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与恶的悖谬

2009-06-03 03:14涂沙丽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9年3期
关键词:奥康纳反讽情节

摘 要:美国南方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代表作《好人难寻》是一部成功运用反讽的典范之作。小说中的反讽贯穿全篇,在情节安排、人物塑造和主题升华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基于反讽的巧妙运用,小说得以于不动声色之中凸显深刻的哲理,以含蓄委婉的方式透露出作者对人性中善与恶的独特见解。

关键词:奥康纳 反讽 情节 人物 主题 善与恶

一、引言

短篇小说《好人难寻》被公认为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代表作,自20世纪50年代问世以来,一直受到广大读者和评论家的关注。半个世纪过去了,小说的魅力仍然不减,小说在不动声色的平淡叙述中将日常琐事与血腥暴行荒诞结合,其巧妙的艺术效果令人赞叹。然而,让人读罢仍掩卷沉思的还是其滑稽的外表与严肃的内涵,平淡的故事与深刻的哲理之间的巨大反差。人们对小说的深层含义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该文之所以能够提供多重阐释的空间,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文本对反讽的成功运用。反讽作为现代艺术的主要特征之一,“具有严肃的批判性精神内核,喜剧的外观下潜藏着对生存境遇和人生价值的深层探求”[1]P113。作为一位美国南方女作家,奥康纳曾形容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南方是一个“富于矛盾、反讽和对比的社会”[2]P103,南方独特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孕育了她独特的反讽思维。在小说《好人难寻》中,她巧妙地将反讽贯穿全篇,以含蓄委婉的方式表达了她对人性善恶的独特理解。

本文在细读小说的基础上参考了奥康纳的一些随笔,试图对这篇小说中的反讽艺术进行细致分析,探讨反讽在情节安排、人物塑造和主题烘托几个方面所起的重要作用。

二、情节反讽

黄擎认为情节反讽的一种情形是“小说蓄势颇足,直到结尾收束时,才以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戏剧性结局陡转收尾,卒章显志,在情节的顺势发展与意外结局的强烈悖逆中,反讽意义顿时不言自明”[1]P114。《好人难寻》的情节安排就体现了这一类反讽情形。小说中反讽的运用使得情节结构的安置呈现对称、平行、逆转的特点。小说的情节以明暗两条线索展开。表面上,小说讲述的是一件日常生活中平淡无奇的琐事:平凡人家的一家老小兴高采烈地驾车出外旅游,目的地是被誉为“人间天堂”的弗罗里达。一路上大家尽赏沿途美景,小孩嬉笑玩闹,大人们悠闲自在。但是在轻松、平常、滑稽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股邪恶的暗流。

首先,这个看似幸福和睦的家庭却充满了矛盾和丑恶,读者预期视野中纯真无邪的小孩、热情负责的父母和真诚仁慈的祖母在文中却遭遇了各种丑陋嘴脸:满嘴金钱、目无尊长的顽童,异常冷漠和麻木的中年父母以及自私任性、虚饰伪善的老祖母。其次,小说采用外出旅游的故事为题材,而旅游故事往往充满了各种新鲜、探奇的细节,营造一种愉悦的气氛。但是,小说自始至终都笼罩在黑暗与死亡的阴影之中。小说开头便提示旅行线路正是罪犯逃窜的方向,老祖母还将遭遇罪犯的想法与孩子们开玩笑“要是那个不合时宜的人把你们俩都逮住,该怎么办?”[3]P64当一家人整装待发时,叙述者又以调侃的口吻暗示了死亡到来的可能性:“万一发生意外,过往行人看见她(老祖母)暴死在公路上,谁都一眼就能辨认出她是一位高贵夫人。”[3]P65之后,路经宝塔餐厅时,老祖母与餐厅老板红萨米又谈起了关于逃犯的新闻,红萨米还设想了遭遇逃犯的情景。至此,叙述者在看似有意无意之间安排了这样一个潜文本,让死亡的阴影不断浮现于读者的脑海之中,直至小说结尾处在歹徒们枪杀了其他人后,不合时宜的人朝老祖母连开三枪时,读者在惊愕之余却发现这样的结局也合乎情理。其实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作者早在标题处就埋下了伏笔。《好人难寻》这样严肃而暗含消极意义的标题与看似轻松幽默的情节之间也形成反讽的对照。

三、人物反讽

反讽的一个显著特点是两极因素的相互对比,于不着痕迹中呈现事物在诸如内容和形式、现象与本质等方面复杂因素的悖立状态。小说的主要人物老祖母和“不合时宜的人”是两个看似一正一邪、一善一恶、一个正常一个怪异的两个对立人物。可是在细读之下却不难发现这两个人物的正邪、善恶、正常与怪异的表面对比却隐藏着深层的反讽意义。

首先,老祖母这一人物在外表与内心,表象和实质之间有着许多矛盾和对立之处。老祖母表面的精明与实际的糊涂,表面的无私与实际的自私,外表的雍容得体与行事的任性,平时的从容与危急关头的慌乱,言谈与举止的矛盾无不处处暴露出她的虚饰与伪善。小说开篇便给我们展现了这样一位精明的老祖母形象。她不愿意去弗罗里达于是抓住一切机会企图改变儿子贝雷的想法,她先是利用有关逃犯“不合时宜的人”的新闻报道极力证明弗罗里达是个危险的地方,后又声称小孩子既然已经去过那里,就应该到别的地方去看看,试图影响儿子的决定,虽然没有成功却足见老祖母的聪明才智,但也正是她的自作聪明才将一家人糊里糊涂地引上了一条不归路。路上,她说服大家去一处种植园结果却证明她错将佐治亚当成田纳西,错误的记忆将家人引向了错误的道路,从而与“不合时宜的人”等一帮歹徒狭路相逢,如若老祖母就此打住不再炫耀她的聪明,悲剧也还不会发生。然而,正是她的“好记性”和“机智”帮了倒忙,她认出了“不合时宜的人”并大声说了出来,于是遭致了全家被枪杀灭口的厄运。同时,老祖母深明大义、关心家人的表象与其自私自利的实质构成了反讽。无论是小说开头老祖母用各种借口来改变儿子想法还是后来她不惜编造谎言执意要去年轻时去过的种植园,处处体现了她以关爱家人的幌子达到自己的目的。她口口声声说:“有这样一个逃犯在州里窜来窜去,我可绝不带孩子还朝那个方向去凑热闹。要是那样做,良心上说不过去哟!” [3]P63然而,当“不合时宜的人”拿着枪对着全家老小的时候,老祖母却问到,“你不会杀害一个妇道人家吧?”[3]P77显然,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想到的只有她自己。小说采用全知叙述者角度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位衣着得体、言谈文雅的老祖母形象:她头戴“一顶海军蓝的硬边草帽,帽檐上有一束人造的白紫罗兰”,“穿一身带小白点的深蓝色长衣服,镶花边的领子和袖口全是白玻璃纱做的,领口那儿还别一枝带香囊的布做的紫罗兰”,俨然是“一位高贵夫人” [3]P65。一路上她时而告诫儿子要限速行驶,时而指着沿途美丽的风景评头论足。这幅高贵妇人的派头,谨慎、从容的表现与她后来在危急关头的紧张、慌乱形成鲜明对比。老祖母的言谈与举止之间充满着很多矛盾和不一致之处。她一面教导孩子们对待家乡、长辈和他人要尊重,一面又轻蔑地称呼黑人小孩为“黑崽子”;她一面感叹“人确实没有从前那么好”,“没有一个人能让你信得过” [3]P70,一面又不假思索地称呼红萨米和“不合时宜的人”为好人。

就这样,小说的叙述者以揶揄嘲弄的笔调描绘了这样一位卡通似的南方老妇人角色,她是反讽的对象,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暴露了自己的各种缺点。奥康纳运用全知叙述者进行客观叙事,俨然一位高高在上的上帝,冷眼旁观着一切,不时给读者提供重要的线索,“向读者传达一个没有说出的观点,总是造成与读者之间的共谋感”[4]。

小说中的反面人物“不合时宜的人”身上也充满了矛盾。作为一个恶贯满盈的逃犯,他倒是“一副堂堂学者的派头”,“头发有点灰白”,“戴一副银丝边眼镜” [3]P75。他举止文雅,彬彬有礼。当老祖母因为儿子用不敬的语气朝着自己嘟哝而难过地呜咽起来的时候,“不合时宜的人”不但没有斥责她,反倒安慰她。他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悲惨经历,杀人罪行的背后是他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在故事的高潮部分,当“不合时宜的人”和老祖母面对面时,令人感到荒谬的是,这个杀人犯的述说充满了真诚,相形之下老祖母却显得如此虚伪。

四、主题反讽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为何作者要做如此的安排,让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妇人面目可憎,却使一位十恶不赦的罪犯令人同情呢?显然,这与奥康纳的人性观和对善恶的看法不无关系。在写给友人萨利的信中,奥康纳将小说集《好人难寻》说成是“九个关于原罪的故事”[5]P124。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她相信原罪,认为人人都是罪人。

小说以“好人难寻”为标题,一开始就以一种意蕴悖逆的反讽暗示了这一主题。标题“好人难寻”出自文中宝塔餐厅老板红萨米之口,可是好人难寻的断言只适用于除他之外的世界,其实他发出好人难寻的感叹旨在对他人的指责的同时,证明只有他自己是好人。老祖母显然看出了红萨米话中的矛盾,但是具有反讽意义的是她同红萨米一样在批判他人的同时唯独看不到自己身上的弱点。奥康纳巧妙地运用这一具有反讽意味的话作为标题揭露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弱点。小说中的老祖母和“不合时宜的人”是典型的代表,他们身上有着致命的弱点,其实仔细观察小说中其他的众多人物会发现无论脾气暴躁的贝雷,目无尊长的孩子还是迟钝木讷的妻子,他们都无一例外体现了人性的弱点。作为一位严肃的作家,奥康纳“从人性的弱点着手”,并且着重于“在其它情况下都受人尊敬的人物的弱点”[2]P167。看似身处两极的正常人和畸形人,好人与恶人之间却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那就是他们的妄自尊大、自以为是。老祖母自以为是地训导他人,对自己的缺点却熟视无睹,而“不合时宜的人”自以为是地以杀人手段迫使上帝显身,却殊不知“上帝的恩典无法以强迫的手段获得”[5]P132。通过这些人物奥康纳展现给读者的是人类普遍的弱点和局限性,只有通过上帝才能得到救赎。然而,自启蒙主义以来,人类渐渐远离上帝,“大写的‘人填补了上帝的空缺,成长起来的人不再需要上帝的救赎”[6]P144,现代社会普遍奉行的是以人类为中心的人道主义和笃信人性自足自律的盲目乐观的人本主义精神。针对现代社会的信仰危机,以及几个世纪以来无限张扬人性的思维模式,奥康纳采取反讽的手段将人们习以为常的现象还原为其本来的怪诞面貌,试图以令人震惊的方式感染和启发读者,因为“对耳背者你要大喊,对近似失明的,你要画大而惊人的形体”[7]。

小说《好人难寻》也体现了奥康纳独特的善恶观。老祖母和”不合时宜的人”两个人物的矛盾对立关系体现了善恶的复杂悖逆关系。她反对将罪恶简单化,认为“罪恶不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而是一个需要承受的谜”[2]P209。生活中恶无处不在,它既不遥远,也不陌生,只是人们以自欺欺人的态度对待它、忽视它。作者的任务就是要让罪恶的面目真实、明白地摆放在读者面前。她同意波德莱尔的话,认为“罪恶最大的阴谋是让我们相信他并不存在” [2]P110-112。小说中,奥康纳并没有把“不合时宜的人”塑造成十足的恶魔,她想要告诉读者的是这类游离于社会主流之外的流浪汉、逃犯、癫狂者并不是恶的化身,恶存在于每个人中:“朝恶的脸望去,我们时常发现的是我们自己狰狞的面孔”[2]P226。意识不到恶的存在,人类也无法找到真正的善。老祖母一类的人就是自欺欺人地无视自身恶的存在的同时,将伪善与真正的善混淆,无法领悟善的真谛。

奥康纳认为,“很少有人会花足够长的时间观察善的面孔并发现我们身上的善总是在完善之中。”[2]P226善与恶的关系并非静止不变,但是善的完善需要上帝的帮助,“如果没有超越的神性支持,恶作为人性的一个基本方面,将会导致人道沦落”[6]P144。当老祖母伸出手触摸“不合时宜的人”并称他为“我亲生的孩子”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个所谓的善人无非与“不合时宜的人”这类所谓的恶人同属一类,并有血脉相连的关系,在临死的一刹那,恩典降临到老祖母的灵魂,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善。至此一生都生活在虚饰矫情中的老祖母却在死时显露出纯真与明澈:“半躺半坐在一摊鲜血里,像孩子那样盘着腿,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仰视着万里无云的晴空”[3]P84。老祖母不但接受了上帝的恩典,她还把恩典传递给受人唾弃的杀人犯。小说结尾处描写“不合时宜的人”放下手枪和擦拭眼镜的两个动作象征着“不合时宜的人”在恩典的影响下的改变。奥康纳曾透露她的创作动机:“不管这看起来是多么不可能,老太太的举动就像一粒芥子种,将在‘不合时宜的心中长成一棵乌鸦栖息的参天大树,这次的经历将足以刺痛她并把她转变成他本应该成为的一名先知”。[2]P112-113人性的善与恶在奥康纳看来是一对复杂的矛盾关系,它们不是绝对对立的两极,而是你中有我,互相转化,唯有将反讽贯穿整个小说的基调,才能通过巧妙的情节与具体的人物,以曲折委婉的方式立体化的展现善与恶的悖谬。

五、结语

现代人因为科技的迅猛发展,物质的极大丰富从而错误地认为人类社会已经足够强大和文明,人类已经发展到近乎完美的地步。有人曾问奥康纳,“既然我们国家实际上既富有、强大又民主,而且满街上都是好心肠的人,为什么我们不断地会读到有关实施暴力和破坏行为的畸人和穷人的小说呢?”她的回答是:作家“对匮乏的关注源于匮乏是人类的基本特点。我相信每个人的基本经验就是对人类的有限性的体验。”[2]P130-131《好人难寻》就是这样一篇提供人类有限性体验的范本,奥康纳以荒诞的手法颠覆了现代人心目中自己的形象,并迫使人们正视现实,发现自身的恶。然而,奥康纳虽关注人性的恶,却并不绝望。针对“现代小说家缺乏信念”的指责,奥康纳认为“没有信念的人是不会写小说的”,“如果不是抱着赚钱的信念,那就一定是抱着拯救的信念,否则他就根本无法忍受写作的痛苦经历”[2]P77-78。《好人难寻》满地尸体的结局只是字面的表象,其深层含义是恩典降临到老祖母的灵魂上并影响到“不合时宜的人”,作者此处安排的不是无望的结局,却恰恰是对人类的无限希望。

因此,无论是指责作者对人的丑化和贬损抑或是视其作品“在精神上空洞”,都是对奥康纳的误读,都是只理解了作品的字面意义,而没有领悟其深层的含义。反讽的运用是奥康纳的创作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方面,其在作品的情节构思、人物塑造和主题升华等诸多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忽视其作品的反讽内核将无法理解其作品的真正意蕴。

注释:

[1]黄擎:《论当代小说的情境反讽与意象反讽》,东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3年,第3期。

[2]Fitzgerald,Sally,and Robert Fitzgerald ed. Mystery and Manners . New York: Farrar,Straus & Giroux,1969.

[3][美]弗兰纳里·奥康纳:《公园深处:奥康纳短篇小说集》,主万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

[4][美]韦恩·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335页。

[5]Kilcourse,George A. Jr. Flannery OConnors Religious Imagination:A World with Everything off Balance. New York:Paulist Press,2001.

[6]黄宇洁,张敏:《神本主义人性观和扁平人物-兼分析奥康纳<好人难寻>中的人物》,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7]李宜燮,常耀信:《美国文学选读》,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650页。

(涂沙丽 武汉 中南民族大学外语学院 43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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