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县长的九圈套

杜光辉　文择仁

一

八点半，县委常委会开会。骤然，会议室里爆起一阵猪挨刀前那种绝望拼命的吼叫。秘书急忙拿起放在二号位置的手机，摁了接听键，猪吼叫声停止了。秘书刚听了一句，脸色就有了变化，目光转向仇实雄说，刚才木柳镇来电话，房地产开发公司和镇上的农民要打起来，镇派出所都出动了，农民又和派出所民警对上劲儿了。县公安局马局长要带防暴队赶过去，这是马局长的电话。

仇实雄是常务副县长，县长一职一直空缺，都是他顶着。

仇实雄从秘书手里抢过手机，对马局长吼起来，你狗日的带那么多人去打仗呀？马局长说我接到新鑫房地产开发公司牛总的电话，说他们的拆迁人员到了木柳镇，遭到当地几百个农民的阻挡，差点儿发生冲突。

仇实雄对着手机吼，你就这样去控制局面，要是打起来怎么办？想到后果没有？你马上把防暴队撤回去，你本人开车到县委来。说完，对县委书记单建平说你们继续开会，我去处理。

单建平说这么大的事件，我们咋能安心开会，我和你一块儿去。

仇实雄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就跟着去，到现场少说话，啥事情由我出头。你是一把手，要是先把一把手推出去，到时候就没退路了。

县城离木柳镇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仇实雄从公文包里拿出九圈套，闭着眼睛认真地把九个圆圈儿一个一个解开，又一个一个套上。马局长问，仇县长你把这些圆圈儿解开了又套上，套上了又解开，到底是要套上还是想解开？

仇实雄说这样才可以解开一个圆圈儿。要这样做99999个回合，才能把这九个圆圈全部解下来。我祖上在清朝是县太爷，这个九圈套上带着祖训，给官家干事情不能有一丝马虎，有一丝马虎就会酿成大事情。要把这九个圆圈儿全部解开，得用40年时间。我从部队转业到政府，解了16年，才悟出来把这九个圆圈儿解开了能咋，解不开能咋。把官当大了能咋，当不大能咋。把这一层悟透了，这官就当得轻松了，就当得坦然了，该管的就敢管，该得罪的就敢得罪，见了上头也不去摇尾巴，人家愿意提拔就提拔，不愿意提拔就不提拔，顺其自然，心情愉快，健康长寿，退休以后多活几年也多领几年退休费，比死得早的人还多占便宜。

单建平说仇县长你悟出了那么多的为官之道，木柳镇发生的这件事情，你说该怎么处理。

仇实雄说顺其自然，木柳镇的老百姓心里想的啥，咱们尽最大的努力满足他们就是顺其自然。

仇实雄琢磨一会儿又说，新鑫房地产公司的牛奔前敢这么狂妄，身后肯定有背景。

单建平点了下头，轻轻叹口气。

二

木柳镇外边的公路上，对峙着两边的人马。新鑫房地产公司牛奔前带着百多个人，都拎着铁锹、铁镐、杠子，从服装上看确实是民工，但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牛奔前站在他们前边，对着派出所的人指手画脚。他们对面站的是木柳镇的群众，有八九百人。

牛奔前不急不慢地走过来，很客气地对他们说，把三位领导都惊动了，真不好意思。他和这几个领导都认识，申报开发木柳镇这个项目的时候，没少和他们打交道，光茅台酒都喝了几十瓶。

仇实雄说马上把你的人带离现场，这是县委县政府的命令。

牛奔前把抽了两口的中华烟用指头掐灭，扔到地上，又用脚在上边踏了一下，说按合同规定我前十天就应该进入现场施工了，我耽误一天要损失多少钱，县委县政府给不给我赔偿这些损失。如果赔偿这些损失，我马上通知施工队撤离现场，你们协调多长时间都行。

仇实雄不再答理牛奔前，走到马局长跟前说，从现在起十分钟之内，强制新鑫房地产公司的人撤离现场，如果抗拒执行，立即拘留牛奔前。

牛奔前看了仇实雄一眼，脸上有了一丝惊诧，又把仇实雄看了一阵儿，狠狠对手下的跟班说，撤，今天给仇县长一个面子！

仇实雄走到他跟前说，你有啥事明天到我办公室谈，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就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解决。

仇实雄又对单建平说咱到那边看看，就打头走到木柳镇的阵营跟前。这时，木老汉连颠带跑地过来了，抓着他的手说咋把你都惊动了。走，家里坐，我让二愣子给宰只肥羊，再打上一桶烧酒，咱好好喝一顿。

仇实雄说你找几个在村子里说话算数的人，咱好好谝谝，趁咱单书记、马局长都在这儿，能解决的当场就解决。

这是一栋二层小楼，一砖到顶，水泥砌的柱子，木柳镇差不多都是这种小楼。仇实雄和单建平、马局长进门就脱了鞋，爬到炕上。

突然，房子里爆起一声肥猪挨刀前的吼叫，木柳镇的人都惊了。仇实雄从衣兜里掏出手机，对方说我是牛奔前，仇县长晚上能不能赶回来，我在凤源楼订了一桌。仇实雄说没必要，我当县长还缺酒喝？木柳镇的老哥让他娃宰羊哩，用塑料桶打烧酒去了。

这个手机声音大，木柳镇的人都听见牛奔前在电话里说的话了，都看着仇实雄不再说啥。

仇实雄就说老哥们都放心，他把席面摆得再大，我跟单书记心里都有谱，知道哪头轻哪头重。

木柳镇的人就七嘴八舌地说开。木柳镇把土地让给牛奔前的新鑫房地产公司，房地产公司按住房面积每平方米1200元给予补偿，等公司把楼房盖好后，木柳镇的人再到他公司按市价购买住房。木柳镇一带的商品房都卖到了3500元一平方米，群众觉得吃亏，就不让牛奔前的房地产公司拆房子。

其中一个人说我们也没有过高的要求，我们不要钱，现在拆我们一平方米到时候还我们一平方米，公平合理。还有人说，我的意见是新鑫房地产公司盖房子的时候，把猪圈羊圈也设计到里头。这人确实说出了他们要说的话，现在每家都有一个院子，都有猪圈羊圈，确实是笔收入。要是搬到了花苑小区，清洁了卫生了文明了，但不能养猪养羊怎么过日子？

仇实雄卷起一个烟卷点着，用力抽了一口，说我也给老哥们说几句结实话。改造木柳镇是县上的规划，目的是建设文明村镇，是经过省上批下来的，这个方向谁都不能改，就是单书记和我都没权力改。但大家的要求可以提，刚才大家主要提了两条意见，后一条应该没问题，我们给开发商说一下，把阳台设计得大一点儿，再把排泄的设备设计好，也不会影响卫生。我小的时候，我家在厨房喂了两头猪，阳台大一点儿完全可以养猪。第一条咱们可以商量，我在咱镇上转了不知道多少遍，咱每家都有一栋小洋楼，最少都是两层，三层四层的人家都有。人家搞村镇改造，把所有的房子都扒掉，图的是地皮，把给大家的房产赔偿了以后还能再卖一些房子。按照大家的意见，新楼房盖起来还不够给大家赔偿，人家图啥哩。我个人的意见，新鑫房地产公司每平方米给咱们赔1200元，咱要求他们按成本价卖房给咱们。成本价也就是一千五六百块钱。这样算下来，咱四平方米老房产差不多换他们三平方米新房产。我这意见合适不合适，还得各位老哥给个话儿。

木柳镇的人琢磨了好大工夫，觉得在理，就说仇县长都把话说到这儿了，我们还有啥要说的。

三

早上一上班，仇实雄就给单建平打电话，说一会儿牛奔前要是找你，你就朝我这里推。单建平在电话里苦笑了一下说，问题是他的后台找我。仇实雄说是不是市上的那个领导找你。单建平说不是他本人，是他儿子找我。

仇实雄和单建平通着电话，肥猪挨刀前的惨叫又爆起来。仇实雄打开手机盖子，还没有问哪位，牛奔前就问仇县长在办公室没。仇实雄把他和单建平在木柳镇商量的方案给牛奔前说了。牛奔前马上就叫起来，说这不是让我的公司倒闭呀。

仇实雄笑着说我做事情哪能让自家兄弟亏本儿。我都替你算了，照我这个方案，你是比过去那个方案少赚了一些，但也绝对有20%的利润。过了一会儿又说兄弟你再考虑一下，这基本上是县委的意见，小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仇实雄刚送走牛奔前，单建平的电话又来了，说市上的郭副书记刚才来电话，要在咱们县召开企业家座谈会，征求企业界对政府的意见。

仇实雄放下电话思考了一会儿，又给省上的新华分社打了个电话。新华分社的总编是他在部队的老上级。总编说现在很多房地产开发商在拆迁过程中，侵占农民利益，中央很重视这方面的信息。我马上派记者赶到你们县，需要采访什么你和记者商量。

单建平、仇实雄陪着郭副书记吃过午饭，郭副书记从挎包里取出茶叶盒，对仇实雄说我带的是碧螺春，直接从产地邮来的，你尝尝咋样。

郭副书记把茶杯放在仇实雄面前，说你在副县级位置上都干了七年了。仇实雄说七年零三个月。

郭副书记说这次回去我在常委会上提一下，该动动啦！

仇实雄说那我就提前谢谢了，士为知己者死，郭副书记要是有需要我办的事情尽管说，我会认真落实，尽最大努力办好！

郭副书记说也没有啥大事情，我今天早上听你们县一个房地产公司有个反映……

仇实雄心里一愣，但还是装成啥都不明白的样子，恭敬地说郭副书记您觉得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我们一定认真照办。

郭副书记说我只是把这个意见传达给你，怎么处理完全是你们的事情，我和这个公司没有一点儿关系。

仇实雄抽完一支烟，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九圈套，一个一个解开。

郭副书记看着九圈套，问这是什么东西。仇实雄说这是九圈套，是我家祖传的东西，我祖上五代都是县太爷一级的父母官，都干得平平安安没有招祸。我解了16年，虽说解得慢一点儿，但还没有解错。现在更不能解错，要是错了再从头解就来不及了。

下午开座谈会前，新华分社的记者赶到了。记者一进会议室，郭副书记脸上有了惊诧的表情，但很快就掩饰过去。座谈会开了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大家心照不宣，郭副书记也只讲了几句方向性、政策性的话。

会议结束后，单建平、仇实雄、郭副书记一块儿接受了采访，仇实雄介绍了木柳镇群众和新鑫房地产公司的矛盾。

记者问郭副书记，市委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郭副书记愣了一下，说市委坚决支持县委县政府的意见，只有保护大多数群众的利益，才能构建和谐社会。

四

仇实雄在街道饭馆吃了一碗羊肉烩面，准备离开饭馆，肥猪临挨刀前的惨叫又爆发了。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里面传来牛奔前的声音。牛奔前说我想到老哥的家里坐坐。仇实雄说坐坐就坐坐，我也没有养二奶包小蜜，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今天刚好收到单书记郭书记的两盒茶叶，咱兄弟俩喝，我20分钟后到家。仇实雄家在外地，在本县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福利房。

牛奔前进门就把一包东西放在茶几上，说老哥的茶就不喝了，我还有件很急的事情。做兄弟的总不能看老哥天天吃羊肉烩面，我有这个能力再不管就说不过去。

仇实雄苦笑了一下说，你有急事我就不挡你，闲下了就来，只要不开会我都在家。

牛奔前说家里不养一个？仇实雄说养不起。

牛奔前说这事好办，我公司给你派个保姆，工资由我公司出。

仇实雄说兄弟的好心我领了，那东西沾惹不得，我还盼着把县长前边的副字去掉呢，咱不能让老二把老大害了。

牛奔前哈哈笑了一下，啥话都没说就离去了。

仇实雄走到电话机跟前，拨通了纪委书记和检察长的电话。纪委书记和检察长几乎同时进他的家门，仇实雄指着那包东西说，这是牛奔前刚送来的，我还没有打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纪委书记和检察长打开塑料袋，是20万元人民币。

纪委书记和检察长还没有离开，猪的惨叫又喧起来。是单建平打来的，问牛奔前到你那里去过了？

仇实雄说你也遇到这样的事情了。

手机里传来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说我记着你的九圈套哩，到了咱这个岁数，关键时候走错一步后悔都来不及了。

单建平说完又给仇实雄说，我明天到省上去，你有啥事情要办？

仇实雄说你办你的事情，我的事情是屁蛋，办不办都无所谓。

五

早上，仇实雄走在街道上，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肥猪挨刀的惨叫又在口袋里爆起来，惹得路人都朝他看。他翻开盖子，是木柳镇的木老汉打来的，说是镇上兴起了一个传说，房地产公司打死人不犯法，政府支持他们把阻挡经济发展的人朝死里打。

晚上九点多钟，仇实雄的手机又响起了肥猪挨刀的喧叫，是马局长打来的，说是造谣者查出来了，是牛奔前公司的副总经理。仇实雄说你马上到公安局，把局领导都叫上，我现在就赶去，你唱白脸我唱红脸。

县公安局会议室，局级领导全部到位。

仇县长黑丧着脸问马局长，按规定遇到这样的情况怎么处理？马局长说最少拘留15天，严重的要报检察院逮捕。

仇实雄说那就下拘留证呀，绝不能让造谣者逍遥自在。马局长很配合地说牛奔前上头有人，咱要是把他拘了，上头来指示让我们放了，咱更是弄个难看！

仇实雄说你先把他拘了，上头要是让你放人，你就说是我让你拘的，没有我的签字谁也不能放。不要惊动别人了，你们几个局领导亲自去抓人，防备有人把消息透露出去。

仇实雄回到家里，给单建平打了电话，说你夜里要是有事情，通过内线打过来，我把手机关了。

第二天，仇实雄刚刚走进办公室，牛奔前就急匆匆跑进来，尽量克制着情绪，说你昨黑咋让公安把我的人逮了。

仇实雄说你咋不早点儿说，你要是早给我说他是你的人，我说啥也放他一马。现在这事情就难办了，谁敢让他提前出来，外人肯定会说收了他的贿赂，要不为啥提前放他出来。这事情你最好找找市里的朋友，让他们通过市局给县局下个指示，下级服从上级是组织纪律，谁都不敢胡来。

牛奔前从仇实雄办公室出来，钻进轿车就给市上的朋友打电话，电话响了很长时间没人接。又给朋友的儿子打电话，对方接了电话就说，我爸前几天从你们县回来就把我臭骂了一顿，要我把在你们公司的股份处理了。牛奔前把副总经理被拘的事情说了，对方说我真不好管这事情，现在的风声一天比一天紧，谁都不敢朝枪口上撞，弄不好把我爸都牵进去，咱都玩完了！

牛奔前收了线，狠狠地骂了一声，收钱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胆大，办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胆小，我喂了一群白眼狼了！

牛奔前刚走进公司办公室，里面的人就站起来，说我们是检察院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有人举报你行贿。

牛奔前看了他们一眼，长叹口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牛奔前和检察院的人刚要朝外走，仇实雄却走进来。

仇实雄对检察院的人说，牛总还有一个公司要打理，我刚才和单书记研究了，能不能找人担保，他随叫随到，不要耽误公司的事情。公司出了问题，全县的经济都要下降。

检察人员离开以后，仇实雄说咋把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了。那天你把钱放在我家，我真有点儿害怕，留下吧又怕让人家知道，这辈子就完了。不留吧，又实在舍不得，20万元呀，我多少年才能攒20万元，够吃几辈子的羊肉烩面。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胆小，把钱交给了纪委。

牛奔前看了他一眼，苦笑着说你把钱交给了纪委，把我害惨了。

仇实雄说咋能把你害惨了，我不是来把你保下了，我还等着跟你研究木柳镇拆迁的事情哩！

牛奔前说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还不是你想咋办就咋办。

木柳镇事件平息了。

没隔几天，贵州出了瓮安事件。又没隔几天，云南出了孟连事件，当地的一把手二把手连公安局长全撤职免职。单建平、仇实雄想起木柳镇的事情，心里多少有点儿后怕。

六

单建平从省上回来一个多月了，那边还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心里着急，表面上却不露一点儿痕迹。

一天早上，仇实雄刚走进办公室，市委组织部就打来电话，让他和单建平一块儿到市上去，市委书记要找他们谈话。

仇实雄哈哈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说我的副字去掉了。他刚放下电话，单建平就打来电话说已经正式通知了，我要调到市上，接任郭副书记的职务，你可能要接替我的职务。

仇实雄问郭副书记有问题？单建平说已经“双规”了，但问题有多大，还要看最后审查的结果。

仇实雄哈哈一笑，说我啥都明白，前一阵你到省上弄啥了。你是墙里的柱子使暗劲儿，我是把力气都用到了明处，人家好提防！

单建平笑了一下说，我马上就要到市上去了，你也不贿赂我一下？

仇实雄说你想让我贿赂你啥就明说。

单建平说，你前一阵答应给我做件九圈套，咋还不给我，该不是忽悠我吧？

仇实雄说好办，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原载《啄木鸟》2009年第2期 原小说约23500字图：梁玉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