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父亲

2009-04-14 04:38
文学港 2009年2期
关键词:陌生军人哥哥

璞 玉

记忆中的父亲很陌生,当脑海里涌进这样的词时,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父亲,竟然在女儿心目中是这样的一位老人,陌生的、不很清晰的、残缺不全的印象。

父亲今年六十岁,对于父亲的大半生,我还是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陌生。当脑海里第二次涌现出这个词时,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的父亲,活到六十岁,竟然给他最为值得引以为豪的女儿留下的印象,是陌生……

父亲十二岁时,爷爷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中年撒手人寰,同一年,奶奶也因难产去世,年仅十二岁的父亲领着八岁的二叔和四岁的姑妈成了没人管没人疼的孤儿。无奈之下,十二岁的父亲和四岁的姑妈被四爷带去抚养,八岁的二叔过继给了七爷。我无法想象父亲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从家族里的老人们口中得知,父亲从十二岁起,就成了一名放羊娃,每天赶着生产队里几百头羊,从春天放到夏天,又从秋天放到冬天,整整当了六年的放羊娃。到了十八岁时,村里来了招兵的干部,父亲便在乡亲们的拥护和推举中当了兵,这个从小没爹没妈的孤儿,才从放羊娃的角色转变成了一名军人,这名军人一当就是几十年。而他也从大字不识一个的放羊娃,蜕变成了下笔有神的一名军官,父亲坎坷的命运,也从当兵的那一天起彻底改变。

我之所以对于父亲的印象是陌生的,完全在于父亲是名军人。父亲与母亲结婚不到一个月,便离开母亲去了部队,等再次回来时我的哥哥已经是四个月的胖小子了。在之后的五年里,由于父亲与母亲聚少离多,才使得我在哥哥五岁后姗姗来迟,我又是在母亲坐月子的时候,才见到了父亲,而我的妹妹也是在我五岁后才出生。因此对于我们三个孩子来说,童年里关于父亲的记忆,是苍白的。搜索父亲在童年里的记忆,就记得每次父亲回来,都会带花花绿绿的糖果和漂亮的新衣服给我们,因此在小伙伴们的眼里,我的父亲又是那么的让人羡慕,我们可以拿着父亲带来的糖果分给小伙伴们吃,还可以穿着她们从来也没见过的小裙子、小皮鞋在她们面前显摆,过足了父亲是名军人的瘾。于是在小时候,我的梦想是长大了,当一名像父亲一样的军人,可以英姿飒爽地穿上威武的军装,还可以在回家时给孩子们带好吃的东西。

再搜索童年里关于父亲留给我的记忆,就记得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夜里,父亲回家过年。那天晚上,父亲背着我,手里拉着哥哥去村里听说书。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夜晚,夜静得像是睡着了,父亲温热的背上趴着我,脚下足以没过膝盖的雪被父亲踩得咯吱咯吱作响,我趴在父亲的背上,第一次体会到了与父亲的亲密无间,那一年,我也许三岁,也可能是四岁。

再后来,由于父亲转业到地方,才与父亲渐渐地多了些相聚的日子。可随着女孩子年龄的增长和一直在外读书,和父亲的沟通就越来越少了,即使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里,也是羞于和父亲谈心,因此对于父亲,我内心一直存有亏欠。

在离别多年后的今年春节,我给父亲回家做寿,之前在电话中表达了我为他老人家做寿的心思,结果遭到父亲的埋怨。父亲说,你要有空就回家来过个年吧,至于为我做寿,倒是不必了的,要花钱的东西,我是不赞成的。我知道父亲一向节俭,嘴巴里附和着他,但在心里,却暗暗打定主意,不管父亲如何反对,我一定要为他老人家过一次生日,这也许是父亲六十年来第一次过生日吧?

年底由于工作繁忙,机票迟迟购买不到,加上去西北的路线因为大雪封封,到了腊月二十八才到了家中。父亲明显比三年前老了,黑了,也瘦了。我原以为父亲兢兢业业为党工作几十年,退休后可以享享清福,身体会比以前胖一些,但看上去,却倒比在没退休前气色还差了些。听母亲说刚刚退休那阵子,父亲是极不适应的,好在三年中,父亲为哥哥带孩子,因为有了忙碌,父亲才把自己从四十年工龄的为人民服务中转型到了为孙子孙女们的服务中来。原以为晚年的父亲退休后,可以在家悠闲地写写回忆录,练练书法,看看书籍,没想到哥哥的两个孩子,又够父亲忙活了。

大年初一上午,孩子们出去玩耍了,家中只剩下我和妹妹陪父亲,妹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加上母亲只有生妹妹的时候父亲在身边,因此对于妹妹这个超计划生育的小丫头,父亲把对我和哥哥亏欠的爱全部集中给了妹妹。母亲说妹妹生下第三天,父亲便抱着她晒太阳。为了妹妹的出生,父亲的职务连降两级,工资也连降两级,一直到妹妹年满十八岁为止。因此妹妹在父亲面前,就显得永远长不大的样子,虽然是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可还是在父亲面前撒娇。

闲聊间,妹妹提议给父亲掏耳朵,我于是也参与了进去,这恐怕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父亲。摘下父亲的帽子,我看到父亲花白的头发,再细看,竟连眉毛,也有些灰蒙蒙的泛白了。父亲清癯的脸上,胡子碴儿硬硬地从黝黑的皮肤里钻了出来,它们横七竖八地占据了父亲的半张脸,唯有父亲的眼神和挺直的鼻梁,让这张脸看上去还有些生气。我接过妹妹手中挑粉刺的针,替父亲挑去了鼻子边因毛孔堵塞形成的几颗粉刺,我的手在近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接触到父亲的脸,那是一张粗糙的、饱经沧桑的、在女儿眼中具有男子汉气概的脸。我嫩白的手指滑过父亲的肌肤,去为父亲掏耳朵,父亲眼里竟涌出了晶莹的东西,父亲显然是对我的举动有些不适应。父亲嘴里说,我自己来吧,你们去休息吧。我这个三十岁的女儿,竟也撒娇般地执意要为父亲掏。那一刻,冬日晌午的阳光正灿烂地照在我们父女身上,我的眼里再也止不住地滚下了泪珠,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对于我这个离开父亲多年在外生活的女儿,今生今世,还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可以让我如此亲近地触摸父亲的脸?还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可以让我为父亲掏耳朵?我的眼里流出的泪,除了亏欠,还有内疚。

是的,我陌生的父亲!

(责编:王 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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