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后院

姬大鹏

“立雉奴为皇太子，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啊!”白发苍苍的长孙无忌盯着手持诏书、一脸杀气的大理正袁公瑜，哀怨地叹息道。两朝良佐、英冠人杰、位居凌烟阁功臣之首的一代名相用颤抖的双手托起御赐的丝带，缓缓地走进后室投缳自尽。谋划出了中国历史上最具喜剧色调和雄浑张力的帝国时代的总导演，其个人却无比凄冷地谢幕。中国的历史长河在公元659年打了一个深深的漩涡，此前大唐的气象万千与之后大周的花团锦簇，更加映衬出这段隐匿在绚烂图景后之阴影的悲怆色彩。

李唐帝国的崛起孕育了一部群星璀璨的英雄史诗，从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这是一段由无数为后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所构成的岁月。改朝换代的隆隆战鼓、十八条好汉的英武豪迈、红拂女与李靖的剑胆琴心、玄武门的刀光剑影、玄奘的大漠孤烟、辩机与高阳公主的血色浪漫、则天女皇的横空出世——荡气回肠的历史让人仅凭想象就心驰神往，更何况身处其中?综观长孙无忌的一生，其活动轨迹可以描绘成一条稳定上扬的曲线，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为“长孙曲线”的前两个拐点，曲线在此都昂然直上，到了高宗李治后期——长孙无忌达到人生的巅峰状态时，命运却发生了悲剧性的逆转。走进他的历史，融入他的心灵，或许可以帮助我们参破这个吊诡逻辑背后的规律。

天资聪慧的长孙无忌幼年丧父，和妹妹(长孙皇后)寄身于舅父高士廉之家的不幸童年，却成为锤炼兄妹二人非凡胆色和积累渊博学识的最佳时光。在颇通文史、器具宏阔的舅父影响之下，长孙兄妹涉猎古今、砥砺品性，为天下第一皇后和国舅打造着坚实的根基。在李渊起兵之初就渡河北上投靠李氏的长孙无忌目光炯炯，认定了李家二公子是乱世中的潜力股，在郎舅之谊外结下了兄弟般的真情。推荐勇士、调度粮马、决策军机、谋划未来，年轻的长孙无忌和同样年轻的李世民手挽手地向权力的中心冲刺。经过一系列名垂青史的战役，李唐的大旗高高飘扬在中华大地上，长孙无忌也迈上了人生的快车道。

尽管无限逼近了皇帝的宝座，但排行老二的严酷现实和太子集团的杀机毕露仍然使李世民集团处于地狱的边缘。长孙无忌洞察了这个你死我活、没有中间路线的严酷现实，从苦口婆心地劝诫李世民到四处游走联络房玄龄、杜如晦和尉迟敬德，乃至最终伏兵玄武门格杀李建成、李元吉，他都身居一线、不避刀矢。李世民的“我有天下，多赖无忌之力”的盛赞之语，奠定了长孙无忌飞黄腾达的基础。玄武门是李世民的“帝王门”，是长孙无忌的“宰相门”。

兼具国舅和元勋双重身份的长孙无忌深谙政治运行的独特逻辑，自知文治武功都非最优的他，核心竞争力在于忠诚可靠。能干的不忠诚，忠诚的不能干，无数领导为之烦恼的二元悖论被李世民和长孙无忌共同破解——他的忠诚无人可及，能力也绝非俗品——两项指标的交集的确独步古今。贞观年间的谦虚自抑和编撰《唐律》，未来皇帝的元舅这一特殊身份，把长孙无忌推向了参与废立太子这一皇家最凶险的事件。

于公于私，长孙无忌在妹妹离世之后都必须担负起教育和辅助外甥太子的重任。为了长孙家族的持续显赫，内心深处已然杂草丛生的长孙无忌背叛了一个大政治家应该秉持的道德准则：为国为民抡选真正的君主。压制天纵英才的三皇子李恪，力主确立懦弱无能的李治为太子，长孙无忌的选拔原则不仅仅有嫡庶之分，更有是否便于自己控制的私念。当信仰被私欲绑架、价值被利益裹挟，长孙无忌不仅为自己埋下了定时炸弹，也给整个李唐王朝挖掘了一个危险的陷阱。

点燃炸弹引信、揭开陷阱黑盖的强者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不输于任何一个男性帝王的一代女皇武则天，踏着长孙无忌铺就的“绿色通道”姗姗而来。李治便于控制的弱点在长孙无忌和武则天的互动中暴露无遗——长孙家族的大结局到了!出于对长孙无忌不支持立自己为后的报复，未来的女皇略施小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当年以谋反罪处死李恪的长孙无忌以同样的罪名罢官流放，并最终将其逼死于黔州。

“长袖善舞”的长孙无忌横跨隋唐四代帝王，直至身亡，他一直活跃在中国政治的中心和历史的前台。他的空前荣耀和悲剧下场，包含着人性后院中最诡谲的秘密。那就是，一个管理者在选拔继任者的时候，往往把是否有利于自己控制作为第一指标。而必须引起我们警惕的是，便于控制的所谓优势孕育着更大的危险，因为在未来生活中，总有人可以超越他与现在的驾驭者之间的关系，即现在最好控制的就是未来最难控制的。唯有具有大局意识和战略意识，才是管理者真正的护身符。

编辑／杨志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