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张爱玲

2009-07-30 07:37
黄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胡兰成张爱玲作家

林 红

张爱玲是跨越现代、当代文学的作家,对于她的评介在大陆尚比较幸运。因她本人于解放后一走了之,作品有曾经被封存而无从知晓的命运,也就有幸未成为被打倒的对象。乍一解冻时,中国的政治形势已变得一天天理智,且速度很快。这时,评介者的眼光已渐渐包容,现代文学史中她的“版图”一扩再扩,禁区也一放再放,直到现在,人们对于张爱玲的接纳甚至到了“放纵”的地步,对作家所述所为抱完全理解的态度,仿佛因为她是这样一个奇特的作家,便要代表“正义”的一方。关于张爱玲的评价这些年还出现了多次一边倒的现象,许多文章中带浓厚主观臆断色彩、偏离人伦常识的叙述影响甚至左右着读者的审美与判断。譬如,生活方面,家庭对她的影响皆是灰暗的;作为遗少的父亲,给予作家的只有痛苦;母亲对张爱玲的生活、创作旨趣影响很大;棘手的胡兰成带给作家的是灾难……这些判断正确吗?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文学方面,张爱玲自己的文学观为什么很难进入评论视野?代表一己之怀的散文创作为什么往往被淹没在对于张爱玲的家世、个人传奇、几部作品如《倾城之恋》、《金锁记》的津津乐道中,缺乏对作家真实心态的研究?什么样的资料更值得人们研究,去了解张爱玲的写作意图?这些问题,看似微观,但着实需细细琢磨,结论用语上分寸的把握也要再打磨方才更具说服力。因为已经得出的很多结论是不注重人与人之间的心理关系而做出的判定,很多关于创作本身的分析也忽略了作家对文学的看法。我们并不是要讨论与张有关的人和事到底谁是谁非,而是要探寻存在过的生活状态和心路历程,从而在微观因素中探寻新突破,彰显沉默太久、不呈显性的对作家人生道路和文学创作起到过重要作用的事实。

关于童年

张爱玲早期的作品十分突出地显露出某种“局限”,作家所述故事的阶层(特指四十年代的创作)相对固定,这与她从小的生活圈子有很大关系。这个圈子并不大,一眼望去,进入作家视野的也就那些有限的人和有限的环境。而况行路的机会亦少,连幼时“看了电影出来”,也都是“家里的汽车夫”把她“认回去”。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普遍人性冷峻的描述,因为她在有限的人群中领略了不同的人生,并学会了读懂不同的心声。她以迥异于当时大环境的表现内容与方式有滋有味地营造着别致细腻的张氏写作。现在看来,其中自有她的清醒之处。而这种“张氏”清醒又与特殊的家庭分不开。很多后来者在艳羡张爱玲的贵族身份时,却没有细细推敲过是否一并要她的醒觉,和那种一朝已是数年的心灵历练,它们全写在一篇叫做《私语》的自传性散文中,里面明明白白地记述了一个女孩童年、少年时期眼前的纷乱人生以及无以为根的无助和彷徨,并使她因此产生了人生的偏执。

当然,《私语》里面也不乏温暖的色调,说到底,她对曾经的岁月还是充满留恋的,但她的身体却无所皈依,心灵亦无所寄托,注定这些暖色在散文中徒余闪烁,在小说中也铺陈得酸楚。而她到底是坚强的,同笔下的人物一样充满质感:令她“数星期内”“已经老了许多年”的经历,后来竟化为一种沧桑的笔致。这经历应该不仅指她被父亲关了半年,而更指失去自由的遭遇与出生以来的种种情形之间的联系:“我们一起成长,一起听到父母的争吵,面对他们的恩怨分合。我们的童年与青年时代,是由父母的迁居、分居、复合、离婚这条主线贯串起来的。其间的波折和伤害,姊姊的感受比我更为深刻。”(张子静《情迷张爱玲——我的姊姊张爱玲》)

应该说,在张爱玲的童年生活中,始终没有一个扎实有力、安全温暖的港湾让她停靠,也就是说,缺乏最起码的亲情信任。母亲这一角色基本是缺席的,她毅然离开丈夫飘流海外,佣人何干、张干、“毛物”一家甚至父亲讨来的姨奶奶和周围的亲戚们都参与并丰富了作家的人生经验。那是一个飘荡鸦片云雾的腐败但又让她恋恋不舍的圈子,看不起却也喜欢沉浸其间。这无意间构成了她小说重要的底色,也就是说,父亲所给予她的是古典的调子,“懒洋洋灰扑扑”,这调子一路滑下去,成全了小说中活在现代的旧人们。当然,还有一种高昂的调子后来也参加进来,母亲从海外回来了,“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熏有狗,有花,有童话书?熏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熏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画图之外我还弹钢琴,学英文?熏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风度的。”(张爱玲《私语》)可惜这种“美的顶巅”由于父母的争吵不能持久且错过了教育的最佳期,张爱玲在磕磕绊绊、战战兢兢中接受了母亲断断续续的文化洗礼。这明朗的调子同“懒”、“灰”的调子有时重合,有时又掐起来,震动着一颗敏感的心。

张爱玲的不凡之处在于她没有让不算和谐的两样调子互不理睬,而是有效地扭结在一起,独立为另一样调子:冷,决绝,洞穿人心。就像童年、少年时期的物质生活是优裕的,一旦从优裕中脱离,她便要“刻毒”起来,抓牢生存的根本,不像父亲,也不像母亲,是她自己。张爱玲将这种算计得来的产物也复制粘贴在作品中人物的身上,赋予他们和她们普遍的性格特点。而且,在她的文学世界里,尽管命运不可知,但于其间穿梭往来的女性大多是独立坚韧的,擅长替自己谋划的,这和作家个人的性格颇为相似,很小的时候便要在父母作为天平的两端之间学会权衡和选择,放入自己决定的砝码,所以成就了她们共同的能够决断自身的果敢。

张爱玲有着华丽而跌宕的成长期,以至后来对于“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式的天长地久格外心向往之。她向爱人索要的不过是男女长相厮守的平常女人都有的朴素的家常情感,却恰恰是人家不能给的。她的婚姻观乃至人生观的确立与幼年时父母以活生生的自我实例给予过她的家庭教育有重大关系,不但影响了她后来的生活,走向不断发生“战争”的父母的反面,寄希望于有着温柔性情的胡兰成,以为和他组建的家庭应该是风平浪静的;而且影响了她的创作,张爱玲最为熟悉的家族中的生活场景在作品中时时处处可见,是幼年一路走来所闻所见的真实写照,从表象看,何尝呈现轰轰烈烈的情状,大红大绿幕布前上演着一幕幕冷漠的剧情,惊心动魄的故事却发生在内心深处。现实的经验给过她怎样的震撼、讶异和体会,她一定疲累至极。

关于小环境

津、沪两地的小环境是富有张力的。解放后的香港和美国两处生活之地虽然距离远了,故事却少了,疲于为生计奔忙,停下来思考的时间可能也少了。所以张爱玲大陆时期的创作成了评论者眼中永远的黄金地带。这一地带的形成与她生活的小环境密切相关。分析一个作家的创作心理和原动力,着眼点不应只放在时代的“大环境”上,“除了大环境外,人还有无数小环境,小至个人的日常生活。把在小环境下的一次次选择累积起来,就会具有从某方面来决定大环境的选择的力量。最低限度也需用小环境下的选择来充分铺垫大环境;倘若单是论述大环境,而忽视小环境,作为文学,就会变得粗糙。”(日本·丸山《从萧乾看中国知识分子的选择》)张爱玲正是在小环境中建立起了独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然后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做出了生活道路和文学走向的各种选择。

那么,构成生活和创作的小环境因素中,父亲、母亲、后母、姑姑、弟弟、丈夫、亲戚、佣人、友人等,哪个人对她日后的创作影响最大呢?

用哪个人来界定似乎不准确,应该说家族才对。张爱玲在这一时期把家里认为值得一写的故事都放在了作品中,在她是一种谋生的手段,是宣泄和展览,在家族对号入座者大有人在,在读者却以为是一种严酷的揭露和批判,最后一项也许是张爱玲始料未及的。而引领她掌握这项本领的,除了天资,头一等功劳非她父亲莫属。这是一个悖论,父亲曾那样恶劣地对待她——在很多评论者眼里,张爱玲的父亲张廷众,清末“清流党”要角张佩纶和李鸿章爱女李菊耦共同的儿子,十足的纨绔子弟,蓄妓、吸毒、捧戏子,正如张爱玲的胞弟张子静评价的那样,是“持家的本领一无所长,而败家的本领样样都会”。……更殴打未来辉煌一时的女作家,他是错误的。但是,当仔细分析张爱玲的自述文章,会发现她在不经意的字里行间对父亲并没有外界盛传的太多怨恨,反而有些微的自责,甚至还充满情意。一篇《私语》,可以尽述张爱玲同家庭中最为切近的人之间的冷暖关系。她承认父亲的“养活”和“教育”:“家里给弟弟和我请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读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摇摆着身子”,还有“立在父亲烟炕前背书”的情景。她还不无缅怀地说:“我喜欢鸦片的云雾,雾一样的阳光,屋里乱摊着小报?穴直到现在,大叠的小报仍然给我一种回家的感觉?雪,看着小报,和我父亲谈谈亲戚间的笑话——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时候他喜欢我。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也就是说,作家过人的文学感觉是从父亲这里起步的。张廷众虽然荒唐,但不无知,他身上传统文化的底子并不薄,还懂英文。他同作家随意的谈话是十分重要的,其本身和背后的家族为女儿日后的写作提供了很多意外的素材。至于后母,作为先入为主的形象,逃不脱中国式传统心理的审判,作家与之发生口角被父亲监禁半年,是一个为张爱玲成为自食其力者进程提速的角色。“中学毕业那年,母亲回国来……我把事情弄得更糟,用演说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学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坏的演说。他发脾气,说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后母当场骂了出来,说:‘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甚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请注意张爱玲的这段话:作家在后来离家出走、步入社会后明明白白地有了悔意——自己的说话方式有误。她也分明晓得了父亲同母亲的拉锯战,她的态度也是他们争夺的一部分。后母的表现有捍卫自我正太太权利的意思,是这场矛盾之火的浇油者,但不是关键所在。实际上,她也在争夺张爱玲,但人家不领情。倒是张爱玲可能是家庭战争的“肇事者”:紧接着,到母亲处住了两个礼拜,可以想见,自有一番耳提面命,回来后张爱玲与后母发生了冲突,遭到了父亲毒打和监禁。有很多评论评价张爱玲的这段经历时对其后母——两度出任民国总理的孙宝琦的七小姐孙用蕃持否定态度,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亦是如此。后母即蛇蝎,民族传统心理作怪,在作家那里同样不能例外。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陪着张廷众走完了一生,即使在贫困潦倒的时候。张爱玲被监禁半年,并不是有评论认为的父亲存心要她死,而只是想挫挫她的锐气和学会规矩,很大部分也是给现任妻子一个面子,还有一部分同张爱玲母亲负气拿孩子做了牺牲的意思。张爱玲说:“我也知道我父亲决不能把我弄死,不过关几年,等我放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了。”张子静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也谈到张爱玲在软禁期间曾得痢疾,身体虚弱,“不知是有意或无意,她漏写了一段,就是我父亲帮她打针医治。”(张子静《《情迷张爱玲——我的姊姊张爱玲》)也许是忘了写,或者根本不想写,或者只为表现一种决裂的姿态。但是,这段时光还是成为了张爱玲人生中最重要的思考期,并无意间为日后的创作积累了很多感觉和情节,成为了家庭人生和社会人生的分水岭。譬如《十八春》中曼桢被关起来后对外面世界的感知和推测,与她的经验一定类似。现有的优裕但困惑的生活、所受过的教育以及对母亲的向往在脑海中相互纠缠,她此时面临的选择绝不亚于哈姆雷特关于“生存还是死亡?芽这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的思考。成名后,她回顾道:“从父亲家里跑出来之前,我母亲秘密传话给我:‘你仔细想一想。跟父亲,自然是有钱的,跟了我,可是一个钱都没有,你要吃得了这个苦,没有反悔的。当时虽然被禁锢着,渴想着自由,这样的问题也还使我痛苦了许久。”

张爱玲要走向的母亲实在没有真真切切地给过她辛苦而琐碎的母爱,甚至不如姨奶奶展示的母性多:“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姨奶奶不喜欢我弟弟,因此一力抬举我,每天晚上带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边,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块全吃了,在那微红的黄昏里渐渐盹着,照例到三四点钟,背在佣人背上回家。”(张爱玲《私语》)对于母亲,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这样谈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她是位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回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有两趟她领我出去,穿过马路的时候,偶尔拉住我的手,便觉得一种生疏的刺激性。”事实上,母亲黄逸梵,一个新女性,在社会上挣扎并不容易,张爱玲逃出去了,却发现自己根本进不了母亲的世界:“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这时候,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张爱玲《私语》)据张子静回忆,母亲的家里有了美国男友。张爱玲描述母亲的状况时,总是客气的,写得隐讳与难解;描写父亲,因为了解,则充实露骨。对母亲,她可能有敬无爱;对父亲,则有爱无敬。

而姑姑,是这个大家庭中最愿意理解作家的人,姑姑的家,也是她曾经疗伤的地方。但毕竟,她不是同作家走完一生的最佳人选,女孩子长大了,长辈的关怀代替不了异性的爱。至于弟弟,不过是一个血未必浓于水的人物,虽然他们对家庭的看法可能惊人地一致。

以上是对张爱玲成长期人际小环境的分析,或许可以为研究者提供一些有价值的论断。拿《私语》一篇来重点解说,主要是从中找到了一条人物成长的线索。弟弟张子静的回忆文章是分析张爱玲一生和研究其作品的最真实可靠的参考资料,他们曾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有过相同的经历和感受,对作品中的生活熟悉,和里面的种种人物有过密切接触,同张爱玲本人的文章两相结合,有助于更为全面、更为中肯地解读作家和作品。

在构成影响作家生活和创作的小环境因素中,还有一个不容忽略的人物,就是胡兰成。他一直是评论界感到棘手的人物,赖雅同样如此,前者因为政治身份的特殊性,后者由于不甚了解而流于推断。但惟一能够肯定的是张爱玲在爱情面前,一贯施展的“算计”手段顿失颜色,对生命中的男人极尽无限善意,甚至好到让人替她抱不平。在国内时,张爱玲就那么等待了很多年似的一路跌向胡兰成,同《廊桥遗梦》中的罗伯特·金凯从高处一个奇妙的地方的边缘跌落下来,很多年来就为一直跌向弗朗西丝卡的感觉似乎没有区别。只是,《廊桥遗梦》中的男女主角各自回到生活原点时并不代表彼此负心,还有美好回忆陪伴他们;张爱玲却不同,她的付出乃至倒贴却最终落了空,她委屈,旁人看来亦不值。从内心来讲,她爱得很彻底,可谓仁至义尽,也许反倒认为值。从人短暂的一生来看,难得有几次全身心付出的机会,或许,张爱玲根本就是无怨无悔。在同胡兰成的交往过程中,她是有过幸福感受的,如拿着胡兰成给的钱喜滋滋地去买衣服,体会过“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的感觉(胡兰成《今生今世》)。这确乎与政治无关,哪个阵营里的人都要领薪水的(不过胡兰成的政治立场是必须遭到唾弃的),就买衣服这一点上讲,只与夫妻这种天经地义的关系有关。若对此有异议,认为张怎能用一个汉奸的钱,那就大错特错了,是没搞清两人身份状况做出的不符合人伦常识的判断。花丈夫的钱,不存在自尊和颜面问题,被呵护被疼爱的小女人情绪,哪个做妻子的不欢喜呢?正常夫妻之间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碍不着别人什么,没必要大惊小怪,上纲上线。张爱玲的思维,属于平常且正常女人的思维。当然,恋爱中的女人是“傻瓜”,还是有评论说她没有政治头脑,抗日的时候好了一个汪伪政权的人,后来还把这种“傻气”带到异邦土地上,在美国找了一个共产主义的信奉者。其实,张爱玲对“主义”应该是麻木而陌生的,那么纯粹地为自己活着的人,大环境下潮流写作的洪水尚难席卷她,爱来了,哪里要管什么政治风向?面对意中人,怎能放走他?她不糊涂,真心爱过;对方也爱过。所不同的是,她不是男人的惟一,是过客;男人是她的惟一,是最爱。张爱玲在生活上对自己的男人是好得没话说,包括对美国丈夫赖雅,但在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张爱玲创作所需的物质安稳似乎是欠缺的,所以构思更多的作品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况且,认识他时,张爱玲的思想已成熟定型,他们是生活伙伴而已。胡兰成没有给作家带来最需要的现世安稳,赖雅令作家为“活着”奔忙,而为安定和物质打拼的时候,精神之花着实“萎谢了”。

关于文学观

“张爱玲的散文要和她的小说放在一起来读,方才有味。”吴福辉先生如是说。这一条适用于每个作家的阅读原则放在张爱玲身上尤其好用。她在散文里处处写出自己,小说则是永远静观事态且预知结果的旁观者。从创作的趣味趋向上看,张爱玲是一个明显地受社会大环境影响极少的作家,外面的世界,你乱你的,里面的天地,我写我的。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大抵也是间接地投射过来。她本能地拒绝潮流写作:“现在似乎是文学作品贫乏,理论也贫乏。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是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又如,他们多是注重人生的斗争,而忽略和谐的一面。其实,人是为了要求和谐的一面才斗争的。”(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在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有明显自觉的“去政治化”倾向:时代背景被淡化了,可以在任何历史时间内阅读;人物命运和心理变化被强化着,可以让任何阅读的人感到人生的捉摸不定。不论作家自以为“寄住在旧梦里”,还是“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张爱玲《私语》),其作品终究代表了中国文学的一种高度。这样一种高度,在具有载道传统的中国文化语境的包围之中,由于“触及了鲜血淋漓的现实”,显得“太突兀了,太像奇迹了”(傅雷《触及了鲜血淋漓的现实》),以至于“全国解放”时,“男女一律的蓝布或灰布中山装”的“最时髦的装束”中?熏在“旗袍外面罩了件网眼的白绒线衫”的张爱玲注定形单影只,她单飞的姿态令到“偌大的文坛?熏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她”(柯灵《偌大的文坛?熏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她》)。然而,生活和文学的理性经验却都告诉我们: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

张爱玲从身世、创作旨趣和所示内涵等意义上讲,是同《红楼梦》的作者好有一比的。望族的衰落带给曹雪芹、张爱玲这样具有敏感气质的后人最多的情绪除了哀婉,便是留恋。“贵族”情结会不自觉地在文章中流露,他们津津有味地叙述服饰、家具、食品的细节,比之各种方志的介绍更加灵动和优美;他们的文字是华丽雍容的,花团锦簇的,即使冷色调也要透出一种富贵气来。在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内,静静地躺在作家血液里的生命又分明重新活过来,来表演人生这场戏。只是,在讲述衰败的无情上,在文字表现的乖张上,张爱玲比曹雪芹要“狠毒”得多,透着一种别具一格的冷酷、从容和淡定。但作者的初衷却一律是为家族献上一曲回望无奈的挽歌,所以,张爱玲又有她的热心肠,对家族的热心肠,对笔下人物的爱、同情和怜悯,甚至感同身受。而他们主观方面自觉的批判同样是不存在的,那是客观阅读的结果,或者说是政治的图解。

很少有人仔细研究张爱玲自己的文学观,而是喜欢替作家“包办”其对于文学的认识。事实上,什么样的人评论张爱玲才更具说服力?是胡兰成。他能深深打动张爱玲,不外乎以下几个方面:真正读懂了张氏写作的逼人才气——能够沟通并欣赏作家,与张爱玲家族火药味脾气截然相反的愿意倾听的柔顺性格——作家安全感的需要,不同于张爱玲纸上沧桑的过来人的丰富阅历和处世经验——引导作家认识外面世界。“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胡兰成《今生今世》)?熏张爱玲纵然二十多岁的人心理年龄已可能很大,女人对男人天生的依赖感却也会令她变成懵懂天真的小女孩:“看她的文章?熏只觉她什么都晓得?熏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胡兰成这样评价张爱玲。尽管很多研究胡兰成的文章,更多地鞭笞他生活中的多情和政治上的投机。当然,他的身上确乎具有同张爱玲父亲一样的中国古典文人的气质,对女性看得很轻。同时,又是一个积极入世的男人,怎能整日枯坐闲谈,耐住寂寞,同张一起出世。加之,民族罪人的劣迹令他惶惶不可终日。但从文学角度而言,胡兰成是重要的,这是无法抹杀的历史真实,不能因噎废食。虽然他评价张的言辞难免溢美,但谁人能说他不比旁人更了解作家?又有谁人能说他的鉴赏力不高,不堪与张爱玲匹敌?对于张爱玲孤岛期的创作原因、创作手法、创作特点他应该最有发言权:“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后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虽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地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于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胡兰成《今生今世》)张爱玲在谈到自己的文学观时也有类似表白:“所以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张爱玲《自己的文章》)

最凡俗的东西可能才是最具有生命力的,张爱玲的创作自有她和谐的一面,那是华靡外壳之下隐藏的素朴,充满顽强旺盛的生命力。如果她的文学观尚不能真正进入论者视野,那是因为评判方的思维惯性在作怪,主观地使作家患上失语症,随便地“常规地”给作家戴上了“揭露旧时代”的帽子,而张爱玲实在没有愤怒,只是在呈现,在叙述,为了生存,更为了倾诉。

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和独立的世界,不要拿评论者个人的好恶来决定作家身边的人和事在评论文章中的去和留,不要轻易下好与坏的结论,尤其是那些与作家尖锐对立过的,或者与大的时代变迁和形势发展相背离的曾经的存在,那反倒是令她成长的重要因素。对于张爱玲的人生和结局,更不要轻率地抱以廉价的惋惜和怜悯,那可能正是张爱玲所不齿的。换了别人,那样的处境,未必有她那份胆识和勇气;或许,她活得比一般人以为的要好得多,理智得多。而张爱玲的文章,时代是不重要的,她也并不在大的背景和大的环境上过多着墨,而更在意对人物和人物内心的精雕细刻,表现出的人性具有普遍而恒久的民族意义,并具备难得的中西合璧特色,经得起时间和空间的考验。

张爱玲的童年、成长期的小环境是不同于旁人的,也就是说具有排他性。而由于个人遭际不同,每个作家的人生观、文学观便不尽一致。了解背后所隐匿的原由,捕捉离作家最“近”的信息将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创作。虽然作品发表久了,作家原本的意图可能会在流传中丧失,但初衷毕竟是重要的,它在不同时代被检阅时,将被赋予不一样的永恒的意义。张爱玲曾有这样的感言:“许多留到现在的伟大作品,原来的主题往往不再被读者注意,因为事过境迁之后,原来的主题早已不使我们感觉兴趣,倒是随时从故事本身发现了新的启示,使那作品成为永生的。”(张爱玲《自己的文章》)所以,当我们抛开那些所谓的“中心思想”,对于作家的人生道路、心理感受、作品成因等进行设身处地的将心比心时,可能才会真正地了解作家创作的原动力并发现其作品的魅力所在和普遍的人生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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