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幸福

2009-07-28 05:55
厦门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青史金兰慎言

安 勇

楚金兰按交警小王的指点,走上了滨海公路。

一年前,刘慎行在榆城买下房子后,曾经开车带她在这条路上走过。走在路上能看到蔚蓝色的大海,感受到海风的吹拂,闻到海水的咸腥味。沿着这条公路一直往东,再向南转个直角弯,就可以通向她所在的铜城。楚金兰边走边在心中默念:滨海公路一百二十五公里和一百二十六公里之间。半个月前,刘慎行就是在那里出车祸的。走过一百二十四公里的里程碑时,楚金兰突然觉得一阵眩晕。她似乎已经真切地看到了,离她一公里多的前方,一辆飞驰的桑塔那和一辆载重汽车“怦”地一声撞在了一起。这段路,楚金兰走得无比艰难。最后她索性半闭起眼睛,迈开大步,一直走到一百二十六公里的里程碑前才停下来。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她来时的方向往回走。这时,她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小心谨慎,同时,心里的那种疼痛也越来越清晰起来。她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丈夫出事的地点,走向她疼痛的那个源头。她横穿公路,走到了污迹的近旁,仔细辨认着,看看是否还能找到一些有关丈夫的蛛丝马迹。但除了一些剥落的白色油漆碎片———那应该是从桑塔那上落下来的,别的东西楚金兰一无所获。在这期间,有几辆汽车风一样从她的身边急驰而过,其中有一辆车开过后,飘过来一个男人的谩骂,“神经病,想找死咋地?”

楚金兰回到路边,又一次看看那团污迹后,抬手拦住了经过的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司机问她要去哪,她说去铜城。

两个多小时后,出租车停在了楚金兰家的楼下。她没下车,吩咐司机调转车头,送她到刚才上车的地方。司机诧异地看看她,一言不发地调转车头,重新发动了汽车。她说:“请开慢一点儿,不要太快。”

楚金兰想沿着那天刘慎行出门时的路线,重新再走一遍,看一看一向沉稳的丈夫,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车祸。一路上,出租车司机一言不发,手握方向盘,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道路。楚金兰想,那天刘慎行也应该像他一样,驾驶着汽车开往榆城。出租车等了几个红灯后,驶出了城市,沿着笔直的公路向北而去。这条路的尽头就是那条滨海公路。在行驶到与滨海公路的交岔口时,司机看了看计价器,嗡声嗡气地问:“一百零五元,还往前开吗?”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楚金兰点了点头,“往前开,到刚才我上车的地方。”出租车让过一辆直行的汽车后,缓缓拐上了滨海公路。那天,刘慎行也应该是这样转到滨海公路上,桑塔那在路面上一定也画出了一道圆滑的弧线。出租车的车灯在前方的黑暗中切割出两条笔直的灯柱,看起来像两条幽深的隧道。通过这两条隧道,时间仿佛已经倒流,回到了半个月前的凌晨。楚金兰向车窗外望去,刚好看到一百二十六公里的里程碑,心突然尖锐地疼了一下。她下意识地问:“师傅,前面这个路段是不是经常出车祸?”司机转过头,敌视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稳稳地行驶在夜色中的公路上。那天,刘慎行也应该是这样开着车吧,那怎么会突然发生车祸呢?她猛然想起了交警小王提到的手机。也直到这时,她才感觉到事情有些蹊跷。车祸后,其他一些遗物都交到了她手里,但偏偏少了丈夫的手机。丈夫应该就是用那部手机,在这个路段上,打给别人或者是接了别人一个电话!错车时分神,才出了车祸。她没打电话,那么,半个月前的凌晨五点,丈夫又是和谁通电话呢?

出租车的驾驶员显然是位老司机,准确地把车停在了她上车的地点。楚金兰看到了车灯照亮的路面上那团黑色的污迹。如果丈夫当时正在跟某个人通电话,那么车祸的一瞬间,对方应该也能听到两车相撞时“怦”的一声巨响,还有丈夫下意识的一声惊呼吧!后来,警察一定也是拨打了那个人的号码,查清了丈夫的身份。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她本能地意识到,那个人应该和丈夫有着某种亲近的关系,否则他们不可能在凌晨五点时通电话。想到这些时,楚金兰坐在出租车里,呆呆地看着那团黑色的污迹,头脑一团混乱,不知道何去何从。出租车司机等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大声地问她是向前开,还是现在下车。楚金兰这才反映过来,虚弱无力地挥挥手,告诉司机调转车头,回铜城。司机嘟囔一句什么,转动方向盘,调转了车头。在出租车上,楚金兰拨打了丈夫的手机号。出乎她的意料,电话很快就有人接听,楚金兰听出来,说话的人是刘慎言。楚金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慌张之间,按了挂断键。几分钟后,她的手机响了,来电号码是刘慎言家的固定电话。刘慎言知道她的手机号。楚金兰按了接听键,手机里传来刘慎言急切的声音,“嫂子,你在哪,在干什么,你没事吧!”楚金兰虚弱无力地说了句:“我想要回慎行的手机。”

楚金兰去榆城交警队,是为了证明点儿什么。证明什么呢,也许是想证明刘慎行并没有死,一切都只是假相或骗局,是刘慎行和众人联合在一起,和她开的一个玩笑。在去交警队的路上,楚金兰甚至还在想,人家听她询问刘慎行的事,很可能会吃惊地看看她,然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告诉她该干啥干啥去吧,别在这无理取闹,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刘慎行是谁,更不知道什么车祸。

对楚金兰来说,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好像是正在路上好好地走着,冷不防,有人从背后抡起棒子,砸在她的脑袋上。脑袋“嗡”地一响,紧接着就成了一片空白。一点儿都不疼痛,只有一种腾空而起的眩晕。那些天里,也许她的意识真的已经腾空而起,离开了她的身体,剩下的只是一堆会移动的人形皮肉。半个月里,这堆皮肉睁着空洞的眼睛,参加了追悼会、火化仪式、安葬仪式,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和自己同床共枕十五年的男人,最后变成了一块墓碑、一盒骨灰和一张黑白照片。整个追悼会上,楚金兰好像是一只会说话的木偶,下意识地重复着烧纸、还礼、迎来送往的程序,甚至连流泪都是下意识的动作。来了些什么人,来的人又都说了些什么,她一点儿也回忆不起来了。事情进行得非常机械,甚至让她感觉很累。看到刘慎行的骨灰埋进那块刻着鲜艳红字的墓碑下时,楚金兰不由自主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在心里说了句,一切总算是结束了。然后,她扭过头去,向身后的人群里反复找了几遍,疑惑不解地问身边哭成泪人的小叔子刘慎言,“慎行怎么没来呢?”刘慎言惊讶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担心地叫了一声嫂子,问她没事吧!楚金兰摇摇头,还淡淡地笑了笑,“慎言,你问得真奇怪,我有什么事呢!我们都来参加葬礼,只有你哥不来,是不是有些失礼了?”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晨,楚金兰第一次感觉到了疼痛。早晨醒来时,她习惯性地向身体的左侧摸了摸。在往常,她总会摸到丈夫高高的鼻子,然后就顺着鼻梁骨向下,用两根手指堵住刘慎行的鼻孔,让他在窒息中被迫醒过来。刘慎行喜欢睡懒觉,不这样治他一下,说不定就会睡到日上三竿。但这次,楚金兰的手却扑了个空,摸到的只是一缕没有温度的空气,最后一无所获地落在了床单上。楚金兰喊,“慎行!慎行!”她的想法,刘慎行听到呼喊后,很快就会从什么地方走过来,出现在卧室门口,懒洋洋地答一句,“我在这呢,大清早地喊什么喊?”但楚金兰再次失望了,她没有听到脚步声,更没有看到刘慎行的身影。她向卧室里看了看———房间很大,显得很空洞,似乎在一夜之间有人搬走了什么东西。最后,楚金兰的目光停留在东墙边那张黑白照片上。她看到了刘慎行———双眼平视,表情刻板,嘴角上挂着冷冷的笑容。直到此时,楚金兰才突然想起了半个月前,刘慎言在电话里告诉她的那个消息———刘慎行在榆城出了车祸,已经不行了。紧接着,她的心尖锐地一疼,好像突然间被人挖了一下,眨眼间就空了,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十几天里,她第一次意识到眼泪沿着自己的脸颊“簌簌”地流了下来,脱口而出喊了一句,“慎行啊!”

楚金兰任凭眼泪不停地流着,努力回想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她竟然发现,自己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看到过刘慎行的遗体。她使劲拧一把胳膊,希望自己还是在梦中,只要一醒过来,丈夫和往日熟悉的生活又会回到她的身边。胳膊很疼,丈夫却仍然没有出现。不是梦,一切似乎都已经成为无法辩驳的事实。但楚金兰脑袋里的空白,让她重新升起了一缕希望,也许是个开得有些过头的玩笑吧!刘慎行确实很喜欢开玩笑。有一次在外面喝了酒回来,他甚至躺在沙发上装死,二十多分钟,不管她怎么喊都一动不动,直到她吓得抱住他的脑袋失声痛哭,手忙脚乱地准备打120时,刘慎行才一骨碌爬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楚金兰想着要填平这段空白,说不定空白填上了,刘慎行就能重新回到家里,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告诉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玩笑罢了。

楚金兰决定从源头查起,先去榆城交警队了解一下丈夫车祸的详细情况。

楚金兰所在的铜城离榆城只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她顺利地找到了榆城交警队。接待她的是当天出车祸现场的一个年轻警察,姓王。王警官很热情,给她倒了一杯水说:“大姐,你就叫我小王好了。”又有些气愤地问,“难道对方还没把赔偿款支付给你们吗,虽然他们在这起事故中没有责任,但按照最新颁布的《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强制保险条例》规定,也需要进行无过错赔偿。要不要我再打个电话催他们一下?”楚金兰赶忙摇头,“我来不是想问赔偿款的事,是想问一问当时车祸的具体情况。”小王说:“情况大致是这样,当时,你丈夫开的桑塔那由东向西行驶,车速很快,超车时,正好对面开来一辆载重汽车,然后……”小王说到这突然就不再往下说了,楚金兰追问了一句,“然后怎么样了?”“然后,两辆车就撞在了一起,桑塔那钻到了载重汽车的车底下。”楚金兰直视着小王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我丈夫伤在什么地方?”小王听她这么问,突然显得很紧张,慌乱地把眼睛躲开,低下头看桌子上的茶杯,很勉强地答了一句:“伤在头部,很重,当时就身亡了。”后来,楚金兰才从刘慎言的嘴里得知,当时刘慎行死得很惨,撞飞了半边脑袋和一条胳膊,另一条胳膊也从手腕处断掉,只连着一根筋和一点儿皮肉。她猜想,应该就是这只手里,紧紧地握着那部手机吧!丈夫死时的惨状,小王这个善良的年轻人,没忍心向她详细描述。“那你们是怎么查明死者———我丈夫身份的?”楚金兰记得那天早晨丈夫走得很匆忙,连名片和通讯录都忘记带了。“他出事时手里握着一部手机,我们拨打了最后一个通话号码。”“这么说,他出事时正在打电话?”小王点点头,“应该是吧!他占道行驶,又打电话,所以对方没有责任。”“出车祸时大约是几点?”“当时是凌晨五点左右,天还没完全亮,能见度不高,这也是造成车祸的一个原因。”离开交警队前,楚金兰最后问了一个问题,刘慎行出车祸是在哪条路上,哪个路段。她离开交警队时,小王往她手里塞了一张名片,告诉她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

楚金兰走进刘慎行父母家的屋门时,迎面遇到的是婆婆两道埋怨的目光。婆婆问:“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连青史都忘了接?”刘慎行的父母亲退休前都是干部,虽然她也是正规大学的毕业生,但因为家在农村,当年她和刘慎行谈恋爱时,曾遭到了婆婆和公公竭力的反对,一直到他们结婚生子,过了十几年日子,公公和婆婆还对她的出身耿耿于怀,不时就当着她的面和刘慎行提起过去曾经给他介绍过的某个女人,告诉他人家现在如何如何了。她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时,儿子跑过来兴奋地搂住她的脖子,贴在她的耳边说:“妈妈,今天晚上我要回家去睡,和你一张床,现在没人和我争了。”对于爸爸的去世,十三岁的刘青史表现得非常冷漠。开始大家还都担心他过度悲伤影响身体和学业。没想到,听到刘慎行去世的消息后,他竟然出奇地平静,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刘慎言看到他的样子有些担忧,害怕他是在突然的打击之下产生了心理障碍,疑惑地告诉他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没想到,刘青史却淡淡地笑了笑答:“我干嘛要哭呢,人生在世必有一死,早死晚死都是死。”

儿子的话让她一下子呆住了,继而是一阵愤怒,下意识地用力推开了儿子。刘青史显然猝不及防,扑通一声倒在了客厅中间的地上,脑袋重重地撞在了沙发扶手上,刘青史捂住脑袋,大哭起来。坐在沙发上的公公怒吼一声,赶忙扶起孙子刘青史,查看孩子的脑袋,刘青史额头上渗出了点点血迹。公公愤怒地看着楚金兰,吼道:“你这是要干什么,有你这么当妈的吗?竟然对亲生骨肉下狠手!”在把儿子推开的一瞬间,楚金兰就已经开始后悔了,看到儿子受了伤,更是懊悔不已,她凑上前想着要抱抱儿子,却被从身后赶过来的婆婆一把推开,踉跄着蹲坐在地上,抬起头来,楚金兰遇到了公公婆婆怨恨的目光。婆婆狠狠地说了一句:“真不像话!”楚金兰有口难言,坐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自从刘慎行意外去世后,楚金兰还没有真正地放声大哭过,所有的疼痛似乎都埋藏在心底,被什么东西压抑住了,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今天这一哭,竟然无法控制,楚金兰哭得肝肠寸断,泪如雨下。在泪眼蒙眬中,她似乎看到刘慎行正定睛望着她,便下意识地哭喊道:“慎行!慎行!你太狠心了,你怎么就忍心扔下我一个人走呢?”就是这时候,楚金兰听到了公公的一声怒吼:“你给我滚出去,要哭到外面去哭,自己做错了还撒泼,真是农民作风!”

楚金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刘慎行父母家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到了自己家门前打开房门,走进屋子里,又扑倒在床上的。只记得自己一直都在流泪,眼泪像出闸的洪水一样奔流而出,无法遏制,几乎将她淹没了。最后,楚金兰哭得晕倒在了床上。

刘慎言叫一声嫂子,把手里提着的一堆方便袋放在桌子上,“估计你中午还没吃饭,我在饭店定了份饭,嫂子你快吃吧!身体要紧。”刚刚受到公公婆婆冷落的楚金兰听到这话,禁不住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哽咽地说:“谢谢,现在吃不下,我待会儿再吃。”刘慎言从怀里掏出一部手机递过来,“嫂子,我哥的手机一直在我这,我给你带来了。”楚金兰接过手机立刻按了开机键。可手机屏幕上很快出现了检查SIM卡的提示。楚金兰诧异地看看刘慎言,刘慎言说:“嫂子,卡暂时还不能给你,我哥活着时,有很多客户都是通过这个号码和他联系的,他们还不知道我哥出了车祸,还会打电话过来。”楚金兰点点头问:“慎言,你哥出事那天早晨是不是接了一个电话?”让楚金兰想不到的是,刘慎言听她这么问,立刻摇头否认,连声说:“没有,没有。”楚金兰没说什么,把榆城交警队小王警官的名片放在了刘慎言的面前。刘慎言看了一眼名片,脸突然一红,一阵慌乱后解释说:“我哥确实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我打的,因为……一笔业务很着急,我们商量好了,起早去见一个客户。”刘慎言紧接着又补充说:“嫂子,如果我不打这个电话,我哥可能就不会出事,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因为这事埋怨我。”刘慎言话锋一转说:“嫂子,我哥不在了,你想没想过以后的事?”楚金兰疑惑不解,“慎言,你说什么以后的事?”刘慎言有些尴尬,“比如说我哥的财产、青史还有你自己,我哥已经不在了,但日子不是还得照样过下去吗!”楚金兰摇摇头,这些天来她已经彻底被丈夫死亡的事实击垮了,哪里还顾得上想别的什么事。刘慎言见楚金兰只顾摇头,站起身说还有点儿事急着去办,过几天再来看她。刘慎言临走前指了指桌子上的饭菜说:“嫂子,你还是得吃点儿东西才行,另外,我哥不在了,该想的事也得想想了。”

刘慎行一个人在外面做生意后,单位里不时会有一些姐妹提醒她,得看紧一点儿,现在的男人都花心,说不定会在外面干出什么事情来。一位大姐甚至还现身说法地告诫她,你看见我们家那口子没,都五十多岁的半大老头子了,也在外面找小姐。刘慎行那么年轻潇洒,可得当心点儿。楚金兰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时,都会淡淡地笑一笑答:“我早就和刘慎行说好了,他要是在外面看上谁了,告诉我一声,我立刻给他自由。”其实,楚金兰这么说时,是在心里认定了,刘慎行不可能在外面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甚至想,即使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好男人了,那么毫无疑问,肯定会是刘慎行。她从来就没想过刘慎行会做出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刘慎行不在家时,她只是觉得有些无聊,盼望丈夫回家成了她每天最主要的事情。隔一段时间她就会问儿子一句,你爸又有多久没回家了。儿子告诉了她,紧接着就不高兴地噘起嘴巴,“我不喜欢我爸回家。”她问为什么。儿子答,他一回来我就只得自己睡在小床上。儿子曾经像个大人似地问过楚金兰,干嘛非得盼着爸爸回来。她说是因为害怕。儿子拍着胸脯说:“我爸不在,还有我呢,妈妈怕什么?”儿子升初中后,送到了贵族学校,封闭式教育,住校,只有周六周日才能回家。这时候,楚金兰才真正体会到孤独的滋味。原来被三个人的欢声笑语充满的屋子,突然变得冷冷清清了。人少了,家务活也变得少起来。每天楚金兰都有许多无处打发的时间,就是这些时间让她无所适从,感觉到了一种空落落的无聊。

刘慎行读书时爱好文娱,歌唱得很棒。楚金兰给他的评语是:表演欲极强。他每天晚上都会硬拉着楚金兰和刘青史当观众,听他一首接一首唱歌。往往楚金兰刚要去洗碗,就被他硬拖着按在沙发上,点几首歌,听他唱完了,才能去接着做家务。刘慎行和楚金兰在家务活上分工很明确,刘慎行负责饭前,管做饭炒菜。楚金兰负责饭后,管收拾饭桌洗碗。他们每次重申这个分工时,刘青史都会拍拍肚子凑过来插一句,我负责饭中,管吃。

五年前,刘慎行突然萌生了要辞职做生意的想法。当他和楚金兰提出这个想法时,楚金兰并未觉得无法接受。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知道他是个志向高远的人。这些年来虽然表面上心满意足安贫乐道,但作为男人的那颗雄心却始终没有泯灭。他的才华在单位那个岗位上根本就无法发挥出来。他的心里一直都很苦。男人的事业和家庭的温暖往往无法两全,她几乎是未加思索地就选择了支持。不久,刘慎行就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一个人去榆城,开始了他的创业之路。五年来,虽然刘慎行的生意并非是一帆风顺,但整体上却是稳步提升。有了自己的车,有了几百万元存款,还在榆城这座海滨城市置下了两处房产,儿子刘青史也送进了贵族学校。但在楚金兰看来,经济上的富足却无法填补她家庭生活上的空白。自从刘慎行出去做生意后,一家三口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刘慎行每天都忙得晕头转向,虽然两个城市相距很近,但却很少回家,有时候甚至一两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回来了,一般都是只能住上一两晚,然后又匆匆忙忙地离开。这时,楚金兰才突然发现,他们夫妻的交往方式发生了变化。面对面的交谈成了一种奢侈,更多的只能是在电话里交流。后来,楚金兰怕打扰丈夫的生意,买了手机,他们又经常通过发短信用手指交流。楚金兰有时候就想,原来走在路上总是拉在一起的手,现在改变了相牵的方式,通过短信,握在了一处。

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刘慎行说,钱这个东西够用就行了,挣多少算个头啊!刘慎行每次都显得很疲惫地答,再过一两年吧,就停手不干了,回家陪你和儿子。但尽管他这样讲,却始终没有付诸行动。没想到,最后竟然用这样的方式走完了回家的路程。这次,是永远也不会再离开了。

楚金兰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去联通营业厅查看刘慎行那部手机的通话记录。当初,刘慎行的这个手机卡是她在本市办理的,密码也是她设置的,用的是刘慎行的生日。联通营业厅二楼大厅里就有话费查询设备,只需要输入手机号码和密码,就可以进行查询。楚金兰输入刘慎行的手机号,又输入了密码,准备按确认键时,忽然犹豫起来,她竟然有些害怕查到半个多月前的凌晨和刘慎行通话的那个号码了。站在那台查询电脑前,楚金兰想起了昨晚做的那个梦。

昨天下午,刘慎言走后,楚金兰勉强吃了点他带来的东西。然后又昏头昏脑地躺到了床上。傍晚时,电话铃声吵醒了她。打来电话的是儿子刘青史。儿子在电话里说还是想回家和她一起睡。楚金兰刚想说什么时,听到婆婆的声音传了过来,“青史你长点志气,不回去,回去命都得搭上。”电话里随即传来儿子压抑的抽泣声。楚金兰顿时心乱如麻,手握着话筒不知如何是好。公公的声音又从电话里传过来,“青史,不哭,挂断电话。”电话里“喀嚓”一声,紧接着传来了“嘟嘟”的盲音。这一刻,楚金兰突然觉得自己分外地孤独。好像是在意外失去丈夫后,又猝然失去了儿子。她望着刘慎行的遗照,在心里喊了几声“慎行”,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最后,又一次哭得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真真切切地见到了刘慎行。刘慎行似乎是刚刚从榆城赶回来,走进卧室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傻瓜,我不在家,你一个人哭什么?”楚金兰没有停止哭泣,用力扭了扭被刘慎行拍了一下的肩膀,“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哭,这都怪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只得受你父母的欺侮,现在连儿子也不回来了。”刘慎行走过来,不顾她的拒绝,一下把她揽在怀里,用手摸索着她的头发说:“好了,好了,别哭了,我现在不是又回来了嘛,我回来了就没人敢再欺侮你了,咱们一家三口人还像以前一样地过日子。”楚金兰这才破涕为笑,“慎行,现在咱们手里攒下的钱也够花了,你要答应我,从今天开始公司就全部交给慎言吧,你再也别去榆城了,行吗?”刘慎行听到这话皱紧了眉头,似乎是在极力思考着做出决断,“这事,可得好好想想。”楚金兰期待地看着丈夫,不知道他会如何回答。刘慎行却突然嬉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指刮了刮她的鼻子,点点头说:“好,听你的。其实,这次回来之前我已经把公司全都交给慎言了,我也累了,也该休息休息了。”楚金兰半天才反应过来,把两只手分别伸进刘慎行的腋窝,“你已经这样做了,干嘛还故意装腔作势地骗我。”刘慎行极力躲闪着,哈哈大笑。楚金兰说:“慎行,我还想知道一件事,那天凌晨你是和谁通的电话?”刘慎行的表情严肃起来,从她的身边离开,站在卧室的地上,看着楚金兰问:“这些还有意义吗?

“有意义,我想知道。”

“既然这样,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行不?

“行,你问吧!”

“你在乎的是我,还是那个电话呢?”

“我都在乎。”

“那么你现在是痛苦还是疑惑?”

“我很痛苦,也很疑惑,我痛苦的是一个事实,我没办法让它改变。但我的疑惑同样让我无比痛苦。痛苦和疑惑都让我无所适从,度日如年。”

“那么假如你知道我和谁通话后,发现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我,我曾经欺骗过你,做过对你不忠诚的事情,那么你后悔不后悔?”

楚金兰定定地看着站在面前的刘慎行,想了很久,她感觉,刘慎行似乎站得离她越来越远了。但最后她还是答了句:“我不后悔,不管怎样,那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你还是我丈夫。”

刘慎行听了这句话后,又向后退了一步,淡淡地笑笑说:“你痛苦是因为怀念,是因为想着我们往日的夫妻情谊。但知道真相后,你可能会对我产生怨恨,你的追问很可能会把从前的美好破坏得面目全非,这些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但我还是想知道。”

刘慎行又往后退了一步,已经贴在了东边的墙壁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我就再和你说最后一句话吧,我已经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刘慎行说过这句话后,消失在了墙壁里。

楚金兰高声喊着“慎行,慎行。”从梦中惊醒过来,她看见东墙边,刘慎行的遗像正冷冷地看着她。

楚金兰在查询话费的电脑前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按下了确认键,让她想不到的是,设备提示,她输入的密码错误,让她再次输入。楚金兰想,也许是刚才输入时按错了某个键。她稳定一下情绪,再次输了丈夫的生日。结果那台设备仍然提示密码错误。她换了一台电脑,又输入了两遍后,终于反应过来,刘慎行的手机密码已经被人修改了,她根本无法进行查询。

楚金兰赶回家里,拿了结婚证、她的身份证和刘慎行的身份证。回到联通营业厅,把这些东西递给了服务小姐。小姐逐一看过了楚金兰递过去的证件,礼貌地笑笑,“这个手机号不是你在用吧?”楚金兰点点头。小姐再次礼貌地笑笑,“对不起,我们刚刚出台了一项新规定,为了保护手机用户的隐私权,只有机主本人亲自来或者经过他授权同意,才可以打印通话详单。”楚金兰未加思索地说:“我丈夫他同意。”小姐第三次笑了笑,从窗口俯下身去,飞快地拨打了一个号码。然后很快抬起头来,露出一脸职业性的微笑,似乎还有些无可奈何地冲着楚金兰摇了摇头,“很抱歉,我刚刚和机主通了电话,机主说他不同意您进行查询。”

这一晚,楚金兰再次梦到了刘慎行。他站得离她很远,声音也仿佛从远方传来一样,显得虚无飘渺无法接近,“兰子,别白费力气了,你永远无法知道真相,因为真相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我已经死了,难道你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生活在地下吗?什么真相能比死亡这个事实更重要呢?”

楚金兰失声痛哭起来,使劲地摇着头说:“不,不,不,我一定要知道,虽然你死了,但我还没死,这个真相也是你的一部分啊!凡是你的事情我都要了解。”

“你在乎事实超过了在乎我的生命,我明白了,楚金兰,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我告诉你,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

楚金兰大喊一声,从梦里醒了过来。

已经是凌晨时分了,窗外万籁俱寂,整个城市都已经进入了梦乡,有一轮清白的月冷冷地挂在夜空之上。房间里似乎还回荡着梦中刘慎行的声音:“楚金兰,其实你根本就不爱我,我告诉你,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这一刻,楚金兰突然感到,也许此刻她已经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对半个月前的凌晨那个神秘人的追寻,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意义。

楚金兰没有想到,刘慎行的父母会主动给她打来电话。

这段日子里,楚金兰一直神情恍惚无所适从,她的世界被清晰地分割成了白天和夜晚。在白天里,目光所及的任何一件东西,都能让她想起刘慎行,紧接着就条件反射般地从那件东西上看到刘慎行的音容笑貌。看到墙上挂的那幅油画时,楚金兰立刻想到了她和刘慎行六年前一起去南桥家俱市场买这幅画的情景。那天有点儿阴天,有些要下雨的迹象。刘慎行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嚷嚷着说马上就要下雨了,明天再去买吧。楚金兰用手指堵住他的两只鼻孔,硬是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那幅画里画的是两个人举着伞在雨中漫步,他们带着画马上要到家时,天上果然就下起了雨。他们抱着画急三火四地跑进屋子后,刘慎行大声地笑着说,没想到,我们已经提前被画进了画里。墙上的一面大镜子,是楚金兰指挥刘慎行挂上去的,她当时站在远处一会儿让刘慎行左边抬高,一会儿又告诉刘慎行右边降低,刘慎行在墙上比量一会儿后就不耐烦了,匆匆忙忙地钉完了钉子,结果左边偏高右边偏低。刘慎行听了她的埋怨却不以为然,说高点儿也好低点儿也好,照出的还是你。难道人的生命竟然脆弱得不及一盏易碎的吊灯吗?从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上想到刘慎行时,楚金兰会不由自主地重复当初刘慎行关于那件东西说过的每一句话。感觉就像是那件东西早已经录制下了刘慎行的音容笑貌,多年后,一经触动按键,就完整地播放了出来。楚金兰感觉到,每个白天她都被丈夫的声音和身影包围着,刘慎行已经化身为各种形状,无处不在,呼之即出。从每一件东西里跳出来的每一个刘慎行,都会让楚金兰泪流满面。直到眼泪流尽,只剩下沙哑的声音,再流就可能是她的血液。

而每天晚上,楚金兰睡下后,都会在梦中看到刘慎行。每次他都是手握方向盘,驾车行驶在滨海公路上。然后就出现了一百二十六公里的里程碑,刘慎行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尽管楚金兰大声地呼唤刘慎行,告诉他不能接,千万不能接,你在开车,很危险。但梦里的刘慎行却不以为然地笑一笑,对她的劝告不予理会,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楚金兰听到手机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娇声娇气传了出来,“慎行,你快点儿来呀,再不来我就不等你了。”刘慎行嘴里说着好,脚下又加了油门,超过了前面正行驶的一辆汽车。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楚金兰看见一团黑影压了过来,随着“怦”的一声巨响,刘慎行转眼间不见了。每次楚金兰都会在大声呼喊刘慎行时从梦中突然地惊醒过来,睁着眼睛看着周围的黑暗发呆。有时候楚金兰甚至想,如果自己在梦中能够说服刘慎行不去接那个电话,也许丈夫就不会出现那个意外了吧。但每当梦到关键处时,不管她如何声嘶力竭地呼喊,但却从未让刘慎行改变主意,放弃接电话的念头。

十几天里,楚金兰就这样在白天和黑夜之间穿梭,在对刘慎行的怀念和疑惑里承受着巨大的折磨。白天时,她很少会想起那个打电话的神秘人,而在晚上,那个人却无法抵御地出现在她的梦里。那个人就像是横在她和丈夫之间的一堵墙,一条沟,一道坎。让她无法越过,无法抵达彻底的怀念。她的悲伤含义复杂,无法言说。

在这期间,刘慎言又来了两次,一次是告诉她要办理刘慎行的户口注销手续,要走了刘慎行的身份证。另一次是告诉她榆城的两处房产马上要办理土地使用证,要走了那两处房子的房照。刘慎言来时,楚金兰直截了当地再次问他,刘慎行出事那天早晨,到底是和谁通了电话。刘慎言一口咬定是他打的电话。楚金兰问,那为什么要删掉手机里的通话号码记录。刘慎言说自己没删,不知道是谁删的。楚金兰又问,干嘛不同意她查询刘慎行的通话清单。刘慎言答一句是父亲的主意,就很慌张地离开了。

又一个周末,楚金兰正准备去学校接儿子时,接到了刘慎行父亲的电话,公公在电话里用一副领导干部的口气告诉她去一趟,说有一些事情要谈谈。她回答说马上要去接孩子。公公告诉她用不着多操心了,孩子已经有人接了,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楚金兰想不到刘慎行的父母家里竟然聚了一大堆的人,公公和婆婆很正式地坐在一张八仙桌的两侧。小叔子刘慎言和两个小姑子都正襟危坐在沙发上,就连儿子刘青史也搬了只塑料凳子,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婆婆的旁边。让她心疼的是,儿子的额头上现在还缠着纱布。楚金兰看到这样的场面不禁悲从中来,现在刘家的这些人里,偏偏只少了一个人,就是她的丈夫刘慎行。

楚金兰正沉浸在悲伤之中,曾经当过处长的公公很威严地指指一把椅子,示意楚金兰坐下。咳嗽一声,喝下一口茶水说:“今天把大家叫来,是打算开一个家庭会议。主要讨论两件事,第一件是有关慎行留下的财产,大家有什么建议或者意见先说说吧!”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拿眼睛看着当年的处长,等着听他拿主意。这个家里多年来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凡是大事,一律都由处长做主。即使是刘慎行活着时,也很少敢越雷池一步。

处长用眼睛看了看楚金兰,咳嗽一声,意思是问她有什么意见。楚金兰没有想到公公婆婆会在刘慎行死后不足一个月的时候,就提出遗产问题,事实上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会是一个问题,她现在只想问问公公,为什么不让她查询刘慎行的通话记录。楚金兰摇摇头说:“爸,我没什么意见,听你的。”处长微微点点头说:“好,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那我就说一下我的想法。首先,慎行在世时购买了本市的一所房子,房子现在由楚金兰住着,还有一部分存款也在她手里,房子和这些存款我的意见都归楚金兰所有。另外,慎行在世时的公司还得继续运转下去,这些日子里,公司一直是慎言负责打理,已经基本上把关系都理顺了。”处长看了看刘慎言,刘慎言点了点头。处长又接着说:“大家都明白,做生意需要资金,这样,慎行原来主持公司时挣下的一部分钱,就要留在公司里,以便日后的发展,另一部分钱呢,我的意见是存在刘青史的名下,留做他今后的学习生活使用。还有,慎行在榆城购置的两处房产,也留给刘青史,大家看看对这样的安排有没有意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表示赞同,楚金兰根本就没去考虑,公公刚才提到的所谓她手里的存款,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楚金兰虽然是个女人,但对钱的事并不细心,从来都是只管花钱,不管账目,至于现在家里有多少钱,或者有没有钱,她根本就说不清楚。公公接着说:“既然大家都同意,那么我就往下说今天要商量的第二件事。”

刘慎行的父亲顿了顿,没有马上说下去,转头看了看楚金兰问:“你对自己的以后有什么打算?”楚金兰不明白公公的话是什么意思,茫然地摇摇头,“没有,我没什么打算。”刘慎行的母亲不耐烦地抢过话头说:“前一阵我们已经让慎言问过你了,没想到,你现在还装糊涂。和你明说了吧,我儿子慎行已经不在了,你今年四十岁,是不是想要守他下半辈子啊?”直到此时,楚金兰才意识到原来几天前刘慎言的话是别有深意,她几乎脱口而出说:“我甘愿守寡,不会改嫁!”刘慎行的母亲一声嗤笑,“笑话,你对自己就那么有把握吗?日子还长着呢!你守得住现在,守得住将来吗?”楚金兰万万想不到,今天公公婆婆一家人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婆婆这样一说,她羞愤难当,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刘慎行的父亲紧接着说:“既然你无法保证自己以后不改嫁他人,那么,我们作为刘青史的爷爷奶奶,现在就必需替他考虑以后的生活了。我们的意见是,刘青史的监护权归我们所有。”楚金兰这时才反应过来,公公婆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为了从她的身边夺走自己的儿子,脑袋“嗡”地一声,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不行,你们休想把我和儿子分开。”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再把另一个男人也无情地夺走。楚金兰发了疯一般大喊大叫,扑向自己的儿子。但公公抢在她的前面,护着刘青史进了卧室,在里面锁上了门。楚金兰拍打着厚厚的房门,无力地顺着门滑下去,坐在了冰凉的地上。婆婆鄙夷地撇撇嘴说:“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也甩手进了另一个房间。刘慎行的两个妹妹走过来,一左一右扶起楚金兰,把她拖到了沙发上,刘慎言说:“嫂子,你别急,事情好商量。”楚金兰尖叫一声,推开旁边的人,夺门而出。

不知怎么走回家中的楚金兰万念俱灰,想不到自己刚刚死了丈夫,顷刻之间又要失去心爱的儿子。她对着墙上刘慎行的遗像,一遍一遍重复着说:“慎行,你说说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话呀!慎行!”恍惚中她好像看到刘慎行慢慢从画像上走了下来,嘴角挂着冷冷的笑看着她,一言不发。但她冲过去,想要抓住刘慎行时,却扑了个空,双手落在了硬邦邦的桌面上,她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起来。

门铃就是这时候响起的,楚金兰挣扎着打开了门,来人是刘慎言。刘慎言试探着看了看楚金兰问:“嫂子,你现在是不是还很想知道,那天是谁给我哥打了电话?”楚金兰泪眼迷蒙地看着刘慎言,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刘慎言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卡,冲着楚金兰晃了晃,“嫂子,只要你同意放弃青史的监护权,我马上就把这张卡给你,而且还能告诉你有关我哥所有的秘密。”楚金兰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面前的刘慎言正把那张手机卡像一只诱饵似的递过来,卡不停地上下晃动,似乎正等着她一口咬吞下去。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冲着刘慎言大叫了一声,“你给我滚出去!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然后就晕倒在地上。

几天里,楚金兰一连去了刘青史的学校五次,想要见一见儿子,好好和他谈一谈,但每次去学校得到的回答都一样,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他们不同意让她和儿子见面。楚金兰想不明白,作为一个母亲见见自己的儿子有什么不安全的。但校方不听她的解释,她面对的只能是冷冷的铁门。周末下午,楚金兰早早就守在了校园门口,她对自己说,这次一定要把儿子接回自己的身边。快到放学时,楚金兰看到公公婆婆从一辆小汽车里走了下来。他们看了看楚金兰,嘲弄地笑了笑。几分钟后,刘青史和另一个同学一起从校门里走了出来,看到楚金兰后喊了一声妈妈。楚金兰冲儿子挥挥手,正要走过去时,想不到婆婆却拦在了她的面前,而公公绕过她,拉住了儿子的手,走向了汽车。绝望中的楚金兰顿时失去了理智,一把推开了婆婆,冲过去想要抢回儿子。就在她接近儿子的一瞬间,校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一辆白色的汽车嘎然停在了校门口,车上下来的几个人蜂拥而上,架起楚金兰就走。尽管楚金兰拼尽全力挣扎,又踢又咬又打,但最后还是被推进了车里,很快被绑住了手脚,汽车迅速开动,呼啸而去。楚金兰胡乱地拍打几下车窗后,口吐白沫,晕倒在车里。

楚金兰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围有人不停地走来走去,还有一个人正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问了句,这是什么地方。没有人回答她。楚金兰侧过身,看见旁边有两个戴白口罩的男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她第一个反应是自己在医院里,紧接着又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她一翻身,从床上跳到地上。嘴里喊着:“我没有病,我要去找儿子。”两个戴白口罩的女人快步走了过来,一左一右架起她,把她拉到了另一个房间里,硬按在一张床上后,两个女人训练有素地迅速从房间里退了出去,房门在外面“咔嗒”一声锁上了。楚金兰看到床单上印着的“东关精神病院”的字样后,这才明白,原来这里不是什么医院,而是精神病院,她这个正常人已经被当作疯子关了起来。楚金兰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慢慢地想明白了事情的端倪,毫无疑问,一定是刘慎行的家人为了抢到刘青史,想出了这个阴险的主意,谎称她是精神病人,向精神病院报了警。原来公公婆婆嘲弄的笑容里别有深意,他们知道她会来接儿子,已经提前给她挖好了一个陷阱,只等着她傻乎乎地“扑通”一声跳下去。

被强行收入精神病院后,楚金兰每天都会向看护她的医生护士们解释,她根本就没有精神病,她是个正常人,但不论她是轻声细语还是大哭大闹,人家根本就不予理会。反而每一次哭闹后,她都会被加大用药的剂量。楚金兰彻底地绝望了。有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便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过来,她看见刘慎行像出事那天离家前一样身着西装领带,正站在床前直直地看着她。楚金兰喊了一声慎行,眼泪就流了下来。“还是你对我好,回来看我了。”

刘慎行淡淡地笑了笑说:“兰子,我回来了,这次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我会告诉你打电话的那个人是谁,还有我所有的秘密。”

楚金兰微微地笑笑,轻轻地摇摇头,“慎行,你回来就好,我再也不想知道那些事了,只要有你在,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真的吗?”

“真的!”

“那走了!”

“你干嘛急着走,再陪我待一会吧!”

“我请了假,马上就得回去。”

“那你走吧,别忘了常回来看看我。”

“我会的,再见!”

刘慎行又一次笑了笑,向楚金兰伸出了一只手。笑容从他的嘴角蔓延开来,越来越大,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斜向上方,横穿整个面颊的伤口。刘慎行脑袋的上部随即飞了起来,转眼就不见了。与此同时,刘慎行伸出的那只手从肩膀处断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随之也消失不见了。而他另一只手从手腕处一点点断裂开来,手上的皮肉开始变形剥离,最后只剩下一根筋和五根白骨样的手指,那五根手指里,紧紧抓着一部手机。就是这部手机里,装着楚金兰曾经梦寐以求的秘密,但现在对她来讲已经毫无意义了。

在楚金兰住院期间,刘慎行的父亲母亲雷厉风行,用东关精神病院开据的楚金兰患重度精神病的证明作为凭据,顺利地办理了刘青史的监护手续。他们认为,在儿子刘慎行意外死亡这件事的处理上,他们做到了有理有力有节,不仅有效地控制住了局面,而且如愿以偿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们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足以用这个结果去告慰刘慎行的在天之灵。在刘慎行去世三个月那天,刘慎行的母亲在儿子的墓碑前详细汇报了一切,告诉儿子不要担心,可以在地下安息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从北山墓地回来的第二天,竟然意外地收到了本市法院的传票。被起诉的人是现在公司的法人刘慎言。当刘慎言拿着法院的传票慌张地请示父母时,他们开始还以为告状的人是楚金兰。他们非常纳闷儿,在他们周密的安排下已经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的楚金兰,怎么会突然跑出来,告了他们的状呢!后来才明白,告状者另有他人。而那个人的身份连刘慎言也一无所知。当初他们不给楚金兰手机卡,并不是怕楚金兰知道刘慎行的什么秘密,而是因为刘慎行去世前有一个大客户欠着公司一笔款项,很可能通过这个手机联系返还。他们不想让楚金兰过多地掌握公司财务的内幕。这张传票弄得刘家措手不及。最后还是刘慎行的父亲处变不惊,拿出当初当处长的气势,挥挥手说:“即来之,则安之。咱们应诉就是了。”

一个月后,刘家人在处长的带领下,集体出动去了法院。他们在法庭上见到了那位神秘的起诉人———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刘慎言们本来以为只需解释一下,就可以轻松地从法院上脱身离开,没想到,那个女人当庭拿出了三张刘慎行以公司的名义写下的借据。三张借据时间各异,总金额是五百万元,上面还盖着刘慎行公司的公章。开始,刘家人对三张借据的真实性提出质疑,但经过刑侦技术部门鉴定后证明,三张借据全部真实可信,百分之百出自刘慎行之手。这场诉讼以刘家人的败诉告终。听到这个结果后,刘家人一下子蒙了。当年的处长吩咐刘慎言查一查公司目前帐上还有多少钱。刘慎言清查的结果是,仅有四百万,要想还清欠款必需得卖掉那两处房产才行。当年的处长长叹一声,暴怒地叫道:“刘慎行,你这个逆子。”

正在刘家人为了还钱的事焦头烂额时,几天后又接到了法院的一张传票。这次起诉的是刘慎行的父亲和母亲。

刘家人再次全体出动去了法院,告状的还是几天前的那个女人,这次女人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男孩儿。她起诉的目的是由刘慎行的父亲母亲代替刘慎行支付孙子的抚养费。刘慎行的父亲忍无可忍,当庭大光其火,说这纯属讹诈,百分之百的讹诈,难道随便抱一个孩子来就能说成是刘家的子孙吗?那个女人淡淡地笑笑,从孩子出生后做过的DNA鉴定,到刘慎行抱着孩子照的照片出示了一系列的证据。在众多的证据面前,刘家人再次败诉,作为刘慎行遗产的继承者,被判定支付对方抚养费。

从法院回来后,刘慎行的父亲大骂逆子,刘慎行的母亲抱头痛哭,刘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这些事情,住在东关精神病院里的楚金兰一无所知。她现在已经不再和那些医生护士们解释什么了,更不再想着从精神病院里走出去了。因为每天晚上,她都能在房间里见到刘慎行。刘慎行就像五年前没出去开办公司时一样,每晚都陪在她的身边。

冬天来临时,楚金兰会问,“慎行啊,你那里冷不冷啊!”

刘慎行笑笑说:“不冷,像这间屋子一样,也装着暖气。”

楚金兰问:“你那里下雪了吗?”

刘慎行说:“下了两场雪,都不太大,根本就不能叫雪,充其量算是雪糁子吧。现在不像过去了,那时候,天上总能下很大很大的雪。”

楚金兰说:“是啊,以前的雪像鹅毛一样,铺天盖地,躺在上面软软乎乎的。你还记得吗慎行,咱们第一次相识就是在那样的大雪里。”

“当然记得了,你那时还是个小女孩儿,一看见雪,叽叽喳喳地像麻雀似的叫个不停。我从你旁边走过,就多看了你几眼。”

“我才不像麻雀呢!”

“你像麻雀,我先听到了你的声音,然后就看到了你。你发现我看你,你的脸就害羞得像萝卜皮一样红。你那时候真没见过世面啊!”

“人家的脸是冻红的,和你有啥关系。”

刘慎行说:“咱们结婚登记那天也下了一场大雪,刚走出民政局的门口就扑通一声滑倒在雪地上。”

“我想让你扶我一下,没想到,紧接着你也滑倒了,就倒在我的旁边,还咧着大嘴不停地笑,抓起一把雪扔在我脸上。”

“我说,这回你可是真正的白雪公主了。”

“我也往你的脸上扔了一把雪,说现在我让你变成白雪公子。”

刘慎行说:“你生咱儿子青史那天也下了一场大雪,雪从你进产房时开始下,到生完孩子时刚好就停了。你从产房里回到病房里,往窗外看一眼,傻乎乎地说,糟了,我眼睛坏了,看外面的东西都是一片白。”

“你装模作样地逗我说,会不会是突然得了白内障?你说完这句话,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笑了。我这才知道是下了雪。我本来想给儿子起名叫刘雪,可你爸说什么也不同意,偏说雪碰到太阳就会化,不吉利。结果起了个青史,说是能万古留名。你怕你爸,就是不支持我。”

“我也是没办法!”

“你有办法,却不愿意想,你总是那么懒,身体懒,脑子也懒。对了,你在那里还像在家时那么懒吗?”

“我和从前不一样了,再也不懒了。”

“看来你有些进步。”

“不是我进步,而是很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是不一样了。”

“那如果是现在让你选择,你还会像当初一样嫁给我吗?”

“我会嫁。”

“你傻!”

“你才傻!”

……

他们每天晚上都能找到不同的话题,会一直说到晨光从东边的窗口照进屋子里。每当这时候,刘慎行就一闪身,消失在墙壁的后面。楚金兰则盖上被子安静地睡觉。医生和护士一致认为,楚金兰是整个医院里最安静的一位病人。但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无法看到的空间里,楚金兰现在无比地幸福,她和刘慎行又像五年前一样,每天都在一起,过上了有滋有味的日子,而且现在,是永远也不再分开了。

【责任编辑 泓 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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