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围中的生命风景

2009-08-25 09:37王治国
文学港 2009年4期
关键词:对抗性诗人生命

吴 晓 王治国

在当今诗坛上,叶延滨堪称实力派诗人的代表之一。理想性的情怀、韧性的性格、坎坷的生活经历使其诗歌创作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年轮诗章》是他的最新诗集,出版于2008年7月。在某种程度上,这是迄今为止最能反映叶延滨诗歌创作全貌的一部诗集,这部诗集所收的诗作基本上涵盖了他28年的诗歌创作历程(1980年至2007年),所以也为我们从整体上更好地诠释他的诗歌美学提供了一个代表性的文本。

如果说每个有深度的诗人都因其对某些具有诗学价值命题的执着思考而构成了他们创作个性的一个重要侧面的话,那么细读《年轮诗章》,你会发现,对“生命存在的本质及其价值”即对生命意识的追问便是具有这种深层诗学价值的一个命题。可以说,这也是诗集名字中“年轮”二字的意义所在,因为“年轮”本身就是一个具有强烈生命意识的意象,它见证和记录着一棵树成长过程中的丰富的生命密码,而以此为诗集命名正是叶延滨对自己诗歌创作内涵的一个揭示。

对于诗歌来说,生命不仅是其思考的对象,同时也是诗歌美学追求的一个本质目标。有人认为诗的本质就是生命经验。而叶延滨的诗歌正是对这一诗学命题的再次验证。生命意识可以说是叶延滨整个诗歌创作的本色所在,潜在地构成了他诗歌创作的逻辑支撑点。阅读这部作品,我们可以深切感受到叶延滨对生命存在的对抗性、过程性和无限可能性的多姿多彩的诗美呈示,也使我们领略到诗人对于生命意识的追问由“生存”到“价值实现”再到“本体”层面的不断深层推进的思维轨迹。

细读《年轮诗章》,你会发现,对抗性是诗人叶延滨对生命存在本质的一个最初的体认。这与其年轻时的以“自我生存”为核心的生命体验密切相关。年轻的生命总是热情地追求自由,向往飞翔,同时却又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现实生活的种种束缚和压抑,对抗便是自然而然的了。如果再遭遇一个动荡的年代并因此陷入坎坷的经历当中,那对抗的程度必定会更加激烈。叶延滨正是这样一个在动荡年代里历经坎坷的人,由于父母在政治运动中受牵连,作为知青的他在底层的民间摸爬滚打了12年。在叶延滨生命历程的第一个重要的阶段里,他经历过“大跃进”、“三年灾害”、“文革”、“插队”、回城、高考等,他的经历可以说是‘老三届学生的典型经历”。为了生存而不断奋斗对于他来说便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沉重话题。这一切对热情而执着的诗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残酷的考验,而对抗性的生命体验在其初期的诗歌创作中也就自然有着十分突出的体现。

我们可以从正反两方面去具体把握诗人在这一对抗性生命体验中的自我呈现。80年代,诗人初涉诗坛,一开始便以巨大的热情赞美生命的激情与活力,生命是如此地渴望燃烧与飞翔,以致使时间都要停顿下来(《生命之火》);一块向江心伸直的山岩让他产生了一只挣扎着向往飞翔的鹰的想象(《想飞的山岩》);在观看舞蹈《蛇舞》时,诗人热烈赞美的是人向造物者挑战时展示出的舞动与燃烧的生命姿态和生命魅力(《在紫光下》)。而这乐观与激情一方面来自于年轻的叶延滨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另一方面则与他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刚登上文坛时的时代氛围有关,一种对祖国和社会的责任心和荣誉感,以及一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左右着当时知识分子的思考与写作。然而,这种积极乐观的精神必然会受到严峻现实的拷问与质疑,诗人的对抗性生命体验必然要承担来自于现实生活负面因素的压迫。现实与梦想的距离使得诗人深切地感受到了种种束缚与压抑。这种束缚与压抑,具体地说来自多个方面:首先是残酷的社会政治与舆论压力。叶延滨在民间底层为生存摸爬滚打,所受歧视与压力难以想象,在其成名作《干妈》中,他将这一情形形象地比作自己“驮着一个‘狗崽子的档案袋”,并不无辛酸的写到“连知青也像躲避瘟疫一样讨厌我/丧家狗——实际,也不算难听的话”;其次是传统的条条框框,如果说政治和舆论压力来自当下的社会现实,那么传统的条条框框则来自过去的旧思想在人们内心的沉积。叶延滨是一个很有社会责任感的作家,在诗歌中他深恶痛绝地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束缚人们思想的陈规陋习,所以当北京第一条立交公路建成后,他在《环形公路的圆和古城的直线——献给北京第一条立交公路》一诗中满怀热情地给予了赞美,将古城以直线为主要构型特点的无数正方形比作“僵死的条条框框”,而将立交公路比作“一个巨大的句号的圆”,看做是对古城“僵死、呆滞和缓慢”的结束;第三是人心的黑暗和卑鄙。相对于政治和舆论压力以及传统的条条框框这种外部的压力,人心的黑暗和卑鄙便是一种来自内部的压力,它所带来的压抑和束缚也更加让人难以承受。这一点鲜明地体现在其回忆知青生活的作品中,如在《“达尔文”的故事——陕北记事之三》中对一条名为“达尔文”的狗的刻画,这条狗有情有义,守卫着孤独的知青,勇敢地与村里十几条恶狗打架,这种种写照都反衬出那个非常年代里人心的鄙劣对生命的戕害会是多么深刻多么巨大。

正是基于这种在“自我生存”意识下的对抗性的生命体验,叶延滨对生命的悲壮感有了真切的体会。像《悬崖》、《西部传说》、《羊皮筏》、《最后的年轮》、《敛翅的鹰》、《黄河浆》、《与树对话》等都是这方面的典型之作。在《悬崖》这首诗中,诗人塑造了一个悲壮的无路可走的英雄形象:面对无路的悬崖,“矫健的马腿高高腾起/缰绳把马首勒向碧空/马鼻喷着白沫”,在晚霞的照耀和残云的缭绕下,“刹那间我矗立成路的/最后一块里程碑”,但最终的结局仍然是悲剧性的,因为此时此刻等待着的是“两只苍色的山鹰/在寻觅深渊里那条路的尸骸”。而《敛翅的鹰》给我们塑造的同样是一个充满了悲壮感的敛翅的鹰的形象,这只鹰尽管站立危崖,面对的是巨大的混沌与苍茫的世界,但它没有退缩,而是决绝地“蓦然双翅轻展/抖落翼羽中折褶的一切/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消失于残阳陨灭的/沉沉深渊……”可以说,这些勇敢、坚韧的站立形象十分有力的凸显出诗人面对生命压力时的勇气与信心,而悲壮之感也油然而生。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种悲壮感早已在诗人内心被注定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那一段时间里,现实社会产生了诸多新矛盾新问题,知识分子的许多努力和想象在实践过程中又遇到了一系列的新情况,新一轮的社会变革马上就要启动。面对这一切,由对抗性的生命体验而激发的韧性的战斗精神虽然给诗人以坚持的力量,但并不能使诗人真正超脱,所以韧性的战斗有时反而变成了一种苦苦的支撑。一旦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不难理解《飞来峰偶得》中那个不知进退的孤寂者形象了。但叶延滨毕竟是一个有着韧性性格直视生活的人,正如他所说,“我属于老三届这一代人,更重要的不是像你所说的有过人的才华与智慧,而是生命的强韧在我们这代人中有更充分的体现”,“如果说我还真做成了几件事的话,主要得力于有恒心,比较吃得了苦,比较能对自己下狠心,这是我个人的一个侧面”。正因如此,面对无可避免的现实悲剧感,诗人仍能鼓足勇气去面对。如在《羊皮筏》一诗中:“一切都奉献然后又再生的羊皮筏/又是一只羊扔进了狼群/汹涌的浊流是一万条灰色的狼/追逐着撕咬着扑抓着/早已舍却生之渴望的羊皮筏啊/在激流里再无死的恐惧”。通过对“羊皮筏”这一意象的描述,我们看到的是浮浮沉沉的命运与生存,作为弱者的羊,在奉献出自己的羊奶、羊肉、羊毛后,又将最后剩下的羊皮奉献出来供人类去搏击,“羊皮筏”就是强悍生命的象征。

上述作品表明了叶延滨生命体验的深刻性。应当指出的是,这种在“自我生存”意识关照下的对抗性的生命体验不免带有太强的社会和时代印记,此时他对生命本质及价值的认识还主要是从社会政治和历史层面上展开,带有沉重的生活创伤的痕迹。而对生命存在悲壮感的体认,也同样不能让他解脱,此时叶延滨的内心仍是困惑和矛盾的。对抗性的生命体认在决定诗人思考深度的同时,也同时制约着诗人思路的打开。这样一来,如何转变生命存在的把握方式,对于诗人来说,就不仅是一个进一步推进诗歌创作的动力问题,而更是诗人不断追索的灵魂如何去超越自己进而寻求出路的问题了。

当对生命存在的对抗性体认已无法帮助诗人与外部世界进行有效对话时,叶延滨开始寻求另一种把握生命存在的全新视角。他最终完成了对自己的突破,找到了新的思索支撑点,即对生命本质过程性的体认。生命其实是一个过程性的存在,流动性、转化性和不可完成性才是它更本质的特征所在。生命虽是不可完成的,但其价值却恰恰在于这一追求完成的过程本身。所以他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一个生命从弱小到强大/但也就在最强大的那一刹那/生命屋顶的一角有了裂缝!/一个王朝从诞生走出鼎盛/但也就在高举酒杯的那一瞬间/一滴酒滴出了王朝的血管!/我敬畏这座教堂/它无言却把雷声炸进我的脑海/‘没有永恒!没有完成!没有……”(《一座萨莫尔王的教堂》)每个生命都在寻求完成,但生命又是注定不可完成的,他永远存活于这一完成的过程之中。这一突破性的认识的确给诗人提供了一个审视现实、面对生命的有力视角,据此叶延滨展开了对社会、历史、现实、人生等的新一轮的思索。

实际上,突破的关键就在于他将思考的立足点从“自我生存”转移到了“自我实现”上来,当生存已不再对生命构成威胁时,如何实现个体生命的价值,张扬个体生命的个性便成为了新的思考重心。正是借助这一新的思考立足点,叶延滨最终完成了对自己的第一个大的超越。这首先与叶延滨个人处境有关,诗人此时逐渐步入中年,中年人的丰富的经历、成熟的心态以及事业稳定后的从容姿态(先后担任《星星》、《诗刊》的主编等)都使叶延滨能够去辨证地看问题,促使自己从沉重的苦难记忆中走出。此外,在20世纪90年代,随着商品经济意识的不断渗透,社会文化的各个领域都受到了影响。时代氛围及写作环境也促使诗人的写作日益走向多元化和个人化,而且在那些像80年代那样能笼罩社会一切的宏大叙事和中心话题已经日益瓦解的情况下,对于一直对国家和社会有着深切关注与思考的叶延滨来说,将自己对时代、社会和当下经验的关注与思考真正落实到个体生命体验的表达上就尤其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了。

站在“自我实现”的思考立场上,过程性的生命体验让叶延滨至少从两个方面完成了对自己的超越。首先是对苦难的超越,苦难记忆虽曾一度是叶延滨前进的重要动力,却也是他进一步深化思考的严重局限,超越这一障碍是十分必要的。而一旦叶延滨将生命个体放入漫长而又阔大的生命之流当中,将生命看做是一个成长的过程后,苦难反而成为个体成熟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因素了。他在《惊喜》和《天使的音乐》这两首诗中表达的正是这一想法。在前一首诗中,一粒种子被命运的风吹到了石缝当中,当它最终长成为一支“节节笔直向上伸展”的苦竹时,它感激地向石头致敬,因为“如果你们是一滩烂泥/那么我会长得又肥又胖/长成一段任人切割的藕”。而在后一首诗中,同样是一粒种子,被一阵风吹到了悬崖的石缝中,长大后却成为了一棵凌绝险崖的大树,从而成了所有仰望者眼睛里的绝美风景,达到了生命的更高境界。

其次是重新审视历史与生命存在之间的关系,这正是诗人重新建构自己的人生价值体系的一个反映。面对历史与生命存在,诗人既体会到个体生命相对于人类存在的整体历史而言不过是一个短暂而有限的过程,企求完成却又无法完成,同时也逐渐形成了一种碎片化的历史观,把思考的关注点转移到了哪怕是最卑贱微弱的生命上。这看似相悖的认识实际上正是诗人辩证性沉思的结果,尤其是后者对于叶延滨来说更具突破意义。在这一点上,诗人1999年创作的《楼兰看到一只苍蝇》和《历史的碎片》这两首诗特别值得我们关注。在前一首中,你也许会感到困惑,因为诗人置身历史悠久的楼兰古城遗址,没有对远古的历史发出赞叹,却对一只卑贱的苍蝇情有独钟,并高声赞美:“生命真美丽!生活真美好!生存真美妙!”其实这并不奇怪,因为在这“死亡大漠中死亡之城里死亡之屋外的死亡之树上”,苍蝇更是一只永远飞动的生灵;相对于历史,生命才是奇迹,哪怕是卑微的苍蝇。而《历史的碎片》一诗,更体现了诗人对历史的本质思考。历史上的古城楼兰拥有其辉煌的一面,而再辉煌的历史,当它成为过去时又必然会露出其虚妄的一面。或者说历史是很难把握的,它更像是一个碎片式的存在,如果再像以前那样自视甚高地充当历史的主人目空一切,就显得十分可笑了。《历史的碎片》正是诗人这一历史观的形象说明,在诗人眼中,昔日的楼兰古城,现在却“只剩下一滩散乱的瓦片了/手掌一样的瓦片,指甲盖一样的瓦片”,于是诗人获得了一种碎片式的历史观:“啊,五千年曾有多少辉煌和疯狂/都沉寂为一本叫历史的书/那一本书就能是五千年吗?/不,那只是装订成册的历史瓦片而已!”最终,渺小而又散乱的瓦片成了以往辉煌历史的见证者和守护者。这也表明诗人的思考开始真正进入到一个新的层次当中了,而这一切都与诗人及时转变对生命存在本质的把握有着根本性的关系。

虽然站在“自我实现”的立场上,对个体体验的表达使得叶延滨的思考在某种程度上找到了对生命本体回归的路,但是诗人的视野还有待进一步打开。虽然过程性的生命体验与对抗性的生命体认相比有了很大进步,但它毕竟还是一种有限的超越,离对生命本体的思考还有着一定的距离。这既体现出了叶延滨生命意识思考的阶段性特征,同时也为他真正回归生命本体的思考提供了可能。

叶延滨是一个执着的诗人。因为执着,他才会不断地探索,谋求改变自己,同样因为执着,转变又往往是艰难的。面对生命存在本身,叶延滨最终站在了生命本体的高度上对其进行审视,而对生命无限可能性的体认则是他最终的答案。这一方面是说,我们每个人对生命的认识某种程度上都是对生命存在本质的一个侧面的把握,每个人都无法看透它的真面目,而只能是无限接近这一真面目,这也包括叶延滨在内;另一方面是说,生命存在本身是一个有着无限可能性的谜一样的存在,它在多个侧面和层次上展现着它的丰富与复杂。具体到其诗歌创作中,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来把握:

首先是对生命自由精神的追求。人的生命是物质和精神的有机结合体,人的肉体必定会毁灭,但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却是永恒的。在现实生活中,生命不仅时时处在各种束缚与压抑当中,而且也时时会迷失自己,甚至被异化。叶延滨曾在《谢幕》一诗中,形象地将这类内心没有精神追求的现代人比喻为一个个“衣架”,穿着千篇一律的西服日日挥霍生命,西服们则在冷眼旁观,这是十分可悲的。可以说,对生命自由精神的追求是叶延滨坚定不移的信仰,尽管生活的风雨让他饱经风霜,生活的种种痛苦压迫甚至把他的内心击打成一面“光洁的水泥墙”,但他从没有放弃追求,就像那“水泥墙”的缝隙中总有一颗“小草噙着露珠般的泪水”一样(《我的痛苦已经夯实》)。《时间画像》一诗中,“一块冰冷的花岗石/开放出一朵玫瑰/那最初的欲念/是花蕊上的露珠/太阳天天都一样诱惑着它/而花岗石的灵魂/在露珠的梦中悄悄飞升/飞起来长出一双翅膀/那是只小鸟来到我的面前……/我的心得到了那双翅膀/飞远了,飞到了我也/找不到的那个地方……”花岗石中长出的“玫瑰”,花岗石中飞出的“小鸟”不正是诗人自由精神的象征吗?生命的最高价值是自由,只要怀有对生命自由精神的向往,生命便会无比丰富,生命的追求便会永不止步。

其次,生命的无限可能性还体现于人与宇宙、人与万物的关系层面上。康白情曾说,诗人就是“宇宙的情人”。因而诗人更能与宇宙感应,与万物沟通融合。叶延滨也同样在宇宙万物中找到了自我的生命形式,心灵与万物对话,并最终将生命脱卸于大千世界,渴求与自然融为一体。《无题诗不是说爱情》一诗中:“我用一块石头敲击石壁/是我对石壁说/是石头在对石壁说/还是石壁在对石头说/”“是手在动/还是石在动/还是壁在动”“是该石头开口/还是给石壁一个舌头”,这种人与物的交融,主客体的不分,真切地体现了诗人对宇宙的“爱情”。《飓风已经停息》一诗中,诗人宣称“我是停息的飓风”,“是让万物着魔的风笛/是梦想着舞蹈的楼房/是逃离大海飞天的船”,“是太阳黑子悄无声息的愤怒/是棺材上茂密而无声的小草”,这些具有不同个性生命的意象,既是一种物我融合,更可以认为是自我生命的延伸。于是,“一滴水就这么挥发了/在浪花飞溅之后,浪花走了/那个大海却依旧辽阔//一根松叶像针一样掉了/落在森林的地衣上,而树林迎着风/还在吟咏松涛的雄浑”(《一个音符过去了》),个体生命在宇宙生命中获得了永恒存在。

再次,生命的无限可能性还在于死与生的转换。不管有着怎样的态度,死与生是每一个生命个体都要面对的一个根本性的问题。可以说,生与死并不是简单地开始和结束,因为结束同样意味着另一种新的开始。在《一具马的骷髅》这首诗中,叶延滨对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一匹马死后,它的骷髅被弃置在路旁的草丛里,对于它来说,在物质维度上,它意味着奔跑的雄心、追逐的情爱以及阔步的荣誉的消失,因为它们会随着它肉体的死亡而消失,这是“死”。但是它却又在另外三种维度上被“复活”了:首先在精神维度上,它会为人们记得,因为它或者是“风景外的故事”,或者是“故事里的风景”;其次在空间维度上,它给了我们死亡还可以化敌为友的启示,因为它昔日曾是敌人的风,而今却“只有风在作伴”;再次在时间的维度上,它还可以是时间的象征,因为它“从时间的源头来”、“驮了春夏秋冬去”。对于这匹马来说,一个维度的“死”却带来了三个维度的“生”,死与生的转换可以说得到了非常生动形象的体现。

此外,生命的无限可能性还在生命价值和命运的丰富性上体现出来。首先,事物价值的有无和高低往往也是不确定的,环境和位置的不同会带来各种可能性,比如诗人在《楼兰看到一只苍蝇》里写到的那只苍蝇,在日常生活中,它是携带病菌对人的健康构成威胁的害虫,但是在楼兰古城的废墟里,它却是宝贵生命的象征,引起了诗人对生命的赞美与热情。一只丝袜,女人套在腿上是时尚的代表,男人罩在头上却是抢劫的帮凶,倘若勒在颈部则是杀人的道具,位置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它是个“现代命题”(《位置是个现代命题》)。其次,对于生命个体来说,命运同样具有无限可能性,如同那粒随风落地的种子,它落在无水的沙漠里会死亡,落在烂泥塘会成为任人切割的藕,而落在悬崖边上长成一棵树则会成为人们眼里美丽的风景(《天使的音乐》),落在石头缝里则会长成一支风骨高洁的苦竹(《惊喜》)等等。

值得一提的是,除了时代文化氛围的影响以及思想的日益成熟,人格力量是支撑叶延滨在诗歌创作中不断向前思索的一个重要动力。在21世纪初这个日渐光怪陆离的社会中,多元化、个人化的写作氛围作为一种常态,逼迫作家们不得不背靠着社会现实,时时叩问自己的灵魂该如何面对和把握眼前的一切并作出回答。在这样一个价值多元分化的年代,对于那些深沉厚重的作家来说,自我人格的力量可以说是支撑他们的最后也是最坚实的一块基石了。叶延滨用他不断突破自己的诗歌创作让我们确信他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他所经历的那些风风雨雨、起起伏伏,一开始让他对生命的对抗性有了深刻体悟,接下来又使他对生命过程性本质有了更深的把握。他就像是一个扎实、厚重的思考者,凭借着自己敏锐的艺术感受力,让灵魂与外部世界不断碰撞、对话,在诗学追求之路上坚韧跋涉,最后终于站在了生命本体的高度上,对生命无限可能性的一面做出了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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