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流水(外一题)

2009-04-14 04:38酉蕾宁
文学港 2009年2期
关键词:土司王阳明

酉蕾宁

“北有赵州,南有葛镜”——一座长不到52米的石桥,为啥令我梦牵魂绕?是道人张三丰神奇的点化功还是教授茅以升权威的鉴定?也是,也不全是。据史料记载,此地是云贵通往湖广、京城古驿道的必经地,人们非浮舟而不能往返。如今立于桥下,淡望悠悠流水,我一时体会不到当初建桥的迫切性及风险性,但葛镜老先生确实为之殚精竭虑了:倾家荡产不说,连生命也一并耗尽。

面对这座沧桑的桥,我还该想些什么?

对了,不能忽略那些文采飞扬的诗。其中最能坦露心迹的,当属王阳明的“境多奇绝非吾土,时可淹留是谪官”。虽然后人多把王当哲学家尊崇,写诗那会儿他却是从正六品滑至不入品的官场倒霉蛋,在青山绿水间悲呼哀吟,悲仕途凶险哀人生无常——那个时候,还没有葛镜桥呢。作为一个衔王命在身的驿丞,王阳明准确描绘出了“鸟道萦纡下七盘,古藤苍木峡声寒”的路况,只不过话锋一转,便哀叹起谪官的不济来,愣是没想起给上级打个修桥报告。对此,明朝子民及现代公民倒表现得相当的大度:驿丞做得平平庸庸又咋样,人家不就在险山峻岭中参得了“心学”?人心与宇宙如何融合,虽不在公务员政绩考核范围内,却构成了中国哲学的重要篇章,仅凭此,就算王驿丞漠视当地山民的民生,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这份包容令人感怀,但值不值得大书特书,我认为有待商榷。

王阳明是靠不住了,平越卫(今贵州福泉)人潜心等待,等那个叫葛镜的老乡宦游归里。

葛镜也作诗,只是跟王驿丞相比,他那诗更像宣言书。“亘石昨庆桥成矣,江流湍急桥复圮。持一片心盟白水,桥不成兮镜不死!”这已是二次建桥不成了,葛镜准备再次编织他的彩虹,以连接这山跟那岭。也许平越卫人见过天成的七彩虹,瞬时即现,轻松且美丽。眼前这道人造虹咋就这么难造呢?上游倒桥,下游倒桥,屡建屡毁,把葛镜折腾得心力交瘁。需知,此桥未纳入形象工程,国家财政是没有拨款的——除了变卖家产,葛老先生没别的辙。从古至今,四处化缘来修路被公认为善事,以余生三十年及全部家产作代价修桥,又该安个什么名呢?

关于葛镜这个人,资料很少,也没啥显赫政绩载于档案。倒是因为建桥之故,对他的赞誉便流水一般,丁丁咚咚地传向山外……斗转星移,不绝于耳。不管总督还是巡抚,不论举子还是僧客,均颂桥颂人,融二者为一体。当初葛镜寒窗苦读以求功名时,心里未必有座惠民桥,然此桥凌空一架,他便功成名就了——端的是世事难测。

官场里的王阳明干旁类杂事,弄出个“心学”来让后人礼赞;脱离官场的葛镜做官们该做的事,造出“葛镜桥”流芳千古。感谢历史老人,就在大明那个年代,就在福泉这个地方,给后人留下两个与官场有关的奇迹。如果这算奇迹,那么,这仅仅是明官场的奇迹吗?没人回答,“葛镜桥”也不吱声:历经四百年风雨,它已失去有言即表的锐气,任河水从自己身下哗哗淌过。

有一道城门,专为水而开。

在中国,只要是有些年头的城,那墙绝对四方周正——福泉小西门严重颠覆了人们的视觉和观点,差点让我脑子发热:建筑解构主义是不是诞生在这里?

可惜,资料告诉我,这怪异的城门并非追求造型所致,它之所以长这样,是在跟水较劲呢。虽然地球表面百分之七十均为水,但它有时也会贵比黄金的,尤其是在战争期间,对此平越卫指挥张能(明成化年间)、贵州总兵安大朝(明万历年间)一干人体会至深。百多年间,他们为打仗时城内用水问题绞尽脑汁,才最终作出外扩城墙183米将河据为己有的历史性决断。这样,随起义苗民在城外吼声震天,指挥呀总兵呀尽可以岿然不动,理直气壮向朝廷报这方平安了。似乎是一劳永逸。

站在小西门水城前,我却不合时宜地生出担忧:截取一小段河流,真能享用一生吗?隐约间,耳畔响起天籁之音,“里三层,外三层,石墙围水小西门”……为什么我老觉得,这座城池的主宰,最终是水而不是人呢?

大山起舞

登上杨大土司要塞的人,用不着再去沙小土司古屯了——此话听起来令人不安:海龙囤之苍凉,真会麻木掉我对沙家屯的感受吗?

好在,这个担心是多余的。随着眼前青山的翩翩起舞,我懒散的细胞一下激活了,歌无法纵情舞不能表意,只得嗷嗷叫着往山上冲。被文学艺术、哲学历史熏陶着的人,在普定大山前真如孩童,倘无作秀嫌疑,一定是想另外活上一把了。

假设置身明代,碰巧当上了土司,我该怎么活呢?站在半山腰,情不自禁这样联想。思来想去,除了在屯上建要塞,以抗击任何外来打压(包括举着“奉天承运”诏书来的)外,我没别的选择。土司么,土生土长,把一方水土看得比圆天方地还重,这一点无可非议。所以,当有寒芒草扭着细腰告诉我,她的祖上的祖上……的祖上,曾有幸被沙土司踏于足下时,我一点儿不怀疑古屯寒芒草对那位普定男子汉的尊崇。明军挟“改土归流”的使命呼啸而来,把沙土司逼上了要塞——寒芒草为他铺就的抵抗之路,壮烈并悲情。纵观历史,西南少数民族与中原文化的对决,从来都是以小抗大,这里也不例外。

既然是铁骨铮铮男子汉,沙土司便不需要同情和眼泪。一则久远的洗马河传说,在普定山水间游荡:土司那匹瘦骨嶙峋的马,经河水一洗,眨眼变得膘肥体壮了……和世间所有传说一样,浪漫和神奇她一个不少,唯一的遗憾是,此马竟未能上天入海——该不会是连绵大山局限了人们的想象力吧?

非得登上古屯极目远眺,才能避免这种想当然。

沙家古屯不算高,要塞亦不险,绝无“万夫莫开”之势,官军稍一用计,沙土司便在劫难逃。之所以不退不逃不离不弃,或许就因为不远处有条洗马河。先前的河,肯定不像现在这般浑浊,马之倒影清晰可辨,还能感觉出水中鬃毛的桀骜不驯呢。洗就的壮马长鸣高嘶,在灵山秀水间踏风而行,那份自信跟自在,一点也不逊于天马!就为这般洒脱的活,沙土司不惜以生命作代价——生命止则传说始。

无疑,该传说的精髓来自于沙土司:靠不上天依不着海,要挣脱世代忧伤还得凭借这方山水。

这方山水自然养育这方人。

山民仍然住石头房子、走泥土路,此景象恐怕沙土司也不陌生呢。要是有人哀叹岁月吝啬,没在这儿留下什么痕迹,那他就是没好好观察那些石房子了。

先前我心仪西方的石建筑,总觉得它们浑身灵气,见过普定民居,我决定不崇洋了。这种用不规则石料建构出的四方居室,既考验工匠的技艺也引发人们的猜测:不切割不打磨,是无视精致还是工艺不到家?思索再三,我认同前者;房屋的墙,正面由乱石垒成,侧面用碎石堆砌,是干扰视觉还是美到极致?左思右想,我确信后者。独具特色的普定石屋星星般散落在山水间,娓娓讲解着它不追奢华但求璞真的理念,如同哥特式建筑诠释宏伟、巴洛克建筑展现自由一样。不知它理念了多少年,还能理念多少年?在浮躁的现代社会,想保住一份简朴跟随意,和拒绝狂热求变一样艰难。要是有一天狂热真的袭来,击退千年民风,击垮石头房子,普定还是普定吗?

正在我举着相机寻找答案时,巧遇两个乡村小孩,淡望镜头一眼,他们依旧玩自己的,似乎见多识广——山里孩子的大见识,就是未曾修饰过的纯真吧?突然,他俩咯咯笑着,跑进了自家的石房子;路过一家农户,见男主人在屋檐下编筐,刚打算偷拍呢,人家抬头亲和地笑了,是来旅游的吧?欢迎你们啊!除了他身后的石屋,哪里还能滋养出这份感人的纯朴?

难怪一进普定就感觉大山在跳舞,一忽儿为沙土司激情而舞,一忽儿为山民简淡而舞。

人们没有理由不随大山起舞。

(责编 王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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