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村干部

2009-07-30 07:37高菊蕊
黄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石羊东岳小惠

高菊蕊

刘国锋的摩托车刚滑进镇政府大院,无数目光立即呼啦啦落了上去。刘国锋感到了这些目光的分量,不自觉地弯下背,抖了抖又窄又薄的肩膀。他知道人们好奇的不是他,是他的摩托车。他的摩托车如同一辆破拖拉机,轰隆隆的声音震天憾地,大老远就向人们多情地打着招呼。摩托车没有反光镜,没有挡风板,一片装苹果的旧纸箱替代了挡风板,随着摩托车的快乐抖动,旧纸箱也快乐地抖动着,像一只春天里忽闪着翅膀的老鹳鸟,带一路风尘威风凛凛降落在照壁前的松树下。刘国锋撑好摩托车,摘下眼镜在衣襟上抹了抹,重新戴上后,蓦然发现镇政府一夜之间换了新颜。

办公楼前彩旗飘飘,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拦腰挂在办公楼中间的水泥柱子上,色彩斑澜的标语贴在院墙四周,连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上也斜斜贴了一条,粉红色的彩纸绶带一般,泡桐树看上去尊贵了许多,在早晨的寒风中张牙舞爪舞动着枝丫。有了这五颜六色的标语,镇政府也就平添了少有的喜气。

今天是三年一次的村级两委换届会议,还没有到开会时间,县里分派下来的包村干部和镇干部,就零零散散站在大院四周,传递着县里准备动班子的小道消息。在此之前,“动班子”的消息不止一次在干部中流传,每次干部们都人心惶惶,狼来了一样,纷纷送礼拉关系,如此折腾了几次,班子还是没有动,干部们对“动班子”也就没了以往的敏感。

民政秘书刘耿运和组织干事李歌负责签名报到,一张桌子摆放在办公楼前的花池边,两个人像模像样地坐在那里,一副严肃不苟的架势。来开会的村干部一边撅着屁股弯腰签字,一边从怀里摸出三年来亲密相伴的公章。交出公章时他们抖抖索索有点不舍。支部公章交给组织干事李歌,村委会公章交给民政秘书刘耿运,两个人手里的塑料袋里,已沉甸甸缴获了不少。舜王镇在村级两委换届前收缴公章,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也是舜王镇不得不实行的土政策。只因为每次换届后,村里经济紧张,拖欠他们的工资手续清理不了,他们只好抵押公章,作为以后清理手续的理由,给新一届干部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阻力,有的村形成了好几个公章的混乱局面,镇里不得不采取在选举前收缴公章,以绝后患这个土办法。

刘国锋来到刘耿运面前,扯过桌子上的签名表。村干部歪歪扭扭的签名,一撇一捺中泄露出他们凌乱的心思。三年来他们中有的人还没有彻底施展开手脚干工作,就到了换届时候,许多事情不得不悬在半空,有的人还没有真正品味到手里这枚公章给他们带来的酸甜苦辣,又不得不放弃,他们一如吊在娘奶头上的孩子,对老娘这样无情无义的做法,纵然有千万个不愿意,但还是要做出绝对服从的高姿态。他们知道任何的哭闹耍赖都无济于事。刘国锋看到村干部的签名,像一堆不经意扔在一起的干柴禾,凭空吹来一粒半点的火星,就会呼呼燃烧。

刘耿运鼻梁上挂着老花镜,眼光从老花镜上硏着刘国锋,抽着嘴角低声说,我知道你找谁,你找的人没来,不到时候他是不会来的。

刘耿运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刘耿运的聪明就是会揣摸人心,正是因为他的这种聪明,每一届镇领导都不敢重用他,又不敢轻易惹他,他凭借着自己战无不胜的聪明,在民政秘书的位置上顽强地干了大半辈子,暗地里也捞了不少好处。

刘国锋刚放下签名表,听到有人高声大气地喊他:刘站长,刘站长。

刘国锋抬眼望去,是镇里的妇女主任王仙娥。

王仙娥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头短发烫成大波浪,披挂在两肩,上面飘着几缕精心染的黄头发,胖胖的腰身套一件崭新的浅绿色羊毛衫,屁股包裹在衣襟下,整个人像秋天里快要爆裂的甜豆角。她站在花池边,向刘国锋扬着胖嘟嘟的手,圆圆的脸上漾着不怀好意的笑。

王仙娥高声大气地说,刘站长,昨天晚上是不是又回家给老婆磕头了啊?

刘国锋家在农村,老婆患有风湿病,一到冬天就狗熊一样躺在炕上不能动弹,家里的活就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昨天晚上他就浇了大半夜的麦地,天不亮又赶来开会,到现在浑身骨节还酸痛着。望着王仙娥嘻嘻哈哈的样子,他不高兴地回敬一句:我想给你磕头,你敢要吗?

刘国锋的精彩回答,在人群里溅起一串欢快的笑。

王仙娥瘪了瘪嘴,很快反败为胜。她说,这世上只有儿子给老子磕头的理儿,你要磕啊,我还怕折寿哩。

这就是王仙娥的机灵,一句话就把他的话偷梁换柱了,还捎带占了他天大的便宜。刘国锋还想说什么,这才看到王仙娥身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女孩。女孩穿一件桔黄色的风衣,风衣下摆绣着一朵枝叶相连的黄菊花,早晨的微风中,看上去枝叶摇曳,人也摇曳。刘国锋的目光沿着桔黄色风衣攀援而上,只见女孩长发垂肩,手里握着小巧的摄像机正对着花池一朵西番莲。西番莲在初冬的日子里,傻乎乎仰着一张紫红色的大脸迎着寒风。

刘国锋这才知道女孩是县里分派下来的包村干部,是县广播电视局的祁小惠,他们这次一同分配在石羊村。刘国锋心里一疼,这样清纯漂亮的女孩,只配给领导做小秘,在办公室敲打键盘,给领导起草文件,倒水扫地抹桌子……蝴蝶一般在领导眼前挥舞广袖,赏心又悦目,哪是当包村干部的料呢?

一辆小车滑进镇政府,隔着车玻璃,刘国锋看到开车的人,正是他要找的石羊村村主任黄东岳。黄东岳打开车门,胳膊下夹一黑色公文包,用小拇指在整齐发亮的头发上理了理,昂扬地扫了一眼众人,径直向镇党委书记常全有办公室走去。通讯员小格慌忙从旁边房间跑出来,为黄东岳撩起门帘,厚重的红棉门帘在黄东岳身后优雅地扭动了一下,很快恢复了原有的厚重。

刘耿运从老花镜上硏刘国锋一眼,刘国锋知道刘耿运眼里的内容,他关心的黄东岳根本就瞧不起他,他热脸遇到冷屁股一般尴尬,笑笑地对刘耿运嘀咕一声,这日他先人的。

通讯员小格拉开会议室两边的铝合金窗户,烟雾浩浩荡荡奔涌出去,很快融入外面的一片晨雾中。今天县、镇、村三级干部汇集一堂,一向空旷的会议室满满当当,后来的村干部没了座椅,只好坐在会议室的水泥地上,脱一只鞋垫在屁股下,靠着墙,伸开双腿,如同在自家屋前晒太阳一般。关系不错的村干部,好长时间没有见面,见了面彼此开着提溜裤子一类的玩笑。刘国锋知道他们是想用这种看似轻松的话题,打发心里的惶恐。对这个会议他们每个人从骨子里都是抵触的,别听他们嘴上开着提溜裤子一类的玩笑,心里却藏着不同的想法。三年一届的任职期限已到,他们面临着再一次选择,能不能继续连任,对他们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残酷的。

刘国锋不能不用“残酷”这个词,残酷也许是村庄政治的本来面目。和镇政府打了三年交道的村干部,他们做人的“裤子”就在这一瞬间,让一双看不见的手提溜掉了,他们头顶上的光环,也在一瞬间消失殆尽,没有了“裤子”和光环,他们又回到了原来的生活轨道中,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其实,在他们向民政秘书刘耿运和组织干事李歌交出怀里揣了三年的公章时,属于他们的权力已经交了出去,他们还来不及惋惜这种遗失的权力,就又面临着新一轮竞选。

刘国锋扭过头,目光从窗户探出去。外面淡白色的雾在人家瓦屋上游走,雾湿了人家的屋脊,湿了灰色的屋瓦,也湿了外面那株高大的泡桐树。雾挂在泡桐树的枝杈上,破棉絮一样,丝丝缕缕纠缠在一起。刘国锋举一支烟,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会议内容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历经了六次村民选举的刘国锋,觉得这一次会议和前几次会议相比较,不过是大同小异,他感到村庄的选举一次比一次激烈。

透过几个花白的头颅,刘国锋看到黄东岳坐在前面的过道边,斜着身子,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腕放在座椅的木扶手上,一副和别的村干部不同的模样。他显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像对自己下一届连任胸有成竹。镇里干部都知道,黄东岳和常书记私交不错,有事没事来镇政府溜达时,胳膊下总夹一条常书记惯抽的芙蓉王烟,镇里只有常书记能吸起这样贵重的烟,一年四季牌子不倒。镇里有的干部找常书记办事,也就只好照这样高的标准要求自己。刘国锋看着黄东岳扁平的后脑勺,心里嗤笑一声,他黄东岳就是和常书记穿一条裤子,也不应该有这种自信啊。刘国锋觉得黄东岳的自信未免有点过早,他隐约窥视到了黄东岳不该有的政治幼稚。

常书记刚宣布完镇包村干部和县包村干部名单,有些村干部就坐不住了,低头按着手机联络他们的包村干部,请他们中午去镇里的小雪饭店吃饭,提前联络感情。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镇里的包村干部在村庄选举中,起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祁小惠捏着摄像机对着烟雾腾腾的会场一阵扫射,最后,定格在刘国锋过早谢顶的光头上。

祁小惠问身边的王仙娥:王主任,刘站长多大年纪了?

王仙娥捂着嘴笑:他呀,还多大年纪?你千万别让他的光头蒙骗了,听说他来镇里上班时,头上的“瓦”早就溜了,我刚来上班,还差点喊他大叔呢。

刘国锋对祁小惠的行为视而不见,他关心的是黄东岳。当他发现黄东岳举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瞄他时,他知道黄东岳一定也和其他村干部一样,中午请他和祁小惠吃饭,联络他们之间的感情。刘国锋心里倏忽一惊,这种感情他们联络不得。他迅速掏出手机,果断按下开关键,手机在一串优美和弦声中,切断了和外面世界的联系。

“中南海”,是镇里好几届书记、镇长办公的所在地,自从盖起了临街的办公大楼,这些旧房就沦落成镇里烟熏火燎的厨房。“中南海”前是一片偌大的空场,好几届镇领导都计划作为篮球场和打羽毛球的场地,但好几届领导都忙于工作,腾不出时间来把这个美好计划付诸实施,这个美好的计划便始终完好无缺地保留在机关会议的记录簿里。初冬的日子里,这片空地野草干枯,花树凋零,枯黄的藤蔓,从雪松顶端缠绕下来,在风里自由游荡。不足两米的甬道边是高大茂盛的冬青树,好几年都没有剪刀的光临,枝条无法无天侵占了路面,人走在路上几乎让纵横交错的枝条淹没。

刘国锋背着手在甬道上走来走去,一副领导干部的模样。在别人看来他是在等开饭,其实他在躲黄东岳。他怕自己一时疏忽,一脚跌进黄东岳的圈套里拔不出来。

这次他去石羊村当包村干部,出乎镇里所有人的预料。镇里干部都知道石羊村是镇里的老大难,两委班子不健全,村里三天两头告状。平时石羊村的包村干部走马灯一样换得勤,谁都不愿意去石羊村。这风口浪尖的地方,大凡都是镇里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去,由常书记钦点,年轻人急需出政绩出成绩,也精力旺盛。石羊村的包村干部常书记点了好几个人,都寻找各种原因推脱了,镇里到处传说,过了年县里就要动班子,谁都不想在这关键时候有个闪失,错过调动升迁的机会。刘国锋却主动要求去石羊村,这一出人预料的举措,顿时让大家摸不着头脑。

大家都知道刘国锋近一半年来,成了常书记办公桌上的一块砧木,常书记一不高兴就在会议上敲打两下。常书记批评他迟到早退,批评他拿工作不当一回事……他心里万般委屈。迟到早退又不是他一人,镇里迟到早退的大有人在,早晨例会后,镇干部一窝蜂散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村里,还是回了家。说他刘国锋拿工作不当一回事,现在镇干部谁拿工作当一回事?刘国锋就硬着头皮找常书记理论。常书记扔给他一根芙蓉王烟,靠在老板椅上转了半圈,仰头哈哈大笑。

常书记说,我不批评你,批评谁去?批评年轻人会影响他们的前途,批评年龄大的,他们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只有批评你刘国锋。提拔你早超过了年龄,县里组织部门明确规定,三十五岁以上就不能提拔副局级,你都四十多,奔五十的人了。再说,你还是借调干部。

一提起借调干部,刘国锋立马矮了半截。

刘国锋高中毕业后,成了舜王镇农科站的借调干部,由农科站干事、农科站副站长,到农科站站长,跨越了漫长的二十多年,他身边的同事都一个个走的走,提的提,他还是原地踏步,连一个副镇长都没有捞到。刘国锋从常书记的办公室回来后,终于明白:自己就是再干上一辈子,也当不上副镇长。这次换届工作他明知道石羊村谁也不愿意去,还是主动要求去,他这种“主动”背后,藏着不可告人的小算盘。当然。他的小算盘逃不过常书记的火眼金睛。

散会后,祁小惠到处寻找包村小组长刘国锋,直到会议室没有了一个人影,她还是没有看到刘国锋的半点影子。站在会议室门口,望着会议室里游走的烟丝,她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让人遗弃的不良感觉。王仙娥从楼道口探出半个身子,低声问祁小惠:祁记者,你找刘站长吧?这家伙一定躲了。

祁小惠不理解王仙娥说的“躲”。她问王仙娥:刘站长为啥躲?躲我吗?

王仙娥咯咯地笑。她说,他躲你干啥?他才不躲你呢,你很快就知道他躲谁了,你还是去“中南海”看看吧,他一定在那里等吃饭呢。

祁小惠瞪大眼睛,问:你们舜王镇也有“中南海”?

王仙娥抿嘴一笑,脸上多出一丝妩媚。她挥手指了指办公楼后一片荒草丛生的开阔地。

祁小惠来到“中南海”,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上面是一串陌生的号码,祁小惠不知道接还是不接?端着手机,正犹豫间,刘国锋背着手走过来。祁小惠念完上面的号码,刘国锋毫不客气地伸手拿去,啪嗒一声合在一起。

刘国锋拉着脸说,陌生人电话不能接,你家大人没告诉过你吗?

祁小惠看到刘国锋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得咯咯大笑,说,刘站长,你以为我是幼儿园娃娃?

刘国锋说,谁说不是呢?我看你就是幼儿园娃娃。

祁小惠最不愿意听别人说她小。她不高兴地调整了一下脸上的表情,问:他是谁?为什么他的电话接不得?

刘国锋说,不能接,就是不能接,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县里包村干部一般都是下来走走样子,根本没有人到一线去,只有我们这些乡镇干部才去。你放心,我保证不给你脸上抹黑。

祁小惠知道刘国锋是嫌她多余,她没有一点基层工作经验,自然是刘国锋的累赘。

祁小惠固执地说,我和其他县里包村干部不一样!

刘国锋问:怎么个不一样法?

祁小惠歪着头只是笑,神态里多了些调皮。

刘国锋看着这个活泼的女孩,笑着说,好吧,到了石羊村遇到啥,可不能哭鼻子呀。

祁小惠眨巴着油亮亮的眼睛,问:石羊村有那么可怕吗?芽

刘国锋和祁小惠在“中南海”厨房吃了饭,刘国锋就骑着他的破摩托车,带着祁小惠,轰隆隆出了镇政府大门。

摩托车从公路拐入一条不宽的通村路,路边一条长长的沟壑匕首一般插进黄土地腹腔,剖膛开肚,裸露出里面起伏扭曲的黄土坡。黄土坡上是一片片狼藉的玉米地,一片片干枯了的野草。这条沟壑人叫它石羊沟,听说过去这里有许许多多的石羊,后来让一层层的黄土淹没了,村里人说只有下大雨的日子,这些石羊才崭露头角,喘息口气。听说这条石羊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还能听到石羊的叫声。刘国锋给祁小惠述说着神秘的石羊沟,坐在后面的祁小惠一惊一乍,不时发出少见多怪的感叹。

石羊沟直通黄河,寒风顺着沟壑翻卷上来,刘国锋觉得一阵阴冷,手里的摩托车晃悠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路上一成不变的平稳。大风过后,暮色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透明的天宇下,周围土岭柔和的线条起起伏伏,呈现出母性的丰腴和父性的仁慈。

前面就是石羊村,远远看去像遗弃在沟壑里的一只破烂旧鞋,狭长的村落紧贴着沟壑一边。摩托车拐进巷道,一阵狗吠声劈头盖脸扑来,祁小惠本能地抱紧他。刘国锋感到祁小惠的战栗。他环顾周围并不见狗的影子,抬头,却看到黄东岳家的平房边站一条大狼狗,两只眼睛发着绿光,俯视着他们,在暮色里看去上冷峻峻的。

刘国锋安慰祁小惠说,别理它,你若理它,它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全世界的狗都是这德行。

刘国锋说完,一个声音从屋里飘了出来:

谁在说我的狗不知天高地厚呢?芽我看是你才不知道天高地厚呢。

说话的是黄东岳。

刘国锋知道中午没有给黄东岳面子,黄东岳还耿耿于怀。在黄东岳看来,还没有哪个人能这样不给他面子,常书记见他还客气三分,刘国锋一个小小的站长竟敢拿他不当回事?刘国锋知道黄东岳生他的气。他笑笑地推门进去,屋里暖融融的,门后面站的立式空调正呼呼输送着暖气,暖气一下子拍打掉了他身上的寒冷。黄东岳坐在一把黄色的高背靠椅里,身上是一袭拖及脚面的驼色睡袍,脚下是一双同样颜色的拖鞋。他正在看电视,一手捏着电视机遥控板,一手捏着烟,神态悠闲,一看就知道是村里早不和土地打交道的悠闲阶级。电视里的男男女女正热热闹闹地砍砍杀杀,刀剑相击的叮当声里夹杂着女人的尖叫。黄东岳眼光紧沾着电视机屏。

刘国锋歉意十足地说,黄主任,让你久等了。

黄东岳的屁股动也不动。

黄东岳的态度在他的预料之中。刘国锋脸上继而涌动着巴巴结结的笑,手伸进口袋里摸烟,抽一根,小心地递送过去,极力用殷勤化解黄东岳对他的意见。黄东岳看了看,很不情愿地接了。刘国锋又摸出打火机,按出一缕火苗,递送过去。黄东岳看了看那火苗,又很不情愿地把烟挂在嘴上凑过身去。

站在一边的祁小惠不理解刘站长怎么在黄东岳面前,做出一副自谦自卑的下贱相。她拧着眉头,站在空调前,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昂着头,一副和刘国锋不同的高傲。暖风徐徐地吹拂着她飘飘舞动的长发,吹拂着她翩翩的红风衣,俨然一朵春天里的花儿,旁若无人地开着,弥散出清香。

黄东岳问:咋不接我的手机?刘站长架子不小哇!

刘国锋解释说,黄主任,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的手机号,知道是你的手机号,我咋能不接呢?

明知道是假话,黄东岳脸色还是活泛起来,宽厚的嘴角浮起一缕笑。

刘国锋说,这不,第七届村民换届选举开始了,我和祁记者,——对了,还没有给你介绍呢,这是县广播电视局的祁小惠,我和她是咱石羊村的包村干部。今天晚上召开干部会议,把今天的会议情况给大家通个气吧。

黄东岳瞄了祁小惠一眼,说,这会嘛,就不用开了,我给他们传达,不就是那几句话嘛?

刘国锋说,不行,这个会不开,我们没法给镇里交代。

黄东岳说,没法给镇里谁交代呀?你没法交代,我交代去。

刘国锋笑笑,说,黄主任开玩笑哩,我们是包村干部,这个会理应我们开,哪敢劳你大驾?

黄东岳懒懒地拿起桌上的手机,拨打过去。转眼间屋里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穿一件老棉袄,精精瘦瘦,缩肩袖手,站在门口,满脸的不高兴。

黄东岳说,进来。

老头慢腾腾走进来,低头找坐的地方。

黄东岳说,坐吧。

老头这才把半个屁股小心地放在棕黄色的皮沙发边沿。

黄东岳说,开会?芽这就是我们石羊村的全体干部。

刘国锋这才不能不相信平时镇里干部们说的情况,原来石羊村除了黄东岳,只有这么一个干部,职务是村支部的副书记。听说三年前选举的村支部书记包振杰,和黄东岳尿不到一个壶里,干了不到一个月,两个人就大打出手,后来镇里为缓解矛盾,将包振杰调到镇土地所,才算平息了两人间的战争。现在,村支部只有这个副书记。

刘国锋还是问黄东岳:

各组小组长呢?

没有!

会计呢?

没有!

副村长呢?

没有!

治保主任和妇女主任呢?

黄东岳不耐烦了,他指着那老头说,这就是全体干部,他是村支部的副书记,柳泉德,一个屁股大的村,要那么多干部煮着吃?上级提倡精简机构,我们石羊村已经提前精简了。

柳泉德拧着细瘦的脖子乘机对刘国锋说,我早就不想干了,他让我干,还是让人家年轻人上嘛。

黄东岳用眼睛的余光瞥了柳泉德一眼,柳泉德立马低下了头。

刘国锋这才知道黄东岳和一个光杆司令没有什么区别。作为光杆司令的黄东岳自己就是小组长,自己就是会计,自己就是治保主任,自己就是妇女主任,自己就是石羊村。

刘国锋拿出文件,开会。老头袖着手,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不动。刘国锋声音洪亮,像在给千人万人开会,板着面孔严肃认真。刘国锋听到自己声音硬撅撅的,像用锄头一下一下锄砍地里的野草。

祁小惠抿着嘴笑,一个人的会议值得这样吗?她还没有见过给一个人开会,就拿出挎包里的摄像机,摄录着这一个人的会议。

刘国锋的文件还没有念完,两个人推门进来,一个光头,另一个板寸,两个人一个五大三粗像座铁塔,一个精瘦,猴子一样。他们和黄东岳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悄无声息坐在床边,默默吸着烟,看样子是等待黄东岳有事。

开完一个人的会议,刘国锋抬头看到玻璃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这黑是那种浓墨一样的黑,紧贴着玻璃窗,浓黏得化不开去。刘国锋看着这黑,收拾桌子上的文件,心里莫名其妙地多了一种压抑。

临走,刘国锋把写好的《公告》交个黄东岳,又再三交代说,今天晚上12点前必须把《公告》贴出去,两天后,全镇统一产生各村选举委员会,超过12点会议就要推迟一天,这是《选举法》上的规定。

黄东岳靠在椅子上,手里弹着烟灰,慢条斯理地说,这他妈的又不是结婚娶媳妇,要讲究个时辰啊。

两个人从黄东岳家出来,像一脚跌到冰窟,寒风刀子一样割着皮肤,刘国锋不得不用手竖起西服小小的衣领。祁小惠也紧裹着风衣,牙齿磕打出响亮的声音。巷道里静极了。刘国锋发动摩托车的一瞬间,发现摩托车前面的挡风板,让人抽出来,撕碎在路边的水沟里,洁白的纸箱板在夜色里看去像一片片羽毛。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摩托车没气了,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他看到摩托车后面的轮胎让人用刀子划得七零八落,露出里面的红色内胎。手机微弱的光亮倏忽消失后,刘国锋整个人跌进周围一片黑暗中。他想不到第一次来石羊村,有人就给了他这么个下马威。他看了看黄东岳家紧闭的两扇大门,打消了找黄东岳帮忙的念头。他抬头看了看平房上的狗,狗俯视着他们,从喉咙里滚出一串威慑。刘国锋无奈地推起摩托车,嘀咕一声:这日他先人的!

两个人默默走出了村庄。刘国锋知道有人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警告他:石羊村不是一个好呆的地方,要呆下去,就不能乱说乱动。

刘国锋走出村庄,回头望着黑幽幽的村庄,村庄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他倏忽感到这小村庄,潜藏着错综复杂的关系,这关系他看不见,摸不着,一不小心就会遭受灭顶之灾。

祁小惠哆嗦着说,刘站长,他们是不是在报复?

刘国锋问:报复?我们又没有惹谁,谁报复?不要胡乱猜测,也许是我们路上不小心碾在玻璃碴上了。

刘国锋明知道祁小惠说的“人家”是谁,嘴上还是故意否认,他不想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家看到世事的复杂。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漆黑的夜路上,祁小惠重重地叹息一声:你们乡镇干部咋就这样辛苦?一点也不像社会上传说的。

刘国锋听了祁小惠不咸不淡的话,嗤一声笑了,他说,乡镇干部嘛,一半是乡下人,一半是镇里人,不苦咋叫乡镇干部?

又问:社会上传说我们怎么啦?

祁小惠咯咯笑了,说,说你们乡镇干部一村一个丈母娘,夜夜都在做新郎;说你们乡镇干部就像棉铃虫,列为一大害了。

刘国锋想说,要是夜夜都做新郎,那就好喽,那我们乡镇干部不就成了香饽饽吗?

但他没有说,把话咽了下去。

两条刺白的车灯从后面劈打过来,刘国锋和祁小惠的落魄相一览无余。两人灰扑扑的,缩肩弓背一副劳苦大众的模样。刘国锋回过头,刺白的光线让他睁不开眼睛。小车嘀嘀地打着招呼,在他们身边停下来。一个人影从车窗伸出硕大的头,原来是黄东岳。

黄东岳故作惊诧地问:刘站长,你们这是咋啦?锻炼身体吗?

刘国锋听到黄东岳声音里的幸灾乐祸。

刘国锋无所谓地说,日他先人的,车子没气了,你走吧。

黄东岳终于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他说,刘站长,你咋遇到这样倒霉的事?我看你就是日他万人也不行,还是把你的破摩托放在路边,我送你回镇里,我保证在石羊村地盘上,谁也不敢动你摩托车一根毫毛,明天我让人把车给你送回去,你们两个放心上车吧。

刘国锋对黄东岳不放心,他对他不能不提防,推辞说,黄主任不麻烦你了,这摩托车我还是推回去。

黄东岳说,刘站长,你不相信我咋的?你不相信我,那你就推着摩托车走吧,说不定会遇到鬼打墙,你一晚上都走不出这石羊沟。

刘国锋两腿一软,觉得周身的骨节格外酸痛,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他还没有来得及休息呢。他不知道是让黄东岳说的“鬼打墙”吓唬了住了,还是真的累了,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黄东岳说,走吧,你这破摩托车谁要?如果丢了,我黄东岳这辆小车白送你。

刘国锋让黄东岳拉进车,打电话让村里一个叫三环的人把摩托车推回去,修好,明天早晨八点前一定要送到镇政府,亲手交给刘站长。

黄东岳的口气像在有条不紊地安排工作。

暖融融的小车里,播放着一曲柔曼的音乐,音乐声霎时隔绝了石羊沟里的寒冷。音乐像羽毛一样轻轻地擦拭着刘国锋的手臂、面颊和有点疲倦的心,周身的酸痛也渐渐释放在松软的靠垫里。望着外面黑色的土岭,他突然陷入一种不明不白的情绪中,觉得自己像一只让人围猎的野兽,没有了退路。

板寸开着车,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前方;光头扭头看着窗外。

板寸说最近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让人无缘无故捅死了,公安赶到现场,只在口袋里发现吃剩的半块馒头,一颗蒜,现在社会死一个人和碾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光头说,一定是惹了人,怎么会是无缘无故?

板寸却说,收拾一个人起码两万,这钱也不知道好过那个王八蛋了。

祁小惠好奇地问:收拾一个人怎么会是两万?

板寸滔滔不绝地说,干啥都有行情嘛,也和做生意一样,这个行道里有明码标价,打伤人缝一针一百,下掉一个胳膊三千,打断一条腿五千,一个命价就是两万了。

祁小惠咯咯地笑。

板寸说,笑啥?有啥好笑的?

祁小惠说,我想起一位外国作家,在他小说里写到一个叫伊斯曼的恶棍,他给自己制定的酬劳表上写着:撕下一只耳朵十五美元,打断一条腿十九美元,身上捅一刀二十五美元,彻底解决一百美元。北美的打手和我们中国的打手何其相似,看来全世界的恶棍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北美有他们的“沼泽天使帮”、“拂晓少年帮”、“城郊恶棍帮”、“田鼠帮”,我们中国不知道是不是也有呢?

板寸说,当然有,我们有“斧头帮”、“狼帮”、“红衣少年帮”……

坐在一边的光头不耐烦地斥责板寸:不说话谁当你是哑巴了?

许久,一个不协调的声音响起:今天我给华雄割了二十斤的猪后座,全他妈的是瘦肉。

是黄东岳。

许久,祁小惠好奇地问:华雄是谁?

黄东岳说,我平房上的那条狗!

祁小惠故意做出一副惊诧的样子,说,黄主任家的一只狗就那么高贵?一定是藏獒了。

黄东岳说,哪里,一条普通的大狼狗。

祁小惠不再问,黄东岳也不再说。刘国锋早就听说黄东岳和县城里的小混混在一起,这小混混有人说是黑社会的,有人说是“二战区”的,其实,黑社会和“二战区”在人们眼里是一码事。车顶灰黄的光线里,刘国锋的眼光落在开车人的胳膊上,他握着方向盘的胳膊上纹着一副看不清的图案,刘国锋无法分辨那是一条龙,还是一只小爬虫之类的东西。刘国锋感到一股风从车门下钻进来,沿着脊梁骨迅速爬满全身,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第二天早晨,刘国锋还蒙着被子睡觉,看门人老何就在外面喊,说有人找你。刘国锋裹着衣服来到政府门口,只见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半大孩子站在门口,脖子上拴着一根手指粗的银项链,身后是辆崭新的摩托车。黄头发说,我是石羊村的三环,黄哥让我给你送摩托车的。

三环说着,指了指他骑来的那辆崭新的摩托车。刘国锋怎么也看不到自己摩托车的半点影子。这辆崭新的摩托车显然是新买的,刘国锋突然后悔昨天晚上坐黄东岳的车,给了黄东岳一个可乘之机。要在平时,这个便宜不沾白不沾,镇里好多包村干部让村里买摩托车,报销单据,已经不足为奇。现在是选举的非常时期,这个便宜他半点也沾不得,一旦沾上,他就成了黄东岳手里一只随便摆弄的棋子。再说,还有广播电视局的小记者紧随左右,他怎么能干出让人小看的事情来呢?

刘国锋板着脸说,三环,这不是我的摩托车,我要我的摩托车。

三环哈哈大笑,说,这摩托车比你那辆好多了,你试试,坐上去和火箭一样快。

刘国锋还是说,我要的是我的摩托车,这辆摩托车就是坐上和卫星一样快,我也不要。

三环无奈地说,好吧。

又接着咬着牙责备一声:你呀,真是个咬住屎橛,用麻花也换不下来的傻货!

产生选委会的会场设在石羊村学校。

黄东岳坐在教学楼前的主席台上,捏着话筒一遍遍喊群众开会。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露出光溜溜的额头,他不时用手抚摸着,维护着一个村干部的模样。学校西南角竖一根高大的杨木杆子,上面绑着四个喇叭,四个喇叭分四个方向,从喇叭里流出来的咝咝啦啦的声音,像喇叭本身一样苍老。如果不是来开会,刘国锋很难听清黄东岳是在喊开会。他的声音经喇叭一过滤,留下来的只有属于他声腔里故作出来的威风了。

学校的水泥地上铺一层玉米,潮湿的玉米晒干后才能脱手卖掉,石羊村平坦的地方大都让玉米侵占了。今年的玉米收成看来不错,颗粒饱满,人们只好走在路上的玉米里,玉米在脚下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祁小惠觉得好玩,一遍一遍在玉米地上走来走去,玉米在脚尖上激起一浪一浪的玉米花。祁小惠觉得自己走在一条玉米河里,灿烂的河水,在脚下哗啦哗啦喧响,她完全沉浸在自己小小的快乐里,这个会议好像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十点钟,是全镇统一推选选举委员会时间。到会的只有稀稀拉拉三五个人,刘国锋看着空落落的会场,他不理解石羊村人到底怎么啦?

学校门口集聚着几只大大小小的狗,它们一个个邋里邋遢,皮毛上粘附着一层灰土,全然没有了狗的威风。刘国锋想今天到会的几个人远没有学校门口的狗多,这怎么开会?看来只好启动流动票箱了,黄东岳在一开始就预计到这个结果,在桌子上早就放着两个做好的流动票箱。

黄东岳看着三五个人的会场,咬着烟,笑呵呵地说,好在咱们准备了流动票箱,我看现在就启动流动票箱吧。说完,歪着头喊,三环,三环?

三环一头黄头发乱蓬蓬的,摇摇晃晃地从教室里出来,站在黄东岳面前等待吩咐。黄东岳按照选举程序的要求,把流动票箱颠倒过来,用手抖抖。然后,让三环把票箱用胶带封好。

黄东岳说,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两个人一组,相互监督,一家一户也不能漏掉,谁敢偷懒,小心谁的皮。

刘国锋看到黄东岳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照章行事,并不因为只有几个人的会议有丝毫马虎。他还是说,黄主任,我看还是给群众解释一下啥是选举委员会吧,这不是选村长,别弄混了。

黄东岳两手交叉放在桌子上,嘴边咬一缕怪笑。他说,这都是第七次了,连选委会和村委会都分不清的人,我看他简直是猪脑子,不过咱们农村人这种猪脑子多的是。

黄东岳说着捏起话筒,一遍遍地给群众解释啥是选举委员会,声音在风中兀自飘上飘下,刘国锋望着空荡荡的会场,心里有点虚空,这种虚空在寒风中又渐渐放大开来。

一干人走后,刘国锋望着空荡荡的会场,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究竟哪里不对劲也说不清楚。他再也坐不住了,在会场前的黄土地上走来走去,焦躁不安。黄东岳坐在那里顾自吸着烟,他早就猜度到了刘国锋的心事,咧着嘴,摇摇头关掉了话筒。他对刘国锋说,这年头和以前大不一样了,现在谁还来开会?他们给别人打一天工,还有三十五十的工钱,开会谁给他们发钱?别的村开会一人还发一包方便面,有的还发一碗羊肉汤的票票,我们石羊村穷,发不起,他们不来,我们只好启动流动票箱了。

黄东岳的话,刘国锋觉得有那么一点道理,现在是经济社会,啥都和经济紧密相连。再说,这选举委员会和选举村委会主任不一样,选委会只是一个临时组织,群众不重视也有道理。刘国锋为这种冷落的场面寻找着各种理由,可这种理由还是无法抵触他来自心里的惶恐,他恍若听到一个声音始终在看不到的角落唧唧嘎嘎地笑,这笑是对他的最大嘲弄。他心里倏然一惊,想阻止流动票箱的流动,已经来不及了,票箱一旦流动起来,就一脚跨进了庄严的法律程序。

教学楼前的广场上,两株巨大的雪松扑闪着修长的枝条,发出嘎嘎的笑声,刘国锋听到这声音,总觉得有一种嘲弄藏在里面。身后两层教学楼一片空寂,只有两间老师办公室的烟囱冒着烟,大部分教室都上了锁。后来刘国锋才知道,石羊村学校只有三个老师,十个学生。黄东岳任职期间,三十万盖起的教学楼,几天前以三万元的价格租给一户村民了。冬天教室冷,孩子们就都在老师宿舍里上课,从老师宿舍里飘出孩子们稚嫩的读书声。

两组人很快抱着流动票箱回到学校,按照程序,整票、唱票、画票,一个程序都不少。在一间教室的黑板上,刘国锋坐在一边,黄东岳坐在另一边,四个人两个记票,一个唱票,一个检票,一个也没有闲着。刘国锋看着黑板上黄东岳不断延续下去的名字,还是觉得心里空虚虚的。

选举结果,黄东岳当选成了第七届选举委员会的主任,副主任分别是副书记柳泉德和三环,还有两个委员。按照得票多少,黄东岳在一张大红纸上用白粉笔写了公告。对这个结果黄东岳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伸着双手说,怎么会是这种结果?既然这样,那我就为石羊村人再服务一次吧。

黄东岳红润的大脸上洋溢着胜利者的微笑。

刘国锋在心里嘀咕一声:日他先人的!他看着教学楼前舞动的雪松,听着它们的声声嘲笑,感到他这次落进了黄东岳的圈套。

隔着会议室阔大的窗户,刘国锋看到通红的夕阳一头跌进西边的黄河,漫天的晚霞瞬间淡了下去,融入黑暗。刘国锋的心也随着那轮太阳一头跌进黄河,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他愈来愈感到自己被黄东岳玩弄了一把,石羊村的顺利选举让他没有半点轻松。常书记坐在会议室前的桌子上,让每个包村干部汇报各村产生选举委员会的结果。通讯员小格进来打开荧光灯,荧光灯不间断地扑闪着,扑闪得人眼睛发酸。

常书记抬头看着扑闪不定的荧光灯,眯缝着眼睛不耐烦地对小格说,算了,燃几根蜡吧。

有了蜡烛,会议室多了几份温暖。蜡烛的光亮在常书记脸上跳跃着,也在每个包村干部的脸上跳跃着。包村干部一个一个轮流汇报,轮到刘国锋时,常书记拉下脸说,刘站长你就别说了,石羊村告状的正在我办公室里等着哩,散了会,你来我办公室领人吧,你前脚回来,后脚就有人告状了。

石羊村有人告状一点也不出乎大家的预料。坐在刘国锋后面的王仙娥故意酸溜溜地说,我说呢,石羊村怎么就平静了?不出个岔子来,大家还不放心哩。

祁小惠也参加了这个会议。祁小惠这次下来其实是让新闻部部长排挤下来的,祁小惠聪明漂亮,新闻报道准确迅速,很快成了新闻部的骨干。新闻部部长是个高中没有毕业的半老徐娘,她感到祁小惠对她的威胁,县里有重要新闻,就很少让祁小惠出面采访,这次单位报名下乡时,新闻部部长就给单位领导建议,还是让祁小惠去吧,下去锻炼锻炼对她以后发展很有好处。就这样,祁小惠在新闻部部长的热情关怀下,来到了舜王镇,既然是锻炼,她就不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她相信任何生活对一个新闻工作者都不会是多余的。祁小惠听说石羊村有人告状,有点不相信地把目光投向刘国锋,刘国锋却一脸平静,石羊村人告状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散会后,刘国锋来到常书记办公室,沙发上果然坐着两个人。他们都是三十郎当的年龄,一个穿着皮夹克,一个戴着墨镜,两个人都是一脸怒气。刘国锋问:你们是石羊村的吧?芽走,先到我屋子里坐坐,我是石羊村的包村干部。

两个人气汹汹跟着刘国锋来到办公室。刘国锋的办公室只有一把破圈椅,就像是若干年前没收下地主老财的,已经失去了原有的颜色,两个扶手磨蹭得光滑明亮,但仍不失笨拙结实。靠墙放着一堆他收集起来的破纸箱,是替代摩托车前挡风板准备的。两个人进来大口大口地吸着烟,目光不耐烦地在窄小寒冷的办公室扫来射去。

墨镜站在桌子边,劈头就说:石羊村产生的选举委员会不算数,这样的选举委员会我们坚决不承认。

刘国锋说,为啥不承认?这选委会难道不是你们石羊村人投票选举的?

皮夹克说,不是,当然不是。

刘国锋说,不是投票选举的,那是怎么来的?

皮夹克气哼哼地说,日鬼来的。

石羊村人把搞阴谋,不说搞阴谋,说“日鬼”。

刘国锋说,日鬼来的?昨天开会你们怎么不到会,会后却来告状?我亲眼看到黄东岳在喇叭里喊来喊去,两天前就张贴了公告,怎么又是日鬼来的?

皮夹克说,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啥公告,我听到喇叭响还以为是谁家的猪狗丢了呢。

墨镜也说,你们包村干部自然不知道开会的是些啥人,我来告诉你吧,一个是三环,一个是王铁头,还有两个是黄东岳的弟弟。黄东岳给三环在村边划拨了一块五分大的院基,给王铁头也划拨了五分大的院基,他们自然是一伙的,你们知道吗?有人看到他们把流动票箱抱到自己家里,把早就填写好的票投了进去,还有一个票箱他们抱到了村外的大树后面,用棉花秆把里面的票夹出来,把没有填写黄东岳的票,一律改写成了黄东岳,这算啥选举?纯粹是日弄人,你说,这个选委会我们石羊村人能承认吗?

他们口气坚定,没有商量的余地。他们好像不是来告状的,是来教训他们包村干部的。

刘国锋说,好,我们调查一下再做决定吧。

墨镜说,调查?有啥好调查的,今天你就给我个说法。

墨镜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顾自抽,耐心等待着刘国锋的“说法”。

刘国锋也给自己燃一根烟,在办公室不安地转着圈,狭小的办公室很快烟雾腾腾。冷风从半块玻璃的窗子呼呼灌进来,屋子里冷飕飕的。

许久,刘国锋说,这样吧,我们还是在石羊村召开一次党员会议,在党员中成立一个党小组,配合他们选委会工作,起到监督协助的作用,你们看怎么样?

墨镜说,恐怕成立党小组也不行。

刘国锋说,恐怕不行,你们有啥好办法说出来?芽

两人彼此望一眼,也想不出比成立党小组更好的办法,便不甘心地拧过身走了。

直到两个人不见了影子,刘国锋才抽回目光,把手里的烟屁股用脚后跟狠狠地拧成扁平的一截。他想,看来昨天的会议是黄东岳一手操纵的,选举工作刚开始,自己就马失前蹄,以后的工作难度就更大了。刘国锋越想越生气,他决定明天再去一趟石羊村,召开党员会议,成立党小组,配合黄东岳选委会工作,看他黄东岳能张狂到哪里去。

祁小惠坐在刘国锋的摩托车后,耳朵塞着耳机,听着mp3里王菲的歌:“我见过一场海啸,没看过你的微笑;我捕捉过一只飞鸟,没摸过你的羽毛。”模棱两可的美,述说着人生与爱情。祁小惠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挂在刘国锋头顶几根稀松的头发上,刘国锋的头发旗杆一样在风中快乐地抖动。她对石羊村的情况做了大致的了解后,终于明白了刘国锋当初不让她接黄东岳电话的真正原因,他是爱护她,不想让她糊里糊涂上了黄东岳的当。祁小惠心里涌动着说不出的感激。

进了石羊村,巷道里看不到一个人,连只狗也看不到,家家户户屋门紧闭。刘国锋抬头看去,只见水泥电线杆和人家屋前的墙上,贴着一张张打印整齐的标语,有的标语一角已经让人撕掉了。刘国锋停了摩托车,看到标语上是一行黑漆漆的正楷字:

万众一心,打倒土匪!

刘国锋闻到一股浓烈的火药味。这种小字报显然不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它是经过精心考虑打印出来的。祁小惠捏着摄像机,围着标语拍来拍去,红彤彤的脸上呈现出激动不安的神色。她以一个新闻记者的敏锐,知道这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新闻,她明知道这样的新闻,拿到局里新闻部那个毫无创意的女部长自然不会同意,还是决定把这一切作为原始材料记录下来。刘国锋看到小字报的第一眼,就知道上面说的“土匪”一定是指黄东岳。

刘国锋推着摩托再往巷里走,又看见许多这样的小字报,上面打印着相同的内容,有的已经让人撕得残缺不全。巷里静悄悄的,刘国锋看到祁小惠踮着脚尖,如同走进当年的敌占区,颤颤磕磕唯恐踩到地雷。祁小惠胸前挂着摄像机,镜头上包一块红手帕,生怕尘土污了她的镜头。看着这小姑娘,刘国锋文文地笑了。经历过几次换届选举的刘国锋,这种场合已经见怪不怪,为了达到目的,有的竞选人啥手段都能使出来,给竞选对手门口贴白对联,放花圈,揭露和制造竞选对手的种种绯闻,有时连祖孙三代的丑事都揭了个底朝天。这贴小字报的事,自然算不得什么。

召开党员会议,和黄东岳没有任何关系,刘国锋决定直接找那个叫柳泉德的副书记。

一位瞎了一只眼的老伯站在门口,伸着脖子东张西望,胸前棉袄上是亮晃晃的一片油污。刘国锋走过去向他打听柳泉德的家。

他用一只眼上上下下打量着刘国锋,歪着头问:找柳泉德?你是谁?

刘国锋心想这“敌占区”也真不愧是“敌占区”,连一只眼老伯也这样高度警惕。一只眼老伯又继续问,你找柳泉德那老东西干啥?

刘国锋说他们是镇里的包村干部,来通知党员召开党员会议的。

祁小惠大声对着一只眼老伯的耳朵说,我们来是给你们村选村长的。

一只眼老伯听他们说是来选村长的,是镇政府来的干部,伸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半边屋子说,你看看,这就是我家,我的那半边屋子扩路时,让黄东岳那狗东西给拆了,说是给我重新划拨院基,到现在都没有见到院基的一根毛。倒是那些不相干的人给划了,这狗东西是见我没给他送礼,故意不给我划拨。他不划,我就告,北京我都去过了。

一只眼老伯说完,又指着对面一座门楼说,这就是我们村委会,你看看,这村委会都让黄东岳那狗东西承包出去了。刘国锋看到对面一个高大不凡的老旧门楼,门楼上用砖雕刻着两把沉甸甸的麦穗,一朵朵常开不败的棉花,两扇大木门上挂着锁,门额上有一副不太完整的牌子,上面只留下了几个残缺不全的字:中共?菖?菖?菖村委员会。看来是村委会无疑。

祁小惠问一只眼老伯,村委会也能承包?没人管?

一只眼老伯龇着焦黄的牙说,哎呀,这槐树上不结皂角,你们不管谁管呀?我们村过去可不是这样,过去我们村的老书记年年都披红戴花是镇里的模范,方圆几十里的姑娘都愿意往我们石羊村嫁,现在老书记老了,村里的好光景完蛋了。邻村的姑娘们呀,一提起我们石羊村就害怕,男人们好几个都打光棍,老书记辛辛苦苦几十年,现在是回到了解放前。

祁小惠手里的摄像机对准一只眼老伯,一只眼老伯像看到冲锋枪一样,摇着手连连后退说,不敢,闺女,不敢,我上不得镜头哩。

听一只眼老伯的口气,刘国锋证实了标语上的“土匪”就是黄东岳无疑。

临走,一只眼老伯再三叮咛说,这次你们一定要给石羊村选一个好村长啊。

柳泉德捏一柄五齿木耙,在巷道晾晒玉米,五齿木耙在玉米里哗啦哗啦地耙拉,黄灿灿的玉米占据了一整条巷。刘国锋向柳泉德走过来时,柳泉德故意低掩了草帽,装出一副没有看到他的模样。

刘国锋看出这老头不想见他,不知道柳泉德怎么了?别别扭扭,吃错了药一样。

柳泉德婆娘正在门口铁丝绳子上晒褥子,褥子一看就知道是用过去的锦旗做成的,上面残留的黄字白字还辨得出“优秀党支部”、“模范村委会”的字样。

刘国锋喊声:柳书记。

柳泉德不得不抬起头来,刘国锋说要召开党员会议的事,没想到柳泉德听了连连摇头。他把手里的木头耙子往肩膀上一靠,袖着手说,不行不行,石羊村这些年没有书记,我是副书记,这三年我们召开了一次党员会议,后来再也没有召开过。不是不召开,是召开不起来,我在喇叭里喊破了嗓门,党员们就是不来。这年头人都在抓钱,党员的觉悟也让狗吃了,我看你这个会还是别开。

柳泉德说完,又拿起手里的五齿木耙,在玉米里哗啦哗啦地搅划,搅划出一股玉米的馨香。刘国锋看到柳泉德故意和他拉开了距离,这种故意里有一种难言之隐。刘国锋只好拿出早就从电脑里调出来的石羊村党员花名册,决定对党员一一拜访,他不相信党员会开不起来。

路过黄东岳家门口,平房上的大狼狗不见了,只见屋门敞开,门口的照壁上用瓷片拼贴着青竹红梅图。刘国锋心里犹豫了一下,脚下的步子慢了许多。开党员会议,虽说和黄东岳没有多大关系,黄东岳知道了,一定会找他的麻烦,给黄东岳说又觉得不妥,犹犹豫豫间,听到一串呜咽,他回过身去,看到黄东岳家的大狼狗从照壁后猛蹿出来。祁小惠看到大狼狗本能地尖叫一声,躲到刘国锋身后。刘国锋别无退路,一个大男人的责任迫使他勇敢地迎上前去,他弯腰捡起路边一块石头,猛打过去,石头准确无误地落在大狼狗的脖子上,大狼狗呜咽一声,夹起尾巴溜开了。

黄东岳从屋里出来,大喝一声:华雄!

叫华雄的大狼狗呜咽着,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夹着尾巴向黄东岳跑去,很快蜷曲在照壁后,露出半个脑袋向外面探望。

黄东岳冲着大狼狗的背影斥道:华雄,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知道人家是谁吗?人家是包村干部?选我给你好吃好喝的,你怎么乱咬人?芽你狗眼瞎了吗?

大狼狗很委屈地缩回半个脑袋。

刘国锋听着黄东岳一语双关的叫骂,知道狗是他故意放出来的。

原来刘国锋刚离开柳泉德,柳泉德就讨好地把电话打给了黄东岳,柳泉德之所以这样巴结讨好黄东岳,是因为他一年到头的一千块钱工资还捏在黄东岳手里,他还指望着黄东岳给他发工资呢。这些天,他觉得心口难受,吃不下饭,想去看病,手头上没有多少钱,已经催了黄东岳好几次,黄东岳总是找借口不给。柳泉德知道如果得罪了黄东岳,他一分钱也拿不到。

看着一脸霸气的黄东岳,刘国锋知道黄东岳对他有意见。黄东岳叉腰站在门口问:刘站长,你忙乎啥去?

刘国锋毫不隐瞒地说,我们正准备通知党员开会呢。

黄东岳穷追不舍:党员开啥会呢?

刘国锋觉得选举党小组的事,暂时应该对黄东岳保密,他对黄东岳咧嘴笑笑。

黄东岳说,是不是选党小组呢?芽

刘国锋不知道黄东岳咋就知道了?又想,黄东岳有啥不能知道的?常书记知道的事,黄东岳没有不知道的。

站在一边的祁小惠,看到刘国锋在黄东岳面前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她不明白刘站长咋就这么软弱呢?黄东岳不就是一个刚提溜了裤子的村主任吗?他有啥可怕的?

祁小惠说,你不是党员,没有资格开这个党员会,也没有必要知道会议内容,我们为啥要给你汇报呢?

黄东岳想不到这个不大的女孩竟敢和他对着干,这女孩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说,这个会议咋和我没有关系?我这个选委会主任又不是摆设,你们想在石羊村开啥会就开啥会吗?

刘国锋生硬地笑笑,手伸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烟,抽一根递送过去,说,她一个女孩子,说话不知道深浅,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啊。

说完,拉着祁小惠快步离开。

祁小惠不服气地拧着脖子,边走边嘟囔一声:谁怕谁呀,不就是一个土匪吗?

逃开黄东岳的目光,两人来到一条小巷。刘国锋哀哀地说,祁记者,你千万不能这样说呀,我们不能和他对着干。

祁小惠看着刘国锋窝窝囊囊的样子,故意把脚步甩得踏踏响,甩出满心的不高兴。

老书记柳关民斜躺在炕上,炕边放着一根锹把粗的桐木棍。刘国锋把自己和祁小惠介绍给老书记,老书记红堂堂的脸上涌满了笑。他说,我几年都没有见到上面干部的影子了,只是在电视里见过。老书记像失散了多年的地下党,找到组织一样高兴,用笨拙的手指不停地抹眼泪。

刘国锋向老书记说起了这次推选选委会的事,说起了村里的两个人告状。他后悔自己当初工作的失误,不加考虑就进入了选举程序,第一步就走错了。

刘国锋问:我们工作还能弥补吗?

老书记问:刘站长,你咋个弥补呢?

刘国锋说,我想在党员中成立一个党小组,配合选举,这样他们也由不得他们了。

老书记望着铺在门口的一片阳光,慢悠悠地说,这样也好。

通知完党员,两人饿得两眼发黑。刘国锋后悔没有带干粮,只好走进学校边的小卖部,买来几根麻花。麻花干硬,看来已经有了时日。祁小惠和刘国锋坐在小卖部门口啃着干硬的麻花,祁小惠一边啃,一边嘀咕着:战争年月里的老百姓多好呀,给八路军做军鞋,送温暖,现在我们咋连一碗热水也喝不上呢?过去年代里的老百姓和共产党心连着心哪,现在咋就不连了呢?怎么就生分了呢?祁小惠一本正经地说着,刘国锋想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他嘴里嚼着麻花,嚼出了一股陈旧的味道。胃里一阵闹腾,一扭头把嘴里的麻花吐在小卖部门前的水沟里。

太阳下,一个人影远远向他们大步走来,甩膊甩腿走路的姿态,泄露出他当过兵的经历。那是久经训练,在冗长生活里磨灭不掉的痕迹。他远远就向刘国锋大声打着招呼,脸上涌动着浓浓的笑意,洁白的牙齿在太阳下闪烁着。刘国锋这才看清是镇里土地所临时上班的包振杰,外号老炮。包振杰在沈阳一个高炮部队当过炮兵,性格直爽,说话直来直去,像一枚一点就着的大炮。他是上一届石羊村的书记,和黄东岳三天两头闹矛盾,镇里为缓解两个人的矛盾,就把老炮调到镇里,当了一名临时干部。这也是常书记处理两委不团结的惯招。三年后的今天,老炮在土地所的工作也到了期限,重新回到村里,刘国锋从他雄赳赳气昂昂的姿态上,一眼就看出老炮有一种铆足了劲大显一番身手的想法。

老炮紧握着刘国锋的手说,还没有吃饭吧?走,到我家吃去。

刘国锋夸张地抹着嘴说,我们吃啦。

老炮看着祁小惠手里的麻花,说,原来你们早有准备啊,知道在石羊村讨不上饭吃吧?芽

祁小惠耳朵里塞着mp3,嘴里咬着麻花,故意不理老炮。

没有了村委会,两个人只好跟着老炮来到学校。学校教室还是那台老旧的扩音器。老炮说,这是我们石羊村的唯一财产,能变成钱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只留下这破旧的扩音器,这扩音器不能变成钱,能变成钱的话,也早就没有了。

党员陆陆续续到来后,坐在教室低矮的课桌上,谁也不说话。老书记颤颤磕磕拄一根桐木棍让孙女搀扶着也来了。刘国锋拿出党员花名册点名,点完名,发现还有几个人没有到会,就拿起话筒在喇叭里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毕竟缺少那种训练有素的威严,不像在喊话,倒像是在给学生上课。在一边的老炮不管刘国锋愿意不愿意,就拿过刘国锋手里的话筒,样子很有点迫切。老炮说,你不熟悉情况,还是我来吧。老炮说着,微闭起眼睛,拉长声调,熟练地叫喊着几个没到会的党员的名字,像背诵一篇课文。

荧光灯惨白的光线照耀着一个个灰白色的头颅,他们麻木着脸,谁也不说话。刘国锋宣布召开党员会议的原因。教室里一片寂静。

祁小惠拿着她的摄像机在前面走来走去,摄像机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党员们低着头,还是谁都不说话。最年轻的李强子黑着一张脸,终于憋不住了,他抬起头说,那天是怎么选的嘛?都是黄东岳他自己的人,把事先写好的票趁没有人的时候塞进去,他们只跑了几户人家,有人看到那投票箱的口,脚都能伸进去呢。

老书记咔咔地咳嗽着。

老炮大手一挥说,我看呀,干脆,推倒,重来!

刘国锋说,这也不是说重来就能重来的事,只有成立党小组配合他们选委会。这个选委会都不能撤销,它一旦成立就有了法律效应,除非黄东岳本人提出退出。

老炮听了,看着刘国锋一脸无奈,是慑于他这个镇干部权力的无奈。

党员们议论后,终于推出了党小组的成员,组长老炮,副组长李强子、柳泉德。刘国锋刚宣布完党小组人名单,老炮就开始安排工作,宣布明天早晨选举各小组的村民代表,只有代表出来后,才再能由这些代表决定这次选举采用的方式方法,是海选,还是直选。

刘国锋给黄东岳打电话,说了成立党小组配合他们选委会工作的事。黄东岳在电话那头咆哮起来:老子不干了,你以为老子稀罕啊?老子真的不干了!

刘国锋嘴上还是客气地问,你咋就不干呢?还没有开始工作,你咋就不干了呢?

黄乐岳一声怒骂,电话断了。

刘国锋想不到黄东岳会提出不干。一听说黄东岳不干了,刘国锋有一阵说不出来的轻松,每个党员看起来也都轻松了许多。黄东岳终于说他不干了,只要黄东岳不干这个选委会主任,石羊村就不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黄东岳不干,选委会工作自然由第一副主任柳泉德担任。

刘国锋让祁小惠把选民登记表给柳泉德,柳泉德像逃避麻风病人一样,从凳子上弹起来,看着那选民登记表,像看着一颗定时炸弹,脸上的皱纹扭结在一起。

柳泉德拧着细瘦的脖子说,我不干,我不干,我有病哩,我干不了呢。

老炮不客气地说,泉德伯,我看你是心里有病,怕得罪了某些人,不敢干吧?

柳泉德低了头,袖着手缩成一团。

刘国锋也说,你是第一副主任,你不干谁干?

老书记说,泉德,你还是拿着吧。

柳泉德这才抬起头,颤颤磕磕伸出手,接过选民登记表。

开完会,天完全黑了下来。刘国锋发动摩托车载着祁小惠向镇里赶去。

摩托车前面的挡风板,忽闪忽闪地抖动着,白色的纸板如同一双天鹅的翅膀,带着他们在夜色里飞翔。刘国锋总算放下心来,党小组的成立,毕竟弥补了他匆忙进入选举程序后造成的错误,看来石羊村能顺利开展下一步工作了。他又想到了黄东岳,他不明白黄东岳费尽心机争取到手的选委会主任,怎么又轻易放弃了呢?其中一定有缘故,也许是黄东岳一时的气话。

第二天,刘国锋和祁小惠还没有进石羊村,老炮底气十足的声音就在石羊村上空回荡开来。刘国锋心里一阵高兴。摩托车来到学校门口,他一眼看到黄东岳站在学校门口,两手背在屁股后,一脸严肃地面对着他们。

刘国锋心里咯噔一下,他跳下摩托车,看黄东岳要耍什么把戏。

刘国锋向黄东岳热情地打着招呼。

黄东岳板着脸却说,刘站长,我还要当我的选委会主任。

刘国锋猛地吸了一口早晨的凉气,想不到黄东岳这么快就又变卦了。他问黄东岳:你不是说你不干了吗?

黄东岳嘴角抽了抽说,我不干了,那是昨天的事,今天我又想干了。

刘国锋看着霸气十足的黄东岳,想,看来石羊村人并不是无缘无故张贴那些“万众一心,打倒土匪”的标语的。

刘国锋还是笑笑地说,黄主任,你对我有意见就提出来嘛,不能说不干就不干,说干就又干呀。

黄东岳叉开腿,挡住刘国锋的去路,说,我对你没有意见,我就是想干。

刘国锋生硬地笑着。

祁小惠走过来,不满地看了看黄东岳,不知道黄东岳凭啥这样霸道,就愤愤不平地说,我们已经给党员宣布你不干了,你怎么会出尔反尔?

黄东岳说,你算老几来教训我?我就是出尔反尔了,你们要怎么样?我这个选委会主任是大家选的,又不是你们任命的,没有我这个选委会主任,他们选的村民代表我坚决不承认,他们怎么能撇开我这个选委会主任呢?真是翻了天。我再问你们,昨天晚上老炮他凭什么在喇叭里喊话,他有啥权利在喇叭里喊话?是谁给了他这权利?

刘国锋没想到黄东岳会这样在意老炮的喊话。他只好解释说,是我不对,我不该让老炮在广播里喊话,我对石羊村的党员不熟悉,才让老炮喊话的。

黄东岳不相信,腮帮子一抽一抽,紧抿着嘴唇。

刘国锋推着摩托车和祁小惠来到学校,老炮正沉浸在自己威严的声音里,他这个党小组组长已经进入了角色,手里握着话筒,讲解着村民代表在村庄自治中的作用和义务。

刘国锋说了黄东岳变卦的事。

老炮一双大手猛地拍打着桌子,上面的话筒跳跃了一下。他厉声说,他说他不干,就不干啦?他说他干,你们就让他干啦?这世界是他黄东岳的世界啦?没有那么容易!说完,也不理刘国锋,把黄大衣的两片衣襟猛地往怀里一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

祁小惠看着老炮气哼哼的背影,说,他们一个个倒像是大爷似的,我们帮助他们选村长,倒成孙子啦。祁小惠说完,把身后的背包摘下来,放在课桌上,耳朵里塞上耳机,端着下巴,望着刘国锋耍着她的小脾气。

刘国锋看着祁小惠生气的样子,又好看又好笑,就说,祁记者,你还不知道吧,我们乡镇干部倒真的是孙子,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我们就是那针呀。计划生育、小麦直补、农村党建、农村医疗……哪项工作最后都落在了我们身上。给老百姓说话办事,还不能得罪老百姓,这不是孙子是啥?走,我们还是先做黄东岳的工作,我现在不管是装鳖还是装乌龟,都要给他说话呀。

祁小惠看着刘国锋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里,说,我不去,要去你去。

说着,从课桌上跳下来,还是拎起挎包,扭着屁股跟着刘国锋不情愿地走了。

黄东岳的大狼狗站在平房边沿,警惕地竖起两只尖翘的耳朵,望着走过来的刘国锋和祁小惠,从喉咙滚出一串呜咽。祁小惠捏着摄像机对准平房上的大狼狗,大狼狗不知祁小惠手里的东西是何物,怯怯地移着步子向后退。

祁小惠咯咯地笑,对刘国锋说,真是个狗东西,你害怕它,它就张狂了,你不怕它,它就软了,这狗也知道欺软怕硬哩。

两个人来到黄东岳家的客厅,里面坐着三环和那天开会的几个人,他们正在讨论着什么,看到刘国锋和祁小惠来了,谈话突然就中断了。

黄东岳对三环他们说,你们走吧。

几个人很不友好地看看刘国锋,又看看祁小惠,默默走掉。

刘国锋努力从脸上的皱纹里挤出几丝笑,展示在脸上给黄东岳看。

刘国锋说,黄主任,我看呀,你还是别干这个选委会主任的差事,这个临时政府也没有多大的权利,是为大伙服务的。我看呀,你还是把精力放在竞选村委会主任这件事上吧。

黄东岳手里捏着遥控器,不断地变换着电视频道。

刘国锋接着说,黄主任,竞选村委主任的竞职演讲,你不愿意写,我帮你写?芽

黄东岳还是不理睬他。

刘国锋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一根递给黄东岳。黄东岳看也不看一眼。刘国锋讪讪地缩回手,把烟挂在自己嘴上,努力挤出的笑残留在脸上。

黄东岳手机响了,《两只蝴蝶》的旋律萦回在客厅。手机里传来一个女人哀哀的声音,说她在县城的火车站让人抢了手提包。

黄东岳平静地说,你站在那里别动啊,不到五分钟,会有人把包给你送去,你千万别走啊。

平静的口气里,是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小女人无微不至的关心。

黄东岳又靠在圈椅里给另一个人拨电话,口气里的关心霎时变成不容置疑的强硬。他说,你们的人是不是在火车站抢了一个女式坤包?芽从哪里抢来的就送到哪里去,我等你电话!

刘国锋趁黄东岳放下电话的间隙,接着说,黄主任,你说你不干了,我已经在党员会议上宣布了,你又说你干,这可怎么办呢?黄主任,我看你还是别干了。

黄东岳说,我这个选委会主任是大家选的,又不是你任命的,我就要看看谁吃了豹子胆,敢把竞选村主任的演讲稿送到我手里来。

刘国锋知道黄东岳是不让石羊村任何一个人竞选村委会主任,这个村委会主任好像是为他设立的,任何人竞选村委会主任都是对他的挑战。他要在石羊村保持自己的尊严,不允许任何人对他有侵犯和侮辱。

刘国锋还是耐心地开导黄东岳,说,你还是想开点,竞争是人人都有的权利,你这种想法是不正确的。

黄东岳眼睛沾着电视,手机又响起了《两只蝴蝶》。黄东岳拿过手机,毫无表情地对着手机说,提包找到了,送给她,里面有多少?一千三?你还要好处费?扯淡吧,好了,还给她!

坐在一边的祁小惠瞪大了眼睛,她很难相信公安干警都头疼的抢劫案,让几十里之外的黄东岳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搞定了。

刘国锋望着面前的黄东岳,更是感到不同一般,黄东岳在不到五分钟时间,就能轻而易举找到一个女人丢失的坤包,可见他黄东岳掌控着怎样一张社会关系网。他隐约感到面前的黄东岳身上有一种逼人的寒意,这种寒意让他无法靠近。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黄东岳。

黄东岳成功破获一起抢劫案,脸上没有半点得意之色,他站起来平静地说,我去镇里还有点事办,你们走吧。

说着捏着遥控板,啪地关掉电视。

刘国锋和祁小惠往外走时,有一种让人逐客的感觉,两个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的尴尬。

黄东岳的工作一时做不下来,两个人也只好打道回府。祁小惠坐在摩托车后,望着刘国锋头顶上几根在风中飘扬的头发,不无担忧地问刘国锋:下一步我们咋办呢?

刘国锋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一个字:磨!

这个字重重地落在祁小惠的耳朵里。她说,刘站长,等磨下来你的头发就掉光了,一片“瓦”都没有了。说完,坐在后面咯咯地笑起来。

刘国锋想说,这乡村工作只能磨。磨,对他来说是工作的唯一办法,一不小心得罪了人,连在哪里翻了船自己也不知道,黄东岳这人更是得罪不起。他要说的话却没有说,想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理解得了?他紧捏着车把,迎着呼啦啦的寒风,向镇里驰去。

镇政府一片寂静,镇干部都去各自包的村庄去了。刘国锋和祁小惠来到常书记办公室,通讯员小格刚生了炉子,办公室里残留着缭绕的烟雾。常书记坐在炉子边,翻来覆去地烤两只瘦长的手,手指上沾染了一层烟火色。

刘国锋和祁小惠坐在沙发上,刘国锋说了石羊村的情况,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常书记帮他说服黄东岳。人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常书记是舜王镇的一把手,对刘国锋来说,一句话顶他一万句。没想到常书记听完,歪着头问:他说他不干,写辞职报告了吗?

刘国锋说,没有。

常书记说:人家没写辞职报告,那还是选委会的主任,你当了十几年乡镇干部,连这基本常识也不知道?

刘国锋一时无语,他看着常书记那双沾满烟灰色的手,不明白常书记咋说出这样无情无义的话,不帮他这个乡镇干部做工作,还明目张胆和黄东岳穿一条裤子。常书记站在黄东岳一边,刘国锋知道自己的工作就很难再做下去了。

常书记拉着脸说,石羊村的事我不管,你看着办吧,我把工作都做了,要你们这些包村干部的吃闲饭去?

常书记说完不再搭理他。从常书记办公室出来,刘国锋只觉胸前憋屈得难受,他扭过头,看到祁小惠两只眼睛湿湿的,挂着泪。

他对祁小惠说,祁记者,不要想不开嘛,人家是书记,批评我们是应该的,吃了饭我们接着去石羊村,我不相信他一个黄东岳就翻天了!

他这样安慰着祁小惠,心里却是虚虚的,没有着落。

10

下午,两个人又一次来到石羊村。黄东岳的手机关机,院门紧锁,连房子上威风凛凛的大狼狗也不见影子了,黄东岳来了个金蝉脱壳。

他们往日开会的教室,也挂上了一把崭新的铁锁,隔着窗户看到里面破旧的扩音器还是那么敞开着,袒露着五脏六腑。刘国锋知道一定是黄东岳让人锁了门。黄东岳是在逼迫他们离开石羊村。

刘国锋给老炮打电话,老炮手机也关机。好容易找到老炮的婆娘,老炮婆娘说,老炮去河滩网野兔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有时,网不到野兔,收不了网,还要在河滩过夜哩。老炮婆娘一句话,彻底打消了刘国锋等待老炮的念头。

打了一圈电话,只见党小组的副组长李强子接了电话,刘国锋让他通知召集党员和选委会的人来学校开会。

刘国锋收起电话,看到柳泉德袖着手,从学校门口快步走过,柳泉德明显在逃避他。刘国锋大喊一声,柳泉德这才折过身来,说,我就来,就来。说完又匆匆离去。

一辆摩托车飞奔过来,停在学校门口,摩托车上的人带着头盔,一脚撑着地,一脚搭在摩托车脚踏板上,往学校瞄了瞄,又迅速离去。隔着头盔刘国锋无法看到这个人的真实面目,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党员陆续到来,集合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上,柳泉德还是没有来。柳泉德的儿子三环一摇一摆地走来,手里端着一杯浓茶,茶叶在透明的茶杯里,伸展腰身,上下起伏。

三环笑呵呵地说,我爸不在家,我给他发了二十块钱去舜王镇赶集去了。

刘国锋说,刚才我还见到你爸,他说他就来,要不我去叫他?

三环说,我爸真的不在家,我爸是一个大活人,我还能把他藏起来?哎,我问你,开会你们包村干部给钱吗?

三环话音刚落,一辆摩托车扑卷一团尘土,嘎然一声停在刘国锋面前。

黄东岳坐在摩托车上,一脚撑着地,高声质问刘国锋和祁小惠:是谁让你们来的?

刘国锋不知道黄东岳怎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一种来自心底的恐惧让他沉默了。在这个偏远的石羊村,黄东岳啥事都做得出来,听说上一届选举,镇里的包村干部晚上开会时就让他赶了回去,对付这样的人刘国锋知道只能来软的。他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丝笑来,说,黄主任,你终于回来了,我正要找你呢。你有话好好说嘛,你不要发火嘛。

祁小惠看不惯刘国锋的软弱,她不知道刘国锋在黄东岳面前咋这副熊样?她面对黄东岳凌厉地说,我们开会管你啥事?石羊村又不是你黄东岳的石羊村。

黄东岳指着祁小惠的鼻子说,你们最好给老子滚出石羊村!

黄东岳像一位横刀马上的日本鬼子,野蛮地掠夺了他们的自尊。

祁小惠还没有遭受过这样的侮辱,眼泪哗地淌了下来,她大声说,黄东岳,你没有这个权利!

这时的祁小惠多么希望刘国锋站在她一边,像英雄救美那样,为她鸣不平,刘国锋却默默地站在一边,不动。他不想得罪黄东岳,他知道黄东岳得罪不得,一旦得罪了黄东岳,他们包村干部就得和上届的包村干部一样,让黄东岳明目张胆地赶出村,选举工作很难进行下去。看到祁小惠眼里源源不断的泪水,他只是张了张嘴。

祁小惠模糊的泪眼里,黄东岳的摩托车一溜烟远去。

三环在一边哈哈大笑,他说,你怎么惹我们黄哥生气了?我黄哥不好惹啊。

刘国锋望着黄东岳摩托车远去的影子,等他回过头来时,只见开会的人,一个个蒸发掉了,空旷的教学楼前,只有李强子一个人。李强子圪蹴在一片玉米边,手里捏着一根干枯的树枝,在玉米里胡乱搅动着。

他说,刘站长,这会看来开不成了。

刘国锋只好说,强子,那你回去吧,今天咱们就不开了,我们再想想办法。

李强子站起来,叹着气,离开了学校。

刘国锋再去黄东岳家时,还是院门紧锁。刘国锋站在门口,用手指敲打着厚重的铁门,哐哐的声音落在里面,没有任何回音,平房上的那条狗也不见了影子。

祁小惠红肿着眼走过来,疑惑着问:他黄东岳凭啥这样嚣张?他凭啥呢?

11

暮色中,通讯员小格竹竿一样,戳在镇政府门口的石狮子前。他说,刘站长,常书记正等你呢。

刘国锋刚从石羊村回来,心里窝着一团火。如果没有常书记这把大伞,他黄东岳能这样嚣张吗?他在松树下撑好摩托车,向常书记办公室走去。他无法猜测到常书记叫他的目的。

刘国锋坐在沙发上,一支烟捏在手里,变成了半截烟灰,烟灰又慢慢变成了弧形,坠落在地板。常书记终于说,刘站长,好长时间我都想和你坐坐,了解一下你有啥想法。县里可能要动班子,精简机构了,你有想法没有?有啥想法就说出来,趁我这个书记还在位子上。

刘国锋只觉得头脑混混沌沌的,精简机构,每次上面叫喊精简机构,他都有一种风雨欲来的不良感觉,精简机构无疑是要拿他们这些借调干部最先开刀的。他来镇里十几年了,这些年来,一直盼望着转成正式干部,这次他要求去石羊村,就是想给他转成正式干部提供一个有力的砝码。常书记清楚他的想法,却明知故问。

常书记对刘国锋这种意外的关心,突然让刘国锋觉得奇怪,常书记很少这样关心一个借调干部。

刘国锋做出一副谦虚的样子,说,常书记我都没有前途了,还能有啥想法?

常书记说,你呀,说你聪明,有时也傻,上面给了我们舜王镇一个转正指标,你这些年干得不错,回去写个申请吧。

常书记说完,从黑皮包里掏出一张折叠的借调干部转正表,递给他。

常书记的话,让刘国锋一时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去石羊村只不过是期望在动班子的时候,不至于把他这借调干部动掉,想不到还多出了一个转正的机会,这是他想了多少年都没有实现的好事。刘国锋抖抖索索地接过转正表,连给常书记跪下的心事都有了,因为多少年来他盼望的就是转正啊。面对常书记给的转正表,他心里感谢的话,在胸腔里排山倒海地涌动着,却一个字也崩不出来,憋出的是两汪汪的眼泪。

常书记用责备的口气嗔他:没出息的货!又问,石羊村的事怎么样了?

刘国锋说了石羊村黄东岳还是想继续干选委会主任的经过。

常书记说,黄东岳也不容易啊,上一任他盖学校修路,给村里干了两件大事,也欠了一屁股的债,我们乡镇干部有时还是要替村干部想一想,你知道我为啥同意你去石羊村吗?我是看上了你的工作能力。

话到这里,刘国锋终于知道了常书记叫他来的真正目的,问他的想法是假,给黄东岳说情是真,看来这是一桩活生生的交易了。他觉得手里的转正表轻了许多,失去了刚才的分量,眼里的泪水也霎时干竭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太幼稚,世界上从来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第二天,刘国锋不再去石羊村,他躺在被窝里,反反复复地权衡着常书记说的话,觉得这次转正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黄东岳的事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石羊村谁是村委主任和他刘国锋有什么关系?他的转正才是最最重要的。多少年来的盼望的就是转正,只有转正了才能对老婆儿女有个交代,才能挺起腰杆和正式干部一样,走在村庄的巷道里。可他能违背自己的良心吗?不能。他从来没有做过违背过良心的事,那样做会让他一辈子不得安宁。

刘国锋为难了。

有人咚咚地敲门,是民政秘书刘耿运。刘耿运在门口咚咚地躲着脚上的雪。刘国锋听到外面碗筷碰撞的声音,原来刘耿运在“中南海”伙房刚吃了早饭。

刘耿运隔着门板问:今天不去石羊村了?走,到我那里杀两盘去。

刘国锋无心下棋,又想刘耿运年龄大,见识多,也许会给自己指出一条路来。想着,嘴里就哦哦地应承了,爬起来哆哆嗦嗦穿好衣服。

刘国锋坐在刘耿运的办公室,两个人在蜂窝煤炉边撑一块黑板,在上面噼里啪啦地厮杀开了,刘国锋连输两盘后,刘耿运合上棋盘,没了兴趣。刘耿运嘴里叼着烟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刘国锋。刘国锋半秃的头在灯光下反着光,周边稀疏的头发粘带着过多的头皮屑,渲染出他过早到来的沧桑。

刘耿运终于问:咋啦,遇到啥、啥事啦?

刘国锋长叹一声,断断续续说起了常书记和他谈话的内容,说起自己心里的犹豫。想不到刘耿运听完,大手一拍,好,好事,大好的事呀!

刘国锋摇摇头,有啥好,昧良心哩!

刘耿运哈哈大笑。

刘耿运说,看在咱们是好朋友的份上,我送你一个秘方。

说着,拉过刘国锋的手来,捻起放在桌上的自来水笔,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他只觉得有一把小刀在手掌心刻画着,传递出尖利的疼痛,他忍着疼,看着面前眯缝着眼睛一本正经的刘耿运,不知道在玩什么花招。

他问:啥秘方,能救我出苦海?

刘耿运说,祖传的,你只要按照上面的去做,我保证你时来运转,说不定还能交上桃花运呢。

刘耿运说着,把刘国锋的手掌折起来。

刘耿运说,回去慢慢品味吧。

刘国锋从刘耿运办公室出来,握着手。走在无人的楼道,风卷着雪粒从楼梯呼呼地旋上来,他有点忍耐不住了,不由得展开手掌。上面的字已经让他揉在一起,它们紧密相联,很难分清谁是谁了。刘国锋端着他的手掌,歪着头颠来倒去看了半天,终于辨识四个字来:同流合污。刘国锋久久地盯着四个字,明白了刘耿运的良苦用心,他嗤地一笑,觉得这几个黑乌乌的字,鸡屎一样粘附在他的掌心,让他别扭。刘国锋沿着楼梯哒哒跑下去,来到花池边的水管前,拧开水龙头,冰凉的水从手指间穿过。

12

仰头看去,夜色里的雪花不再是雪花,是一个个飞舞的小蚊虫,密密麻麻拥挤着下来,刘国锋两耳尽是一片嗡嗡声。

晚上集市上没有了一个人,刘国锋双手插在裤兜里,走出了镇政府大门。细碎的雪花被风撩起,飞到他脸上,很快融化在睫毛和短短的唇髭上。有了雪,眼前的集市变得鲜活起来,看不到往日污浊的排水沟,看不到饭店前山丘一般堆积的垃圾,看不到夹着尾巴的癞皮狗,雪装点了丑陋。雪夜是自由美好的,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啥就干啥,谁也阻挡不住他的脚步,于是不知不觉来到了舜王台边。沿着花岗岩台阶走上去,一片平展展的洁白中,上面还是千年前的那个老头,这个叫做舜帝的老头还在兀自抚琴,不动的姿态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刘国锋向老头走去,他伸手抚摸老头冰凉的脸颊,抚摸老头结实的肩膀,抚摸老头抚琴的双手。他冰冷的手指穿越过千年的时光和这个老头瘦削结实的手相握在一起,他隐约感到老头的手传递给他一丝温暖。

有人踏雪走来,隔着雪雾,刘国锋看到一个细瘦的身影,是祁小惠。他想不到祁小惠也到舜王台来了。

祁小惠说,刘站长,你看,这雪花多好;你看,这宽大的舜王台,多好。我给你跳一曲舞吧,我好久好久没有跳舞了,我从小就喜欢跳舞,十二岁时,差点进了西安的舞蹈学校呢。

祁小惠说着,走到舜王台中间,脱掉身上臃肿的红羽绒服,露出里面黑色的紧身毛衣,伸了伸腰身,然后兀自在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腾跃、旋转,刘国锋看到弥漫的雪花中,祁小惠犹如游曳于水中的海藻,随着水波的起伏而起伏,柔软的身姿失去了筋骨一般,祁小惠的舞姿霎时拂去了他心头的不快,这时的刘国锋恍若听到一曲妙音响起,恍若从舜王的手指下流出,缥缥缈缈。祁小惠伴随着乐声,乐声伴随着祁小惠的舞姿。

一曲终了,祁小惠问,刘站长,你知道这是啥舞曲吗?

不等刘国锋回答,祁小惠又说,《江枫渔火》。

接着,祁小惠又舞。

一曲又终了,祁小惠又问,刘站长,你知道这是啥舞曲吗?

又说:《虞美人》。

祁小惠的舞蹈无疑是美丽的,舞姿中的抒情和述说,给刘国锋传递出一种莫名的感动,他抬头凝望着夜空,灰白色的夜空呈现出粉红色的底蕴,那粉红色驱散掉了他心头厚厚的阴霾。当他再次看到祁小惠时,不由得从口袋里抽出双手,使劲拍打起来,他听到掌声树叶一样哗哗落下。

舜王台下多了两个人。

一个说,想不到祁记者的舞跳得这样好,能当芭蕾舞演员了。

另一个纠正说,不是芭蕾演员,是舞蹈演员。

一个说,就你聪明,还不是一回事?

另一个又说,当然不是一回事!

原来是王武装和刘晓三。

王武装仍旧戴着墨镜,他说,我们到镇里找你们,看门的师傅说,你们出来了,怎么也想不到你们会在这里,一个跳着舞给另一个看呢。

王武装又说,黄东岳欺负你们包村干部的事,我们石羊村人都知道了,我爹要我代表石羊村人向你们赔情道歉呢,你们大人别记小人过,现在我还想请你们帮我写个东西哩。

刘国锋一听说写东西,心想无非是告状信吧?芽

小雪饭店还没有打烊,老板娘小雪带他们来到二楼一个靠窗的包间。刚进去,王武装就从黑皮包里掏出几页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王武装说,这是我们的告状信,这次,我们要去县里告,这是给县四套班子领导看的,你帮我修改一下。

刘国锋接过材料,告状信写了好几页,上面罗列着黄东岳的十大罪状,最后一条是把包村干部赶出石羊村。刘国锋明白他们不是让他修改,是向他们包村干部来打招呼的,他们要去县里告状。去县里告状对包村干部来说,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

王武装说,刘站长,我们石羊村都知道你们包村干部不容易,你们两个是石羊村近几届来的最好的干部。你说,我们这状应该告,我们就告,不应该告,我们就不告?只要你一句话。

刘国锋把手伸进口袋里掏烟,又一次触摸到了那张转正表,那表整整齐齐地折叠着,他犹豫了,在这关键时刻,他怎么能让他们去告状呢?他们这告的是黄东岳,也是告的他们包村干部。可是如果不告,就不能给常书记施加压力,黄东岳就永远是黄东岳。

他掏出烟来,给他们一人一根。

王武装和刘晓三拿着烟却不急着吸,他们端着脸等待着他的回答。祁小惠一双清澈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在一个人的前途和一个村庄的政治命运之间,他应该做出明智的抉择。他看到祁小惠一双清澈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映着他的影子。

他终于挥挥手说,告吧,告吧,你们去告吧,这是你们的权利。

说完,把他们写好的告状信,塞到王武装手里。

祁小惠问,刘站长,你就不怕黄东岳那家伙报复?你真的不怕死吗?

刘国锋挺了挺单薄的胸膛,用手啪啪拍打着说,不怕,怕死我不当共产党员了!

13

石羊村的告状信很快收到了效果。

常书记坐在主席台上,一张黑脸拉得半尺长。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擦过常书记的半边脸,落在面前的会议桌上。常书记说,我们舜王镇这次出大名了,我们舜王镇石羊村出大名了,我也跟着出大名了,县委书记,县长,四套班子那里,人人手里都有一份石羊村的告状信。县里昨天晚上召开了会议,专门针对我们石羊村召开的。

常书记还没有说完,坐在后边的刘国锋心里一阵高兴,看来王武装和刘晓三他们还能行。他看到常书记说这些话时,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烦躁不安。

大家早就传说常书记要当副县长了,有好几次,常书记当着大家的面说他要走了,最后,不知哪里出了岔子,总之,常书记当副县长是或迟或早的事。这中间常书记最怕群众告状,这次石羊村出了告状的事,对常书记来说,不能不说是个打击。刘国锋知道,只有给常书记施加了压力,常书记才会去做黄东岳的工作,凡是常书记同意的事情,黄东岳也一定同意。常书记在自己的官运和黄东岳之间,一定会选择前者的。

刘国锋预料得一点不错。

太阳暖暖的,学校门口的小卖部前撑起了一摊麻将,呼啦呼啦的麻将声,在村庄巷道里回荡出太平盛世的景象。刘国锋刚进村,就看到黄东岳在学校门口走来走去,低着头,背着双手,像在寻找遗失在路上的东西。看到他,黄东岳一摇一摆走过来,两手插在裤兜里,抖着腿,一副无聊透顶的样子。

黄东岳张了张嘴,终于说,刘站长,这个选委会主任,我不当了。

刘国锋心里一阵高兴,一定是常书记做了黄东岳的工作,看来这一步棋他走对了。

刘国锋说,不当?那不行,你的选委会主任是大家选的,如果不当是要写辞职报告的,你说你不当,就不当了?

黄东岳说,辞职报告我已经写好了。

说完,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把一张揉皱的纸片,递到刘国锋手里。

刘国锋装模作样地看,问,真不当了?

黄东岳说,我昨天想当,今天又不想当了,这个临时政府你以为老子稀罕吗?

说完,黄东岳一摇一摆地离去。

刘国锋看着黄东岳的背影,心里一阵高兴。几天来,他所有的努力终于有了结果。

这天,刘国锋和祁小惠通知党员晚上开会,重新选举新的选委会。刘国锋感到这消息像一股暗流在村庄波动开来,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

晚上的荧光灯下,刘国锋看到党员们一个个都是灰白色的头发,秋天的芦苇一样,刘国锋心里一阵怆然。他激动地说,我们虽然老了,可我们的党性不老,我们一颗追求正义的心不老啊。我们石羊村这次推选选委会,在这方面我首先给大家做个检讨,由于我们包村干部没有调查研究,轻率地进入选举程序,致使我们的工作走了一大弯路。

老书记靠在桌子边上说,不要说你们走了弯路,不管谁来,这弯路都要走,能看到这弯路,就是你们的了不起。

李强子说,上次我们党员开完会,有人就把会议精神一点不漏地汇报给了黄东岳,这个人简直就是我们党内的叛徒,希望这个人自觉点。

柳泉德袖着手坐在教室门口,低了头,一通咳嗽让他的老脸通红。

刘国锋知道柳泉德他们不敢得罪黄东岳,他一年一千块钱的工资还捏在黄东岳手里,石羊村没有会计,黄东岳就是会计。镇里要求选举之前各村的账目全部冻结,石羊村的账目原本就是糊涂账,冻和不冻一个样。刘国锋只是用怜惜的目光打量着柳泉德。

党员们主动包户,保证选举会议的人数。散会后,刘国锋站在学校门口,望着月光下一个个消失在巷道里的白头颅。他听到一个声音在说,人家包村干部也不容易,他们为了啥,还不是为了咱们石羊村有个好村长?芽

另一个声音说,他们都是好人哩!

14

晚上起雾了。

雾,又浓又密实,三五步之外,不辨西东,往来行走的车辆不得不撑着灯,小心翼翼,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雾罩了灯,往日肆无忌惮的灯光,在雾里一寸寸消融。隔着雾看上去,灯不再是灯,虚虚晃晃的一个毛影儿。刘国锋却不怕事,故意把摩托车开得飞快,前面的纸箱板,忽闪忽闪地抖动着,带着他和祁小惠在朦胧的夜里快乐地飞翔。

一辆小车从后面擦着刘国锋的摩托车过来。后面的小车没有车灯,看不到车里的人,刘国锋给小车让路,小车却蛮不讲理地挤他,把刘国锋的摩托车几乎挤到了石羊沟边。

刘国锋冲着小车大声问道:谁?你想干啥呢?

车里的人哈哈大笑,说,我想和你妹子好哩。

刘国锋听着声音耳熟,他想起是在黄东岳家里见过的板寸头,那精瘦的模样在他眼前一闪。祁小惠坐在后面紧抱着他的腰,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声。他手里的摩托车还是被小车挤到了石羊沟,摩托车带着他和祁小惠的惊叫翻了几个跟斗,落在一堆积雪上,气哼哼地熄了火。

刘国锋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枯草上。雾已经散去,在朦胧的月光下,祁小惠跪在面前,一次一次地抚摸着他的脸,那手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

祁小惠见他醒了过来,高兴地说,刘站长,刘站长,你终于醒了,我知道你不会死,你怎么会死呢?我摸到了你一下一下地呼吸,你一定是吓晕了吧?说着拉他起来。

祁小惠激动地说,刘站长,我听到石羊的叫声了,你听,真的是石羊的叫声。

他看着月光下祁小惠黑亮亮的目光,火苗一样点燃在寒冷的夜里,激动的声音也变了调。他侧着耳朵听,其实什么也没有,周围一片宁静。他恍若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好像是从黄土深处发出来的,是草根在土地里伸延的声音。原来野草在冬天枯萎了,草根却无时无刻不在生长,它们汲取着地气,为的是明年春花的艳丽,夏草的蓬勃,秋的籽实。那声音又好像是石羊沟里积雪融化的声音。

祁小惠拉着他来到石羊沟的小路上,没有消融的积雪在月光下一片莹白。

15

产生选委会的这天,刘国锋和祁小惠一大早就来到石羊村。

一夜寒霜,柿树、泡桐树上的叶片晃晃悠悠飘洒下来。祁小惠捏着摄像机拍落叶,在她看来这些树叶,春的萌发,夏的蓬勃,秋的果实,全都为了今天这一曲舞蹈。落叶像一个盛大的舞会,展示在祁小惠眼前。祁小惠举着摄像机跑来跑去,沉浸其中。刘国锋没有阻挡祁小惠,他直接向学校走去。

巷道里不少勤快的女人在扫树叶,树叶在扫帚下哗啦作响。扫到一堆的树叶又用打火机点了,到处烟雾缭绕,红红的火焰炙烤着这个不平常的早晨。学校喇叭里正播放着一首革命歌曲:

军号已吹响,

钢枪已擦亮,

行装已备好,

部队要出发,

你不要悄悄流泪,

你不要把儿牵挂,

当我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再来看望我亲爱的妈妈

……

军歌给石羊村平添了一种战斗气息。刘国锋知道这一定是老炮播放的,老炮把这会场当成了战场。走在巷道里,看着烟雾弥漫的村庄,刘国锋突然有一种走在战场上的悲壮。

老炮两眼通红,正在教室黑板上描摹着标语:“热烈欢迎石羊村选举会议胜利召开”。歪歪斜斜的字,描摹得却很认真。听到摩托车,老炮捏着粉笔走出来,冲着刘国锋劈头就说,昨天晚上黄东岳的人开了半宿黑会,他们准备今天破坏会场。

黄东岳的人如何破坏会场?

老炮笑了,说,不用怕,我已经做了安排。

刘国锋问他:做了啥安排?

老炮不再作声,却凑过来贼声贼气地说,这些天村里到处流传说,黄东岳曾经给常书记送了三万块钱,常书记让刘秘书送了回来,这事你知道吗?

刘国锋摇摇头,想起那天在巷道里刘耿运说给人擦屁股的话,心里相信了几分。

群众陆续来到学校。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喝酒猜拳的叫喊声,一声高过一声。王武装和刘晓三两个人早早来到会场,在会场周围主动担负起巡视任务,王武装墨镜后的一双眼睛,警惕地硏来望去。

没有风,太阳出来了。

镇里来了几个干部,刘耿运、王仙娥和组织干事李歌,他们听说石羊村今天推选选委会,也赶来帮忙。李歌还从派出所借来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给会场壮威。刘国锋握着他们的手,有说不尽的感激。刘耿运说,我呀,总不能尽干些给人擦屁股的事吧?说完,眨巴着眼睛,抽着嘴角笑了。

选举正式开始后,小卖部里的吆喝声戛然停止。三环和黄东岳的弟弟黄西岳从里面走了出来,还有那个板寸和光头,一个个喷着酒气,来到教室门口,用一双双发红的眼睛挑剔着选举的每一个程序。

选选举委员会也和正式选举一样,有高度的保密性。秘密画票间,设在一楼教室。门口有党员把守,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黄东岳在教室门口安插了自己人,监督着选举的每一个程序。

填完票,天已擦黑。

唱票人是事先选出来的高强子,高强子高低不一地唱着票,王仙娥悄悄走过来,伏在刘国锋耳边说,黄东岳来了,好像酒喝多了。说完,用眼光给刘国锋示意。隔着玻璃窗,刘国锋果然看到黄东岳站在窗外,仰着脖子往里面黑板眺望。刘国锋心里咯噔一下,多了几份担忧,不知黄东岳又要搞什么名堂了。

老炮和黄东岳的票几乎不差上下,老炮的票超过黄东岳五个“正”字时,头顶的灯扑闪了一下。站在门口的老炮警惕地向外走去。接着头顶的灯又扑闪了一下,这一次扑闪,把整个教室彻底扑闪进一团黑暗中。几乎同时,刘国锋看到票箱边的祁小惠不顾一切地扑在选票箱上,用身子把选票箱拥在胸前。刘国锋看着她奋不顾身的样子,心里一阵感动,也几乎在同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教室里一下子亮起了无数只打火机,打火机飘摇不定的火苗,像天空的星星一样,映照着一张张面孔。

有人喊:看好票,看好票!

无数目光立即落在高强子手上,落在黑板上画票人手上。高强子捏着选票的手,僵在半空,动也不动;画票人手里捏着一截白粉笔,也僵在那里,动也不动。

一个声音说,祁记者,把这录下来,我们石羊村的战斗激烈哩。

刘国锋发现祁小惠为保护票箱,摄像机掉到了地上。

祁小惠扭头对刘国锋说,还愣着干啥,快去检查电闸!

刘国锋这才梦醒一般,飞快跑到二楼的电闸前。漆黑的楼道里,只见老炮正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查看电线,电闸边的电线齐刷刷地让人剪断了。

老炮嘴里咕哝着,一定是有人搞破坏,和我们故意作对哩。

说完,捏着手机给村里电工打电话。

刘国锋从二楼下来,看到教室里已是一片光明。窗台、桌子上燃起了一支支蜡烛,人们手里的打火机也变成了蜡烛,蜡烛晕黄的光带着它与生俱来的温暖,散落到教室的每一个角落。唱票、画票在有序进行。高强子唱票的沙哑声,覆盖在寂静的教室里,老炮的赞成票草根一样不断往下延伸。刘国锋瞧着这庄严的场面,不由得眼里一热。当他擦干眼泪,却蓦地看到黄东岳狠狠地弹落手里的半截烟,转身离去。教学楼前空阔的月亮里,黄东岳脚步软软的,让人抽了筋一般无力。夜风中,楼前的两株雪松扑闪着枝条,发出嘎嘎的声音,刘国锋听着怎么都是雪松的笑。

黄东岳离去后,他的人也一个个悄悄溜掉了。

这天晚上的选举结果:老炮当选为选举委员会主任。

刘国锋站在讲台上刚宣布完毕,老炮就激动地接过话筒,抖抖肩膀上的黄大衣,说,大家信任我当这个选委会主任,那么,我就带好这个选委会,不徇私情,公公正正,给大家选一个信得过的村委班子。老炮话还没讲完,只见三环跑过来,大声说,谁让你开会哩?谁选你当这个破主任哩?我不承认。三环趁老炮愣怔的片刻抓住老炮胸前的衣服。但很快,后面的两个村民走过去把三环夹在中间,一人抓一条胳膊扭在背后,三环龇牙咧嘴,软成一团。

刘国锋看着高高兴兴的人们,突然觉得有一双翅膀从心里伸展出来,带着他在夜空中飞翔,他几乎听到夜风飞过耳朵的声音。当他上车向村里人告别时,一个声音却大声说:慢着!

昏黄的灯光下,黄东岳的弟弟黄西岳走了过来。黄西岳手里拿半块砖头,直直向刘国锋砸来。

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沉闷的钝响。

刘国锋心里飞过一丝畏怯,但他很快让自己镇静了下来。

摸着额头淌下来的血,他笑了:十多天后,石羊村的村选工作将正式开始。

在人们的躁动中,一只夜鸟,嘎地尖叫一声,腾空飞起,身影很快融入月光深处。只留下一阵扑棱棱的飞翔的声音。

猜你喜欢
石羊东岳小惠
东岳集团有限公司
东岳集团有限公司
东岳访古
辽宁凌源两处石羊石虎墓葬的年代及相关问题
悠悠“石羊”情
小学语文低年级段写话教学有效性探讨
让每一个学生都能感受到班集体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