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

2009-04-14 04:38刘大程
文学港 2009年2期
关键词:三角板礼堂戏台

刘大程

村里建有一座礼堂,我们都习惯称之为“大礼堂”。这礼堂严格说起来并不大,但挤满了也能容纳上千人,以至我后来走了那么多村寨,也鲜有看到这样的礼堂,所以未见过世面的村民们——先前是叫社员和群众的,村也叫大队——在它的名字前冠以“大”,也就顺理成章。

礼堂是“文革”的产物。具体修建于“文革”的哪一年,我没有考证,这并不重要。我只知道,打我记事起它就座落在村子下面的那块平地里,墙上涂的石灰浆还很白。

礼堂总体是个长方形,座北朝南。大门开在西面,东面是密封的墙壁,南面有两道门,北面有一道门,南北各开有窗户数个。走进大门,左右各有一间耳房,突破了长方形的轮廓线向外凸出去,这就使这长方形的一头有了两个翼,整体看起来就有点像飞机了。礼堂大门写有一副朱红的对联,上联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下联是: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横披没记准,好像是“毛主席万岁”又好像是“为人民服务”。大门顶上好像有一颗大大的立体红五星。礼堂密封的那一头搭有戏台,戏台的外侧用屏风隔成一间偏房,是供演员们摆放行头和化妆用的。外面墙上刷着一行朱红标语:工人阶级领导的以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人民民主专政万岁!那一面正对一条路,凡自村东进村的人对那条标语均一目了然。后来北面的墙上加上了两副标语,是“拥护华主席,粉碎‘四人帮”之类,字很大。我读书后,大门的那副对联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揣着有限的对联知识歪着脑袋天真地想:这好像不是对联,上联是十九个字,下联却有十七个字。我不知道是用什么涂料刷的那些字,只是佩服那种涂料的耐久性,许多年后,若非人工破坏,除颜色暗了些,似冷冻的猪血,居然不曾消褪。

礼堂留给我的最初印象是开群众大会。我记事时“文革”已接近尾声,但仍隐约记得礼堂里挤满了人,外号“扁司令”的大队书记站在台上板着面孔,大声讲话,官腔十足,讲两句话就拖个“啊——”,煞是吓人,台下鸦雀无声。大门上挂了个高音喇叭,屁股歪歪的,大嘴对着村里的众多住户,经常哇啦哇啦叫——各家各户则在柱子上安了个小广播,一根线伸到地里,有时信号不好就“唔唔”叫。“文革”结束后,“扁司令”好像还当了几年书记,电影队来礼堂放电影,他就用放映员的话筒讲话,仍然是讲两句就拖个“啊——”,只是要缓和了些。关于“文革”中在礼堂开批斗会的事,则是后来母亲和父亲告诉我的,相比城里,还不算激烈。

我们有时去礼堂玩。怎么玩?随便玩。有时打“三角板”,即在地上划一个圆圈,各人拿出相同数量的用纸折成三角形的“三角板”,放在圈里,手上拿一块石板,站在一定距离,把手中的石板瞄准“三角板”扔出去,打到圈外的“三角板”即归打者所有。当时农村孩子的玩乐就这么简单。在大门那一头的楼上,我记得曾经看到过毛主席的半身石膏像,粉白,还有已经拆下来的大喇叭,我们关心的是喇叭里的铜丝和磁铁。是时,我们家里小广播里的小磁铁已不知被我和哥玩丢到何处。礼堂的窗户原都装了玻璃的,这时也全没了。大队的赤脚医生还住在耳房里,他有两个儿子,都比我们小,逗起来很有趣。礼堂毕竟热闹的时候少冷清的时候多,我们发现瓦缝里筑了很多麻雀窝,寻思着去弄,却太高了,除了用竹竿捅捅,也没办法。麻雀的选择是对的。

在礼堂时间最多的是看戏。一是看“傩堂戏”,一是看电影。“傩堂戏”是我们的地方戏。村里有戏班子,那些年几乎过年时都要唱,禾苗青时有时还唱“禾苗戏”。外村人也会来看,若路远,村里有亲友就在亲友家住几天,没有亲友的就随有亲友的同往。没用上电时,戏台两侧各悬一个铁篓子,里面烧松节油。戏台靠后快到墙壁处扯一大块蓝色的布,上书:百花齐放。几个老人坐在戏台一侧木偶般“锵铿锵铿”“嘣咚嘣咚”敲铙打鼓,打了半天戏还没开始,称为“打闹台”。下面则早坐了黑压压的人,嗑瓜子的嗑瓜子,吃甘蔗的吃甘蔗,熙熙攘攘像煮粥。锣鼓终于停了下来,台下也静下来,有人在蓝布后面唱了几句,锣鼓就改成轻轻密密地叩,那人就撩开蓝布走了出来,走到台前,锣鼓便换成“锵铿——锵铿——锵——铿!——咚——咚!”停下来等那人再唱,戏就开始了。小孩子并不喜欢这种戏,咿咿呀呀的,没劲,只不过凑个热闹吃点东西而已。大人们看戏,我们就跑进跑出,还从戏台两边的柱子爬上去溜下来,去礼堂外面或后面未坐人的地方放炮仗,“叭!——叭!——”,管他什么“薛仁贵”、“杨六郎”、“三妻两状元”,搞不好就挨骂了。戏班子也知道小孩子和年轻人不大喜欢看这个戏,有时就编了些有乐头的穿插其中,与快板、小品差不多。演这类节目的演员多是鼻眼花花的丑角。我尚记得一些唱词,比如:店门开得雄,门上挂灯笼,来了五个客,三只甲甲虫;水里打屁,吡哩啵啰朝上,岸上打屁,吡哩啵啰朝下;七不隆咚八不隆咚,猫仔钻灶窿,扯把出来灰不隆咚;黄狗撒尿撒上墙,童儿打马走凤凰,我今早把凤凰转,狗尿还在墙上淌;丫环姐姐伙计干,咱俩一起抽筒烟,等等。鼻眼花花的丑角一边唱,一边配以滑稽的动作,这时便会招来台下哄堂大笑。我们一学就会,平时来劲了也手舞足蹈嘻嘻哈哈地来一个。这戏班子其实还是远近闻名的,有一女角,唱到悲情处,必幽咽吞声,泪流满面,常为人称道。而因为唱戏唱出事来的却也有,一对各有家室的扮夫妻扮到后来就假戏真做了。

而有一次,我竟也登台去唱了一回戏,还是主角,剧名《送粮》。那时我读小学三年级,是为庆“六一”吧,班主任在学校抽了一些学生,晚上搞排练。班主任与我扮父子,一个长得很漂亮的五年级女生扮姐姐,我们穿过敌人的封锁去山上给红军叔叔送粮。班主任是母亲娘家人,叫母亲好像还叫做姑姑,否则我未必肯同他唱,他对学生总戴有色眼镜,我不喜欢他。在戏台的那个偏房,他们给我化妆,这是我今生第一次那样化妆,也是至今唯一一次那样化妆,我感到非常新鲜。我性格内向,平时与人很少说话,这次的表现太出人意料,一场戏演下来,我居然大出风头,深受好评。我还附带与一个同学表演了一个节目:诗歌朗诵。朗诵的是课本上的诗歌《我们的学校在小山脚下》。我对这个朗诵倒是不满意,认为班主任没编排好,自己也没有做好。他让我们一边朗诵,一边把一只手向前伸出,再往旁边一划,我感到很机械、单调、别扭,那像什么样子呢?还不如不伸不划。看到表演受欢迎,班主任乐颠颠的,说我们还要去各村寨巡回演出,后来却没有去。

电影是公社的电影队来放,每隔一段时间来一次。知道当晚有电影,我们就早早地把凳子搬到礼堂,占一个好位置,然后三番五次催母亲晚饭快点。电影远比傩堂戏对我们有吸引力——当然,对那些从头说到尾,没有一点我们认为精彩镜头的也不喜欢。那时我们对电影有一种渴望,有时在邻村放,我们知道了也会跑去看,最远的要跑去七八里。有一回去邻村看《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回来的路上,一个同伴兴奋不已,边走路边表演起孙悟空耍金箍棒的动作来,在做“腾云驾雾”时一脚踩空,掉到路边十来米下面的河里去了,幸好是摔在水里,并无大碍。后来电影队解散了,就难得看一场电影。那已是上个世纪80年代末,各家各户种了七八年的责任田了。我在读高中。而电视在村里又还没有普及,两百来户人家也就四五台吧。于是,当时任村民兵营长、也尚有点梦想的哥便与人贷款买了放映机,想为大家带来点娱乐,也创点收入。票价在三到五角之间,老幼病残则免费。谁知情况并无预想的那么好,一些人即便有钱也不乐意出这三五角钱,有的强行入内,有的则翻墙而入,并振振有词:这礼堂又不是你家的!当时,这礼堂已几近荒废,门窗全毁,墙砖也莫名其妙地少了些,戏台下则被人隔起木杠作了牛圈。这些都无人过问,临到你把它打扫干净用来放电影,要收三五角钱了,就有人叫板了。这也使我看到人的一种心态,却也无奈。这样放了几年电影,别说创收,哥是连贷款也还不了,常被人催款。就在哥准备把放映机卖掉时,竟悲惨地死去了。事隔多年,他站在门口昏黄的灯下望着幽深村路的情形仍不时在我眼前浮现。

那时我已走出校门,在乡下蜗居两年有余,为哥画了不少海报,在哥死前开始了漂泊。

此时,当年威风八面的“扁司令”已是一名普通村民。而礼堂,戏不再唱——戏班子嫁的嫁,老的老,殁的殁,连深通道法曾请我画过神像的老班主都驾鹤西去了,谁还去接那个衣钵?谁还去看那个戏?唯余一头戴雉鸡翎羽、粉面飒爽的穆桂英,“呀”地一声,在空空的戏台上恍然转身。电影也不再放,电视已经普及。

我们后来搬离了那个村子。前几年,听说那里开始修公路,为了有一块泊车的空地,礼堂被拆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仔细把有关礼堂的每个画面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写这些文字时,又过了一遍那些逝去的岁月。(责编:晓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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