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者的朝圣

王　俊

教学之路

“包办的婚姻”

1992年8月的一天，我开始了人生中的一个大的转折——19岁的我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对于这个职业，我经历了复杂的心路历程：惊喜、茫然、无奈与失落。19岁的年龄，正是怀着海阔天空的梦想的时候，然而命运就这样安排了你的角色。

生活总是不断上演着让你出乎意料的故事。拿到课表的那一天，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教一年级数学。什么?我在双选的时候，明明上的是语文课。我也是因为语文课上得不错才被选进了通州市实验小学。怎么会突然叫我教数学?我拿着课表走到教导处。教导主任解释说是查了我的档案，发现我曾经在师范里获得过数学智能竞赛第一名的成绩，于是学校就这样慎重地安排了。

我无语。我数学成绩虽然不错，但我喜欢的一直是语文。我一直隐隐地觉得，数学只是一种工具，而语文才是关注人的灵魂的学科。与工具相比，人的灵魂更加珍稀和高贵，是值得用一辈子的努力去追寻的。

带着这样的郁闷，我一方面认认真真地上着数学课(认真是由来已久的习惯)，一方面孜孜不倦地进行中文大专本科的自学考试(这才是真正的兴趣所至)，我甚至还自学了日语。要不是后来发生的故事改变了人生的轨道。我想我真的可以跳出小学教师的角色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现在回过头来重新审视人生的这段经历，与数学教学结缘那真是一场“包办的婚姻”。但是，这个世界的因果是很微妙的。如果说，我现在做小学数学教师还算有些特色的话，那么这样的结果竟然归功于当初在“包办婚姻”之下的一颗躁动的心。人文的情怀、文字的功底、生命的视野——这些当今数学教师中必备的素养竟然是在当时的“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非分之想中积累而成的。换句话说，如果我当时对小学数学教学过于痴情和专一，或许就没有今天的安然和宁静。

“心跳的恋爱”

1996年，东台，教海探航。一次无意之间的邂逅让我发现了数学教学的魅力。我永远忘不了自己当初接到参加颁奖会通知书的那种神态——颤抖的双手、哽咽的声音、凌乱的脚步，这毕竟是我在教师生涯中的第一次重大的成功啊!

在本次颁奖会上，我结识了著名特级教师张兴华。有生以来第一次听特级教师的课。有生以来第一次和特级教师坐在一条凳子上。这种激动也足以让人记住一辈子。几年之后，我和张老师再续前缘。其永不停息的精神和痴情数学教学的品格让我震撼(我曾为此专门撰文，见《江苏教育》2007年11期)。

可是，就在我准备好好地追慕“教海探航”的时候，我却抵挡不住长期的疲倦与劳累，参加颁奖会后我生病了。这场病让我在床上足足躺了大半年。也好，不知死，焉知生?人生中的挫折本身就是一所学校。而我居然也从这所独特的学校里领取到了“毕业证书”。我开始学会了人生中的逆向思维——一般人打量人生的幸福总是从现在拥有的开始思考，一旦失去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就会痛苦不堪。而我则从最后的归宿点往前思考：既然人生的最后是万宗归无，迟早要失去，那么我们现在只要拥有一点点不就值得庆幸吗?

于是，等我重新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开始重新打量起与我结缘的数学教学，人生的挫折不可避免地让这种眼光带有了更丰富的色彩。数学。在我的眼里已经开始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她开始成为我在这个变幻无常的世界里的灵魂避难所、成为幸福之厦的基石与支柱。

有人说，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一个囚徒，只是放风的时间不同。可是，同样是囚徒，有人俯视的只是地面上的泥土，而有的人可以仰望天空中的星星。是的，人生的幸福就在于能够穿越有限的羁绊、寻求无限的意蕴。小学数学是很简单，薄薄的几本数学书，看起来非常浅显，可是它浓缩的却是人类几千年的心智的荣耀，这种人类的自尊不值得敬仰和探寻吗?短短的几年小学学习时光，承载的却是一个孩子将来一辈子的思想与幸福，这种人类智慧的新生难道不值得自己用毕生的精力去奋斗吗?

像每一个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的少年那样，我开始为自己的发现而欢呼。的确，拥有了一双美的眼睛，我们就拥有了整个美的世界。爱的意义是要不断激活的，而这样的激活也使得原本一场“包办的婚姻”有了心跳的感觉。

“永恒的相依”

命运安排我做了一名普通的小学数学教师。但这并不妨碍我渴望拥有博大的情怀去打量这个世界。数学的工具性已被现代人应用得淋漓尽致，可谁都知道，科技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行善也可以作恶，现代文明的发展并没有解决人类的幸福危机，而任何不指向人类幸福的教育都是残缺的。在这样的思考背景下，我开始了我的“人文数学”教学之旅。

从2003年开始，年过30的我开始以“青年教师”的身份参加各种数学教学竞赛。值得一提的是，这些比赛的结果大都不太理想。或许自己本不是当小学数学教师的料?有的时候，我也这样反省。反省之后。我笑了：真正的爱恋是不受外在的名分所限制的。《巴黎圣母院》中的卡西莫多那么丑陋、那么低贱，可是他对爱斯梅拉达的爱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光辉圣洁的经典?只要自己上的数学课孩子喜欢，只要自己的课能引发同行的思考，站在不是舞台的讲台上开心地上课又有何妨?

值得自豪的是，我的确上课上得很开心，教室里的欢声笑语常常把办公室里的老师也吸引到窗外来听课。传达室一位送水的姓单的师傅。只要到教室里送水一看到是我在上课，就非得把我的课听完不可。“王老师的数学课有意思。”他颇为内行地如是评论。有趣的课堂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青年教师到我的课堂上来听课，他们常常不请自来，以至于我的课常常上了一半，才发现教室后面还有一名老师和学生坐在一起听课……

我无意在这种草根化的“公开课”上展现什么。我之所以愿意坦诚地“公开”自己的课堂。主要是因为我始终相信坦荡的胸怀是自我成长的动力。听我的“公开课”是有条件的，那就是至少要提出我上课的3个缺点——这种出于自私基因的狡黠是一般人不能领会的。于是，我在收获成长的同时又收获了一个“胸怀坦荡”的美名。

我还有一个“九门军师”的绰号。语数外、音体美、思品科学综合，这九门学科一有青年教师赛课都会请我出点子，我都会乐此不疲。这样我表面上是奉献。内在里却是收获，我可以吸收各科教学的营养来滋润自己的数学教学。智慧就像一口井，打井水的人多了。井水才会越来越甘甜。人生的奉献与收获就是这样的辩证关系。

因为有了坦荡的胸襟和广阔的视野，我的教学逐渐形成了“跳出数学教数学”的特色。有人说，我的数学课是在讲数学，但又不完全是数学。也有人说我的数学课在讲生命，却又的的确确是数学。与此同时，我把自己的思想心得和许多人一起分享，在我影响之下的青年教师的课堂多多少少都带上了一些人文色彩，他们在省市比赛中获了大奖，远远地超越了我。真好。将自我思想的能量进行分配转移也是一件好事。我喜

欢看着大家一起成功。

如今，我和数学教学成了一对不离不弃的亲人。有同事打趣说，如果在校园里远远地看见王俊正在和哪位老师眉飞色舞地谈论，那一定是在谈他的数学教学。诚然，既然数学教学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我就要善待她、敬重她，欣赏她，而这样的付出也同样是有回报的：她带给我心灵的光明、温暖和希望，带给我自尊、自爱以及对这个人生无限的依恋。

是的，人生中有这样的至爱，就一定会有至上的幸福。

教学档案

数学与人生

对于我的数学教学研究来说，站在广阔的背景看待数学教育的视点由来已久，《江苏教育》2002年第11期发表我的《学生从数学学习中获得哪些人生意义》一文。文章指出：

数学学习赋予了一个人成长意义上的本质力量。

1.数学学习强烈而深远地影响着学生对自我的认识。当一个孩子开始知道1+1=2，而不是等于3时，他就开始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对”的东西。也有“不对”的东西。人总是在努力靠近“对”的东西，都希望自己永远是正确的。“对”和“错”的经历及由此引发的体验就构成人对自我的认识，这种认识从学数学的开始就一直被持续强化着。

2.数学还培养了学生面对外界事物的态度。如果一个人从小在学数学时总是跃跃欲试。那他将来就不会麻木不仁：如果他学数学时总是积极探究，那么他将来就不会被动屈就；如果他学数学时总是积极探究，那么他将来就不会随波逐流。

3.数学学习还让学生学会了应对命运的方式。每个人在数学学习过程中“成功”和“失败”的排列组合方式是不一样的。这就构成了我们各自不同的命运。是扼住命运的咽喉还是任凭命运主宰?面对难题就是面对人生，学生在若干年后面对人生的态度，其实在面对难题时就开始打基础了。

时至今日，重新审视这些观点，我很惊讶自己当时的勇气。把数学放置于人生的背景之中，以自己有限的学识能力，去研究这样一个庞大复杂的问题，是不是有点自不量力?

可是爱因斯坦的那句名言坚定了我的信念。他说：“用专业知识育人是不够的，通过专业教育，它可以成为一种有用的机器，但不能成为一个和谐发展的人。”是的，数学的内容、技巧甚至思想这些都是外在的，只有指向“人”的数学教育才是核心目标所在。只要朝着这样的方向，即使走不多远又有何妨?

数学与生活

仅仅只站在形而上的高度去俯瞰数学，而没有形而下的实践操作。那这样的研究无疑是苍白而又空洞的。“人生”是由“生活”的细节组合而成的，敏感地意识到这点。我开始以学生生活为切入点，撰写了《生活中学生怎样用数学》(此文获2005年江苏省“教海探航”征文比赛二等奖)等文章。提出以下观点：

1.学生没有像我们期待的那样用数学。虽然新课程对教材内容、学习方式、评价手段做了一些改革，但是学生的生活实际并没有达到原先的期望。

2.当前的数学与生活的联系有狭隘化、功利化、成人化的倾向，脱离了儿童心理特征与认知特点。

3.生活数学“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结果必然是扰乱了数学的典型性和概括性。数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用数学”不在于过多的形式，而在于为学生将来的应用积蓄智慧能量。

4.数学教学应该尊重儿童渴望“游戏”的心理需求。对儿童来说，“有意思”比“有用”更重要。“有意思”和“有用”并不相悖，今天的“有意思”也许就是明天的“有用”。

5.面对真实世界里的“用数学”，我们需要一种大的数学观，生活中可以用来进行数学教学的素材，可以是数，可以是形，甚至可以是生活事件，而不仅仅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数”。

儿童有他们特有的学习数学的方式。数学智慧成长自有内在的规律。近几年，我撰写了多篇文章呼吁不可忽视“儿童主体”这一原则。《关注儿童视角中“有价值的数学”》(《江苏教育》2007年1期)等文章指出如果我们仅以教育目标作为唯一的出发点，就容易造成把成人的价值观过早地强加给孩子的事实。这样既不人道。也是一种教育的低效和浪费。

数学与智慧

数学与生活的关系并不像“1+1=2”那样简单和直接，它们之间必然要经过许多的周折和中介。为把研究进一步推向深入，我又开始思考“数学与智慧”的命题。《我眼中的“小学数学”》(此文获2006年江苏省“教海探航”征文比赛二等奖)等文章阐述了这样一些观点：

1.数学和生活的关系不仅仅只有显性的应用。更多的时候，数学的应用是潜伏在水面下的冰山底座，它主要是通过改造人的认知结构来实现它的应用的。

2.“内隐学习”在智慧生长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数学内隐学习有着独有的特点与规律。(参见《小学数学教师》2008年第10期《不可忽视的内隐学习》、《小学教学》2007年第4期《关注涌动的“地下水”》等文章。)

3.数学是一部包含着求真、求善、求美的哲学。而不仅仅是一门学科与科学。它延伸了人们的感知，同时也对人的心灵发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数学要放置更大的背景中研究它的“价值”。(参见《中小学数学》2004年第3期《从事实探究到价值判断》等文章。)

4.数学和其他学科有着相同的教育目的，又有着不同的教育手段。数学带给学生的人生智慧就是用合理、高效、灵活、自由的思维方式，处理纷繁复杂的现实问题。

智慧是一个抽象宽泛的概念，数学究竟对儿童的认知结构产生怎样的影响?这些影响又怎样在生活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这些尚未明了的问题将是我今后课题研究攻克的主要方向。只有把这样问题研究清楚了，自身的教学才会更加理性、更加合理。

数学与幸福

人生的目标是为了追寻幸福。无论是强调坚守儿童本位，还是培养数学智慧，都是为了让孩子既能享用今天的幸福，又能拥抱明天的幸福。对一个视数学教学为精神生命的教者来说，“数学与幸福”的命题是必然的归宿。“数学与幸福”的研究才刚刚开始，《用觉醒的数学意识教数学》(此文获2007年江苏省“教海探航”征文比赛二等奖)等文章提出如下观点：

1.最理智的数学不仅是求真，它不仅仅满足于局部的成功，而是具备着求善求美的倾向，宇宙中的和谐，生命中的超越，都呈现出一种最优化的策略——这就是数学带给我们灵魂的悸动。

2.幸福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拥有自由的生命。数学思维提升了教师教学的自由度。提升了备课和上课的境界，丰富了数学教学的意趣，这就使得教师在教学的过程中体验到了幸福。而这种幸福感会传递给孩子。

3.教学本身具有一种独特的数学精神。数学教育中蕴含着无穷的精神养分，而这些养分足以滋养一个人一生的幸福。

4.数学是跟幸福有关的。我们不仅可以用从数学学习中培养出来的思维去创造“双赢”的客观局面，还可以营造一种“双赢”的主观心态。这就是数学真实性

中善的存在，而善的存在则为我们提供了赖以生存的心理空间。(见《河北教育》2006年第9期《数学，叩开善之门》)

综观我多年来所有的教学研究，把“数学”当“人学”是永恒的主题。尊重生命、理解生命、发展生命是我的教学主色调，“数以载道”是我融教书与育人为一体的重要途径。

教学案例

对于我们这些一线教师来说。最不缺乏的就是丰富的案例。可是，要让这些案例都能围绕同一的主题。却是极为困难的。生活是杂芜的，它要比数学中的任何一个数列都复杂。所幸的是，人毕竟是能动的生物。对于这个世界我们尚有一定的取舍之权，比如同样是数学教学，我选择了走“人文”的路线。

案例小峰是个聪明的孩子，可不幸的是他爸爸在暑假期间去世了。新学期开始了。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妈妈找到我，让我帮一帮他。

小峰不是我班上的学生，但是我听说他数学学得特别好。作为数学教师，我自然想到用“数学”作为我们相互沟通的语言。

我把小峰请到我的办公室。拿出一张白纸和一支笔，在上面点了一个点。

“过一点能画多少条直线?”

“能够画无数条直线。”

我请他把这条直线画出来。他拿了直尺和铅笔。非常认真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从道理上讲直线应该是无限长的。可是有的时候，实际的情况却不允许你继续往前画。”我伸出了拳头，挡住了他将要继续画下去的笔头，“现在你怎么办?”

“我可以从左边不断延长。”小峰很是机灵，他很快调整了方向，开始延长线的左端了。

就在小峰兴致勃勃地继续往左延长的时候，我又一次用拳头挡住了笔头的去路：“现在，点的左端也遇到挫折了，走不通了。”

小峰愣了一下：“现在它变成线段了。”

“是的，如果这条线段的路也给封锁住了。那怎么办?”

“还可以向上走。”

“多好的想法!是的，刚才这个点仅仅只是沿着水平方向行走的，可是别忘了我们这张纸还有另外的方向。比如说垂直方向。”

就这样，小峰在我的几次阻拦下，几次转变方向。终于在纸上画了一幅类似迷宫的图形。

“现在这个图形，跟原来的那条直线相比，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这个图形很丰富，原来那个图形很单调。”

“那它和直线有什么相同点呢?”

“它们都可以不断地往前走。”

看到小峰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继续说：“你看，现在的图形已经组成了一个长方形的面。你知道面和线段有什么区别吗?”

“线段只有长度，没有面积。长方形是有面积的。”

“对。一条线段画得再长，它都仅仅只有长度而没有宽度。而现在因为你不断地调整了前行的方向。这个点行进的轨迹最终形成了一个面，使它拥有了面积。这实在是一件让人值得庆贺的喜事。你知道，这个点之所以能取得现在的成绩，要归功于谁吗?”

“要归功于老师的拳头。”

“是的，如果没有老师拳头的阻挡，它就只能沿着水平画下去，永远不会有面积。所以，它要感谢生命中的挫折，正是这些挫折的阻碍。使它开始寻求不同的行走方向，从而有更多的收获。当然这种收获同样也来自于你的智慧，正是由于你不同寻常的眼光。使得它能够在关键时刻调整方向，而不是坐以待毙，或者是重走回头路。”

挫折是命运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它让我们从零维的思维状态进化成多维的思维状态。小峰同学正是领悟到这一点，从此开始变得更加灿烂的。是的。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只要勇于追寻。人生就会有新的意义。数学与人生、数学与生活、数学与智慧、数学与幸福就是在这样的教学过程中进行着交融与碰撞。

我相信，一个普通的教师能以生命的虔诚在自己的工作中寻求人生意义的话，这就是一种朝圣的姿态了。朝圣，不在于庄严的仪式。以庄严的心从事任何一项平凡的工作都是一种朝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