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来,高去,高信疆

2009-06-28 11:08吴明
凤凰周刊 2009年16期
关键词:中国时报副刊人间

吴明

在华人媒体界唯一游走过两岸三地、星洲、美国,有“纸上风云第一人”尊称的高信疆,不敌癌病侵袭,5月5日21时24分以65岁之龄在台北走到生命终点。他早年主编《中国时报》“人间”副刊期间,如有编辑离职,都被笑称“离开人间”:5月6日他病逝的消息传开后,文化界友人纷纷电话相告:高信疆真的离开人间了!

说起这位媒体英雄与《中国时报》的转折,友人尤其唏嘘不已。《中国时报》创办人余纪忠曾提供他大展身手的舞台。1973年他第一次主编“人间”副刊时,《中国时报》销量20万份,1978年第二次主编“人间”副刊至1983年辞离,《中国时报》跃为台湾第一大报,销量突破百万份,2009年离世时,《中国时报》沦为“第四大报”,销量40万份,而且已经易主……

5月7日,包括台湾、香港、马来西亚、美国的中文媒体,都报道了高信疆离世的消息。其中尤以《中国时报》两个大版最受瞩目。在文化新闻版,除了报道他的媒体经历与往生前后的情况,也访问文坛友人黄春明、陈若曦及昔日属下张大春、季季等人,回顾他的行事作为与性格特色。去年底甫卸余家最后一任((中国时报》社长的王健壮,更以《他改写了副刊的定义》为题发表专文。王健壮认为。办报纸的有两种人,一种是反映潮流,另一种是引领风潮;“信疆毫无疑问是后者的代表人物。”

王健壮除了肯定高信疆对乡土文学、报道文学、大陆伤痕文学、台湾本土艺术的推动不余遗力,更赞扬他“在纯文学之外,让‘人间变成了自由主义的大本营,海内外知识分子的大舞台,戒严禁锢时代里的唯一泄洪道。掌舵‘人间期间,他彻底改写了副刊的定义”。最后并说:“他是一个爱谈大理想,爱写大论述的人,这种人如今已是万中无……而斯人已去,徒留人间伤悲。”1988年也曾出任“人间”副刊主编的季季,则认为高信疆的一生,“是高度的理想,也高度的燃烧”。

初入“人间”

高信疆祖籍河南,1944年6月生于长安。其父毕业于河南大学农业系,任新疆开垦队长时在当地因车祸丧生。他是遗腹子,名字即为纪念其父。其母毕业于河南大学护理系,为人干练热情,丧夫后执业助产士,独力扶养一女四子,1949年移居台湾,高信疆的性格深受她影响。

高信疆是中国文化大学新闻系第一届学生。1968年3月29日《中国时报》前身《征信新闻报》启动亚洲第一部彩色印刷机,高信疆认为那是报业现代化先驱,那年夏天毕业即进入该报服务,初期主跑交通新闻,后因表现优异,被余纪忠调任为“人间”副刊编辑,负责该版“海外专栏”。

这样的出身与成长背景,使他对中华历史文化怀有博大深情,也对政治、社会、文化的现实脉动,不断保持敏锐观察。他大学时代即以笔名“高上秦”写诗,备受诗坛前辈瞩目。1971年1月,他与林焕彰,施善继、陈芳明等人合组与现代派对立的“龙族诗社”,以“高举民族旗帜”为号召,并在3月创刊的《龙族诗刊》封面作出如下宣示:“敲我们自己的锣,打我们自己的鼓,舞我们自己的龙”,此为1970年代台湾最富震撼力的文化宣言。高信疆秉此理念,1973年7月在该刊策划厚达354页的“龙族评论专号”。邀请余光中、姚一苇、辛郁等名家撰文,对现代诗提出质疑与批判,他自己也撰写《探索与回顾》、《了解与尊重之路》等文表达立场。这一系列行为让他在文化界一呜惊人,也因此更受余纪忠重视,调他升任“人间”副刊主编。此后他即全心投入编务,诗的创作渐趋荒废,“人间”的光芒与高信疆的个人魅力则传诵海内外。1974年“人間”副刊推出“当代中国小说大展”,更是惊动一时。根据《中国时报》发行部调查,“人间”副刊由他主编后,阅报率居该报各版之冠。季季说,当时报费每月台币45元,《中国时报》发行部甚至接受一种特别订户——只订“人间”副刊,每月订费15元。余纪忠颁给高信疆的工作奖金,包括一辆当时价值20万元台币的小轿车。

最受文艺界瞩目的副刊主编

高信疆的强项之一是深悉媒体运作与实践之道。他初次主编“人间”副刊不久,接到张爱玲寄来《谈看书》一文。这原是上一任主编桑品载透过庄信正约的稿,但张爱玲慢火细烹。迟未交稿。她在1974年5月13日寄给庄信正的信中说:“《中国时报》那篇稿子寄去,可惜桑品载已经不编‘人间了。刊出以后寄了几份来,我刚寄出一份给你和荣华。这篇写得很坏,大概因为长久不写,尤其不宜写这种漫谈式的散文。”

虽然张爱玲自认“写得很坏”,庄信正读后也认为“确实嫌长了些,且有点紊乱”,但高信疆收到《谈看书》后亢奋不已,立即拿去向余纪忠报告,并于次日在三版刊登大幅预告,轰动文艺界。

张爱玲1953年赴美后,仅有出版她作品的《皇冠》杂志拿到她的少数新作,《联合报》与《中国时报》副刊主编,无不想尽办法托人向她约稿,却都落空。在这场两大报竞争中,《中国时报》拔得头筹,让余纪忠更对高信疆激赏不已。

《谈看书》与“当代中国小说大展”相继推出后,高信疆成了最受文艺界瞩目的副刊主编。他策划推出的“先读为快”,则成了“人间”副刊最受读者欢迎的专栏。当时台湾出版业译书不多,知识产权法尚不严格,他看准读者渴望阅读国外新书的心理,请一批专精外文的作者把国外畅销书摘录翻译,让读者“先读为快”。其中尤以描述灾难应变的《神秘的百慕达》及《我们要活着回去》最为轰动。

但高信疆更重视的是本土文化的发展,特别开辟“现实的边缘”专栏,以摄影与报道文学的方式,大篇幅报道了林怀民留美归来创办的“云门舞集”,也报道从没进过学校的素人画家洪通与吟唱诗人陈达,以及仅有小学毕业的雕刻家朱铭……在报纸仅有三大张的时代,一整版的副刊影响深远,而高信疆独具慧眼,勇于发现,许多默默无闻的艺术家都因“人间”副刊报道而一夕成名,如今都已奠定大师级的地位。

除了艺术家,“现实的边缘”也报道许多城乡差距,以及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农村问题。为此他甚至减少“先读为快”,挪出篇幅刊登以农村困境为背景的报道及乡土小说。当时“乡土文学论战”如火如荼,被国民党掌控的报纸纷纷为文批判“乡土文学”是别有居心的“工农兵文学”,高信疆却不畏军方势力,照样刊登少数勇于肯定乡土文学价值的学者文章。他认为,作为一名文化编辑人,理应有这种责无旁贷的勇气。

然而,这样坚持的结果,导致他第一次离开“人间”副刊。首先是《中国时报》发行部调查发现,“现实的边缘”阅读率比“先读为快”低很多,并把调查报告呈给余纪忠参考。当时《中国时报》报份不如《联合报》,余纪忠锐厉经营,急起直追,对发行部的调查相当重视,遂把高找去,希望他恢复增加“先读为快”,减少“现实的边缘”篇幅。但高未遵指示,仍然坚持理想支持乡土报道,发行部也因而一再告状,使余纪忠对高渐感不悦其次是国防部举办第二次“国军文艺大会”,军方御用文人炮火猛烈批判乡土文学,矛头直指《中国时报》。余纪忠虽有自由派思想,也不想继续开罪军方,遂于1976年秋天壮士断腕,拔除高信疆的“人间”主编之职,高信疆遂与其妻自立门户,创立言心出版社。

“‘人间沦落了”

高信疆离开“人间”副刊后,余纪忠调升陈晓林任主编,一年后改调主编《仙人掌》杂志的王健壮为主编,4个多月后又转由社长兼总主笔杨乃藩领军,以编辑委员会形态编了5个月。不足两年之中三异主编,原因虽然各异,最主要的还是爱才若渴的余纪忠认为他们的才情都不如高信疆,

1978年,乡土文学论战已经落幕,余纪忠遂请高信疆重掌“人間”副刊,开出的条件是,一、创立“时报文学奖”,由“人间”副刊主办,二、创立《时报周刊》,由高兼任总编辑,相对条件是他结束言心出版社,由余纪忠花钱买下,成立时报出版公司,先由阎愈政任总编辑,半年后高卸下《时报周刊》总编辑,兼任时报出版总编辑,并由其妻柯元馨出任总经理。高信疆壮硕俊美,柯元馨玲珑秀丽,是当时全报社也是文艺界最受瞩目的金童玉女。

1980年前后,是高信疆一生最意气风发的时代。余纪忠为了他们夫妻工作方便,特别把时报出版公司的办公室设在“人间”副刊隔壁。他们合作策划的“中国历代经典宝库”套书,第一版即卖7000多万元台币,羡煞全台湾出版同业。

那时他除了开发“人间”副刊版面内容与时报出版新书,也常举办文化座谈等活动,永远忙个不停。高信疆的活力与约稿能力,在媒体界无人能出其右。不但勤于打电话向作家问安,也常请作家喝咖啡。聚餐吃宵夜,从日常闲聊中探看作家的脑袋藏着什么宝贝。如有作家善饮,他也豪气干云,奉陪到底:为了套交情,曾创下以脸盆与作家对饮的纪录。季季说,他最有名的约稿故事是有一次坐出租车去梁实秋家,让司机在梁家楼下等,4小时后梁送他下楼,发现这事大为感动,3天后即让他收到散文新作。

重回《中国时报》的高信疆,也升任该报副总编辑,位高权重,引领一时风骚。时报文学奖发掘了后来皆成名家的黄凡、张大春、张贵兴、杨泽、罗智成、陈列、林清玄等人;原本默默无名的素人艺术家林渊。侯金水等人,也因“人间”深度幅报道而一夕爆红。李敖、柏杨等异议作家被捕出狱后,都因他不畏当权,力邀在“人间”撰写专栏,广受各界赞扬。而台湾尚在戒严年代,他特别约请余英时、许倬云等有学术地位的名家学者撰稿,不时在版面阐发自由民主理念。

当时《联合报》也宣布发行百万份,《中国时报》发行部认为主因是联合副刊不断连载畅销作家琼瑶的长篇,并认为“人间”那些有时连登5天的学者文章过于冷硬,不利于拓展报份。两大报竞争更趋激烈,余纪忠要高信疆减少刊登学者文章,并嘱他去约琼瑶为“人间”写长篇小说,他却迟迟不去。有一次余纪忠到“人间”办公室视察,高信疆不在,余望着高那稿件堆积如山的办公桌,对“人间”编辑说:“以后收到那些学者的文章,你们都帮他退回去!”高信疆回办公室得知后甚为怅然。不久,迫于时势,他不得不去敦化大厦向琼瑶约稿:为此闷闷不乐多日,将此视为编辑生涯“最大的羞耻”。后来“人间”开始连载琼瑶长篇,他对友人慨叹:“人间”沦落了!

不过,学者专家的文章照登不误,导致1983年第二次离开“人间”副刊。余纪忠为了表示礼遇,特别安排其长女余范英暂时接掌“人间”,并为他举办盛大的送别会广邀文艺界人士参加。其后送他到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游学,两年期间一切费用皆由报社负担。

“高来,高去”

1988年报禁开放,余纪忠重金礼聘高信疆担任新创的《中时晚报》社长。一年多后又因理念不合而离开。据说余纪忠后来仍每月致赠他10万元生活费。

因为备受余纪忠礼遇,《中国时报》内部有不少人对高信疆甚为妒忌,嘲讽他“高来,高去”,认为他的盛名无非余纪忠所赐。其实余纪忠也提拔不少社内青年才俊,却没有人能创下像高信疆一样的辉煌声誉。与他先后进报社的简志信,孙思照等人,风采文采口才皆远逊于他,但都比他保守温驯,终能长保职位。简志信后来长期担任《时报周刊》董事长,至65岁退休领了高额退休金:孙思照甚至从报社退休后转任时报出版公司董事长至今。

文化界人士则认为,高信疆如能为理想折腰,大可在《中国时报》续任高位坐领高薪到退休,不至于中年之后为了生活四处奔波。但也有人认为,正因离开《中国时报》,他后来才能应陈映真之邀主编《人间》杂志,也替慈济基金会策划主编《证严法师静思语》,第一本即畅销50余万册。其后更应马来西亚《星洲日报》董事长张晓卿之邀,担任该报顾问。1996年张从金庸手中买下香港“明报企业集团”后,聘高信疆担任编务总裁,并曾于1997年4月远征纽约,创立美国《明报》。不过他在明报也因招忌遭到排挤,据说高层开会都故意说广东话或英语,让他无从参与重要决策,2000年底遂黯然去职,转赴北京主编《京萃周刊》。一年后该刊受通货膨胀影响而停刊,其后8年即常居北京,为大陆多家企业担任顾问——两岸三地媒体人,有谁能像他这样游走人间,纵横四海?

10余年离家在外,难得没有应酬的日子,据说他晚上肚子饿了常以泡面果腹。前年开始发现大便出血,他以为内痔引起,虽日渐消瘦也没去就医检查。去年春节李敖要他去和信医院体检,竟已是大肠癌末期了!

高信疆一向相当体贴他人,为了笃信基督的妻子,今年2月12日决定信主受浸。高去世后于5月7日火化,5月10日家人以基督教仪式为他举行追思聚会,甚至有美国、香港文化界人士远来参加。余范英、张大春、马家辉等人代表致词时,除了表达不舍,也说了不少高信疆的侠骨柔情,豪迈趣事。他们相信,高信疆正在天国高处,倾听他的人间未了情。

5月12日14时,高信疆安葬于阳明山天境基督徒墓园。其墓地是李敖所捐赠——除了高信疆,有谁能得到李敖这样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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