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尼斯:孤独花园里的童年

2009-08-06 10:03文乾义
诗林 2009年4期
关键词:阿多尼斯彩虹

文乾义

1.阿多尼斯在他的《夏之书》里以自语式的口吻说:“门豁然洞开,我要把门后呈现的奇迹,讲述给尚未来临的童年。”这一番话里带有几分神秘也有几分兴奋,这似乎是他在回忆很小的时候。而门后呈现的奇迹是什么?他几乎一点也不透露给我们,好像在有意让我们猜猜看。或许在尚未来临的童年之前,在阿多尼斯的心里就萌生了一个连他自己也惊讶不已的诗之梦想,梦想之门也同时为他“豁然”开启。或许,门后呈现的奇迹是阿多尼斯诗之梦想开始的证明,他将带上这个神秘的梦想进入童年并上路远行。在《短章集锦》其中的一段里,阿多尼斯明确地说:我自幼就懂得/是伤口创造了我。看来,他已经为踏上诗之路准备了并非一般人在童年时期所具有的深刻经历。同时阿多尼斯也把什么是梦想透露给了我们:一个不停地叩打/现实之门的饿汉。

2.很久以后的后来——现在,我们面前的阿多尼斯已经是一位世界巨人了。从照片上看他身材并不高大,头发已经白了。那两只眼睛让人想到思想和智慧。

通过《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我们看到了一个从童年的小村庄走过来的阿多尼斯和一个从暮年的现在向自己的童年走去的阿多尼斯。两个不同的阿多尼斯经过战争、血、硝烟、恐惧、死亡、辗转和思考,已经明显地区别开来,但在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始终是同一个阿多尼斯的血液。曾经/在童年——我把村里河边的石子/堆来摆去/只想从清脆的碰响中/了解源泉的哭泣(《短章集锦》)。带着诗之梦想上路的阿多尼斯,同时也带着他的思考和追问。后来的阿多尼斯,当他的足迹离故乡的村庄越来越远,岁月苍茫使他离他的童年也越来越远的时候,他通过《白昼的头颅,倚靠在夜晚的肩膀上》一诗说,“梦想也会长大/不过是朝着童年的方向”。这会使我们马上简单地联想到风筝,和它在地面上早就已经固定好了位置的那根线。我们发现,在他的年龄离童年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的心灵却离童年越来越近。

3.阿多尼斯这个名字我是在早些时候知道的。当时也大概知道了由于太多的主观原因和客观因素所致,至少由于磨难和幸运所致,阿多尼斯完成了从一个阿拉伯乡下少年到一个世界伟大诗人的发展过程。后来张曙光告诉我,韦白曾经译过阿多尼斯的诗,可惜我没有读到。我读过的阿多尼斯的几首诗是由朱永良翻译的,我还记得其中的一些句子,比如:在诗歌和火焰的脸上/我读出方向(《道路的开始》)。再比如:河边的那棵树/在为树叶流泪(《火之树》)。直到前不久,曙光推荐了薛庆国的中译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我才有机会接触阿多尼斯,包括他的“童年”。阿多尼斯在回想他的童年时光时是愉悦而伤感的:“我当时很快乐,不是真的快乐,而是在想象中。”他之所以不是真的快乐,并坚定地选择歌唱的原因是来自恐惧。他说,他因恐惧而歌唱。

4.对于一个诗人来说,童年是根,是情结,是单纯而复杂的大海,是太阳下面值得回忆和深思的土壤,是写作的一根扯不断又看不见的线。无论他的童年是幸福的还是不幸的,都将对他后来的写作产生重要影响,或成为他作品中的不可或缺的角色,或成为他写作的一块源地。阿多尼斯的童年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因为,“是伤口创造了我”,也因为“门后呈现的奇迹”。在这里,伤口创造了我——深度的表现力,来自超现实的表达;门后呈现的奇迹——这不可说清的效果,则多半缘于神秘。

5.阿多尼斯说:我当时很快乐……在阿多尼斯的童年记忆中,“那时我家没有花园。我家门前的农田饱受干旱之苦,农田的双唇是干裂的”(《夏之书》)。也许是这个原因吧,也许还有别的——童年的阿多尼斯对雨似乎格外亲近,他把雨称为“从乌云的列车上下来的最后一位旅客”。1930年1月他生于叙利亚北部海边一个叫卡萨宾的小村庄,这里是他所说的第一故乡。这里的雨让他特别着迷,这和他对“风与光”的赞美并不相同。他常赤着脚、光着身子进入雨水中,跑到河边,看着雨水进入河流。而此时他如雨水如河流般的思绪,则很可能是在梦想与现实之间碰撞。

6.阿多尼斯诗歌的发生和大地与天空间彩虹的发生似乎是相似的又是不相似的,是必然的或偶然又不一定是必然的或偶然的。它们是有联系的,但似乎又没有。在夏天里,阿多尼斯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奔跑雀跃着,要去抓住把双脚插在田野里的彩虹。他们聚在他家门前的烟草地边,看着“彩虹由两端支撑着,一端就从这烟草地里拔地而起,另一端在我看来十分遥远,说不清到底插在什么地方”。然而就好像是在“突然间,彩虹消失了”。阿多尼斯和村里的孩子们在“那一整天,都在等待彩虹再次出现,但它没有回来”。阿多尼斯后来对彩虹作了解读:云彩的身体/和太阳的身体/在大地的身体之上/折腰相拥(《在意义的丛林里旅行》),使我们明白了阿多尼斯和村里的孩子们为什么要去抓住彩虹。

7.卡萨宾这个小村庄养育了阿多尼斯的童年和他童年的诗篇。在第一故乡,这里的树木是他的朋友、田野是他的床、彩虹是他的梦、泉水是他的伙伴、鸟类是他的邻居——包括那些极具创造力和想象力的鸟巢——这一切都让他特别着迷。或许因此,阿多尼斯说:我在诗歌上最初的师承是大自然。大自然给予他太多的意象,让我们在他后期诗里应接不暇。

8.阿多尼斯在儿童时就表现出对诗歌的兴趣。阿多尼斯的父亲对儿童时的阿多尼斯的影响无疑是非常重要的。可以说父亲是他写作的启蒙者,是他走上诗之路的引路人。阿多尼斯的父亲是一个农民,喜欢田间生活,每年都要把自己的家庭收入平分给他的兄弟。他对阿拉伯民族诗歌的热爱影响着长子阿多尼斯。阿多尼斯后来在离童年很近的年龄时,曾经在《外套》一诗中说:我家里有一件外套/父亲花了一生裁剪/含辛茹苦地缝线……我从外套的窟窿里/瞥见他拥抱我的臂膀——是父亲花了一生裁剪、缝线的外套守护他成长。

9.因为贫困,阿多尼斯到了13岁时还没有上学,在家里帮父亲干活,摘果子、种地。有一天,阿多尼斯困倦得在树下睡着了——据说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阿多尼斯作了首诗,献给叙利亚共和国的总统。总统说:孩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阿多尼斯说:我想进学校,我想学习——我不知道这个梦在阿多尼斯那里是否是一个真实的存在。但是他对梦的理解是一种让人想象不到的真实:“现实升起来/以便配得上幻想。”在一年以后,也就是阿多尼斯14岁的时候,叙利亚共和国的总统到阿多尼斯的家乡附近巡视,阿多尼斯吟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爱国诗歌。总统大为赏识。总统说:孩子,我能为你做点什么?阿多尼斯说:我想上学。总统当场允诺由国家资助他就读——这个传奇式故事改变了阿多尼斯的命运,用有些评论家的话说,这是一个奇迹。我说这是幸运,也许只有阿多尼斯才有机会获得。

10.在童年梦想中,一切艺术都可能发生。即使进入暮年也走不出童年记忆。童年是一根弦,只要轻轻拨动一下,它的声音就会沿着走过来的路再回响到童年。阿多尼斯真名阿里·艾哈迈德·赛义德·伊斯伯尔。在希腊神话中,阿多尼斯是爱神和冥神都着迷的美少年。他在上中学时,有一天读了“阿多尼斯”的传奇故事得到启发,开始以“阿多尼斯”的笔名发表诗作。这时的阿多尼斯是个羞答答的乡下少年,破衣粗衫,脚上还穿了双超大号的靴子。阿多尼斯的笔名也让他后来风趣地说,用我的原名投稿没有人在意,也很少能发表,而用了阿多尼斯以后情况就不同了。

11.卡萨宾:哭泣的玫瑰——这是阿多尼斯对他第一故乡的命名。而“玫瑰是为了被斩首而生长的头颅”。童年阿多尼斯的诗我没有看到,那时他写下了不少热爱祖国的诗章。中译本《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里所选的诗作是从阿多尼斯1957年他公开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开始的。那时阿多尼斯27岁。读阿多尼斯的早期诗,它们自然、流畅、朴实和纯净,像卡萨宾的田野和河流一般。这是我喜欢他的理由。他的中、后期诗深邃博大、复杂多变,被他笼罩在强大的超现实的和神秘的氛围中,这时我想到了帕斯,或迷宫。而迷宫——这是阿多尼斯和朋友们经常议论的话题。阿多尼斯让那些色彩各异的词语,承载着他的思想与智慧步步深入心灵内部——而我对他的早期作品尽管读到的并不多,但还是有些偏爱。“当我把眼睛沉入你的眼睛/我瞥见幽深的黎明/我看到古老的昨天/看到我不能领悟的一切/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你的眼睛和我之间》)——那时,阿多尼斯走出他的童年还没有多远,就写得已经足够好。

12.幸与不幸的童年生活,一直存在于阿多尼斯后来的思考、联想和写作之中,特别是到暮年,这种思考和联想就更加频繁,也更加深入心灵内部。不管人生都经历了些什么,不管是杀戮、担忧或恐惧,对于童年的阿多尼斯都已经是一种日常生活。人们都在谈论死亡,好像那是“另外一个春天”。所以在阿多尼斯看来,即使是“从童年起,就一直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也全然不知这路要把我带往何方”,但是,使阿多尼斯所坚信的是有一种岩石般强大的梦想在支撑着他,牵引着他——这个梦想就在童年。因为“童年长着会飞的翅膀”,“童年之湖不会干涸”,“童年是让你能够忍受暮年的那股力量”。只有让自己回到卡萨宾去,回到卡萨宾的树木、田野、泉水和鸟类中去,回到童年去——对于阿多尼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不及卡萨宾离他的心灵最近,离他的诗最近。阿多尼斯的童年梦想在这里生长着,梦想之根深扎在卡萨宾这个小村庄,即使他走遍世界,也“走不出它的边际”。

13.“童年的某些东西依然在门后等我”。这个等待阿多尼斯的“某些东西”是什么?是童年的天空或梦想?是童年的树木、田野、泉水和鸟类?是童年的“翅膀”或“风琴”?还是他的一个自童年起一直没有解开的“结”,或是一幅照片——那是阿多尼斯想和它“融为一体”的一幅照片。这些都可能成为他“某些东西”的构成。这些都可能是,也可能都不是,或者一部分是,另一部分不是。但阿多尼斯的回答是:我并不清楚。也许在阿多尼斯看来的,现在依然在门后等他的“某些东西”是一种存在,但它无法言说。总之这“某些东西”是那些“总需要重新审视的那种东西”。

14.在阿多尼斯的回想中对自己的童年似乎有些依恋,也有些感伤的情绪表达,“风在拨弄着/远去的童年的风琴”(《时光的皱纹》),实际上是一种清醒的无奈。逝者如斯,时光和童年一去不回了。和我们每个人一样,阿多尼斯也只能服从规律。但和我们每个人不一样的是:阿多尼斯有一座孤独的花园,而我们……老年的心灵在向着两个不同的方向生长:童年和死亡。阿多尼斯无疑属于前者。

15.“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短章集锦》)。孤独是精神层面的东西,它有时候可能依附于某些具体事物,但它不是具体事物。它只适用于心灵。而当心灵一旦被命名为“孤独”的时候,会足以说明作为个体生命的强大。我们面前这座孤独花园里的“一棵树”,其本身就是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这“一棵树”,就是当年的叙利亚乡下少年阿多尼斯。读过《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之后,我有一个在两者之间可能发生联系的印象:一个暮年的阿多尼斯坐在巴黎的家庭花园里,让笔下那些随心而运动的词语带着神秘的、超现实的气息,排队走进一沓沓稿纸之上;而另一个童年的,破衣粗衫的,脚上还穿了双超大号靴子的阿多尼斯在故乡卡萨宾的河边,把那些清脆碰响的石子在手里堆来摆去——这两者之间是可能联系的吗?进一步说,“词语”和“石子”是可能联系的吗?我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但并不清晰——他们是同一个阿多尼斯,而他们又是那么不同。

2009.5.20.哈尔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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