奶奶一起生活,她离开了上海,奶奶就孤苦伶仃了。但是李莉如回到了上海,梦林不是更没希望了。

梦林是乘晚班火车来的。那天晚上他抽了很多烟。他本是不抽烟的,下放几年,抽烟动作变得很老练了。

我叮嘱梦林,李莉如果病退回上海了,要做好分手准备,再说她好不容易回到上海了,再进行这种城乡之恋又有什么意思呢?也应该为李莉想想。

李莉是否已经和梦林确定了恋爱关系,我是怀疑的,我这么说只是给他面子。他嘴上说是的是的,但看得出他心里是放不下的。

大概三四个月后,他来信告诉我,李莉病退的事情办好了。不久,他又来到九江,说要去德安帮李莉打行李,做樟木箱,然后再送李莉到九江来。当他清早赶去火车站的时候,我对他说,到九江后带李莉到我这里来玩。

这次梦林在德安待了好几天。直到第四天,他才回到我宿舍,他一个人,李莉没出现。

我问他,李莉没来?他说赶船时间来不及,他就直接把李莉送到船码头去了。

其实我早就猜到李莉不会来。如果李莉跟着他一起来,不就是承认和梦林有恋爱关系吗?我是想让梦林认清,李莉并没有爱上他。

这一晚过得很沉重,我们都没什么话可讲。明知他心情不好,我却找不到可以安慰他的话。当时我正是一个激进的革命青年,觉得人生消耗在这种无聊的爱情上面,实在是浪费生命。梦林是弱者,我向来不懂得如何去安慰鼓励一个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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