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望幸福树望春

2009-09-29 05:57
凉山文学 2009年6期
关键词:阿拉吉姆孩子

阿 蕾

吉姆浪人的毒瘾又犯了,没等他的妻子阿拉乌加嫫把孩子的衣服穿好,就哈欠连天地坐在床沿上,一边不住地左右手交替着抓挠胳膊,一边瓮声瓮气地说:“拿两百块钱给我!”

乌加嫫闷声给孩子穿衣服,好像没听见吉姆浪人在说什么,头也不抬一下。吉姆浪人气汹汹地提高嗓门:“叫你拿两百块钱给我,聋了还是咋的?!”

乌加嫫还是没听见一样,一声不吭地把拾掇好的孩子朝背上一甩,用背带系好后顺手从门后拿起一个背篼挂在左肩上,右手拿上一把镰刀,准备出门割猪草。

见乌加嫫不搭理他,分明是没把他这个丈夫放在眼里,气急败坏的吉姆浪人冲上来猛地抓住沿口将背篼拽下甩出门外,顺手“啪啪”就给乌加嫫两耳光后,又想像往常一样抓住乌加嫫的发辫,将发辫挽在手腕上,把乌加嫫的头脸往地上碰。

乌加嫫清楚吉姆浪人又要使毒招了,赶忙一手攥住吉姆浪人伸向她的手,一手封住吉姆浪人的领口猛地一搡,正犯着毒瘾手无缚鸡之力的吉姆浪人几个踉跄后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趁吉姆浪人还没爬起来的当儿,乌加嫫三下两下解开背带,把背上被吓得嘶声哭叫的孩子放到床上,然后捋捋袖子双手叉腰,象一头暴怒的狮子。横眉怒目定定地站在那里瞪着吉姆浪人,牙帮一棱一鼓咬得“咯吱咯吱”响。她想如果吉姆浪人胆敢再扑上来,她今天就和他决一死战。她已经受够了!吵架打架一向不是吉姆浪人的对手,只有唏嘘哭泣着告公婆的乌加嫫,今天就象要吃人一样,“咯吱咯吱”的咬牙切齿声,瞪着他的血红的双眼使吉姆浪人心中有些发虚。但他就像一个被宠坏了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小霸王,呲牙裂嘴地爬起来,偏偏倒倒地走到乌加嫫面前,一手叉腰一手伸出:“拿来!拿来!给不给?!给不给?!”

“我啥时候欠了你两百块钱?!”乌加嫫仍然两手叉腰气汹汹地问。

“昨天卖小猪的钱呢?”

“昨天卖的小猪是你喂的?!”

“小猪虽然不是我喂的,但你得放明白点,这个家里谁是当家的!别说是你喂的小猪,就连你这个人都是我的财产呢。我昨天没在镇子上把钱给你搂光就算对得起你了。识相点,别不知好歹。拿来!”

“不给就不给!看你今天把我吞得下不?!”

“不给?!看你今天能迈出这道门槛不?!”

“我这就迈给你看看,我就不相信你吉姆浪人今天把我生吞了!”乌加嫫说着拿起另一个背篼,抓起背系狠狠地把背篼往背上一搭就要出去。

“还真反了你啦!你今天不想活了是不是?!”吉姆浪人抓住沿口将背篼狠狠地从乌加嫫背上拽下后,伸出瘦得鸡爪一样的手,又想去抓乌加嫫的发辫。再凶悍的女人只要将发辫抓住挽在手腕上就动弹不得,这是崇尚暴力的劣等男人们相互传授的制服老婆的损招。

在吉姆浪人抓住乌加嫫的发辫,还来不及挽在手腕上时,乌加嫫也一把抓住了吉姆浪人的港式长发,并死死攥住,两人就这么死揪在一块儿谁也不肯先松手时,被孩子惊拉拉的哭叫声引来的吉姆老婆子气吁吁地赶来,一面动手狠命地掰乌加嫫死攥住吉姆浪人长发的手,一面呵责道:“清早八辰的,你俩发的哪门子疯?三天不吵两天不打就觉得不舒服是不是?猪吵卖人吵败,一定要把这个家吵散打散了才甘心是不是?放了!放了!看你俩把孩子吓成什么样子了?都要三十岁的人了,好不容易才得这么个金子银子买不来的宝贝。你俩还整天吵整天闹!我倒是走过树下都怕树叶把孩子砸着呢。放了!放了!”

吉姆老婆子掰不开乌加嫫的手,又去掰吉姆浪人的手。已明显感觉到体力不支的吉姆浪人觉得这么相持下去他占不到什么便宜,趁母亲掰他的手时顺着梯子下松开了攥住乌加嫫发辫的手,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地上,乌加嫫这才也松开紧攥住吉姆浪人港式长发的手,一改往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一面整理被抓散了的发辫,一面愤愤地数着吉姆浪人的种种劣迹,质问吉姆浪人外出打工挣的钱都哪儿去了。

理屈词穷的吉姆浪人一边叉开鸡爪似的十指不停地往脑后耙梳着港式长发,一边嗡声嗡气地回应道:“你行!你出去打工!我看你能挣多大一捆钱回来!你所有的本事就是在我父母面前告我的不是。有本事远远地走,别再在这家里戳我的眼睛!”说完怒气冲冲地出门了。

吉姆老婆子清楚自己儿子是个啥货色,觉得太委屈了媳妇。所以儿子儿媳吵架打架一向都护着媳妇骂儿子。这多少给生活在阴霾中的乌加嫫一丝宽慰。因此尽管日子过得再不顺心,心底时刻涌动着一股离开吉姆浪人的潜流,但都看在善解人意的公婆份上,一直没能迈出这道门槛。吵架打架后至多在娘家呆两三天就自己回来了。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一日不劳作十日不得食,一个家没个女人打理,鸡猪化成水,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除非是皇帝的女儿,哪个嫁了人的女人的日子又有多好过呢,还不是都忍气吞声走过来的。也不消拿捏架子要娘家人送,有人送你回去你能不杀猪宰羊破费吗?自己蚀财不说婆家还会因此心里添堵,你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呢。乌加嫫的妈妈总是拿她的人生经验这样开导乌加嫫。乌加嫫清楚自己的处境,也就忍气吞声地回到婆家继续过她那没有光亮的日子。

吉姆浪人出门后,乌加嫫从婆婆怀中抱过孩子一边奶一边说:“她奶奶,打我一跨进这门,你那儿子就没给过我一个好脸色不说,总是生方打条逼我走。他觉得我这么戳眼,我也无法再忍受这种折磨了。我要照他说的远远地走,孩子呢,也该隔奶了,交给你不难带的,我要出去打工!”

吉姆老婆子有些烦乌加嫫一生气就出走,但也念乌加嫫的好。乌加嫫不像其他人家的媳妇,生气回娘家得差人去请,还要杀猪宰羊招待送她回来的娘家人。就是儿子想往乌加嫫身上泼污水,然后休了乌加嫫那次,那可是为彝人所不齿的千夫所指的行为呢。吉姆老婆子以为丘莫家要砸他家的屋顶。拔他家的锅庄,然后把乌加嫫带走。结果只破费两只羊一坛酒就大事化了了。

这次听乌加嫫说要出去打工,觉得乌加嫫不过是说气话而已,不出三天就会回来的。也就不当一回事,还顺口打哇哇说:“走吧,走吧。我才懒得帮他呢,把孩子也丢给他,把个家全丢给他,看他咋整得下台。这孩子只要有奶咂就不肯吃饭,正好趁这机会把奶给她隔了。乌加嫫啊,我不是护着自己儿子说你,你今天也有不对的地方。你实在气不过咬他踢他都行,你怎么能动手抓男人的头发呢?这可是犯忌的啊,你妈没教给你这些还是怎么的?女人抓男人的头发,男人所到之处触霉头不说,对女人自己也不好呢,知道不?以后不许再这样了,啊?”

改革开放后,打工形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潮流,大字不识一个的人跨州过省外出打工已经不再是件稀奇事。渴望到外面精彩的世界走一遭的小青年就更不必说了,他们邀邀约约一拨拨一群群乘火车坐汽车走出山打工,就像到山下镇子赶场一样说着说着抬腿就走。中年人出门打工的也不少,有些甚至锁了门携家带口,上了年纪的北上进砖厂进煤窑,干最重最危险的苦力活,年轻、灵巧且认得几个字的南下进灯泡厂、玩具厂干相对轻巧的手工活。

打工似乎成了人们张扬个性的绝好机会,一些原

先绵羊一样温顺的女人,如今只要和男人拌上两句嘴,就威胁男人说:“我要出去打工!”那男人霎时就会象一只吹胀的猪尿脬漏了气,不敢再对女人吹胡子瞪眼睛地耍威风。

这些出外打工的人中,有的确实挣了钱回来修起了大砖房,有的买了农用车,觉得打工是比在家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刨食好得多;有些却被黑心老板、黑心带班层层盘剥,最后连回家的路费都得由家寄去才回得来;有的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致残或染上重病才被厂方放回家;有的甚至把骨头丢在遥远的异乡,连灵魂都找不着回家的路。

在遥远的异乡,这些辛劳孤苦而又缺少约束的人,有的因为耐不住寂寞,自己的心管束不住自己,或吸毒上瘾,或嫖娼卖淫,或酒精中毒;有的人染上一身的病无法继续打工回到家乡;有的在打工地苟合后,回到家里仍身在曹营心在汉引发大大小小的家庭矛盾:有的干脆弃家私奔到天南地北。总之,家中有男人或女人出去打工的,留守的一方心里整天都是悬吊吊的,即使回到家后两人间总觉得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北上南下打工者们的故事阿拉乌加嫫耳闻目睹的不少。她想象南方溽热拥挤的工厂就感到害怕,因为她在电视上看到过。从小在葱萃的山间长大。见惯了蓝天白云,难逢难遇下山赶一趟场都觉得拥挤嘈杂得使人透不过气。总是忙不迭地把该卖的贱卖,该买的不还价就买了逃也似地赶回家。她也害怕北方砖厂煤窑心狠手辣的老板和打手。听说万一运气不好,被带进黑砖厂黑煤窑,就等于失去了自由当了牛马。听说干活慢了,或看着不顺眼,那些打手就将人往死里打。打死后随便拖到那条沟里埋了。这种事别说落在自己身上,光听说她都觉得汗毛直竖。

相比之下乌加嫫觉得到新疆当拾花工好些。听说拾花就跟在养地里摘养叶一样,只要眼尖手快一天挣个六、七十块是不成问题的。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是不离土地不离庄稼,只要在地里和庄稼打交道,她的心就宁贴踏实。因此可以说去新疆摘棉花是乌加嫫潜藏在心底的向往已久的事。她想让吉姆浪人睁眼瞧瞧她也能打工挣钱——吉姆浪人总是说:“别整天苦着个脸在我父母面前告我的黑状,有本事远远地走!”

近年来像候鸟一样,每到八月底九月初,总有一拨拨前往新疆摘棉花的姑娘媳妇被带班带走,有没有车旅费都可以走,因为车旅费伙食费可以以后才在工钱中扣除。前几天带班的又来招拾花工了,说是最近几天就动身,十一月底回家。乌加嫫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地里就只剩一小块洋芋还没挖,她起早贪黑只要两天的工夫就能挖完,接下来的四个月是农闲,趁这当儿去新疆摘上三个月的棉花,挣个两三千块钱回来修个象样点的猪圈,买上三头小母猪喂上,一年能卖六、七十头小猪不说,上地的肥料也不愁了。猪多肥多,肥多粮多,粮多自然就能多喂猪,然后再买几头圈养的羊子来喂,到时候来个贵客杀猪宰羊不用掏钱买了。她相信这个计划是切实可行的。她为自己深埋心底的这个宏伟蓝图激动着,发奋着,卖猪卖鸡卖圆根萝卜,寒冬里哈着冻红的双手砍来一背一背的通脱木捅通草卖,终于攒了一千多块钱,一千多块钱对于她来说是一笔不少的私房,为了这一千块钱不被吉姆浪人搜去——以前她包在塑料袋塞在墙缝中的钱,缝在衣服里的钱总被他如数搜刮去挥霍。放在母亲那里吧。又怕母亲人老糊涂——没办法的她绞尽脑汁把钱塞在一个饮料瓶中窖在垫鸡圈的草木灰里。她想:即使带班不垫钱,这一千多块钱够她作盘缠了。她想和婆婆商量,让婆婆帮她带孩子,帮她喂那头母猪和那头年猪,但怕吃闭门羹,所以一直都没勇气向婆婆开口。至于丈夫吉姆浪人,他俩之间要么不对话,一对话就夹枪带棒从来没什么好商量的。吉姆浪人从来不把她当妻子看,总是说:“我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你受得了受,受不了就早点给我滚!”

生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总觉得幸福在别处的吉姆浪人,不论乌加嫫怎么巴心巴肝地操持这个家,怎么苦苦相劝,总是我行我素,断不了在外拈花惹草。有一回为了除掉乌加嫫这个障碍物,娶回一个臭味相投的女浪人,吉姆浪人精心设计了一个卑鄙险恶的毒计:他把家族中一个娶不起媳妇的鳏夫请到馆子里好酒好肉一番招待后,如此这般地授计让鳏夫去上乌加嫫的床,并许诺事成后不光让他白捡一个女人,还要给他一笔钱。那鳏夫有点傻,他的父母在世时曾先后给他娶了两个女人都跑了,父母去世后也就再也无人给他张罗娶媳妇的事,总是给哪家干活就在哪家吃完饭才回到他冰冷的家中蜷缩在一堆破絮中,第二天一早又去村口晒着太阳看哪家需要帮工。吉姆浪人这么一怂恿,鳏夫觉得这是天上掉下的好事,于是心花怒放地跟在吉姆浪人屁股后趁着月黑天来到了吉姆浪人家。

吉姆浪人摸索着捅开锁,将鳏夫推进门后把门反锁上,单等着里边的鳏夫得手了就开门进去捉现形,然后把全村人叫来作证人,以乌加嫫和鳏夫私通的罪名休了她。

正当吉姆浪人按捺住兴奋把耳朵贴在门缝倾听里边的动静,等他的如意算盘实现时,里边传来乌加嫫的厉声呵责:“滚出去!滚出去!再不滚我拿刀劈了你!”继而传来“乒乒乓乓”的木器砸地声,“叮哩当啷”的金属砸地声。原来鳏夫正想入非非地摸到床边,摸着乌加嫫的脸时,乌加嫫被吓醒了,拉开系在床头的电灯开关线一看,眼前站着的竟是一脸讪笑的鳏夫。吓坏了的乌加嫫猛地翻身从床上跳下,手边能抓到什么器物就抓着什么砸向鳏夫,还跑去插刀处抄起一把弯刀时,也被吓住呆呆地立在那里不知所措的鳏夫这才回过神来一边赶忙声明:“不是我自己要来,是你家浪人要我来的…--”一边拼命扳门叫吉姆浪人快放他出去。

听了鳏夫的声明,乌加嫫霎时明白了怎么一回事,为避免吉姆浪人和鳏夫一不做二不休对她实施暴行,她三下两下爬上楼,把梯子抽上去放好后,对着山墙上开的小窗失声变调地呼喊起来:“快来人啦——抓贼啊——快来人啦——抓贼啊——”凄厉的呼喊声在夜深人静的村庄上空回荡,引起大狗小狗如临大敌般的狂吠,把一村子的人都惊醒了。村人们最痛恨这些偷鸡摸狗的贼,所以一听捉贼都抄起家伙涌向乌加嫫家,七嘴八舌地问贼在哪里。乌加嫫说:“贼在屋里哩,快把门打开进来捉贼啊——”

正做黄梁美梦的吉姆浪人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吓慌了的他想不起开门将鳏夫放了,自顾自地跑进院外园子里的包谷林中躲了起来,敛声静气听动静。只听见人声鼎沸的院子里有人骂鳏夫没心没肺没脑子,有人骂他卑鄙无耻。吉姆浪人的父亲不住地喊天:“天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个混世魔王啊?这叫我怎么面对我的亲家啊?”他的母亲也带着哭腔不住地说:“完了,完了,这下邱奠家肯定不让人活了,完了,完了。”

因为自古彝人有规矩:休妻不卖妻。休了妻还把她送人,听都没听说过。你实在要休妻可以,但得分一半家产外,还要赔这样礼那样礼,非叫你脱一层皮不可。如果休了妻还把妻出卖或送人,那是一桩极其伤害女方尊严的,为千夫所指万人所唾的勾当。吉姆浪人之所以无所顾忌地干出这种事,说明他根本就没把邱莫家放在眼里。邱莫家正支觉得有名的邱莫达仁儿

孙受到如此奇耻大辱,是可忍?孰不可忍?大有不把吉姆家踏平,不把吉姆浪人那小子捏死不能雪耻的复仇心,要组织人马前往吉姆家兴师问罪。而作为事主的旁支阿拉家却觉得只要吉姆家赔礼道歉就行了,把事态扩大闹僵了以后盘根错节的姻亲间不好相处。

话是这么说,最根本的问题还在于人们对旁支阿拉家——“阿拉”是后来者之意,因为他家是后来才从徒步行程为三天的大河那边迁来投靠正支的,所以这里的人们都习惯将他家称为“阿拉”家——在大河那边的姻亲背景不甚清楚,因而这边比较讲究姻亲背景的人家不肯贸然和他家开亲,所以旁支阿拉家想在这边寻门如意的姻亲不是那么容易,加上父亲阿拉撒且坠崖死后,人们明里暗里地传阿拉撒日,变成鬼祸祟,眼看阿连山下数一数二的乌加嫫已二十六岁了,人家和她一般年纪的姑娘都已成了两三个孩子的母亲,阿拉乌加嫫还无人问津。碰巧本来上正支邱莫姆支家为人见人嫌的吉姆浪人提亲,欲娶邱莫姆支家姜疙瘩一样的幺女儿妞妞的吉姆浪人族人被邱莫姆支一顿臭骂后退而求其次到阿拉家提亲来了,觉得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的阿拉家就急匆匆地将乌加嫫嫁给了吉姆浪人,而且不论乌加嫫在吉姆浪人那里受了多大的屈辱都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

嫁得勉强过得落魄的乌加嫫在她大哥阿拉姆加当上村长后,以为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娘家终于象小草从石板下钻出了头,想趁此机会把婚离了的她悄悄地把家中的猪鸡粮食全变卖成钱揣进贴身的衣兜,收拾起她所有的东西回到娘家。可她的父母哥嫂们都不答应,都说别看吉姆浪人飘游浪荡不着家,人家可是公认的金骨闪闪亮的望族子孙呢。他年纪比你小你就多担待些,年纪大些了不用你说他自己都会收起飞倦了的翅膀的。懂事的乌加嫫体谅娘家的处境,她甘愿牺牲自己的幸福,为娘家铺条使娘家融入当地体面姻亲中的道路。于是又揣着私房背上行李卷儿,一路眼泪婆娑地回到婆家,遥遥无期地等待着吉姆浪人浪子回头的那一天。

为讨不讨伐吉姆家一事,邱莫家正支旁支间起了芥蒂,正支觉得旁支重利不重名给家族抹黑而愤愤不平;旁支觉得正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因此吉姆家牵了羊背了酒来阿拉家赔礼时,正支的人都拒绝参加受礼。

虽然日子过得凄风苦雨,但自从怀上孩子后,乌加嫫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为了孩子她起早贪晚地忙完地头忙家务,浪荡本性难改的吉姆浪人仍然哪里有热闹往哪里赶,算着周遭几个场镇的赶集日,打台球诈金花喝茶酗酒看录像成了他的日常生活内容。在乌加嫫生下孩子第二天,他看都不看孩子一眼就收拾起行李南下打工去了。等他回到家时孩子都已学走路了。吉姆浪人没拿回一分钱不说,连回家的路费都是跟别人借的。公公婆婆体恤媳妇,不忍心让媳妇还儿子拉下的债,悄悄地将钱还了。而且人前人后总是内疚地说:“我俩是穷家养娇子啊,都是我俩作的孽。当初要是不让他读书就好了,如今这书读来干部当不上,农民不想当,苦了人家的女儿啊。”所以儿子儿媳吵架打架。两个老人都向着乌加嫫说儿子的不是。

可对于婆婆今天的说法做法乌加嫫很是气愤:“好像她的儿子抓我的头发合理合法。我抓她儿子的头发就大逆不道,并且还先来掰我的手,明摆着关键时刻宁要我吃亏也不肯让她儿子吃亏不是?还捎带着责怪我妈只会养不会教。还有……”乌加嫫觉得媳妇负气出走,当婆婆的只有好言好语相劝的道理,哪有鼓励媳妇走的。而且还用一副轻蔑甚至讥笑的口吻说“走吧,走吧”。“这家人太不把人当人看,我走给你家看看!”越想越气的乌加嫫想着想着就去沙玛娜娇家打听去新疆摘棉花的人啥时动身,听说娜娇她们一早就走了时,乌加嫫赶忙回到家里三下两下把换洗衣裳擩进吉姆浪人带回的旅行包后,从灰堆中刨出装钱的饮料瓶抹抹灰擩进包里,撇下孩子,撇下猪鸡,撇下没挖完的洋芋,马不停蹄地朝山下赶去。

火车“咣当咣当”烦躁不安地向前疾驶着,车厢内挤得水泄不通,乘客间不时为被踩着脚相互对骂。乌加嫫她们因为没坐签,都挤在车厢连接处,本来就被颠晃得头晕脑胀直想吐,加上厕所门的开开关关。一股股混合着铁锈味的尿臊气不时地弥漫开来,使人更加恶心。

阿拉乌加嫫把胀鼓鼓的旅行包垫在屁股下坐着,觉得有东西硌人,这才记起慌忙中来不及把饮料瓶中的钱拿出来,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更不能拿了。怕睡着了旅行包被人偷走,她一直不敢眯眼,双手拐撑在膝盖上托着腮帮愁眉苦脸地望着窗外疾速退后的黑黝黝的景物和灯光,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今天早晨,负气出走的乌加嫫紧赶慢赶,在山下小镇追上正要赶县城班车的沙玛娜娇她们,这才放下悬吊吊的心长舒一口气。因为没有沙玛娜娇她们带领,她一筹莫展,别说外出打工,就连到西昌的班车都不知道怎么赶。

乌加嫫一行从小镇赶班车到县城,又从县城赶班车去西昌赶火车,转了几道车颠晃了三个多小时才晕晕乎乎地到达西昌火车站。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青黛色的牦牛山如一幅剪影横亘在西边,灰蓝色的暮岚笼罩着安宁河谷,晚归的小鸟一群群叽叽喳喳地飞过车站广场,向车站背后的山林飞去,有的干脆就栖息在广场边高大的楠桉树冠中。乌加嫫自言自语地说:“哦,小鸟回家了。”

被车抖得全身散了架似的乌加嫫紧抱着旅行包,瘫坐在广场边的水泥花台上,开始想家想孩子了。她在想她的孩子这会儿在干什么呢?也许哭着闹着到处找妈妈了吧。这样想着想着,隐隐觉得乳房有些胀,她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这么冲动。在沙玛娜娇张罗着要去买火车票,叫她拿钱时,她好想跟她说,她不想走了。但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下:要是这么灰溜溜地回去。遭人笑话不说,吉姆浪人更加地看不起她了,无论如何都得走,就是打不成工,也权当到外边看趟热闹。

晕晕乎乎地不知到了哪儿,在很多人下车后她们终于坐上了坐位,伙伴们都忙着把行李往行李架上放,她却执意不肯,死死地抱着旅行包生怕人家给她拿了。夜深了。侧边坐的人,对面坐的人,有的趴在茶几上,有的靠着靠背张嘴仰头,都进入了沉沉的梦乡,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远处有零星灯火在闪动,那是什么地方呢?那里都住着什么样的人家呢,那人家的女人会不会也象自己过得这么憋屈呢?想到这里,乌加嫫兀自长叹了一声,她听见自己的叹声颤颧的象是在抽泣。

孩子睡下了吗?这之前孩子从没离开过自己,偶尔去山下小镇赶趟场回来,放在婆婆那里的孩子那高兴啊,张开小手迈着还走不太稳的脚步偏偏倒倒地笑着向她跑来,只长了几颗牙的嘴里滴着涎水,那娇憨的样儿更使她疼爱得恨不得将孩子整天含在嘴里。那孩子吃奶时总是一只手抓着奶一捏一捏地,好像要把奶全挤进嘴里,一只手捏住另一个奶头闭着眼慊意地咕咕吞咽。这时乌加嫫才感觉到一丝幸福,才觉得人活在世上还是有点意思。想着想着,乌加嫫觉得乳房更胀了,好像胀到胳肢窝里去了。她怕胀出毛病来,从包里随便拿出一件衣服垫在乳房下,侧身向着车窗又揉又捏想把奶挤净。

可怜的孩子肯定渴奶哭得无法睡了,她想。每天

晚上孩子衔着奶头,一只手抓着一捏一捏地捏,另一只手要么捏另一只奶头,要么摩挲着乌加嫫的臂膀。每当这时候,乌加嫫总是忘记了所有的痛苦与烦恼,觉得女人来到世上不作母亲,简直是一件天大的憾事。然后带着幸福与满足,进入沉沉的梦乡要是不负气出来,她这会儿也该暖乎乎地拥着怀中的孩子沉浸在梦乡中了。想到这里,乌加嫫更后悔自己的冲动与轻率了:大人之间再有气,都不该把气撒在无辜的孩子头上啊。要是因为她的出走,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活下去呢,根本就不要活了。她在想,是不是在哪个车站下了往回赶。可黑更半夜人生地不熟的她不知道怎么赶车不说,万一遇上坏人怎么办?她只好忍耐着,想等明天一早到成都就让沙玛娜娇帮她买张回西昌的车票,只要到了西昌,她就不愁回不到家了。

坐了一夜的火车,第二天早上到的成都,下得车来乌加嫫觉得腿脚僵直了,牙齿磕松了,昏昏糊糊地随着万头攒动的人流涌出站口到广场找块地方放下行李,沙玛娜娇叫上一个伙伴同她去买票的同时,吩咐其他人就在原地看着东西等她俩。乌加嫫嗫嚅着说:“我不想去新疆摘棉花了,你就给我买张回西昌的票吧。”

受带班亲戚委托带她们村子的小姐妹出来的沙玛娜娇以为不给乌加嫫垫车票钱,乌加嫫不高兴了,解释说:“我们几个人是先前就跟带班说好了,带班按人头留下车旅费,以后在我们工钱中扣除的。你是l临时参加的,你现在自己出了车旅费,以后就不存在扣工钱的事了,反正都是一回事。如果你带的钱不够,我借给你,等你发工钱了再还我吧。”

乌加嫫还是很为难地嗫嚅着:“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昨天是跟吉姆浪人打架后赌气出来的,我婆家娘家都不知道,他们会着急的。还有,我放心不下我的孩子。我那孩子还没隔奶呢,昨晚肯定找我找得嗓子都哭哑了。”她怕小姑娘们不想信她似的还把被奶水渍硬了的衣服抻给她们看。

沙玛娜娇怕乌加嫫动摇军心,不能如期如数把拾花工们带到新疆,百般开导、怂恿乌加嫫说:“你和吉姆浪人怄气出来就更不应该回去了。你这样霉慫慫地回去吉姆浪人会觉得你没本事出去才赖在他家,更被他拿捏在手心里,想搓圆就搓圆,想捏扁就捏扁,你的日子就更难过了。孩子有她奶奶照看,你担心什么?你不可能喂她一辈子的奶吧。况且又不是去好久,至多就三个月。反正这三个月窝在家里也没事做,倒不如出去挣上个两三千回来,给你婆家娘家一个大惊喜,说不定吉姆浪人还对你刮月相看呢。”

一个饱受过包办婚姻痛苦的姑娘愤愤地说:“前边拉的婆家是买牛买马,后边推的娘家把女儿卖了后不管日子好过不好过,两边都太可恶,就是要让他们急死才好。我们都为乌加嫫姐姐保密,谁都不要向家中透露乌加嫫姐姐跟我们去摘棉花了哈!”

嫉恶如仇的姑娘们七舌八嘴地附合着,有的说“吉姆浪人这么欺负你,就是要他睁开眼睛瞧瞧,你离开他会过得很好。”有的觉得多一个人心里多一份踏实,不住地央求说:“我们一起走嘛,我们一起走嘛,你就别回去了嘛。”

人心是一块肉长的,乌加嫫想想觉得她们说的有一定道理:与其这么半途而归,不如去新疆找个几千回来,让吉姆浪人知道她不是没本事出去,也给婆家娘家一个意外的惊喜,于是和无牵无挂的姑娘们坐上了开往新疆的火车。在车厢里乌加嫫几天几夜没吃饭不觉得饿不说,一闻到饭菜味就只想吐,特别是一闻到泡方便面的气味就更翻胃,只有在想起家乡烧刮得黄爽爽的烤洋芋和酸酸辣辣放了木姜粉的凉粉时才有点食欲。就这样好像脑花被晃成一锅糊糊似的,晕晕乎乎地颠晃了几天几夜才好不容易到了打工的目的地。

晚上到站一下车用工方就有货车来接她们到农场,安排了住处放下行李,尽管没地方找口热水喝,同行的姑娘们仍兴高采烈地一而说着笑着,一而有滋有味地嚼着饼干或方便面,“吭哧吭哧”嚼得满屋子都是饼干和方便而的气味。这些小姑娘总是无忧无虑,简单而快乐,一件最平常不过的小事总能引起她们一阵夸张的惊呼,继而爆发一串清脆的笑声。回想一下自己的少女时代,乌加嫫想不起自己曾有过哪怕一小段快乐时光。那时还不兴外出打工,她整天要么在自家责任地里忙活,要么跟在羊群后面满山转,难逢难遇才有一趟和伙伴们一起下山赶场的机会,甚至很少参加火把节集会活动,因为母亲总是说要美自己家里藏着美吧,干嘛一定要飞叉叉地去出头露面呢。而她又是一个特别听话的女孩,对于她来说父母的话就是圣旨。陷在婚姻泥沼里难以自拔后,有时她在想:要是自己稍稍有点反抗精神的话,日子不会象现在这么痛苦的吧。这让她有些怨恨娘家:既然你们为了融入体面的姻亲群,不管不顾我的感受,把我当牺牲品嫁给那么个人嫌鬼不要的浪人摸地王,那么我死我活与你们有什么相干?正因为她对娘家怀有隐隐的怨恨,也才有她出来打工不告诉娘家的事。虽然她没朝婆家娘家打过电话,但从同行的姑娘家中打来的电话得知家乡的人都平安,这自然也包括她最挂欠的孩子和母亲。她也就放心了。

姑娘们无所顾忌的说笑声,“吭哧吭哧”夸张的咀嚼声吵醒了已睡下的人,有人骂了起来:“黑更半夜的吵什么吵?还要不要人睡啦?明早天不亮就得起床呢。不懂规矩!”其他人也啷嘟囊囊地表示不满,姑娘们这才收敛了一些。

她们住的是一间安了十多张铁架子上下床的宿舍,先前人住的人已将下床占完。乌加嫫走着坐着都好象还在火车上颠晃,难受得不行,因此尽管在车上几天几夜没吃过一顿饭,但一点胃口都没有。她选了个靠窗的上铺,僵手僵脚地爬上床,把行李打开草草地铺垫后和衣躺下。处处显出山里人的自卑拘谨的乌加嫫,尽管身上难受又想孩子无法入睡,但生害怕摇醒下铺睡的人,不敢辗转反侧,想撩开窗帘一角看看外面也不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尖厉的哨音一响起,先人住的人就象士兵听到军号响,拉开灯“窸窸窣窣”地起床以最快的速度梳洗后领早饭上工去了。

管乌加嫫她们一行的头儿把她们召集到一起,简单地交待一番诸如棉花不能沾有水汽,不能沾有头发、草屑等杂质,否则将扣工钱;棉桃壳内不得留有丝丝缕缕的余棉,否则返工等等规章制度,然后给她们编号——她们的名字在摘棉花这几个月里将被一个数字替代——并发给她们每人一顶医生戴的白帽,一个大口袋一个围兜,然后每人领上一个大馒头一份咸菜,就一边吃着向干活的地方走去。

乌加嫫这才看见四周都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棉田。天啊!这么宽的地啥时候才能把三道棉花摘得完啊。原先她觉得阿连山下的阿连坝子已经是够宽够大的啦,想不到这个叫新疆的地方竟有大得连天的坝子呢,她霎时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

到了地头,头儿按序号把人叫到工位——垄沟,每人负责摘左右两垄棉花。每喊到一个序号,被喊的人就应一声“到——”,然后站到自己所负责的两垄棉棵问的垄沟中。

“168号——”“168号——”“168号来了没有——”头儿大声喊道。因为还不习惯把名字变成数字,乌加嫫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走南闯北去许多地方打过工

的沙玛娜娇反应快:“168号——乌加嫫姐姐,168号是你呢。快答应‘到——”

乌加嫫红着脸扭捏着不肯应声时,沙玛娜娇一边替乌加嫫答应“到——”,一边把乌加嫫推到与她序号相对应的工位上:“你还不好意思答应呢,这数字是汉人最喜欢的吉利数,意思是要发大财了,人家想得还得不到呢。看来你来这儿打工是来对了。”听沙玛娜娇这么一说,加上奶也回得差不多了,不再胀得难受了,乌加嫫抑郁的心情一下好了许多,觉得听沙玛娜娇的劝,中途没打道回府是对的。眼下的任务就是使出自己吃奶的力气,眼尖手快多摘快摘,多挣点钱回去实现自己心中的宏伟蓝图。

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宏伟蓝图,乌加嫫晴天恨不得一睁开眼就站到垄沟中左右开弓。说来也怪,以前在家摘荞叶时,人家都是左右两手同时摘,她却不习惯,总是将左手撑在膝头只用右手摘。可到了新疆,她居然会同时用两只手摘两边的棉花了,而且摘得丝缕不剩,所以从没返过工。手也不是一般的快,总是她都摘到尽头了,其他人还在半垄中。摘第一道第三道棉时,每天都能挣个五六十块,第二道棉花花多朵又大,每天能挣百把块钱。对她来说,时间就是金钱,因此最难熬的是早晨在地头等水汽干的时辰,秋末的大西北,寒风无遮无拦地吹到脸上就象用细细的篾片抽打一般,耸肩缩脖将手笼在袖子里不停地跺着脚,还是不能抵御刺骨寒风的侵袭,觉得脚趾头、手指骨都快被冻掉了一样。这时的乌加嫫就想:要是在家里这会儿该是在暖融融的锅庄边,边烧火煮饭边烤洋芋吃了。但这想法很快就被多摘一斤棉花可多买上三匹砖的具体数字盖过了。因此下雨天不能摘棉花时,她总是找别的活干,比如摘西瓜、摘葡萄、摘向日葵等等,这样一天可得三十块钱。一些小姑娘一到下雨天不能摘棉花时就想窝在宿舍睡懒觉,她总是鼓动她们和她一起去,她说:“姑娘们,我们坐几天几夜的火车汽车到这里,是来打工挣钱呢,不是来睡懒觉呢。起来干活,起来干活,把钱挣到了,回去再舒舒服服地睡他几天。”

摘棉花时,乌加嫫就象其他拾花工一样,把大口袋拴在腰后拖着,一边摘一边反手将棉花丢进口袋中,等口袋重了拖着不方便时,才把大口袋解下,将棉花摘在围兜中,围兜装满了再装进口袋里。一根大口袋至少要装一百多斤,若杵得紧还有装一百八十多斤的呢。所不同的是人家都戴白帽,她戴不惯医生戴的白帽,觉得轻飘飘的好象没了头一样不自在,所以经过沙玛娜娇交涉后,头儿特批她还是戴她的花枕巾上工,只不过要求她翻里为外并把头发全包住,这样远远看去还是象戴了顶白帽子。

中午,收棉的车到了,这时送饭的也将馒头咸菜送到了地头,拾花工们把自己摘的棉过秤后吃完午饭又接着摘,摘到天将黑时把棉花交了后才拖着沉沉的脚步疲惫不堪地回到宿舍,吃过伙房里不见一星油荤只放了点盐巴的,大锅中煮出的面条,说是面条其实是大铁锹搅出的面糊糊,然后倒头睡下。

虽然累得全身散了架一般,但也有想孩子想得无法入睡的时候,在异乡的孤苦失眠中,她总是悄悄将窗帘拉开一角,看月光倾泻在清冷的院坝中,想着家乡又大又圆的月亮从东山升起,清辉映照大地的夜晚,那是多美的夜色啊。可这地方的月亮看起来昏昏的、冷冷的,没家乡的月亮大,也没有家乡的月亮圆。甚至白天飞过的飞机也只有老鹰那么大,雁群飞过也只看到一列小黑点儿。听不到“嘎咕嘎咕”引人思念亲人的雁叫声。乌加嫫总是想:幸好只是在这里打几个月的工,如果把我嫁到这里那日子才叫难过呢。想到这里她觉得虽然和吉姆浪人说不到一块儿,但只要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亲人,日子还是照样能过下去。

沙玛娜娇说这雁群飞去的方向就是家乡之所在,尽管摘完头道花,已开始摘二道花,至多两个多月就回家了,但每当有雁群飞过,不敢耽搁片刻手上工夫的乌加嫫,总是呆呆地目送着雁群,向家乡方向作最深情的遥望,直到雁群消失在灰蓝的天空中。乌加嫫这才收回目光,一边低头摘棉花,一边哼着自己心中流淌出来的歌,舒舒凝滞在胸中的思乡情:

“南飞的大雁啊,

你可看见我的孩子在屋前敞坝中玩耍,

你可看见我的母亲在收过的庄稼地放猪,

你可看见我的哥哥放羊在山冈……”

这时她的侧边垄中没听过彝人歌唱的人,虽然听不懂唱的什么,但觉得太好听了,纷纷直起腰起哄道:“唱大声点——唱大声点——唱歌嘛,就是要唱来大家听口山,那么小声地自己唱来自己听有啥子意思嘛?”

“是的嘛,大声点!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接着响起“哗哗”的掌声。

乌加嫫红着脸噤了声低头“唰唰唰”自顾自地摘棉花时,沙玛娜娇打趣说:“哪有白唱白听的嘛?这样吧,你们实在想听,一人凑两斤棉花给她,她就不干活地站着唱给你们听。”

“要得,凑三斤都没问题。”

“唱,唱,唱。乌加嫫姐姐。你有那么多的心事,不要让它沤烂在心里嘛,放声地唱出来心里就好过了。你看,各人都忙着埋头摘棉花,哪有闲工夫看你表情嘛,不要怕不好意思嘛。”不论怎样鼓动,乌加嫫仍然不肯唱时,沙玛娜娇提议说:“这样吧,彝族汉族来个唱歌擂台赛,看谁的歌多。山歌对山歌,现代歌对现代歌哈。”

“要得,要得。”

沙玛娜娇的提议得到了热烈响应。彝族汉族你来我往的对歌声此起彼伏地飘荡在白茫茫的棉田上空。彝族姑娘们没了在家乡长辈跟前时那种循规蹈矩的样儿,无拘无束地唱起了情歌《阿冉妞》,酸调《阿海嫫阿果》,当沙玛娜娇添油加醋地把歌词翻译给汉族人听时,汉族人都笑得直喊肚子疼,连谁借了他的米还他的糠似的整天扳着脸的头儿都破天荒地笑着说:“哎,哎,你们别光顾笑了哈。别折折了棉枝,别留了余棉哈。”

“放心吧,唱着歌儿干活,活儿才干得更漂亮呢。”

歌声使乌加嫫暂时忘记了重重的心事,歌声不仅消除了疲劳,也消除了拾花工们之前因不同民族不同习惯带来的生活中小小的摩擦。

单纯的阿拉乌加嫫没预料到她的负气出走会给她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有家不能回了。

通常情况下,乌加嫫负气出走都在娘家呆两三天。不出三天就准会回来的,这次走了四天还不见回来,吉姆老婆子心中就开始有些不安了。等到第五第六……第十天还是不见回来,老婆子就象吞了兰花烟油的老鼠,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了。和吉姆老头子商量一番后,悄悄托人打探乌加嫫到底在不在娘家的结果,更使她的心沉入了冰窖。

“这人到底上哪儿去了呢?该不会被那混世魔王……”她越想越害怕,于是暗中观察被她叫作“混世魔王”的儿子,看他有没有一些反常迹象。但吉姆浪人的举动有时鬼鬼崇崇的,有时坦坦然然的,叫人心中没个底。

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吉姆家老两口把吉姆浪人从睡梦中拽起来,审问他阿拉乌加嫫到底哪儿去了,问他犯下死罪没有?对凡事都采取玩世不恭的态度的吉姆浪人,这下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赌咒发誓说他是一直不喜欢阿拉乌加嫫,一直想把她休了娶自己喜欢的女人,但他绝对不敢起杀心。他知道杀人终要偿命,

他再浪人都不敢拿自己的脑袋来开玩笑。

吉姆老婆子这才稍稍舒口气,说:“只要你没杀她就天大的事都好说,如果你杀了她。小子吔,与其让我眼睁睁地看你被逮去枪毙,还不如趁你还没落人公安手中之前。买瓶胛胺磷来我们娘儿俩一起喝了算了。”

阿拉乌加嫫的失踪就象热油锅中滴了水炸开了,人们发挥各自的想象力制造了种种传言,有的说阿拉乌加嫫遭暗算后被毁尸灭迹了,有的说阿拉乌加嫫被拐卖了,有的说阿拉乌加嫫和大河那边来的表哥私奔了。虽然媳妇被拐是一桩让人抬不起头的耻辱,但吉姆家宁肯听到阿拉乌加嫫被拐的消息。一些老太婆听说阿拉乌加嫫私奔了,啧啧啧不住地叹息说:“天啊!连绵羊一样温顺的阿拉乌加嫫都私奔了,看来阿连山下的年轻媳妇们将跑得一个不剩。”然后愤愤地骂允许外出打工的鬼政策,“当初生产队时期,除了过年过节放几天假外,其余的时间都由队长管着,即使有些不安分的人也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作男盗女娼的坏事。如今允许天南地北地打工,正好为那些轻浮浪荡的狗男女提供条件呢,该死的打工政策!”

虽然邱莫达仁的正支旁支子孙为争个村长职位老是窝里斗,但需要对外时却能拧成一股绳。几年前吉姆浪人想用龌龊手段向乌加嫫身上泼脏水,然后休掉乌加嫫时,正支就提议好好修理修理吉姆浪人,叫他知道邱莫达仁的子孙不是好惹的,但因为旁支坚持息事宁人也就便宜了吉姆家。如今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再忍气吞声的话,只怕所有姻亲都嘲笑他邱莫家,都想坐到他家头顶上耍威风来了。

邱莫家差人质问吉姆家为什么人都不见十几天才通知娘家,并到处询问有没有人见过乌加嫫跟谁走了,都说没看见。问到沙玛娜娇家,沙玛母亲说乌加嫫是来打听过摘棉花的人走了没,但娜娇她们一早就走了。打电话去问在新疆摘棉花的人,都说不知道。坚信乌加嫫被吉姆浪人暗害了的邱莫家正支旁支摒弃前嫌携起手,除了有公职的人没参加外,男女老少都参与了讨伐吉姆家的队伍,发誓要让可恶之极的吉姆家脱一层皮。他们团团围住了吉姆家,砸大门的砸大门,砸房顶的砸房顶,把吉姆家的猪鸡砍死打死摆了一院坝。经过乡干部、110的出面干涉才暂时平息了事态。吉姆浪人被带去派出所审问了一天一夜才被放回,还规定在事情没水落石出之前不准他出村。

邱莫家狮子大开口,要么拿十万块钱作命金,要么拿吉姆浪人来抵命。吉姆家呢觉得人家一个大活人在他家不见了,赔命金是应该,可凑不出这么多。经过德诂一遍又一遍苦口婆心地调停,吉姆家除了赔四万命金外,还给乌加嫫所有亲人赔了一万礼金。双方立下契约如果阿拉乌加嫫活着回来,邱莫家翻倍地给吉姆家赔礼。

原先同情儿媳妇,儿子儿媳吵架打架总护着媳妇的吉姆老婆子这下恨死了阿拉乌加嫫,恨不得找出乌加嫫把她撕了吃,又气又恨的她就像得了一场大病,连带孙女都没了往日的耐心怜爱,孩子一哭闹她就又推又搡地骂:“该死的浪人,作些孽来让老娘受罪。该死的阿拉乌加嫫,若是给我留下个天菩萨黑油油的孙儿,我也还想得过,留下这么个丫头片子折磨老娘。嚎吧,嚎吧,嚎你妈的丧吧!”

十一月底,宽得叫乌加嫫震撼惊叹的棉田中,第三道花终于拾完了,拾花工们只等着结算完工钱回家了。同行的姑娘们除去来时的车旅费和三个月的伙食费,有的拿到三千多,有的拿到两千多,乌加嫫除去伙食费拿到四千多。因为农场准许每个拾花工带一床棉絮回家,除了自己那床外,乌加嫫还把两个不要棉絮的姑娘的份额也买了,准备自己和孩子盖一床,给婆婆和母亲各一床,她想婆婆这几个月帮她带孩子也太辛苦了。

乌加嫫找了根大塑料袋又找了根大编织袋,把三床棉絮裹得紧紧地装进塑料袋后,套上编织袋扎紧,免得弄脏挂烂。发了工钱,人家的都打在卡上,她不相信那卡,觉得拿到手中的现钱才算钱,心里才踏实,所以拿到现钱后把钱缝在短裤中穿在身上,只留了车费和一点零用钱揣在兜里。同行的姑娘们邀约她直接去南方厂子打工时,她谢绝了,归心似箭的她计算着哪天能到家拥抱她的孩子,想象着将花花绿绿的糖果糕点、漂亮衣服漂亮玩具一样一样摆在孩子面前时孩子花儿一样的笑脸,将棉絮抱给婆婆母亲时两个老人的欣喜。因为心中盛满愉悦,乌加嫫觉得回家的旅途比出来时的旅途短了许多,而且一点都不觉得晕。特别是回来的一路上初冬温暖的太阳下,红黄斑斓的树丛中,爆开的野棉花絮如一朵朵白花夹杂其间,黄爽爽的蕨草纷披倒伏,处处显现出彝族年即将到来的气象使她忘记了旅途的疲劳。

阿拉乌加嫫回到镇子那天,正好是个赶场日,当她大包小包地出现在场口时,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象大白天见了鬼一样惊呆了,然后又象热油锅中滴了水一样炸开了,在他们的关心中夹杂着些许责备。

“天啊!这几个月你到哪儿去了?如今电话这么方便的,怎么不往家里打个电话啊?”

“天啊!都以为你不在人世了呢。”

“这下吉姆邱莫两家又有的扯了。”

那天,乌加嫫的哥哥嫂子们也去镇子赶场,听说乌加嫫回来了,不啻在他们的头顶炸开一个响雷。第一个反应就是:天啊,哪去找十万块钱赔吉姆家呢。的确也是,把阿拉家几个儿子的毛发全拔光也凑不够赔吉姆家的十万块钱啊。

听说哥哥嫂子们都来赶场,阿拉乌加嫫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来挤去地找啊找啊,终于找到他们时。巴不得乌加嫫从此消声匿迹的嫂子们个个都裸露出人性中卑下恶劣的嘴脸,沉着揪得出水的脸不理她。二哥阿拉姆嘎恶狠狠地问:“你死到哪里去了?你要死就死远点嘛,怎么又回来了?!”

当村长的大哥阿拉姆且也冷冷地说:“你简直要把人害死!”

乌加嫫的出走的确是害死人了。那天中间调停的德诂认为乌加嫫是死是活谁都说不准的情况下,先放一放,等个一年半载看有没有消息再解决也不迟。邱莫家觉得乌加嫫要么被吉姆浪人杀了,要么被他远远地卖了,回来是不可能了的。因为上次便宜了吉姆浪人,才使得他觉得邱莫家软弱无能,才更变本加利地欺负人。这次不弄他个雄心彻骨的痛,吉姆家更是躲在一边嘲笑邱莫家了。

德诂再次问邱莫家的发言人——正支的邱莫日达,万一乌加嫫活着回来怎么说时,向来爱赌脾气的邱莫日达没和其他族人商量就自作主张说:“若是乌加嫫是自己出走的,我家翻倍儿给吉姆家赔礼!”

在姻亲中出现矛盾纠纷时,两边发言人的话是不容戏言的。邱莫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就象铁板钉钉,没再有回旋的余地。吉姆家为了证明自己清清白白而欣然接受,当下就到处借钱兑现。阿拉乌加嫫的五万块钱命金,这个分一点那个分一点,剩下的三万多被哥哥们拿去买了一辆农用车租给人家,到如今一个子儿都还不见。就算把那辆折价卖了顶多卖个两万来块,其它八万上哪儿找去,就是树叶十万八万地也够人摘的啊。

这还不算,那天不光吉姆浪人被带去派出所审问,阿拉姆且几兄弟也被带进派出所关了一天一夜,后来才在正支在城里一个部门当头儿的邱莫姆加说情下,只象征性地罚了点款就放回家了。但回来经过乡上时,被乡长狠狠地骂了一通:“你身为村长,不积极阻

止事态不说。还带头闹事,破坏安定团结!”看来费死八力争来的村长宝座,是不可能连选连任了。阿拉乌加嫫这番出走真的是害死她娘家了。

乌加嫫被眼前这阵势吓住了,莫非见不着母亲的面了。她着急地问:“到底怎么了嘛?是不是母亲她……”话没说完乌加嫫哽咽着,眼泪唰地下来了。

二哥阿拉姆嘎更气了:“你还有脸回来!你害死人!”

乌加嫫更是如堕五里雾中:“我去新疆摘棉花去了呢。怎么会没有脸回来了?怎么会害人了?不信你们看我从新疆带回来的棉絮嘛。”

“你怎么就不死在新疆呢?你新疆带来的棉絮就裹着你烧吧!”阿拉姆嘎还是怒不可遏地愤愤地骂。骂得背着提着大包小包的阿拉乌加嫫不知所措地怔在那里,只是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这时乌加嫫在婆家时很要好的一个姐妹接过乌加嫫手上的东西,把她引到一家小饭馆。一五一十地把她出走后引发的变故说给她听,告诉她吉姆浪人已明目张胆地把那个女浪人带进家,睡在了她的床上,她已无家可归了。因为邱莫家已把吉姆家整得痛进骨头,吉姆老婆子恨死了她,不可能让她见孩子了。

心怀宏伟蓝图一肚子欢欣地回到家乡的阿拉乌加嫫,因为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应付突如其来的变故,先是发懵,继而就象堕入了冰窖:“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在作恶梦,掐掐自己的手背真真切切地感到疼。这时的她为自己的意气用事悔青了肠子,但她丝毫不怨恨一路上怂恿鼓励她出走的沙玛娜娇她们。

可怜的阿拉乌加嫫拖着沉重的脚步,硬着头皮回到娘家时。母亲一方面是因为死而复得的意外惊喜,一方面是因为十万块钱大山一样压着她的心,不住地翻起衣襟抹着泪说:“乌加嫫啊,你怎么打工去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呢?你闯下大祸了呢,你不该回来的。”

乌加嫫在母亲那里住了一夜,把给孩子买的衣服鞋子玩具、准备给婆婆的那床棉絮和自己的那床,全部交给母亲让她保管着,并请母亲代她向哥哥嫂嫂们表示歉意,并转达她将出去打工,拼死拼活都会把这笔钱还上的决心。

被逼到绝路上后,原本很善良很柔弱的阿拉乌加嫫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唯愿哪一天早上起来就听到混世魔王吉姆浪人身上插着注射毒品的针管死在哪条阴沟里的消息,这样她就可以回来和孩子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带着拼死拼活挣钱还完那大山一样的十万债务,然后挣钱给孩子读书的发奋之心,乌加嫫给母亲留下三千块钱让她头疼脑热时用,说白了就是母亲老倒时她该凑的那份,然后揣上一千多块钱,在彝族年即将到来,出门在外的人都赶着回来团圆的前夕,含着泪水告别母亲,走上了辛酸飘泊的打工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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