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与人物(九首)

2009-04-14 04:38
文学港 2009年2期
关键词:天界英雄

天 界

作者简介:天界,真名池天杰,1969年出生于浙江黄岩,1986年开始写作,出版有诗集《空间》、《天命》、《重生》等。2008年应邀参加《诗刊》社第二十四届青春诗会。现就职于台州市黄岩区疾病预防控制中心。

写给父亲的一封信

1

父亲,你这一趟远行

整整三十年了。

家中老屋已经拆建

你亲手种下的苦楝树也死了。

现在母亲在美国,哥哥在耶鲁大学当教授

我和姐姐同住在蓝色多瑙河小区

日子过得都不错,身体无恙

勿念。只是你从不给我们回话,父亲

你走的时候,满身创伤。你是悲壮的

父亲,你才华横溢

卷入那场浩劫。你用刚正和邪恶较量

但你却和许多历史人物一样

走不过英年早逝的宿命。

2

没有什么可以打动上帝,人活着

本来就是一种残忍。

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颠覆死亡。

生命终究会成为一座覆盖在时间上的废墟。

哦,父亲父亲,我只为你僵硬的身体

制造了一座坟墓。

我不知道那副坚固的红木棺材

是否比你骨头腐烂得还快。

我更不知道,你会不会在漆黑的深夜

把墓碑撬开?

我恨你。我记得你只打过我一次

抱过我一次;我小小年纪

怎能没有你?

你满腹才华,又怎能死于非命。

父亲,我多么想把仇恨种植在阳光下。

八月的天空通红

我多么想用我一双沾满鲜血的手

挖开你的坟墓 扶你坐起来

然后听你说:我可以瞑目了。

父亲,你走后这三十年,我一事无成。

惟一值得欣慰的

我给你生了个和你同生肖的孙女。

天堂很远 来回一趟需要一生的时间。

父亲,请再给我几年

我带上我的一切来侍侯你。

3

我不知道继承了你多少基因。

三十年后的今天,父亲

我和你当时一样的年龄。

但我除了写几行破诗 什么也没有。

我讨厌权力和政治 每当靠近这些

我眼睛里总会浮现一种悲剧。

父亲,我是不是很软弱?

4

九峰的山绿了几十回。

你的坟头每年都被我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坟围扩大了 墓碑换新的了。

该老的,都老了。

该来的,也都来了。

父亲,我多么希望找回你年轻时的影子

但你确实离我太远。

今年是你三十年忌日

但我能对你说些什么呢?

5

沉默的大地是你安身之所

而我苟活在喧嚣的人世

长满荒草的青山是无知的

天堂是有知的——它只接纳意志坚强的人。

父亲,我活得和你不一样

我只相信——你的死

证明这世界充满着不公

即使有报应和惩罚

这迟到的公正

并不能换回你的生命!

6

四月用自己的身子雕刻春天

像守夜人,燃起篝火。

天空被雨水反复冲洗

而伤感如杂草丛生。

这浅浅山岗,这沉默者的集中地

埋藏着许多无法瞑目的眼睛。

像圣者远征 父亲,你留给我的

除了这菱形的坟墓,还有血统和仇恨

我相信你是坚强的,孤傲的

但你的死,并不能唤醒一个时代的混沌。

春天是有曲线的

如果死亡是一次复数

那么,我可以让你幸福地颐养天年

7

时间洗不去历史的真痛

——我没敢淡忘那一晚的哭声。

父亲,生命中真有轮回吗?

我混迹在虚假的人群里

看不到上帝真实的存在。

父亲,接下来我该做些什么

我又能做些什么——请告诉我!

姑 妈

闪电是雷公的杀手

雨珠是天空的暗器

大地,这病的温床

整个2007年

制造了多少噩梦

生不如死啊

姑妈,你蜡黄蜡黄的脸

像干瘪的核桃

你瞎了的眼

已经感觉不到光明。

病床上,你不时穿插的本地普通话

让我心酸。似乎

我们都是你远方客人

你这个曾是本地辉煌家属的长女

却在穷乡僻壤教了

一辈子书。你默默一生

煎熬了一生。现在

你即将把肉身交给死亡

但你不知道。

你几乎风干的躯体

除了靠补液和稀饭才能撑住

你清灵的耳朵

将在短暂的时间里封闭

这个世界,等待你的

是安宁和永远的黑色

姑妈,我的亲人

你的一生,那么辛酸和无奈

你是家庭的牺牲品

是封建祖母

第一把势利的筹码

你还能活多久?

——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冷清的家,散落的亲情

让病床沉重

墓碑和安息的盒子

你早就准备好。那么姑妈

愿你还能好好过个年

表 哥

他精神矍铄,头发花白

他有着高学历,高智商

是某公司老总

四十出头,感情专一

有一对双胞胎的孩子

他的手精致白皙。如雕刻过

这次,他带上不怕生的老大

从天津赶来

今天是他侄女大喜的日子

整个下午,他很少言语

始终抚摸着儿子的手

他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就脑瘫

十多年了。他抚摸儿子的手

一直那么专注

整个下午,他都那么安静。

当说起三十年前的旧事

安静的笑容里,才闪过一丝沧桑

他人中偏左那颗小小的黑痣

才微微跳动了一下

小 霞

小霞已经销声匿迹

小霞去年说要嫁人

小霞说这话时脸色红润

她看我的那双眼睛

和八年前刚见时几乎一样美丽和纯真

只多了些沧桑

我曾暗中爱恋过她

那时她只有二十岁,住在我楼下

有胀鼓鼓的乳房

温柔、善解人意

搬家后,有整整五年没见

去年在单位碰到,我送了本诗集给她

她笑着说:一定要给我写一首

我相信小霞肯定还在这座城市里

不知她嫁人了没

不知她有没有看完我送她的诗集

更不知,她是否知道九年前

我对她一见钟情

王小三

王小三死的时候还笑嘻嘻地看着刀片

他不知道自己会死掉

他更不知道刀片会这么麻利

他想不明白

好端端躺在手术台上的他

怎说闭眼就再也不用睁眼了呢

刀片是锃亮的。王小三看刀片时的眼球

也是锃亮的

他分明见到刀片要把他手臂上的肌肉割开

但拿刀的人,一个喷嚏中

硬是把刀划过他的颈动脉

王小三闭上眼睛时,狠狠骂了句——

妈的,这刀真快。

冬 至

“趁热吃吧,

以后深夜回来,就不用敲门了。”

母亲说完,头发就白了。

母亲说完,转眼就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前,母亲多么年轻。

三十年前,父亲多么年轻。

三十年前,我只有八岁。

后来,母亲睡时,总是脸朝着门。

后来,母亲醒来,枕总是凉的。

“夜啊……夜啊……”

后来,变得寡言的母亲

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

父亲穿上新衣,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后来,到这一天

母亲总爱说:“趁热吃吧,

你若还走得动,深夜回来,也不用敲门。”

四月祭

这个春天逼死两条金鱼

视觉里,唯一的鲜活被埋进泥土

雨水撬开墓碑

蓬松多情

像鳞片紧贴棺盖发亮

四月,把那些未定义的白色小花

暂命名为天堂点缀物

它们湿漉漉飘浮空中

从不感受青山失眠,烟火柔和

它们多么像这个春天的鱼

鳍一晃一晃,倾斜着优美的忧郁探出水面

我们无法拒绝安静

更无法阻止安静后带来的愉悦或伤感

像走时猛一回头

突然发现孤独仍然鲜活

却被人为地掩饰

英雄之死

英雄离开辉煌战场 刀搁在书房。

英雄伤痕累累 英雄长啸。

英雄仍然气吞山河。

英雄既不空虚也不堕落。

英雄拒绝诱惑,拒绝来自天国和地狱的光

芒。

世俗的血腥太重,英雄越来越清醒。

邪恶破穴,英雄再也不愿挺身。

他关闭五音之门,生与死被降到同一案台。

荣辱烟消云散 英雄渐渐老去。

平静的脸,像一本没打开的书。

自画像2008

这一年,他的黑发越来越少

但谦卑像白发,越来越多。

这一年,他常在深夜把自己

送进无边沙漠

在黑暗中孤独,在寂静中激情。

这一年,他打开天窗,看凶猛的鹰鹫

如何盘旋生命之上;

柔软的蛇

如何吐出信子。这一年

他更爱江山爱身边的人。

他知道星星属于天空

山峰属于大地,人一生下来

就属于死亡。这一年

他多了两三个朋友

淡出许多事。

关于我的诗歌

天 界

个性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作品的好坏。诗要真正写出自己的个性和特色,想象中应该是很难的事。“诗有别才,无关学也”,这话确有道理。虽说勤能补拙,但真正决定一个诗人艺术命运的,却是悟性和天赋。我是一位理性诗歌的捍卫者。尖锐,也就必然成为我的代名词,成为我的诗歌生存和传播必不可少的手段,是我在创作过程中揭露事物本质的惟一利刃。

有人说,写作是一个“自我虐待,自我超脱”的过程。我写诗的时候,通常有二个“我”同时存在。一个是躲在幕后操纵的“我”,另一个是脱离形体出现在“舞台”,与诗中构筑的世界进行直接对话的“我”。在书写过程中,我还设立了一个或几个不同层次的虚假人物。那就是“受体”。即:观众——“阅读者”。而我本人在充当批判家、思想家、艺术家、总导演、总编剧、艺术师,灯光师、摄影师等等的同时,还承担着一个最为清醒的观众——清醒的读者——文本真正的替代受体。

当一个人的原始积累被掏空,又在没得到补充的前提下,还能展示出自己什么来呢?只有阅读,只有对新的具有生命的事物进行新的思考,只有吸收新的能量。除此,你不会再有新的超越。自由的灵魂高于上帝,而生活却永远低于自由。诗写让自己变得赤裸裸和毫无顾忌,让神秘的东西浮出水面,让自己进入虚无——一种没有负荷的飞翔。

诗不是单纯的发泄,而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或幸福”。只有深刻感受到这一点,才会制造出生命的本真。而文字和表达之间,存在着一种矛盾。这种矛盾,是任何诗人都无法避免的。精炼、达意与悠远,才是诗的最高境界。所谓厚重或轻灵只是手法的不同,与作品的深度无关。轻灵的作品,同样也可以具备很深的内涵。我不敢说自己怎么深刻,但我绝对是一个用心写诗的人。而剖解自己的文字,等于是用刀一刀一刀切割着自己——我没有勇气动手,还是让读者诸君来评说吧!

在天界思想,在地面写作

柯 平

这是一个我素昧平生的人,这也是一个我在写作这篇文字前,没读过他多少东西的人。坦率而言,在浙江诗歌界,这种陌生感想来并非我一人的专利,事实上在他去年十月应邀去湖南参加当年度的《诗刊》青春诗会以前,圈子内外确实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知道这个真名叫池天杰,笔名叫天界的诗人。即使在当地,在他已生活了近四十年的台州市,恐怕也是这样的情况。是啊,在眼下时代,商业大潮正无情拍打着文化的诺亚方舟,昔日缪斯头上耀眼的王冠早已金粉剥落。除非你是章子怡的哥哥,或某位北京地产巨头的小资情人,否则,让公众主动去关注你,关注一个写诗的人,关注一个如勃莱所说的那种“在商品时代苦苦坚持赠送礼品的人”,显然是很不现实的事情。何况在此之前,他还没多少名气。

天界的诗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我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来描述它们,有点雄浑,有点奇倔,有点乖戾,或许,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台州人的硬气吧?比如这次刊出的写亡父的那首诗,如此负重的题材,情感处理上却能别出机杼,简单、直接、尖锐,虽沿用追述的方式,但通过对事件真相穷追猛打式的探询与叩问,寓沉痛的情感于嬉笑怒骂之中,读来让人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包括他的外表与为人,似也有相类的气质,这是前不久与他在一次笔会偶然遇见时获得的感觉。当时酒桌边坐了不少人,也不乏本省文坛的名家大腕,他却能一边豪饮一边直言不讳评说,大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迈气概。给在座的朋友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然而,就像一把锋利的无情的双刃剑,一个人最擅长、最得心应手的地方,往往也正是他的破绽所在,是最值得他引起警惕的地方,这话忘了是谁说的。天界诗歌的大气与开阔固然是好,但它同时带来的问题是意境挖掘上不够深。另外细部处理也比较毛糙。对现实的热情遮蔽了更深的生命体验——我这么说当然无意将两者对立,而只是为了强调对诗而言,后者较前者肯定更为重要,是诗人赖以安身立命的全部理由所在。只有充分获得后者支持和渗透,前者才有可能是饱满的、润泽的和深刻的。这道理想必人人都懂,但真正做起来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因此,我在这里说的这几句貌似不恭的话,表面上是针对天界的诗歌,其实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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