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眼

2009-08-11 04:24张春玉
安徽文学 2009年7期
关键词:天香部长

张春玉

五一节刚过,阴历三月十八会就到了。对蒿楚矿人来说,这是一个像过年一样热闹的日子。乡村中最热闹的庙会。说是庙会,其实早就没庙了。我曾看过当地的地方志,说以前曾经有座庙,名普天寺。庙里有和尚,门两边有一对联: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佛号经声唤回欲海迷路人。寺庙依山傍崖,位于蒿楚矿东南,飞檐斗拱,上下错落,华堂杰阁,有大雄宝殿、客堂、斋堂、僧舍、放生池、安福堂、观音殿和藏经阁。寺内供奉释迦如来及罗汉等诸神金身法相。寺内每天晨钟暮鼓,梵呗不断,香火旺盛,各方前来朝拜求佛、祈求的信男善女络绎不断。可惜,“破四旧”的年代,乡村里大大小小的庙宇祠庵都拆除了,唯独人老几辈传下来的庙会仍沿袭至今。有庙没庙,会是要过的,为的是图个热闹,图个吉利。周围的乡人一年忙到头,没啥娱乐,也没时间娱乐,更没啥热闹的事儿!遇上这庙会,再忙也要去逛逛,给眼睛过过乐日。

蒿楚矿离城市不近也不远,三十多公里,宽宽的马路,连收费站也没有。公交车十多分钟一辆,两块钱到市里,家属们买衣服,抽个休班就去了。

阴历三月十八会,据说已有六百多年历史了。每年这天,蒿楚镇街巷路上都被画上了白圈圈,像癞子头顶的癣,一块一块的。周围几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商场店铺、货栈布庄,都提前白灰圈地,摆摊设点,架帐搭棚,鳞次栉比,绵延数里。卖杂烩煎包的,卖饺子馄饨的,接灶连炉,提前两天就占好了地盘;山珍药材,土产杂货,珠宝木器,条编柳织,应有尽有;卖米花团的,卖糖葫芦的,卖八大味的,鬻狗皮膏的,兜老鼠药的,此起彼伏;狮子旱船,魔术杂技,评书歌舞,让人目不暇接。

每年逢会,我都会找个借口,一来陪老伴天香赏赏庙会,二来给心情放个假,东溜西看,口眼并饱。从东遛到南,从南遛到北,把整个庙会完整抚摸一遍,然后再选一个相对干净的茶馆坐下来,来一壶浓滟的棒棒茶,细细地品着赚吆喝。今年不是突兀而来的变故,我一定还会陪天香赶会。

人生来是一次没有任何预兆的旅行,人人都是匆匆的旅客,不晓得何时上车,何时下车,一切皆为天命。10年前,一个学过医的作家毕淑敏在《预约死亡》中写道:你可以拒绝一切,但你不可以拒绝死亡。咂吧咂这话,极有哲理。

那天天气很好,除了热,一切都是阳光灿烂佛光普照的样子。我因为腰部极其疼痛住进了本市比较高级的一家医院。当然,这要归功于我的红颜知已依岚,她利用关系使我住进了相当于星级的病房。那位带着英吉利眼镜有点营养不良的专家,在慢条斯理问过我一些诸如什么时候疼的吃过什么药等问题后,说先吊几天水吧。我说腰牵连臀部一侧痛,今年更厉害,有时晚上痛得睡不好觉。专家龙飞凤舞地开处方。我问要不要做CT检查一下。专家说你这是腰椎间盘突出,休息休息,牵引扩血管脱水等治疗一个星期就有好转。听到专家的论断,我像落水者抓住了一根好粗的救命棍一样,心头一热,真想向他致以蕴积了56年的沧田桑海的笑。

一间病房两张床,病房里很干净,墙壁白得寻不出一丝丝的血迹。我是56号。57号是一位脸色苍白的中年人,半躺在床上,看到我进来,把闭着的眼睁开,友好地一笑。我喜欢洁白,医学上有一种叫做“洁癖”的,我不知是不是患上了这洁病,从清纯如一张白纸时,我就喜欢洁白的教室,洁白的走廊,洁白的窗帘,到了中学,开始喜欢看白净的同学,大学四年,一直喜欢追白净的女同学,无悔到愈追不上愈追,愈追愈追不上。

刚在床上坐好,那位穿着洁白工作服的护士,用一只白净的手拿着盐水瓶,一支净白的手拿着一次性注射条。“56号,准备吊。”泛白的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暗红色的液体随着细细的管子悄无声息地流向我的身体,像潺潺流动的小溪,有点麻丝丝的痒。过一会儿,除了血管有点胀,就没感觉了。57床时不时有人探望,差不多都拎着花篮,临走时,再放下一个鼓瘪不等的信封,留下一句或康复啊、保重啊的话。不用问,邻床极有可能是位带冒号的领导。

天香说,让郇青回来吧。郇青是我们的儿子,在祖国的心脏正准备向博士冲刺。

我乜了天香一眼,说何必让孩子担心。对单位,我也只是说请两天假,这点屁大事,何必累孩子。

天香不吱声了,她可能有了某种预感,女人的第六感觉有时很准的。

三瓶深情浓烈的暗红色液体流进血管,血管里有微胀的感觉。从小我就害怕扎针,每次,都是母亲哄我说,扎完针就让你喝菜糊汤。那个时候,菜糊汤是印象中最好的美味了。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得那个叫香呀!

想吃点啥?一拔去针天香问。

我说,真想喝一碗菜糊汤。

天香一句话没说,出去了。

旁边的57号,又来了一拨人,提着花篮,一进门就像自家有病人似的焦心问好,临走时,放下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留下一句康复多保重的话。

我看了57号一眼,感觉很累。正想休息一下,手机有了嘀嘀的短信提示音,是依岚。短信的内容很有味道:好听的故事没有结局,真挚的友情不用言语,惦念的朋友才发短信,问候的短信表达心意,美好的情意没有距离。

依岚是一个很善解人意的女人。我笑了笑,用拼音摁出几个字:我在吊水。想想又删去了,从朋友发来的短信中选一个发了过去:有一种孤独持久而又偏执,那是思念;有一种情感执着而又永远,那是眷恋。我没有你大把大把的玫瑰花,但我有一盆一盆的仙人球,送你心甘而又情愿。

短信内容直白又表达了心思。果不其然,几秒钟后,手机又传来了声响,短信内容八个字,木目相拥,你下有心。我笑了,不由地小声哼起来,临床的转脸瞅了我两眼,一脸的苦笑。

天香让我的愿望得以实现,她走过两条街,端来了家乡的菜糊汤,看着我喝完,说晚上我陪你吧。

我说就这么点毛病,不用,你回家准备些用的,明早再来。

天香顺从地回去了。如果她要知道,这是我的最后一夜,撵她都不会走的。

天香最多走到楼下,又回来了,身后跟着我们宣传部的副部长令建和办公室副主任笑廉。令建胸前一个花篮,笑廉手里拎着几盒牛初乳人参茶之类的。

令建把花篮朝旁边的床头柜一放,说到市里,才听说你住院了,这不,我和笑廉连忙就来了。

我说,小事,就是个腰椎间盘突出,吊几天水就好了。

令建转过身,对天香说,嫂子,要批评,你就批评我。这几天,上面要进行文明创建检查验收,郇部长为了蒿楚矿天天忙到半夜。

笑廉一直坐在旁边,一会看看盐水瓶,一会看看我,时不时问一下情况。

我看了看花篮,漂亮,有剑兰、香水百合、红玫瑰、粉玫瑰以及非洲菊等。花色淡雅,简洁清新。中间突出 “早日康复”的标牌,我忍不住赞了一句。

令建接过话说,我一眼就看水灵灵的。插花确实是一门艺术,古代人喜欢以花赞人,以花喻人,松竹梅被誉为“岁寒三友”,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嘛。

我点点头,聊了几句,令建说郇部长,你好好休息几天,别惦念,你在和不在,我们都会一样干的。

说着,把一个黄皮的信封朝床头柜上一放,让嫂子替我们买些可口的。

送走他们,我想起了我们的蒿楚矿。蒿楚矿旁边,有一座孤峰独出、群峦环拱的蒿楚山。蒿楚山很有个性,近看是一峰孤立,远看后跟几个小山峰,宛若一个大人带几个孩子。当然,和泰山黄山天柱山九华山相比,蒿楚山充其量算是一个大石堆。但在无边无垠的平原上,它就是一座逶迤蜿蜒的山。每天早晨,我总去山里品味天色和山景融为一体的妙趣,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放松放松心情,舒展舒展筋骨,让老胳膊老腿减缓退化。

我不知道,上天为何对我如此的青睐。在人困马乏的黎明时刻,会让我立即坐上时空快车,连和朋友说声再见的时间都没有。我的抽搐一点也没有音律感,相反,倒和股市的K线走势图很相似,猛地朝上一抬,而后栽头朝下,长长地拖成了一个跌停,就像那折翅的天使或断线的风筝。邻床57号的朋友见我连续地抽搐几下子后,像被蛰了一下,立即惊叫起来,再也没有了白日里收到信封和花篮的笑容。

那位睡眼惺忪的护士,趿着拖鞋,把一只纤细的手指放在我的手上,一分钟不到,立即像被蛰了似的惊慌起来。如果她平时的工作态度都像此时一样麻利,一定会被评为五好职工或劳动模范。她一点也想不到,她的一切努力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宛若放了环、结了扎的夫妻,虽然夜夜辛苦耕耘,一点丰收的痕迹也没有。她把那位带着英吉利眼镜营养不良的专家喊来。专家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又让跟着的白大褂象征性地用手中的仪器活动了一下,就一起像犯了错误似的,依次走进了中间的医生办公室。

他走了。专家说。

早晨的空气清新而爽朗,而那个静静放着肉体的地方却喧嚣而嘈杂。许多人在医院走廊里或站或走,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静静的,都不说话。满走廊飘着的都是老伴和儿子的哭声。天香的哭声称得上嚎啕或嘶竭,与平日恼急数落我的缺点时有明显的区别。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诉,其实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昨晚要在医院陪床,你就是不让!

后来,她又改了一句,骂我没良心,撇下她一人就走了。儿子郇青,那个正在首都读硕的俊秀青年,高高的个子,端正的五官,一头漆黑的头发卷曲着,妥妥贴贴的,显得优雅而随意,而此时全没了平时的优雅风度,也咧着一张嘴嚎,两个嘴角泛着白沫,硕士生的水平确实比她母亲高,自始至终,都是简短的一两个字“爸哟,爸哟”,表述得清晰而简洁。

我本想说天香两句,只可惜阴阳两界的通讯还没发达到安装电话或手机的地步。我不知道,阴阳两界是不是可以连接。按照科学理论推断,人有人言,兽有兽语,人兽都能相处,阴阳两界一定也有相通的地方。时空隧道应该像煤矿的井下巷道,不同的煤矿分属不同的标高和层面,巷道的风能互相流动,只是暂时还没人像小煤窑越界开采到国有大矿那样,把两个时空隧道打通罢了。

一辆黑得锃亮的A6缓缓地停在矿医院住院部大门前,令建从车里下来,抬头朝楼上望了一下,整整衣领,随后下来的是笑廉。笑廉原是宣传部的理论干事,后来办公室缺副主任,就被调去了。笑廉是个人才,文笔很好,各种文章像拉肚子跑厕所一样频频出现在省市报刊上,令建跟我干了许多年,去年提为副部长。

令建和笑廉,一前一后,走出电梯,直接走向那个躺着躯体的病房。令建站在旁边,望着那具静静的躯体,眼圈有了潮润。笑廉掀开蒙在脸上的白被单,呆呆地望着,直到后面有人拉了他一下,才擦去眼泪,走向走廊中间的医生办公室,这是两个有情有义的兄弟。

令建很领导地和那位专家握了握手,然后就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又指指旁边的另一沙发,示意笑廉坐下。

专家紧缩着锁骨,一副随时准备挨训的样子。在这点上,他无法和令建比,即使把事情做失误了,令建也能直着身子,找出许多条客观的理由出来。

这是我们宣传部令部长。笑廉对专家说。

这是我们办公室笑主任。令建说。

专家看着令建和笑廉,把事情的突兀性尽量轻描淡写地叙述一个大概。他没有说他们忘记给我进行一次全面检查,也没有说如何过了一个多小时才发现我的异常情况。专家把一切都归咎于不可预测的突兀性。专家说,确实太突然了,让我们连观察记录都没来得及做。

专家最后说,具体死因,还需要对遗体进行进一步解剖,这需要家属的配合。

令建像听完报告会似的站起来,总结说,这还要征得郇部长家属的意见。转身又对专家说,借你的地方商量点事。

专家像听到特赦令一样,急忙收拾一下桌子,站起来走了。

令建环顾左右,声音低沉地说,郇部长不幸逝世,大家心情都很悲痛。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帮助郇部长家属处理好后事,让郇部长的在天之灵得到慰藉。停顿一下,又说,现在首先要把郇部长家属和孩子送回家,然后处理后事。

这个由笑主任负责吧。令建说。

笑廉郑重地点点头。

另外,要马上和矿领导联系,派车把郇部长的老母亲和亲戚接来,这事也由笑主任负责。

笑廉又点点头。

明天一早,要把讣告贴出去,这个我来负责。摁几下手机,说把郇部长生平事迹查一下,写一份讣告,打印好,明天早晨把矿门口、工人村都贴上。

布置后,朝周围扫了一眼,说这样如何?

大家点点头。笑廉说按令部长意见办吧。

落日的余辉还没有隐到蒿楚山的山尖尖的后面,进矿大道莲蓬似的路灯已闪烁着陆离的光,夜幕在喧闹的下班高峰中降临了,大道上的自行车像河里的水一样流淌,身穿工装的人们来来往往,衣服上的反光条被路灯、广告灯涂抹成怪异的模样。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已是电视中的风景,犹如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或坐在家里看电视。屏幕上雪雨交加,大雪飘舞,行人都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缩头急行,平时疾速的小车踯躅在雪地里像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而坐着看电影或电视的人,依然穿着短袖衫,喊着天气热得真受不了。我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种感觉和每月把四五十斤重的煤气罐一口气扛到七楼,猛地朝地上一放的感觉相似。

一切都充满着新奇。这里没有春夏秋冬,没有暑热严寒的轮换,没有星月的升落。每一个游魂都像花丛中的蜜蜂,悠悠地飞来飞去。但丁把未知的世界想象成地狱、净界、天堂三重,并把地狱丰富地想象成十八层,把净界想象成净界外部、本部和地上乐园三部分,还说穿过地球中心,透过和耶路撒冷对极的海面,就可以爬上净界的山,到达山顶的“地上乐园”,就可以进入天堂和上帝对话了。但丁的想象力很丰富。在《神曲》中,他把黑暗的森林代表罪恶,净界代表真心悔过,充满阳光的山顶乐园代表理想的境界。这种丰富的想象,犹如古代中国人,把遥远月球想象出嫦娥奔月的故事一样。

我是暂时没有注册的游魂,宛若出外打工的民工,孤单地飘来飘去。我很后悔走的匆忙,没带几本喜爱的书过来。我一辈子钟爱三本书:钱钟书的《围城》、阎真的《沧浪之水》和刘庆邦的《红煤》。如果能带来,我就会安静地细看一遍,不像江边的那个青年,眼望着对面的灯火,悠闲地双腿乱晃。

楼道口两旁,摆放着一个个色彩鲜艳形式单调的花圈,花圈两边飘浮着惨白的纸带。

夜色渐浓,月亮像一弯美容修补过的细眉挂在天上,半暗半明的光影衬着斑驳的楼道,谁走过不免都有头皮发凉的感觉。

客厅里,正对门的那面墙上,一个斗大的“奠”字苍劲得让人心疼。“奠”的下面,是那张紫红色的檀木方桌。方桌造型古朴端庄,桌面木质纹理清晰,束腰,直腿,罗锅枨,内翻马蹄足,二米见方,典型的古檀色。

天香不止一次地要把这张方桌送给楼下卖烧饼的,说它放在房间里,就像上身穿名牌西服下身穿布鞋一样不合适宜。天香唠叨谁家客厅还放着这样的古董。我说老家农村家家客厅都放着这样的方桌。天香讥笑说穿上西服还不忘蹲着吃,永远抹不掉土味。我说你放心,留着以后会有用的。

现在,真的用上了。

方桌后面,放着我穿西服打领带周围挽着黑纱的黑白照片。方桌前面,两盏昏黄的油灯一晃一晃,晃得整个房间飘飘悠悠的。我试着吹一吹,像小时候熄灭煤油灯那样,感觉却像隔着电视屏幕吹电视剧中的生日蜡烛一样,没有任何实效。

离方桌不远,地上放着平时朝外倒垃圾的破脸盆,跪在旁边的儿子把一张张草纸扔进去,激起一次次转瞬而起的火苗。郇青的样子很滑稽,里面是西服,外面披着粗糙的白布,一根细麻线斜着从腰间绕一圈子,而后像拴马拴牛似的在背后挽了一个结,两个线头左右地悠忽着。这个梳头都要十几分钟的小子,现在的头发蓬乱着,一脸凄苦,木然地朝破脸盆一张一张地扔草纸,嘴里还不停地哭诉着:爸,拾钱。

每次儿子回家,我们爷俩都要抬杠,我说东,他非辩成西。现在要是能对话,我想一定很有趣。

我会说,你用两块钱一捆的草纸糊弄老爸,研究生咋上的?

郇青会说,只要感情不浅,烧啥都是钱。

我会说,那你也不能只用两块钱一捆的草纸。

郇青会说:两个世界的银行暂时还没有通用币,你需要到宇宙银行兑换一下,像人民币的纸张,质量再好,你进了美利坚合众国,仍需要去换成美元的。

我会说:你去买点质量好、价格高的孝敬老爸,老爸喜欢攥在手里哗哗响的票子。

郇青会说:你到宇宙银行兑换一下,保证都是你没见过的新票子。

我会说:呵呵,这是郇冬久的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郇青看起来瘦了。没了老爸,儿子的背后就少了一座可倚可靠的大山,就没有了遮挡,一切都要他自己顶风抗雨了。

我对儿子喊,儿子,以后坚强点。

可惜他听不到,依然一脸凄苦地朝那个破脸盆里扔那廉价的草纸。

卧室里,坐满一屋子女人。天香的同事坐在旁边。天香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我,眼睛一眨也不眨。那张床很大,木质很好,上面铺着席梦思床垫,至今没有发现有质量问题。三十年了,从今天开始,这张床就只有她一个人孤独地躺着,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客厅里的人嘈杂着。一直依门而站的笑廉望着我那照片眼眶潮红。

我对笑廉说,以后再也不能躲进矿西“随缘”酒楼喝得一瓶不够了。

笑廉不说话,眼直直地望着那张照片。

那张照片确实不错,我侧身坐着,前面是电脑,后面是转椅,在办公室照的,就像广告宣传中的什么什么领导一样,穿西服打领带,正襟而坐。

笑廉走过去,从郇青手里接过草纸,放进破脸盆里,“突”地腾起一团火苗,带着草灰纷纷扬扬地向上而去,再站起时,脸湿漉漉的,泪东一缕西一缕的。

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响起,令建进来了,而后是矿长、书记、副书记、副矿长等一干人。来到方桌前,站成两排,像平时开会一样,矿长书记中间,其它站两边,一齐向那张照片三鞠躬。

头发一丝不乱向后梳着的矿长握着天香的手说,嫂子,我代表矿领导班子向你表示亲切的慰问,一定要保重身体,节哀顺便。书记说,有什么问题和令部长说。转身对令建说,这几天你多辛苦一下,把这边的事办妥。

令建上身前倾,点头说,好,一定,领导放心。

天香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干人又踢踢踏踏地下楼。

领导走后,令建说,晚上有点事就下楼去了。我知道,晚上推销精装工具书的许老板请他。

郇青一直跪在那儿,一张一张地朝那个破脸盆里扔那廉价的草纸,看着它腾起一团一团的火焰。

我想对郇青说,水泥地太凉。郇青听不到。

细月从矿区东边飘出来,上班的人急急地朝矿里赶,下班的人急急地朝工人村赶,整个大道铺满了形状各异的自行车。令建摇晃着身子,从一辆桑塔纳下来,径直走进了“金辉煌酒楼”,在一片欢迎光临声中走进了606包厢。

依岚一个人开着车朝城东驶去。在五环拐弯处停下来,走下路基,点起一堆火,将一叠叠被世人称作冥币的东西朝火堆里放,一明一暗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得更加惨白。她打开一瓶酒,围着火堆洒一圈。

依岚嘴里嘀咕着,冬久,我在这里给你送行了,一路走好。

看着火苗熄灭,他缓缓地冲开黑夜的包围,朝灯火闪烁的城市驶去。

认识依岚,是在许老板请客的饭局上。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许老板对来客一一介绍,当介绍我是蒿楚矿郇部长时,依岚的眼前一亮,眼睛里明显露着惊喜,说你是不是叫郇冬久?

我说,是呀。

她站起来,双手递过名片,说,我叫依岚,以后请多关照。

从名片得知,她经营着一个绿色养殖公司,一个“金圣明”酒楼,一个“万富总会”音乐俱乐部。

依岚说,小说《沙河镇的沙河路》和《嚼着苦难望幸福》都是你写的?

许老板说,是他,假了请拨12315。

依岚说,我喜欢你的小说。

许老板说,你还喜欢写小说的人呢。

大家笑,依岚也笑了,鱼尾纹里蕴满柔情,像一枚细细的飞针,悄无声息地射来,我被击中了。

想不到大老板也有这闲致。

依岚说,小企业做事,大企业做文化。读书也是一种自慰嘛。许老板说,听依岚这么说,书都能代替老公了。

客人大笑。许老板又说,既然读书能让依岚自慰,下次让郇部长多写几部书,帮帮你。

依岚脸红红的,非要和许老板喝个“大杯”不可。

酒散后,依岚请大家到她的“万富总会”音乐俱乐部去KTV。

后来,我们从电话闲聊转到网络聊天。从小说谈到人生,从煤矿谈到她的公司。只要上网,总互相打声招呼的。

一天晚上,我正在写一篇如何创新煤矿文化机制的文章,她上线了。

今天怎么没“三陪”?一个小女孩的笑脸。

今天一陪:书。附带发去一个带笑脸的图片。

当领导也不容易呀。

当老板更不容易呀。

有一个短信很形象。

什么短信?发来。

一会儿,那个动画头像就闪了起来:四大怪事:做人的不如做狗的受宠;做事的不如告密的受信赖;在行的不如外行的提的快;忽悠的比敬业的更豪迈。

经典。我发过去一个翘着大拇指的图片。附带着:五大悲哀:一手好字被电脑废了;一个好胃被酒废了;一个好家被情人废了;一个好官被人民币废了;一个石油把大盘废了。

她也发来一个图片:喝酒新篇:农民喝酒说桑麻,文人喝酒论诗长,老板喝酒求财源,朋友喝酒叙衷肠,邻里喝酒讲和谐,夫妻喝酒嫌梦长,情人喝酒催哥强……

我发去一个图片:一个小人坐在那里,嘴咧着,很夸张地前俯后扬,画面上是三个“哈”。

那个动画头像又闪起来:再来一个经典的。

发去一个翻转过来翻转过去的酒杯:四十女人你风情去吧,不是错;你风骚妩媚去吧,不是罪;因为你已经有了定力,该爱谁你心比谁都清楚!

她给我发来一支玫瑰花。

她说,很欣赏陶行知先生的这首诗:人生天地间,各自有禀赋;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随后又发来图片:相识是缘,相识是愿,与你相逢,今生无憾。

我发去那个翻转过来翻转过去的酒杯。

聊了一会,她突然发过来一句,你对性有何看法?

我想了想,说性爱是人类生活必需,“食色性也”,它同人吃饭一样都是人的天性。

她又发过来一句:我喜欢做爱。

我一时无语,眼望着那个闪闪的动画头像,不知如何回答。

她问:你呢?

好半天,我才键出两字:也是。

做爱能使女人变得聪明和漂亮,因为女人是花,花需要时时滋润的。一个女人能把外在美丽、内在灵秀、母性智慧和沉静丽质,匹配得天衣无缝。这种内外建构的美,只有在具有丰富精神要求的男人面前才能展现出来。

还没等我回答,她又发过来一句话,有机会,和你交流交流。附带一个小人坐在那里,嘴咧着,很夸张地前俯后扬,“哈哈哈”地笑。没等我回话,就下了。

夜深了,井塔上的天轮依然在坚忍地旋转着,塔顶的那盏灯像一只荧火虫般昏黄,矿办公大楼一直明亮着。令建从办公大楼的后门晃进了三楼的办公室。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摇晃着朝不锈钢的杯子续满水,端起来望了一会,一扬脖喝了。站起来,摇晃着走到挂着部长室的门前。

令建晃了晃,走廊里很安静,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掏出钥匙,摇晃了半天才打开门,轻轻地关上,没有开灯。他坐到那个旋转椅上,左右转了转,用脚左一下蹬地,旋转椅转向右边,用脚右一下蹬地,旋转椅转向左边,最后特别用力地一蹬,椅子呼噜噜地连转几圈,终于定位。他坐在椅子上,又蹭蹭有些酸痛的肩膀,四周安静得能听到令建的喘息声。我看到令建笑了。

我的办公桌很宽大,一张桌子占据半个房间。靠墙一排书柜,透出书卷气。办公桌前,并排放着两把椅子,是那种木质扶手的黑皮沙发椅,坐上去舒适温暖。我自己坐的椅子,是那种办公室常见的黑皮转椅,椅背的漆都磨掉了,露出灰暗的木底色。这把木椅跟随我很多年了,坐习惯了,有感情了。

我看不惯脸和骨里流露傲气官气霸气的人。你自己深陷在豪华气舒服的椅子里,半倚半躺半坐,有时还情不自禁地摇晃转圈,摆在你对面的,是一两把坚硬冰冷的破椅子,来访者心里能感觉愉快吗。

一把椅子,不是小事。来的都是客,准备两把好椅子,放在办公桌对面,就是想让客人坐得舒服体面一点,这既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自身素质的体现。这是我的待客之道。这把椅子,给我带来了好名声。令建不懂得这道理。

令建思维敏捷,经常提出创新的思路,能够把所学知识应用到实际工作中。算起来,到宣传部也有七年了。他从矿院毕业就来到矿上,先是在采煤队技术员,在掌子面摸爬滚打了几年,又调到技术科,后调到办公室,再到矿宣传部。如果他要一直在生产技术岗位的话,现在至少是某个部门的一把手了。

令建回到他的办公室,躺在旋转椅上,把腿跷上办公桌,闭着眼不停地摇晃,一前一后,一后一前,椅子充满韵律地晃动。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令建才慢腾腾地晃下楼去。

亮了一夜的路灯灭了,色彩纷纭的各式广告也疲惫地退下,清凉的夜挟着黎明不情愿地离去。那个圆圆的太阳又从东边慢腾腾地浮起来。矿门口宣传栏、矿外工人村,贴着那惨白的讣告:

讣 告

原蒿楚矿宣传部长郇冬久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年×月×日×时不幸逝世,享年56岁。郇冬久同志忠于党的煤炭事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甘于奉献,廉洁奉公,生活朴素,作风正派。

遗体告别仪式×年×月×日上午9时在市殡仪馆举行。

……

这个讣告,把优秀共产党员的优点都写上了,把泡脚、喝歌、喜欢漂亮女人等进行了省略。在讣告里,我完全是一个有百分之百优点的男人。

笑廉一夜没睡好。这两天也真难为了,一会儿联系殡仪馆,一会儿联系医院,一会儿又安排帮忙的朋友买这做那,直到夜里一点多才回到家。

早晨起来,笑廉眼红红的,带着明显的疲惫。打开手机,有一个股友昨晚发来的短信息:股市像轮奸,你下来还有人上;股市像自慰,一切全指望自己;股市像月经,这月过去了等下月……

笑廉笑笑,打开电视,六点半,是他每天必看的股市点评时间:

昨日沪综指数温和震荡,部分权证概念以及ST股活跃,无明显板块性热点,成交量仍旧低迷。盘面观察,昨日权证炒作火爆依旧……

周二大盘承接上个交易日的回升势头,依托5日均线再度向上拓展空间,两市成交额达到2000亿元以上……

热点方面,涨跌互现,仅有中小企业股一枝独秀。我们相信,在行情不发生大波折的情况下,中小板块将有更突出的表现……

妈的,股市真像强奸,抗拒不了就得自已承受。从2300跌到1500,感觉该到底了,笑廉把所有的存款都补了仓,没想它还朝下滑,直到跌破1000点大关,跌得笑廉买裤头的钱都没有了。

真他妈的牛。笑廉忍不住骂了一句。

喝了一碗稀饭,给主任打个电话,笑廉才慢腾腾地朝那个七楼走去。

楼下的花圈队伍又长了一大截。局宣传部、市宣传部以及做宣传专版的报社杂志社,都挂上了一缕缕白纸条。

郇青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虽满脸沉痛,但已没有了昨天的凄苦,腚下也铺上了棉垫子,直跪改成了坐着,只有来人了,才又象征性地跪下,再把那两块钱一捆的草纸扔进破脸盆里,继续糊弄他的老爸。

天香仍然像霜打的茄子一样,呆呆地坐在床边,满脸的皱折里蕴满了凄苦。她娘家的两个哥哥坐在旁边的小凳上,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屋里烟雾缭绕的。

看到笑廉进来,两个哥哥都站起来,递给一个方凳子,说笑主任,这边坐吧。

笑廉走过去,在方凳上坐下,用手婉拒递来的烟,望了望天香说,嫂子,你得节哀,还有好多事在等着你呢。

冬久在时,事都是他做。现在我脑子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来。天香说着,泪缕子又下来了。冬久走了,我们娘俩就指望兄弟你们了。

这话说的很有感染力。一下子把笑廉的眼泪拽下来。笑廉说,嫂子,郇部长对我有恩,我进宣传部就是郇部长要的,到啥时候我都会记着这一点的。笑廉停顿了一下,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餐巾纸擦擦,说,只要我能做的,嫂子尽管说。

天香哥吸了口烟,说昨晚上我们家人商量了一下,冬久走了,她娘俩的日子还得过,孩子花钱的地方还多着,请矿上看在冬久的面子上,给她娘俩些照顾吧。

天香看了看笑廉,从床头柜的台灯下摸出一张纸来,递给了笑廉说,昨晚给令部长打了电话,令部长说,有什么要求提出来,交给你。那张方格信纸上写着三条:一是要求矿上按工伤待遇处理;二是以照顾老母亲为名,说七楼住着不方便,请矿上给解决一套房子;三是要矿上予以适当的经济救助。拟出这三条已够难为天香和她的两个哥哥了。

笑廉看完,说我现在就拿给领导去。说着就很急地下楼去,直接送到了矿长办公室。

坐在宽大的办公床(笑廉总是把老板的办公桌和床比)后的矿长,接过那张纸看看,又抬头看了看笑廉,问了问情况,说郇部长是个好人呀。说完,提笔批上 “请工会白主席阅处”几个字,递给笑廉时特意加一句:你和白主席说,让他代表矿党政工送三个花圈过去。

笑廉说,昨天已办了。

矿长说,好,做事就得这样。

笑廉又把矿长签的条子送到工会白主席那里。白主席看了看,又提笔批上“请工会权益部阅处”。

笑廉爬到工会五楼时,有点喘。权益部长姓郝,三十不到的小伙子,一见笑廉,急忙站起来,说笑主任,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倒茶,递烟。

笑廉把那张纸递给郝部长,郝部长看了看,说要是能办好,我立即给你送过去。

这话让笑廉听了心里很不舒服。笑廉说,这是郇部长的事,不是我的事。

郝部长直拍自己的头,说,该打,该打。罚我晚上请客。

笑廉便站起来,说这样好,我走了。

下午两点半,令建带着矿上的委托,走上七楼,对提出的三个问题进行了委婉的解释。令建说,第一条,按照工伤处理的硬杠杠有三条,病在医院的显然不属于工伤的范围;第二条,住房目前实行的是市场化运作,连集资建房都早已取消,矿上哪里来的房子给你调整,何况目前的房子都是由局物业总公司统一管理;第三条,经济救助也有一定的政策规定,城镇居民和最低生活保障标准,低于低保线才能得到一定的经济补助。停顿一下,令建说,嫂子,我和郇部长一直跟亲弟兄一样,是郇部长一手提的我,如果政策允许范围是10--20内,我一定尽力做到20。郇部长口碑很好,我相信,每一个部门都会尽力做到20的。可是,嫂子理解,矿上得按政策规定办。

天香无语。我想对天香说,你还不如对矿长说,郇冬久是个党员,生前从没对组织提过任何要求,我们不能丢他的脸,任何困难都由我们自己克服,用感情感染矿长,矿长情绪一激动,大笔一签,也比经济补助强。可惜,无法接通电话或手机。

临出门时,令建又蹲下来,朝那个破脸盆里送几张草纸,突出的火苗扬起草灰,落在他那洁白的衬衣上,显得格外黑白分明。

楼下的哭声又一阵响起。老母亲一下子明白了去车接她的真正原因了。同车接来的还有两个妹妹和妹婿。

车到我家那个小院时,灶屋里涌动着淡黄色的烟雾,一股一股地从灶屋的各个角落冒出来,像雨后飘浮而去的晨雾。烟雾弥漫整个灶间,老母亲佝偻着身子,一把一把地朝锅下续柴,稀饭已烧好,馍锅四周正冒着热气。

去接他的宣传部干事小李连喊了三声大娘,老母亲才束着脏乎乎的围裙,灰头土脸地从灶屋出来。

小李上前又喊了声大娘。两只母鸡从门后猛地窜出,“咯咯”地朝院子里跑去。

老母亲有点迷惑:你们是……

小李说,我们是蒿楚矿的,郇部长想你了,让我们来接您老人家。

老母亲眼里有了潮润,说,不去了,去了又给他添麻烦,他太忙。

小李说,是的,他天天太忙了,但现在不忙了。

老母亲要给来人倒水,小李连忙拦住了,说老人家,你先吃饭吧。小李把头扭向一边。

老母亲说,我去再做点饭。大老远地让你们跑来,麻烦你们了。

来时在街上吃过了,小李说,老人家,你吃饭,我到院门口转转看看。

老母亲说,那多不好意思,来了连口水也没喝。

小李走出院子,看了看周围的人,就一头钻进面包车里。小李不忍看到老人佝偻的身影,更不忍看到即将撕心裂肺、风烛残年的老人。

当面包车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颠簸,停到楼下,老母亲看到了那一长溜的花圈时,一下子就晕过去了。周围的人们急忙掐人中,忙活了好一会儿。我飘在地上乐园门口,望着老母亲,听到了老母亲绝望哀鸣般的哭声。四个年壮的小伙子喘着粗气,架着把老母亲送到了七楼。一见那张日思夜想的儿子照片,老母亲直朝上扑,周围的人忙把她拉住。两个妹妹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哭嚎着,任人怎么拉怎么劝,就是不起来。直到有人说,有人来了,才被劝进了另一间卧室。

“哇”的一声,把所有的人吓了一跳。

哭的是小李。一个大老爷们哭的一点风度也没了。小李平时话语不多,给我的印象很虚心,是我见过的对文学痴迷很少的人,虽然他的文章仅仅发表在市级报上。为了写作,没黑没夜地写。前几年,因为到东北参加一个笔会,差点被解除了劳动合同。当别人和我说起这件事时,我被他的执着所感动,把他调到了宣传部。

小李一进门,就直奔那个黑白照片,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受到老母亲的感染,他竟然也像老娘们一样地猛嚎,全然没有了平日的风度。小李的哭声引爆了屋里的哭声,郇青又“爸哟,爸哟”起来。

小李磨叨了半天,说郇部长,我怎么也不相信呀。说过,呜咽起来:“时维四月,节近清明,杏花飞雨,杨柳扯风,肠断郇兄,献之以文。冬久郇兄,出自寒门,离乡负笈,力践勤奋,书山探宝,学海寻珠,文笔行云,字字玑珠。先生与吾,相识如故,平静如槐,天地依在,境随心迁,叹绿水流长,叹人生短暂,今日凭吊,泪洒百行,郇兄远行,顺呼不朽。”

这家伙,哭声中也有着一股文酸气。

小李蹲在了地上,哭声浓积了整个房间。老母亲又晕过去了。大家七腿八脚地朝那间卧室里跑。

小李这篇写的很有感情,后来以《祭郇冬久兄文》为题发表在矿工报上。这是后话。

天香走出来,对小李说,兄弟,冬久常提起你。这话又让小李的泪下来了两缕子。

和小李文友一场,值。

第三天,是向那个躯体告别的日子。

太阳亮得耀眼,空气浓热浓热的,扑在人身上,隔着短袖衫,也能感觉到热能的存在。

远离市区的殡仪公司,像一个地上花园,处处树绿花香。

告别大厅里,挤得满满的。本矿下属各单位的头头脑脑都被矿长的一个指令招来了。金全站在后面,眼望着冬青鲜花中的那个躯体发愣。他一下了班,连家也没回,就急急地奔到一里多路的汽车站,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汽车,然后,在半个小时前赶到了殡仪馆。

依岚一个人静静地站着,她把五百元钱朝登记那里一放,转身欲走,却被登记的人喊住:“请问叫什么名字?”她说你就登记伤心吧。登记的很认真地写上了“商新,五百元”。

八个身披绶带的漂亮女孩两排站立,长号短号,金光灿烂,吹响了《安魂曲》。令建一个人站在前面,用半个小时的时间对前来告别的人一一介绍了一遍,又声音缓慢,语言很沉重地把那张四处张贴的讣告读了一遍。没等他念完,老母亲和两个妹妹就朝那个躯体扑。老母亲哭着说,让我替他去吧,我怎么不死呀。两个妹妹跪在那里,任人怎么拉也不愿离开。想想也是,我从十六岁离家,一年和妹妹相见也就可怜的几天时间。小时候,有一个馍馍也是一分三块的。最不忍看的是儿子郇青,跪在那里,一点也不顾忌研究生的风度了。

笑廉自进了大厅就眼睛不眨地望着躺在花丛中的那个躯体,他想不让眼泪流下来,但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当他走出大厅时,已是满脸是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小李像个木偶,一步一步地挪到那个躯体旁,任后面的人怎么提醒,他也不动弹,后面的人只好绕过他例行三鞠躬。小李把手中的鲜花轻轻地放在花丛中,“叭”地跪在地上,高喊了一声:郇部长,一路保重。

依岚很平静,随着队伍缓缓地移动,到了那个躯体旁,像别人一样,把手中的鲜花放进花丛中,然后三鞠躬。然后,依岚离开大厅,径直走向那辆猩红色的A6,缓缓地驶去。

责任编辑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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