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

2009-04-30 06:04鲁恩·普拉瓦·杰哈布瓦拉作
外国文艺 2009年2期
关键词:布里奇乔纳森琼斯

〔英国〕鲁恩·普拉瓦·杰哈布瓦拉作

为了给一位已故的伟大领袖写传记,乔纳森·琼斯特意来到印度收集素材。不久之后,他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与那位领袖的侄女——安妮塔——结了不解之缘。实际上,安妮塔不止是他的侄女呢:由于那位领袖还没有结婚,因此作为他最亲密亲戚的安妮塔就成了他的伴侣、知己乃至女主人,她把最后一个角色扮演得尤为得心应手。身材高挑、娇艳无比的她能为任何聚会都增光添彩,而且,虽然带着些许冷淡、忧郁的气质,但这更增添了她的雍容华贵。安妮塔仿佛天生就是与世间的伟人们周旋的,而因了自己这位杰出的叔叔,她真的如鱼得水。然而,叔叔死后,她的处境发生了变故。

在乔纳森·琼斯搜集传记资料的过程中,安妮塔是他所接触的第一位也是最重要的一位人物。由于安妮塔如此声名显赫,如此高贵显达,常在上层社会抛头露面,乔纳森·琼斯一开始见到她时心里十分紧张。但安妮塔十分亲切地接待了他,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还显得异乎寻常地和蔼可亲、善气迎人,后来更是慷慨地施予时间,天天与他会面。对她的这一豁达大度,乔纳森·琼斯既欣喜又感激;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发现,其实并不是安妮塔而是他自己在付出慷慨的时间。他们谈论的——更确切地说,安妮塔谈论的——许多事情与他的研究主题毫不相关,而且她根本没有谈论她的叔叔,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一五一十地唠叨她自己的事情,这些陈年旧事以前就已跟他聊过。乔纳森·琼斯猜想,也许回忆往事(如莫斯科宴会,与两位前国王在莱茵河上作香槟之旅)给她带来了愉悦和满足吧。

其实,安妮塔不必如此寂寞。她仍然是一个众人追捧的名人嘛,可问题是,她认为其中的大部分人都达不到自己的标准,她对他们都不中意。她只是偶尔会喜欢上某个人,如她对乔纳森的喜爱——她几乎总是钟情于外国人。对自己的印度同胞却非常吝啬,不肯花一点点的时间。她经常跟乔纳森·琼斯说:“如今世道变了。”每当说到这句话时,安妮塔就会唉声叹气,挑剔的手指捋过披肩的长发,漂亮的眼眸里充满忧郁。

除了乔纳森·琼斯,安妮塔眼下还有一位特别的朋友——英国女人,布里奇特·罗小姐。罗小姐来到印度是为了写一部有关新女性的书(书名为《从闺房到议会》)。安妮塔很喜欢和他们两个一起度过闲适的三人时光,经常邀请他们一同享受精心烹饪的美餐。可惜呀,在乔纳森看来,这美好的时光总是被布里奇特的在场所破坏。乔纳森·琼斯一点也不喜欢布里奇特,他讨厌她的一切:她喋喋不休,卖弄风情,她牙大齿宽。最令乔纳森·琼斯讨厌的是,她没完没了地、恬不知耻地阿谀奉承安妮塔,而安妮塔则眼睛都不眨一下,理所当然地全盘接受了。

“亲爱的安妮塔,我知道你会认为我疯疯癫癫,可是,我今天在看几幅袖珍画呢——基尚加·拉达——绝对是你的形象,你知道吗?”她转向乔纳森·琼斯继续说道:“你记得那幅画吗?鼻子——”她边说边把手伸向安妮塔的鼻子旁,而安妮塔也顺势模仿起那形象——“那前额,还有那深邃的眼睛!多完美的肖像啊!”

安妮塔微笑着,垂下了头,问道:“那我的灰头发呢?”

“给我看!”布里奇特恳求道,“我认为您的头发乌黑发亮,太棒了。看看我的……”她低下了头,两手使劲地拽着头发,叹息道:“我们不可能青春长驻,是不是,乔纳森?”

“我可不知道。”乔纳森生气地回答。他阴沉着脸,盯视着盘子。他才28岁,比她俩至少年轻十岁。在这种场合,他总觉得她们期望他能略尽绵薄,也能恭维几句——事实上,整个过程中一直有短暂的停留在等待他开口。当乔纳森没有显露此意后,布里奇特就会朝安妮塔诡秘地一笑,感慨道:“这些年轻人哪!”而安妮塔禁不住显得有些失落。

当然,安妮塔并不是个愚蠢的女人,在她身上有许多让乔纳森喜欢和尊敬的东西。有时候,安妮塔会充满激情地回忆起过去,这着实动人心弦;她把乔纳森的研究对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他面前。安妮塔十分留恋往昔的时光,过去的辉煌。每当讲起那些的时候,她总会挺直双肩,坐得笔挺笔挺的,眼睛闪闪发光,愠怒的嘴唇带着胜利的微笑。她不仅记得重大的社会事件,还记得通宵达旦的会议、外交危机、政治风云、智取或拉拢反对者等等:那是一个由她叔叔称雄和支配了数年的世界,而如今他魂归西天,要在他身后想像这一世界依然如故是不可能的了。可事实上它一如既往,安妮塔感到愤愤不平。当今的领袖没有一位堪当她叔叔的继承人,而且,她常说,尽管他们现在趾高气扬,耀武扬威,但他还在世之时,他们中没有一人胆敢抬头正视他。

“她一定疯狂地爱着他。”布里奇特对乔纳森说道。

刚才乔纳森根本就没有向布里奇特征求过意见,他可不想搭理她。他不想跟她在一起,但对这一点她似乎也浑然不知。不幸的是,他们住在同一家宾馆,而且她养成了一个坏习惯——随意进入他的房间,无拘无束,一派自在,亲切地与他聊天。

“我认为这就是她没有结婚的原因。根本没有人比得上她叔叔。这叫什么来着?叔叔情结?”

她为自己的玩笑而哈哈大笑,乔纳森并没有笑。尽管乔纳森并不介意与别人谈论安妮塔,但他绝不想与布里奇特谈起她。这位经常和自己一起得到安妮塔款待的布里奇特老是阿谀谄媚,令人作呕。

“你觉得她怎么样?”布里奇特问。

“我喜欢她。”

“哦,那当然!我也是——岂止喜欢她,我崇拜她呢!可是,难道你不觉得她有点……”

“对不起。”乔纳森冷冷地说。他拿起话筒,打了一两个电话。布里奇特一点也不介意,她在一旁等着,在他房间里来回溜达,随意地、翻阅他的文件。

他一打完电话,她就说:“我总觉得她有一点点留恋过去,她如今为什么不是议员?她为什么无所作为,一味地回忆她叔叔?我的意思是,让过去的都过去吧!”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你告诉她去啊!”

“我会的,”布里奇特说,“一定会的。她需要朋友来唤醒她。”

布里奇特说干就干。一天晚上,他们三人吃完了精美的晚餐,坐在草地上享受凉爽的晚风。就像与乔纳森独处时一样,布里奇特满面笑容,侧视着安妮塔,甚而含蓄狡诈地挑起话题。她总是这样跟安妮塔说话,仿佛自己是个廷臣;她边说边察言观色——自始至终。她一方面担心触怒安妮塔,另一方面希望自己说些让她入耳的话语。

“国家需要您。”布里奇特说,“您经验丰富,深谋远虑,这样的人有多少呢?没有,一个也没有!”

安妮塔愠怒地耸了耸肩。她并不是对布里奇特的恭维不屑一顾——不用别人说,她也很清楚自己的经验和判断力在这个国家无可匹敌——她不屑的是这个国家。它不配自己为之效劳,至少目前是如此。

“您应该进内阁,”布里奇特说,“像您叔叔那样,替他们出谋划策,给他们领航掌舵。”

“我对付不了那些人!如果你知道他们的德性——”安妮塔的眼睛闪烁着蔑视的光芒。她开始一个一个地贬损内阁大臣:有一位大臣吃相不雅,在国宴上自取其辱;另一位大臣在一家巴黎夜总会花天酒地,挥霍公款;还有一位大臣向一位来访显贵的老婆大献殷勤……在一一列数这些国家领导人的劣迹时,安妮塔一改平时的庄重,变得越来越激愤。乔纳森心里很不舒服——他觉得安妮塔也许言过其实了。显然他不太想听——然而,布里奇特却咂着舌头随声附和,有意让安妮塔变本加厉,言语更为轻率。最后,安妮塔停住话头,仿佛是在沉思默想,就在这尴尬的停顿时刻,乔纳森站起身来道别:“已经很晚了,我该走了。”

安妮塔所讲的一切都让他心情沉重。也许她说得对,她所提及的那些人在很多方面确实粗鲁无礼,平庸低俗,甚至贪婪腐败,然而,在乔纳森看来,这些政客是不能用一般标准来衡量的,应该考虑到他们的出身和身份——他们所来自的村庄、种族地位、社会团体以及根植于他们土壤中的贫穷和迷信,如果以这样的方式来看待他们,他们就显得完全不同了;如此说来,令人不可思议和不对头的倒不是他们,而是安妮塔了。此外,而且更糟的是,乔纳森开始对她的叔叔也产生了疑惑。他想起世人心目中和安妮塔所描述的这位已故领袖——他在英国接受教育,具有英国人的品位,拥有优雅的外表和一双梦想家的眼睛,本性雅致敏感,吹毛求疵,喜好引用莎士比亚和路易斯·卡罗尔——当乔纳森想到这一切时,他屡屡纳闷,这位领袖果真如此吗?他果真是自己国家——这个国家——的领袖吗?乔纳森突然意识到,如果自己当初待在英国国内,通过查阅文献记载和与来访的印度人交谈来作研究的话,一切反会更容易。但是,既然自己已来到了印度,已漫步于印度街头巷尾,感官已被印度特有的气息所摧毁,已与乞丐和麻风病患者搭讪,被店主欺骗,乃至被肠道紊乱所困扰,乔纳森觉得自己有资格对研究对象作出一个公正的评价。人们根本无法把人从其环境中隔离开来,更不应该以此看待他。然而,该如何在其环境内评判他,同时又把他和安妮塔的叔叔合二为一呢?安妮塔说起他的风度和老到总是凝神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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