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的清醒 叙事的智慧

2009-04-14 04:38姜宽平
文学港 2009年2期
关键词:麦家风声解密

姜宽平 麦 家

谢有顺这样称赞麦家:“智性写作的典范。把小说的逻辑力量发挥到了极致。”

但这里显然存在问题,我们因为历来主张、很多作家也一直认为:小说家应该受一种混沌的直觉支配着。似乎也确实只有在这样的情形下,写作才会臻至艺术的境界。清醒的写作,小说中隐含着推理,那似乎是通俗意义上的推理小说的任务。

我也一直有这样的想法,也一直似乎是在坚持着这样的文学观。然而,在麦家这里,我开始遭遇尴尬。因为麦家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他的作品有着无可怀疑的纯文学性。

所以,我只能这样认定,就像作家毕飞宇,有人说,是他的作品使现实主义的文学概念进行了一次变异性的重新定义,那么,著名作家麦家,同样使纯文学小说赋予了新的内涵。

姜宽平:《解密》的开头,有那么点先锋文学的色彩了。你在写作过程中,有没有受到过先锋文学的影响呢?

麦家:先锋文学是中国当代所有作家上过的课,就像以前的运动,无一漏网,想漏都不行的。有一句话一度很响亮:现代派像一条疯狗,追得我们满街乱跑。奔跑中,我们留下了速度,却使文学丢失了许多常规的品质,比如故事。

姜宽平:你是六十年代生人,对那些个跟我们年龄差不多的先锋作家们你如何评价?

麦家:马原最领风骚,格非的味道最正,苏童最让我迷恋,余华最成功,莫言最受益。他们都曾经是我喜欢的作家,有的现在还是。

姜宽平:看完这本书,我觉得,《解密》其实也就是一部密码。表面上,你让读者看到的是一部小说,一部揭示某条秘密战线的小说,然而,又实在不能这样读。就像严实所讲的,一个平庸者,会将它看成是一个秘密战线——也就是701的秘史,但实际上对于一个职业文学读者来说其实并不是,它仍然是在写人,写人的命运,写人的命运的无法把握与不可知。譬如写人的悲剧性、宿命性、局限性。这里面的东西可多了,就像容金珍身上所潜藏的东西非常丰富而黑暗一样。这是一部更庞大的密码,所有人都努力在为它解密,然而,这条路上却永远是黑暗的,无法破解。

麦家:用现在的话说,容金珍似乎是个患有幽闭症的天才,他一方面超强,另方面超弱。这是天才的一种,也是我钟情的那种天才。什么叫天才?西瓜藤上长出硕大无朋的西瓜不是天才,西瓜藤上结出了个南瓜或者冬瓜才是天才:他很特别,荒唐的特别,荒唐的程度不可理喻——这也许就是你所谓的那种黑暗的感觉。我一向认为,天才更接近生活本质,我经常说,是天才创造了历史,一个比尔·盖茨改变了全世界人的生活方式,他是“个人”,不是人民群众。但天才是人民群众创造的,小天才是万里挑一的“那个”,大天才又是小天才中的万里挑一的“那个”。一根西瓜藤上结出个南瓜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一亿根西瓜藤上结出个南瓜的可能被无限地放大了。为什么我们华人总是不乏天才诞生?因为华人的数量惊人。

姜宽平:既然说到无法破解,那就带有更多的偶然性。似乎在偶然性面前,人永远是弱智的或者是无能的。就像容金珍,必然遭遇特务是一种常识,然而,命运却让他遭遇了一个小偷。这可能也是这本书想传达的一种命运的隐喻吧。

麦家:都说我是博尔赫斯的徒子徒孙,那么我就装像一点吧。博尔赫斯说过一句话:所谓偶然,只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命运机器的无知罢了。

姜宽平:《解密》无疑也想在文化上作一番努力的。譬如容黎黎的家族史,N大学的历史等,都无不是在展示一种文化的努力。不管这种文化其实是多么子虚乌有。然而,这种虚构的文化,却又必须与我们的某种历史语境契合。

麦家:这种“文化”是虚构的,但不是“子虚乌有”,在中国近代史上,闭关的国门被坚船利炮打开后,像容黎黎这样学贯中西的学者多的是,只不过这些人在将近百年的战乱和纷争中少有完善的:他们开花,却很少结果,这是近代中国的最大悲哀。

姜宽平:除了文化以外,还有意识形态。数学家格·伟纳科或者林·希伊斯,当然正是某种意识形态的符号,然而,像小翟,容金珍的夫人,也是意识形态的动物。只是,我在阅读这部小说,第一次在那个老洋人那里遭遇容金珍时,绝没有想到,那个靠悟性习得数学与英语的天才,最后也会成为意识形态的动物。

麦家:这可以说是我写这篇小说的最初动机和力量:一个天才,一个可能为世界创造奇迹的人,在意识形态力量的作用下,最后成为世俗和日常的牺牲品。天才毁于一个无名小偷,这是生活残忍的一面。世俗生活貌似平庸、无序,却隐含着真正的残忍和杀性。

姜宽平:世俗生活貌似平庸、无序,却隐含着真正的残忍和杀性。这句话中的想象力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没有多少人能够体悟。所以,我只能说,这部小说,实在是一篇殚精竭虑的作品。各个细节之间的榫接,可能就让你费了不少心。层层推进之外,又层出不穷地翻新。而且,在细节之中,蕴含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推理空间,譬如,小偷假如是特务,小偷竟然不是特务的推理,你同时又在替读者破疑解闷了。如果没有你借严实之口从旁细说,这一细节恐怕就是疏漏。

麦家:谢谢夸奖。

姜宽平:很难想象,你这样的作品用了你什么样的心力。有一个作家在与我对话时说,实在不愿再提及他创作某一部长篇小说的事,是因为,自己怕被再拖进当时那种情境之中。然而,在这里,我仍然想问一句,据你所说,《解密》耗了你十年的时间,你是如何遭遇这样的题材的?或者说,你为什么选择了这样的题材?绝不是空穴来风吧?

麦家:你给了我逃避的理由。说真的,我就像你说的那位作家一样,真不想回顾那个写作过程;快乐是长翅膀的,有一天会飞走,痛苦是条虫,会钻到内部深处躲起来——看上去不存在,其实还在,最好别去翻动它。不过我想,我写这些人是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我不敢说我的小说有多么的好,但可以说,这种小说只有我能写,你没有一点类似的经历,没门,经历太深了也不行,麻痹了,同化了,我恰好在似有似无中。这不是可以设计的,是可遇不可求。

姜宽平:关于《暗算》,我想问三个问题,第一,你是不是着意追求了那种纪实风格?包括后来的《风声》,也是“说得像个真的”那种风格。

麦家:近年来中国小说越来越边缘化,我一直认为,除了“娱乐至死”在作怪外,我们作家要负相当的责任。中国当下的小说太平庸了,连最基本的真实感和可读性都没落了,小说被日益简化为欲望的旗帜、缩小为一己之私之恋,作家写什么和怎么写都成了他个人的权力。你有权写作,但更有义务认真地写作,一年写几部长篇在我看来就是不认真,把小说写成日记或者玩笑也是不认真的,把小说家虚构的权力毫无节制地放大更是不认真了。小说,一种以分享别人人生经验为主要目的的阅读,一旦被作家苍白的虚构所颠覆,它所昭示的必将是小说的末日。坦率说我想改变这种状况,我的写作,一直想恢复读者的信任。我的小说经常被人当真,对号入座,不是我掌握了什么绝密档案,而是我从不滥用虚构的权力。把假的写成真的,这其实是一个小说家最基本也是重要的禀赋,遗憾的是,多数的中国小说往往是把真的写成了假的,所谓的虚构,不过是一种语言的造假。

姜宽平:第二,你如何看待电视剧的《暗算》?可能这不是你想要回答的问题。但是我想在这里问的是,一个小说家与一个编剧,其实是两套车。但你却又是一个职业编剧。你如何处理一个小说家与一个编剧之间的关系?

麦家:编剧只是我的工作,我像所有作家一样在想方设法逃避工作,让自己有更多的闲散和自由。

姜宽平:在阿炳、黄依依和钱之江的人物塑造上,可能读者首先接受的还是影视中的形象,然后才是书中的形象。我注意到,在细节的处理上,可能影视更加注意美学效果,这可能跟表现手法不同相关。

麦家:其实是小说更具有“美学效果”,只不过我们现在不大有耐心来欣赏小说的美而已。小说的美更具丰富性、复杂性、多样性,这也是小说的特质,但现在人更喜欢身体交流,影视就是“身体交流”的捷径,用身体器官欣赏身体器官,一切都是一目了然的,简单,直接,不需要反刍。我昨天才同一个记者说,姜文的《太阳》如果早个二十年出来一定火,因为那时的人特别喜欢思考,反刍,所有人都看哲学著作呢。现在我们没这耐心了,饭来张口,入口就吞下去,连嚼都不想嚼了。

姜宽平:我们回避不了《风声》。虽然我一直坚持着不谈一年内的新作,然而,这次是破例了。为麦家破例。我觉得一个评论家最好不要和作家做贴身运动,保持半步之遥可能是最好的状态。不然,会被时潮所裹挟而失去最起码的判断。

麦家:也可以不谈。《风声》刚出来,坦率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谈它。

姜宽平:在阅读《风声》时,我总是有一种惊惧感,这个故事的框架和《暗算》中“捕风”部分太像了,而且也有你的另一部小说《密码》的影子。你不担心这是对自己的重复?虽然书中讲《风声》是有人看了《暗算》后跟“我”讲的一个真实故事,《暗算》是虚构的,虚构遇到了真实,就像梦想成真,不可思议。但我认为这还只是小说家玩的一种把戏,因为这样的写作对小说家而言不是什么问题,就像你的《解密》看上去也像是真的一样。

麦家:说穿了,小说家就是在玩把戏。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的魔术——包括小说,都是在重复。我承认,《风声》的上部(东风)有《暗算》的第三部(捕风)重复的嫌疑,有些细节,譬如验字迹、谁看了电文稿等都是与《暗算》中有着惊人的相似。甚至老鳖扮作收垃圾的,也跟《暗算》如出一辙。在人物关系上,也似乎有着相似,只不过背景稍有不同。对此,我要说的有两点:首先《风声》全书有三部,“东风”只是一部分;其次,你刚才说了,我在玩把戏,我承认,而且你应该也看到了我在玩什么把戏?我说——开门见山就说:我通过潘教授找到了那个虚构故事的“原型”,那么你想,既然是原型,如果没有一点相似相同的东西,又谈何原型?进一步可以这么说,这不是因为我想象力完了,想不出新的细节和套路,而是我玩的“把戏”需要这样,需要这些相似的东西——它们是证明此故事与彼故事“原型”关系的证据。

姜宽平:我们可不可以认为《风声》只是在纪实与虚构上玩了一个花招。老潘也好,潘教授也好,都只是一种虚构的手段。因而撇开真假李逵不论,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说,《风声》比之《暗算》,其实并未走得更远。而从小说的艺术角度论,几个人讲述同一个故事,则在很多作品里都能找到这样的处理方法。譬如《罗生门》和《喧哗与骚动》。

麦家:几个人讲述同一个故事,最早的版本是《圣经》,五个福音书,就是五个人对同一事情的五种说法。如果说我步人后尘,我更愿意说我“步”的是《圣经》的后尘。其实,小说也好,其它艺术品种也好,总是就那么几个套路,这样追究起来,谁都在步人后尘。小说经历几个世纪的发展后,所有的创新都早创了,就像我们人,所有优点和缺点,早摆在那儿了。

至于《风声》只是“在纪实与虚构上玩了一个花招”,这个说法我显然不能接受,前面我说了,这个“花招”只属于上部“东风”,我想你应该看得出,它在全书的地位就是一个“耙子”,是“西风”和“静风”发力的对象。然后整体地看,我相信《风声》的价值。也许我不该说,但话到嘴边了,我想说了也就说了,我希望通过《风声》人们能看到我对历史的怀疑。什么叫历史?它就像“风声”一样从远方传来,虚实不定,真假难辨。

姜宽平:当然,《西风》与《静风》这两部有了起承转合的意味了,也是在进一步拆解《东风》中那个故事中的顾小梦、肥原等人物。用你的话说,是在将这口井打得更深了。但是,饶是如此,我还是想问一句,你的这种写作,是不是受了像《达·芬奇密码》这类书的启发?

麦家:在我看来,《达·芬奇密码》只是一般的读物,我并不欣赏。

姜宽平:你至今创作了三部长篇小说,据我所知,《解密》、《暗算》、《风声》不仅都是“特情”题材,还都曾经历从中短篇到长篇推倒重写的过程。最早创作的“特情小说”是《紫密黑密》,是个短篇,也是中篇小说《陈华南笔记本》的前身,而《陈》又是《解密》的前身。《风声》则不管怎么说,都与《暗算》有着二而一的关系。以前,我认为这是一种互文文本,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们其实是一种重复。至少在创作方法上,就是一种重复。当然,当初,我觉得作家不要重复自己,后来,来南京发展的一位作家黄孝阳与我交谈时则说,重复是一种美,古诗中有复沓之美,建筑上更是靠着重复之美支撑起了一座大厦。我认为,黄孝阳说得非常有道理,但仍然难以说服我,因为,小说就是小说,重复肯定是小说大忌。但从很多中国作家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当代很多大作品,委实正是一步步成长着的,有的是从短篇长成的,有的是从中篇长成的。

麦家:我觉得你说了对我的疑虑,同时也夸了我,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对我相似的夸似乎还有李敬泽,他曾写过一篇东西,里面有这样的话:

麦家显然是个偏执狂。这方面最有力的证据是,关于一个神秘的天才数学家的故事,他慢慢写了十多年。其间,祖国各项事业都在飞速发展,从没有酒吧到酒吧遍地,从没有小资到小资成堆,总之无数事物都从无到有,麦家也从没有太太到有了太太,从没有儿子到有了儿子,人事变迁,尘俗扰攘,但那个故事一直在,麦家让它年复一年地成长,成为短篇,成为中篇,再成为长篇。

英特尔的前老板格罗夫有名言: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我认为此话不对,事实是,只有变色龙才能生存。我们都是堂·璜,我们有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我们要以最小的代价博取最大的胜利,我们丢弃、遗忘,我们是如此“年轻”,以至没有什么能把我们留在一个地方。

因此,麦家才显得偏执,这不仅指他把一个故事讲了十多年,更重要的是,他有一种坚定的世界观,他的目光贯注于一个角度上,从不游移。

姜宽平:李敬泽比我讲得更好。这得承认。你在信中夸奖我非常懂小说,我非常愿意接受这一说法。但事实上,敬泽兄比我说得更透,特别是关于堂·璜的说法与“年轻”得没有什么能把我们留在一个地方的说法,实在太好了,发人深思。可是,我同样也知道,面对这样的话,深思的也没有多少了。因为,这世上没有几个偏执狂。好吧,一些规定动作又得开始上演了。第一问:你是如何走上文学写作之路的?

麦家:我是从写日记走上写作的。我童年生长在十分压抑的家庭里,父亲是个右派,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大地主,头上有三顶“帽子”,从小受人歧视,被人排斥,人天生有的交流的欲望都是通过写日记来满足的。我从十二三岁就开始写日记,我的心里一直有个虚拟的听众,他陪伴我度过了漫长的少年、青年,后来写小说只是写日记的变奏而已。

姜宽平:哪一些作家给了你终生的影响?

麦家: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作家在影响我,但我觉得真正一直在影响我写作还是我从小交上的那个“朋友”,那个虚拟的听众。我一直都在写一些“间接经验”,可能是因为我那个“朋友”从来没跟我生活在一起,他在神秘的远方,又在我最近的地方:内心。对一个作家来说,内心现实才是有用的现实。

姜宽平:对你而言,你自己觉得今后的写作主要是向哪一个方向上努力?还会是特情小说或者所谓的“新智力小说”?当然,我一直反对将一个作家的特色题材化,说你的小说是一种特情小说或什么什么小说,是对一个作家的劳动的不尊重。但,不这样说,又似乎难将你从众多作家中区分出来。这种悖论,可能是所有作家都无法回避的。

麦家:给我贴什么商标都是对我的肯定,也是否定,我觉得我写的就是小说,“特情”不过是题材而已,“智力”也不过是种方法,都是表面的,是“身体”层面的。就像一个人,身体长成什么样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关键是身体内部装的是什么。

姜宽平:当然,我们也可以说这三部书都是英雄小说。这也是一种分类法。我搜集了一些资料,也确实就有评论家或读者这样界定这三本书。英雄意识也一定是你想要表达的,不知是否可以这样理解?

麦家:可以,那是你的权利。

姜宽平:但是不是像评论家们所说你一定要为庄严的人生作证,可能倒也未必。我一直认为,作家的写作是一种偶然性的行为。这种偶然性有两层意义:一,对作家本人来说,写什么可能是一种必然,但什么时候写,可能就非常偶然;二,对受众来说——评论家也是受众之一种,作家作品也只是一种偶然的文学元素,评论家利用它来编织进了所谓的文学史或一种理论体系,作家其实未必有这样的意识。

麦家:作家选择写什么和你找什么对象的情形是很相似的,在没有找到“那一个”时,你并不知道“那一个”是谁,具体是什么样的,但当真正属于你另一半的“那一个”出现时,你是会有感应的。这是个悖论,也是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我们一生中会经常遇到类似的困境。运气好的人可能第一次就找到了“那一个”:天定的另一半,而大多数人没有这么幸运,他们“结合”带来的就是痛苦,其中聪明又勇敢的人就“离”了,更多的人在“将就”,在得过且过。我也许属于比较“勇敢”的人,选择了离,重新“找”时找到了“解密”系列:我明确地感觉到,这是我的“另一半”,然后它就像是我的“爱人”,如影相随,心心相印,对我的影响和改变也不亚于爱人。

(责编 艾 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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