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黑非白张君劢

2009-09-21 09:48张昌华
中外书摘 2009年8期
关键词:张幼仪徐志摩国民党

张昌华

大海潮汛朝涨暮落。汛来,一片汪洋,水天一色;潮去,水逝滩出,五彩斑斓。此乃天生朔,又育望也,自然铁律。

史海泛舟,别有风景。历史的枯井重见天光,总有遗存可寻:瓦砾残片、斑驳异物和粲然珠贝,总之鱼龙混杂。往事难付红尘,它期待后人的慧眼去研讨、考订和评判。

张君劢恐怕就是这井中一奇物,历史之树结下的一枚异果。

历史存档,

矛盾的“两栖人物”

一部《人间四月天》的电视剧,让妇孺老幼尽知徐志摩、陆小曼和张幼仪,却没有几人知道张君劢;与其说是命运的拨弄,不如说是历史的悲哀。

张君劢(1887—1969)是张幼仪的二哥,本名嘉森,江苏宝山(今属上海市)人,出生于一个儒医兼商的家庭。兄妹11人,君劢行二。祖父铭甫以举人身份在四川任县令十年,颇有政声,后退隐定居嘉定。其父祖泽悬壶济世,为一方名医。张君劢6岁破蒙,与弟嘉■(公权)同入家塾。他悟力过人,人称“小军师”。11岁入广方言馆,上英文课时始知“世界上除八股及我国固有的国粹外,还有若干学问”。毕生孜孜以学。

入学次年,发生“百日维新”。变法失败,慈禧捕杀维新党人,通缉康、梁。学馆门前高悬通缉康、梁的照片,引起张君劢的注意,此事在他心中播下了委身国事的种子。1902年,他与弟弟公权一道参加县试,两人均中秀才,少年登科。翌年上海震旦学院招生,培植翻译人才。张君劢见报上梁启超的宏论“中国之有学术,自震旦学院始”,始入震旦。然,每岁一百多两银子无力承付,不得已退学,转入学费低廉的南京高等学校。在南京高等学校只一年,就因参加拒俄爱国运动,被校方勒令退学。旋经友人介绍到长沙明德学校教英文,结识留日归来的黄兴。张君劢在讲坛上不时抨击时政,每讲到列强入侵、面临亡国灭种之危时,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竟有学生听到悲愤处,号啕痛哭。1905年,张君劢辞去教席回故乡,遵父命与元配夫人沈氏完婚。蜜月尚未度完,便负笈日本,以官费资格入早稻田大学学理化。他对理化无兴趣,改学法律、政治。因他擅改专业,县里中止官费,他便为梁启超主编的《新民丛报》撰稿贴补学杂费。孰料,报纸停办,生活无着,他靠借贷生活。一日三餐难继,一条毛巾他与一同留学的弟弟公权一分为二;破了,再一分为二。兄弟两人不在同一所学校,每周晤聚一次,只吃烤山芋……

此时,他发表文章反对革命,主张立宪,成为康、梁的忠实追随者,后来与梁共同发起、领导政闻社。早稻田大学毕业后回国,经考试获翰林院庶吉士。由土秀才成了洋翰林,出任宝山县议会议长,踌躇满志。张君劢考察中国复杂的政局后,进言梁启超去联络袁世凯,借以壮大立宪党人队伍。可袁世凯执政后“因循坐误,一事不举”,令张君劢大为失望。加之《俄蒙条约》的签订,民怨沸腾,张君劢在《少年中国》上撰《袁政府对蒙事失败之十大罪》,檄文一出,反响热烈,他成为反袁第一人。在梁启超劝告下,张君劢流亡德国,入柏林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此期间袁世凯紧锣密鼓阴谋复辟帝制,梁启超又电告张君劢回国,襄助友人反袁。当时,张君劢正在撰写博士论文,毫不犹豫匆匆回国。返途7天行程中,他身上只有13块铜元,只好以白开水、面包充饥,途中由彼得堡回国的川资还是友人提供……袁世凯死后,黎元洪继位。张君劢由梁启超建议出任“国际政务评议会”书记长,悲哀的是梁启超、张君劢后来都成为北洋军阀斗争的牺牲品。继而张君劢转到北大当教授。当时,张君劢思想极为低迷,他在消沉中反思“治国先治己”。1918年他与蒋百里发起成立“松社”,以“读书、养性、敦品、励行”为宗旨。之后,追随梁启超旅欧考察三年。欧游观感,令他对中国的前途进行了深入思考,对俄、德之路进行比较,一度积极宣传俄国革命,对俄国革命有一定的同情、肯定。1919年他将俄国的宪法译成中文,首次将俄文COBET音译成“苏维埃”,一直沿用至今。后来他由对俄国革命的同情、肯定,来了个180度大转弯,持否定、攻击态度。直至1922年,他随同来华讲学的德国哲学家杜里舒赴德,并任翻译。那时他生活清苦,举债度日,梁启超举荐他主持中国公学,他婉谢。

无论怎么说,张君劢都是标准的民国风云人物。半个世纪内,他在政界和学界都享有极高的声誉。他经历了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国共和谈及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等重大事件,与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陈独秀、毛泽东、周恩来、段祺瑞、蒋介石、李宗仁、陈立夫、梁漱溟、罗隆基等一代显要均有过从,与印度总理尼赫鲁、美国总统杜鲁门、韩国总统李承晚和南越总统吴庭艳等都有过交往。

批评国民党,攻击共产党,

抗战不乏真情

“不因政治忘哲学,不因哲学忘政治。”张君劢赋诗言志。他又说:“吾爱善政,吾尤爱以人民自由为基础之善政。”鉴此,对蒋介石的“以党治国”、“党外无党,党内无派”的独裁行径,他深恶痛绝,经年不断地批评,“出拳”就是五条指印:没有尊重自由;不允许异说存在;不承认共同基础;不从事积极条件培养和缺乏西方政治家的气质。1928年他在《新路》杂志上发表《一党专政与吾国》,强烈要求国民党实行民主政治。他向大独裁者要自由,这等于捉只虱子放在蒋介石头上,国民党立即查禁《新路》,指控其“言论反动,主张乖谬,意在危害党国,破坏革命”。张君劢不买账,刊物照出,并化名撰文对当局罗织《新路》的罪名予以义正词严的驳斥。国民党抛出杀手锏,严控了印刷厂和邮局,《新路》出了10期被迫关门。

1929年端午节前一天,张君劢到中国青年党干校(上海行知学院)去上课,途中被绑票。绑匪向张夫人索巨款赎人,否则割耳。张夫人一眼看穿绑匪明知张家无钱可勒,目的是恐吓,目的是使行知学院自行解散,不理。绑匪又扬言要撕票,张夫人仍不睬。僵持了20天,绑匪将其放回。但张君劢从此落下跛腿的终身残疾。

张君劢在上海已无法生存,全家不得不又流亡德国。

1931年,应燕京大学校务长司徒雷登之邀,张君劢到燕大教哲学。张君劢真的不因哲学忘政治。次年,他与罗隆基、黄炎培等人秘密发起成立国家社会党,同时成立“再生社”,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再生》创刊号上张君劢、张东荪等3人联名发表《我们要说的话》,阐明国家社会党对中国政治、经济和教育的意见,提出一种“修正的民主政治”的主张。

“一·二八”淞沪之战爆发,张君劢到上海前线考察,慰问浴血奋战的官兵,回到北平在燕大校园公开演讲,报告十九路军奋勇杀敌、可歌可泣的事迹。由于他的演讲精神有悖于国民党对日的妥协政策,蒋介石大为恼火,遂被迫辞去燕京大学教席。

1934年张君劢领导的国家社会党自以为大,四方出击,批评国民党“腐化”,青年党“顽固”,攻击共产党“强化”,指责共产主义失之“激”,认为这些党均不可靠。“可靠者,惟有中国国社党。”这自然遭到共产党的反击和批判,也屡遭国民党的打击报复。张君劢与国民党的积怨也随之日深。

太平洋战争爆发,宋蔼龄用国民党政府的飞机运狗到重庆。消息一传出,引发西南联大学潮。时恰张君劢、罗隆基在大理兴办民族文化学院,国民党指控张君劢、罗隆基是这次学潮的幕后人物。正巧,张君劢本人在重庆出席国民参政会,蒋介石下令将其软禁在重庆汪山,学校也被关闭。张君劢不服,申述。蒋介石认定是张“在昆明搅政治的朋友所为”。其实,这是借口,蒋恼怒于张君劢以往的所作所为,又组建中国民主同盟,不断地向他吆喝“要宪政”,要他“结束党治”。张君劢被软禁了两年,直到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华,劝说蒋介石采取民主政治,共同抗日,张君劢才获自由,重返参政会论坛,又成为蒋介石的座上客。

国民党骂张君劢是革命党的“余孽”、“共产党走狗”。共产党也指控他是“国民党的帮凶”。他早年热情介绍过十月革命,后来又反对、攻击俄国革命,反对中国人走俄国人的路,攻击中国共产党是“混时代的牺牲品”、“不可靠”。1938年张君劢给毛泽东写信,公然反对毛泽东提出的在统一战线中既统一又独立的独立自主原则,要求把八路军训练、指挥权交给蒋介石,取消陕甘宁边区政府,将马列主义搁在一边。否则,要承担影响全民族团结抗战的责任。此信一发表,国民党广为传播,影响恶劣。连一向反共也反国民党的海外人士李大明亦责备张君劢“厚国民党而薄共产党乃如此”。毛泽东严厉批评、揭露“玄学鬼张君劢取消共产党”的谬论。

不过后来,共产党为结成最广泛的抗日统一战线,“慢慢地和张接近”。张君劢也不断改变对共产党的敌对态度,“张已认我党为在中国实现民主中一支必要的友军”。(董必武)更令人不能容忍的是张君劢出尔反尔,1946年他背信弃义地参加国民党一手包办的制宪国大、改组政府和行宪国大,支持通过《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案》,实打实地成为国民党发动内战的帮凶。张君劢本人亦因此遭中国民主同盟开除出盟的处罚。

这位周恩来曾赠他“民主之寿”匾的张君劢,不久又被毛泽东宣布为“头号战犯”而遭通缉。

抗战时期,张君劢表现不俗,显现出一腔爱国真情。

张君劢作为抗战时的第三种力量,是举足轻重的。他坚持抗战,反对投降,坚持团结,反对分裂,积极从事革命运动。“这一时期他起的进步作用是主要的”。之后,在“皖南事变”善后处理、国共和谈事件中热心奔走斡旋。

1932年,溥仪当了日本人的傀儡。为探求民族复兴之道,激励国人的爱国精神和民族自信心,张君劢翻译了德国哲学家菲希德的《对德意志国民的讲演》(当年拿破仑占领了德国,菲希德冒着生命危险对市民做此演讲,激发听众爱国热情)。该书出版后广受欢迎,再版多次。继之又出版《民族复兴之学术基础》鼓舞国人;而且,他身体力行,不顾车马劳顿到晋、鲁、粤、滇等地演讲。

“九·一八”事变后,国联李顿调查团发表的调查报告一派胡言,荒谬地提出把东北从中国分割出去,交“国际共管”,由日本代理行政权。国人愤慨,张君劢严厉抨击调查团偏袒日本,纵容侵略者。

他在1937年又翻译出版了《全民族战争论》,在扉页上赫然写着:“敬以此书献于绥远前线为国守土之将士。”在稍后出版的《对外抗战问题》上开篇疾呼:“时至今日,我们国民应该有一个中心思想,就是‘对外抗战问题。”文末表示,一旦战争爆发,他愿步菲希德的“后尘”,“做一个随营演讲员”。又说:“我现年虽过了五十,但我仍愿尽其为国民之义务。”

“七七”事变,张君劢投身抗战前列。在南京出席国防参议会议时,写了篇《吾人立场与民族生存战争之三字诀》,呼吁国难当头,各党派“举国一致”,将“从前政见之争,应一切置为后图,先将敌人驱逐以后再说”。他提出的三字诀是:“一曰死,二曰苦,三曰耐。”对抗日的前途充满信心:“绝不因目前小小的挫折与轰炸而自馁,则吾民族扬眉吐气之日殆不远矣!”

在治学问与搞政治两者之间,孰重孰轻?张君劢曾说过:“我个人对于学问兴趣一向浓厚,何时国内政治上轨道,我亦不想从事于政治活动。‘九·一八以后,日本把东三省一朝抢去,试问我们有几个东三省任侵略者予取予夺。我觉得我们今后的责任不在于争夺政权,而是救国……”

休发妻娶新人,

对小妹再嫁悍然叫“不”

“心正而后身修,修身而后齐家,家齐而后治国,国治而后天下平。”此乃儒家经典。毕生以倡儒为己任的张君劢在人生低潮时反思:治国先治己。此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也不难。且以婚姻问题为例。

张君劢于1905年岁末遵父母之命,与元配夫人沈氏订婚。次年春,按旧俗举行婚礼,尚在蜜月中就与新娘握别,负笈扶桑。经年滞留在外,与沈氏缺少共同语言与情趣,加之长期分居感情难以融洽。

1923年,在筹备泰戈尔访华招待会上经郭梦良、黄庐隐介绍,与毕业于北京女高师的王世瑛相识。王的出现,就像在张君劢的心湖投下了一枚石子,像一缕春风,吹皱一池春水。翌年,王世瑛率她所执教的福建女师的学生访问沪、杭、宁,两人的交往日密。尽管当时张君劢因他办的国立政治大学经费受阻而四处奔波,“忙得饭都难顾得上吃”,但仍坚持每日与王见面、晤叙。十余日的相处,拉近了他们的距离。之后,福州、上海之间情书往返。素不作诗的张君劢也诗兴大发,咏叹自由爱情的幸福。1925年,张君劢毅然与沈氏离异,与王世瑛结成伉俪。时张39岁,王26岁。婚后,王成了他的得力助手,襄理他的译著《政治典范》的出版。故他在书首冠上“谨以此书献于释因(王的笔名)女士”。王是贤妻、良母,这是一桩美满婚姻。1945年,王因难产过世。时张君劢在美出席联合国成立大会,获此噩耗“伤心欲绝”。此后孑然一身,不再续弦。

张君劢冲破樊篱,结束了一场没有爱情的不道德的婚姻,无可指责。王世瑛过世,他终身不娶,显示对爱情的忠贞,亦值得称道。令人感到困惑不解的是,他对亲妹妹张幼仪被徐志摩遗弃后意欲再嫁却持否定态度。“当杜里舒夫人向他提出张幼仪很可能改嫁时,他回答道:‘啊,那绝对不可以发生,女人只能出嫁一次,否则全中国的风俗都没有意义了。”

谁能想到倡导女权、也食人间烟火的张君劢竟说出这种话来,而且是对自己的亲妹妹!

说到张幼仪的婚姻悲剧,笔者旁逸一段令人深思的趣话。

1914年左右,张君劢之弟张公权(抗战时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长,战后出任中国银行总经理、中央银行总裁)任浙江都督朱瑞的秘书,奉命视察杭州一中,在察看学生作文时,无意中发现一份优秀考卷。行文文白相夹,但畅如流水,意气风发,颇得梁启超“新民体”神韵。字写得又漂亮,显现出不凡的才华。他就是徐志摩。张公权忽然想起尚待字闺中的小妹张幼仪(嘉玢)。张公权调查获知,徐志摩是独子,父徐申如是颇享盛誉的硖石镇商会会长,亦算门当户对,遂托人向徐家提亲。

徐申如行商,巴不得高攀,把张家作为靠山,而且张幼仪本人秀外慧中、端庄贤淑,有大家闺秀风范。与世代书香、政治上炙手可热的张家联姻,不仅可光耀门楣,而且可进一步扩大产业。徐父也未征询徐志摩的意见,爽然应承:“我徐申如有幸以张嘉■之妹为媳。”

张幼仪兄妹11人,姐妹中排行第二。姐姐尚在家中,因算命先生说大姐需25岁后出嫁,方可免于劫难。张幼仪那时少不更事,心静如水,“我要嫁给家中人为我相中的男人”,“我没意见”。定亲时她才13岁。她只在苏州师范读过一年书,只能说粗通文字。算命先生说徐志摩、张幼仪的生辰八字不合,徐属猴,张属鼠。为撺掇这桩婚姻,张家将张幼仪的生肖改为“狗”,生年由1900年改为1898年。

1915年10月28日,张君劢、张公权代表父母与徐家人见面,表示满意。徐、张结婚时证婚人是曾为浙江军政府都督的汤寿潜,婚礼颇为风光。当时徐志摩十九,张幼仪十六。

“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小姐张幼仪,初见夫婿徐志摩一表人才,自然高兴。但阅历的不同、文化的差异,导致共同的语言不多,“有种沉闷感”。加之婚后不久,徐便北上求学,好在书信往返,日渐了解,感情日趋深厚。1918年生子徐积楷。不久,徐志摩在梁启超的建议下出国。张幼仪自觉寂寞,向徐父提出要出去开眼界,陪同徐志摩。徐父怕影响儿子的学业,没有同意。1919年,张君劢由德国回来,为缩小妹妹与妹夫的差距,建议张幼仪出国求学,说服了徐申如。徐志摩也想张幼仪去陪伴,这样,张幼仪到了伦敦。可是偏在此前徐志摩遇到了林徽因,一见钟情,对张幼仪已失去了往日的情怀……张幼仪已察觉自己变成了一柄“秋天的扇子”,心境灰淡。争吵不时发生,最后徐志摩摊牌,托友人问张幼仪“是否愿做徐家的媳妇,不做徐志摩的太太”(离婚不离家)。在波士顿的张幼仪迢迢万里到巴黎向张君劢求援。张君劢对她讲述一番现代文明离婚的道理,安慰她顺其自然。1922年3月,他们的第二个儿子彼得出生才一周,由金岳霖、吴经熊作证人,徐、张在柏林签了离婚协议。离婚后,张幼仪以徐申如寄女的名义,留在徐家,后走自立的道路赴德国留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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