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

2009-10-14 05:02
鸭绿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儿媳妇老头儿孙子

聂 与

聂与,女,原名聂芳,1975年出生,在辽宁省本溪市劳动教养管理所工作。曾先后在《钟山》《佛山文艺》《短篇小说》《鸭绿江》《辽河》《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十多万字。曾获2007年鸭绿江小说奖。

每天早晨六点王全芝走两站地去早市买新鲜便宜的蔬菜。长长的早市儿应有尽有,王全芝算过,从头儿走到尾,边走边问价需要四十分钟。进行一番有效比价之后,无论多么细小的物件,哪怕因为拥挤,摊位被遮掩得有些虚虚实实,她也能在星罗棋布的菜市场中过目不忘,等她货比三家之后回头一下子逮个正着。有一次,她因为折回去找不到一个卖花椒大料的外地人而来回走了两趟,她对自已的执着相当自信。当她终于在一个卖苞米的半截车后面找到那个胖媳妇时,她被逗乐了,她看到那个胖媳妇竟然咧着嘴呼呼睡觉呢,口水甩得老长,胸前的领口歪扯得不成样子,花椒大料倒是被她紧紧地揽在脚下,但铺在地上的蓝底印花的布面却飞扬不定。王全芝就是看到跑出去的那块与众不同的布面才找到她的,她甚至还蹲下来帮她拢了拢,却不忍心扰醒她。

她算了,这样每天三顿的菜钱至少比在家门口买要省三块到四块,多买多省,但她不敢多买,因为家里没有冰箱。每次她跟老头儿说咱们买个冰箱吧,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谁家里没有冰箱啊,而且现在很便宜的,一千多块的就挺好挺好的。每次老头儿都说,咱冻啥呀,每月还七八块钱电费,那七八块白白给他?老头儿一脸的可惜和不屑。

给谁?王全芝有点愤怒了。

给电业局呗。

那你做饭得给煤气公司,上厕所得给自来水公司,那些都行,为什么你就跟电业局有仇呢。老头儿也愤怒了,你愿意给就给,反正我不用。

王全芝尽量把语气温和下来,她说,要是买了冰箱我就不用天天上早市买菜了,可以两三天去一趟。老头儿闷闷地气,赶明儿你不用去了,我去。

关于冰箱的事王全芝知道,商讨的结果就是没有结果,而且彼此会血压升高,心率不齐。所以以后王全芝再走两站地去早市儿买菜就安慰自己,不仅是便宜,关键是菜好,吃起来味道不一样。每次邻居看到她大袋小袋泥头汗渍地往家拎一手的菜,都说,何苦呢老王,不差那三块两块的,你不嫌累啊,走那么远,天天儿的。王全芝每次都说,不是差钱,关键是菜好,咱这边买不着这刚下地儿水嫩儿水嫩儿的菜。说着说着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好像她是一个特别讲究生活质量的人。

王全芝气是气老头儿,但从心眼儿里还是疼的,他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吗。两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房子,靠的就是口攒肚挪。虽然都是单室,很狭窄,但毕竟可以遮风挡雨单门立户像个样儿,有多少人家不还是老少几代人对付在一起吗。王全芝一想到这儿,对老头儿就不那么有怨气了。

回到家,老头儿还在那儿侍弄着自己的鱼缸呢,整天打气换水的不亦乐乎。就这一手,王全芝也是有些佩服老头儿的,就那么几条破鱼让他养得肥大异常,足可以假乱真,谁看了都以为是什么名贵品种,老头儿从来都是笑而不答。王全芝有些嗤之以鼻,说他狡猾,破鱼就破鱼呗,为啥不承认。老头儿神气活现地反驳,沉默永远没有错。

王全芝懒得理他,冲进厨房整理买回来的东西准备做午饭,吃完饭好上学校看孙子。每天中午王全芝吃完午饭都去学校看孙子,一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她全程看着,她喜欢看操场上孙子生龙活虎的样子,虽然孙子很少有时间往她这边搭上一眼,她还是不停地在清一色的校服里搜寻他的影子。

老头儿拿着鱼网单肩支着门框看似很认真的样子问王全芝,今天我看见咱家儿媳妇从前面那个楼的楼口出来——然后看着王全芝。

王全芝摆弄着手里的菜等着他下面的话,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回头看见他正看着自己。

王全芝又有些愤怒,有你这么跟人说话的吗,你能说就说,不能说就别说,你不是说沉默永远没有错吗。

我问你呢。

问我,我怎么知道她干什么去了,她也没告诉我。王全芝放下手里的菜,回头看着老头儿,几点钟看见的?

九点多钟。

不对啊,她说她今天是上午班。

男人接到那个陌生电话时正坐在电脑前一动不敢动地盯着屏幕,虽然活儿不累但熬人,一班两人,一点盹不能打,不出事时让人感觉一切都是电脑操纵,人反而多余了,但出事就是大事,就显示出了人在电脑前的重大作用,虽然这种几率很小。十一点多钟正是困劲儿上来的时候,那电话铃声就更加地显得刺耳和焦躁,他从桌上拿起手机一看,不是存在手机里的号码,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喂。

一个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媳妇和一个男人正在你家楼下的存水仓房里。还没等男人再问一句,电话撂了。

男人的心止不住地怦怦乱跳。同事问,谁啊,咋的啦,脸儿瓦白瓦白的。

男人说,我家里有点事,你先盯着,一会儿处理完我再打车回来。

同事说,有事你赶快去,我盯着一点事没有,就是害怕来查岗的,我就说你拉肚子,你别急啊。快去吧。

男人穿过黑洞洞的厂区时突然感觉是那么地六神无主,胆战心惊。他不知道他将要面临的是怎样一幅场景,而作为偷情女人的丈夫他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面对才最为合适。他想他应该拎一根棒子,这也许是最恰当不过的了,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人都应该这样做,但他从来没和任何人打过架,从小他品学兼优,永远是班级的第一名,要不是家里困难,还有一个弟弟等待读书,他当初不会考技校早早参加工作,也不会找一个在商店当售货员的女人当媳妇。但现在的情况是,此刻,他的的确确需要一根棒子,虽然他想到他会不会因此而坐牢。这样的案例太多了,法制频道天天讲,就连儿子都知道有时不怨犯罪嫌疑人,但他就是犯罪了,必须得坐牢抵罪。他想他要是因此而坐牢了,儿子怎么办。但如果不这样做,他对那个电话怎么交待,对自己怎么交待。难道他要先敲门给他们一点暗示,再站在门外等待他们穿戴整齐,最后再就地坐在道边的马路牙子上谈我们大家今后怎么办?

在厂区找一个棒子是很容易的事,木头的、铁的、铝的、钢的,随处可见,只要他一弯腰就可以拿到,最后他选了一个木头的,一边选一边告诉自己这个会让自己出手更快捷更准确,抡起来更容易一些。一开始他拎着棒子打车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停,后来他把棒子放到地上才打着车。车停下后,出租车司机才发现他脚边还躺着一根棒子,这让出租车司机很没有安全感,总是小心翼翼地用眼光往他这边瞄,他不好意思地解释,扛东西用的。人家还是不放心,最后他只好说,我要去打架。

他没有想到,那个仓房的门口早已经有一个拎着棒子的人站在那里等着他。

女人快走几步,棒子在她的手里显得很拖沓。

女人问他,你怎么才来?

他说,是你给我打的电话。

女人说,别问那么多了,他们在里面呢。

他说,等一下,你打谁?

女人说,当然是女的。

他说,那是我媳妇,你打你自个儿的男人吧。

女人说,那不行,是那个狐狸精勾引我家男人他才学坏的。

他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媳妇勾引的你家男人,你家男人要是好人也不会让人勾引。

女人嗓门一下子提了上去,她喊,我说你家女人怎么跟人跑了,原来是你太他妈的不像个男人了,你媳妇都这样了你还护着她,你简直就是个乌龟王八蛋。

男人说,你再说一遍。

女人说,咋的啊,你还想打我啊,你媳妇现在正在里面被人鼓捣呢,你倒跟我来劲了,世界上真是什么鸟儿都有,真没看过像你这么恶心人的人。

男人嗷的大喊一声,抡起手中的木棒朝女人挥去,女人啊的一声尖叫,身后仓房的门应声而开。竟然空无一人。

男人回头看着女人,女人惊魂未定地看着男人。

女人委屈地说,我真是亲眼看见他们一起走进去的,我对灯发誓。我真是亲眼看见的,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呢,真是出鬼了,我真是亲眼看见的。

男人说,行了。

女人说,这真是出鬼了,他们怎么就没了呢。

男人指着洞开的窗户,把木棒狠狠往窗口掷去又弹到了地上,女人也跟着把手里的木棒像男人一样扔向窗口却摔到了男人的木棒上。

男人往仓房外面走。

女人说,你就这么走了啊?

男人回头看女人。

女人说,我们得好好谈谈怎么对付他们两个人。

王全芝从八年前退休之后就再没有买过一件衣裳,那种完全模糊了性别的生活对于她来说反而是欣欣向荣的。她穿着两个儿子剩下的运动服和运动鞋,虽然宽大了些,但她感觉很有弹性。每天晚上陪孙子在楼下玩跳房子,邻居的老头老太太都说,何苦啊老王,到老还为他们小的卖命,一辈子了。人就那么一辈子!王全芝完全能够洞悉他们那种痛心疾首的样子背后对自己的隐藏。王全芝是善解人意的。她不缓不急地只是点点头应应景地擦肩而过,但他们对她的慨叹还是会时不时地迎面而来,好像她是一个不懂得享受生活的傻瓜,这就让她感觉他们有点不厚道了。

晚上陪着孙子玩完跳房子,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石头上慢慢消汗,眼睛一刻不敢离开地盯着像风一样刮来刮去的孙子,但瞄着瞄着眼就有点花了。她想自己真是老了,六十三岁的老女人,当年市里的跳高运动员,如今那种吃力就像渗透进土层里的秋天的凉意,丝丝入扣,毫不含糊。

看着孙子想着自己时,老张家的什么时候凑到自己的左边她一点都没有察觉,等她发现时倒给自己吓了一跳。她甚至因为自己的疏忽而表示了歉意,她微欠了一下身子,说,你看我光顾着瞄孙子了。老张家的用一只胳膊肘显得亲昵地碰了一下王全芝,说,早就想跟你说了,你知道不,你家儿媳妇——

王全芝感觉有什么在身体里刷的蹿了一下,蹿到哪里却不可知。但她的脸还是往前看着活蹦乱跳的孙子。她没有接茬是因为她已经从老张家的口气中印证了她一直的担忧,老张家的敢这样大张旗鼓地在她面前抖擞,那么全楼上下邻里街外就已经嚼得烂熟了,那么现在像推土机一样堆到自己面前的老张家的,她倒希望她在自己面前描述时掂量掂量了。

老张家的没有顾及王全芝与她想象中应该有的反应的不同,她还以为王全芝会一下子白了脸,再一下子红了脸,被严重打击之后落荒而逃,与她和孙子玩跳房子时的活蹦乱跳形成巨大的反差。她尽量显出感同身受的担忧表情,她说,你知道不,你家儿媳妇总领一个男人回家,我们大家都看见了。

这回王全芝侧过头很正式地看着老张家的,她凛冽的神态让老张家的一下子倒不知如何描述了。

王全芝说,那个男的长什么样。

个不高,不胖不瘦,瞅着挺结实的那种。老张家的说话时有点狠狠的样子,好像是为了王全芝才有的狠狠的样子。

多长时间了?

有小半年了,一开始咱大家都没往那方面想,以为同事或者是亲戚朋友什么的,但后来——这时孙子从远处鸟一样趔趄着摔过来,全身都是汗。王全芝赶忙站起来,想打开手里装凉开水的瓶子,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使劲往左拧怎么也拧不开,她感觉那个瓶口越来越紧,但她还是一个劲儿地拧着,直到孙子急了,闹着要买汽水。王全芝跟老张家的礼貌地告辞。

王全芝拽着孙子的手从楼后绕过去往儿子家走。每天晚上她都要把孙子送回去,从孙子出生那天起,这个规矩雷打不动。她可以全天候地侍候照顾孩子,但晚上她一定要把孩子送回去。有一次儿媳妇说她领导的母亲去世了,她要和同事们一起帮着忙活不能回去了,让孩子在王全芝那里住一晚。王全芝说,孩子从出生到现在这么长时间都习惯了,冷不丁地换地方万一做噩梦容易闪着,他眼净儿可是能看到东西的,要不你忙你的,我陪孩子在你那住。儿媳妇放下电话,王全芝对老头说,儿子三班倒,孩子再不在家,她又成小姑娘了。

老头儿说,别净往那不好的地方想。

王全芝没再吱声,她想一个六十三岁的老女人的直觉还会一针见血吗。

要到楼口时孙子使劲甩开了王全芝的手,大声喊,奶奶你的手出油了。王全芝低头一看,手心真的已经湿淋淋的。她颤抖地打开儿子家的门,孙子从她腋下爬进屋,她拎着孙子的一条腿往外拉,身子竟然一歪把自己拉到了地上,两个膝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汗一下子从额头上涌出来。孙子听到身后扑通一声回过头咧着嘴呵呵笑,接着往里爬。

王全芝进了屋才发现儿子家真是太乱了,好几双拖鞋混在一起,看不出个数,因为长期不刷颜色很靠近,不知哪对哪。她长出了一口气,脱掉鞋子先冲进卫生间把热水器插上,为孙子烧洗澡水,然后挽起袖子大刀阔斧地开始收拾儿子的家。这每天都会例行的事情,今天王全芝做起来感觉异常生涩,当她走进卧室看到两张一宽一窄的木床并排放着,心忽悠沉了一下。当初孙子刚出生时准备的小床,现在还是儿子一个人在上面睡着,孙子和他妈妈在大床上睡,以前王全芝并没有太在意,夫妻间的事她这个做婆婆的从来不多插一句嘴,而且生性憨厚的儿子根本不可能与她做这方面的交流。现在她站在屋子中间,感觉两张床中间不足半米的缝隙是那样刺眼,她走过去,让孙子站到地上去,狠狠抓住小床的床头往大床上靠拢,但她发现床太沉了,不足三十平米的房子,太多的陈年旧物,针头线脑只能往床底下塞。她想了想,拽过儿子的一件工作服,用衣身拦过床头,她扯着两只衣袖使劲拉,床终于动了,这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只要小床与墙壁脱离,给她一个身体的空隙,她就可以靠在墙壁上,蹲下去,借助墙壁的支撑,把整个小床推向大床。

完成了这个举动,王全芝感觉轻松了很多,虽然她的腿有些止不住地发抖,但她还是让孙子坐进卫生间的澡盆里给孙子洗澡。每次洗澡,孙子都往王全芝的身上泼水,王全芝左躲右躲最后还是一身水,她每次来儿子家都得带一身干衣服,回去时换上,再把湿衣服拎回去。儿子有一次为这事要打孙子,王全芝给拦住了,王全芝说,一个七岁大的孩子他懂个啥,他就是觉得好玩,我也感觉年轻呢。儿子说,妈,你这样来回地拎着衣服多累啊,你都累了一天了,不能让孩子这么任性。王全芝说,还说呢,就像你,你小时就愿意往我身上泼水玩,那时,我可是打了你的,现在怎么就下不去手了呢。王全芝看着孙子那张集中了父母所有优点的俊俏脸庞笑得心满意足。

王全芝给孙子洗完澡,给他裹紧浴巾抱到床上再一件件地穿上衬衣衬裤,搂着他讲365夜故事,一会儿孙子就进入了梦乡。王全芝再冲进卫生间把孙子从里到外换下来的衣服扔进洗澡水里搓洗干净,晾好。她看了看点,还有半个多小时才到八点,她又就着那盆涮衣服的清水弄湿抹布开始打扫卫生间的灰尘。她发现儿媳妇的化妆品盖上全是灰,她又叹了一口气,一边叹气一边不自觉地一件件地擦拭,再一件件地挪开,把玻璃架上彻底冲洗干净,再进到厨房把堆放在水池里的碗筷刷出来,把地面擦出来,这些用去了王全芝一天中最后的体力。当她累得直冒虚汗坐在板凳上等着儿媳妇回来时,头倚着门框竟然睡着了。

儿媳妇无论是早班还是晚班都八点回家。王全芝曾问过她,早班中午就下班了,你怎么还是八点回家?儿媳妇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我帮下一个班的小姐妹卖货了。她小我很多又刚来,我带带她。王全芝说,得带多长时间?儿媳妇说,不好说,反正也不白带,她总给我买中午饭,还给我儿子买衣服呢。王全芝说,她一个月才挣七百块钱还供着你吃饭,她还剩多少。儿媳妇不接茬自顾自地摆弄手里的烤串。

每天晚上儿媳妇下班回来都拿着烤串或是熟食,有时赶上孙子没睡着她就往儿子嘴里送。王全芝一把抱过孙子,郑重其事地对儿媳妇说,我告诉你,你自己怎么个活法我管不着,但我孙子我可得管。你那些烤串多脏不说,孩子这么小,你怎么能让他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万一吃坏了肚子,吃出了肝炎怎么办,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媳妇嘴一扁一串一串把烤串往盘子里撸。王全芝想说,你看你家灰尘暴土的样儿,你还穷讲究啥呀,直接吃得了呗,还省得刷盘子费水。但她最终还是忍了忍没说,她想快速地离开这里,但孙子这时却不知好歹地说什么也要吃烤串,听着孙子撕心裂肺的哭声,王全芝真想把儿媳妇的烤串扔到窗外去。她抱过孙子,她说,孙子,奶奶给你讲故事,陪你玩变形金刚,陪你玩积木,陪你玩……一切都无济于事,王全芝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知用什么刷上去的烤串一口口送进孙子抽泣不止的嘴里。

以前,儿媳妇对自己花钱大手大脚的解释是娘家总贴补自己,王全芝从没有怀疑过,她娘家的确比自己家条件好,父母都在铁路退休的,虽然也都是工人,但工资还是比他们高很多。她反而觉得作为婆婆,自己没有能力在物质上帮助他们,就在体力上尽力而为是应当的,是发自内心的,是毫无怨言的。但现在她知道她错了,儿媳妇的钱是男人给她的。

儿媳妇看着王全芝坐在板凳上盯着自己,有点不自然地说,妈,你怎么坐在这里。王全芝说,这里凉快。她用手指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坐到厅里的饭桌前。儿媳妇一点点地撕着鸡腿上的肉,问王全芝,妈,你也吃点。王全芝说,孩子已经睡着了,明天早上我来接他时最好把衣服都穿好,要不我们每天时间都很紧张,连跑带踮地往学校赶,我这岁数也大了,一着急腿就抖。儿媳妇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不置可否,然后话风一转说,妈,你说,我们单位有个女的是不是有病,我们卖衣服都是为了多卖一件赚一件提成钱,她倒好,人家顾客想多买,她告诉人家这件不适合你的脸色,那件不适合你的年龄,你就买一件吧,纯是个傻X。王全芝皱了皱眉头,站起身把卧室的门紧了紧,冷冷地低声说,以后说话注意点,孩子越来越大了,对他影响不好。

王全芝感觉就像自己偷了人似的从儿媳妇面前消失得那么惶恐不安,一想到孙子有一天缺爹少娘的,她就不敢再往下想了。

回到家,老头对王全芝说,洗脚水烧好了。

王全芝一头扎到床上。

老头说,九点多了,水烧好了,洗完了再躺着。

王全芝嗷的一嗓子,你别管我。

儿子坐到王全芝面前问她,妈,多长时间了?

王全芝说,可能有一年了吧。

儿子一下子躺倒在床上,眼角的泪水顺着脸颊淌下去,但立即用胳膊覆盖了上去,瓮瓮地说,妈,你不应该瞒我。

王全芝说,我不就是想等她自个回头吗,你儿子才七岁啊。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我还整天出来进去的挺胸抬头呢我,我是个啥啊,人家看我是个啥啊。

王全芝说,是个啥啊,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儿子从床上坐起来,我不知道。

王全芝一直没有把儿媳妇的事告诉儿子和老头子,是因为她想起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大儿子就像他爸一样木讷有余激情不足,实打实地过日子行,而男人最重要的赚钱和情调一窍不通。自己像儿媳妇那么大的时候也郁闷过,但那是什么年代,内有约束外无诱惑,挺一挺,熬一熬,做做自己的思想工作,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而现在是什么年代,王全芝苦笑了一下。

每天晚上,王全芝还是一个人顶着夜色把孙子往前楼的儿子家送,还是给孙子洗完澡讲完故事哄睡着,再打扫完卫生,坐在小板凳上等着儿媳妇回来。王全芝看着儿媳妇每天都是心情极好的样子推门进来,她脑海中立刻会浮现她和另一个男人卿卿我我的情景,她就条件反射地把目光调到别处不看儿媳的脸。儿媳却自顾自地一口鸡腿一口一个妈地叫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每次她都想和儿媳妇谈谈,以女人和女人之间的隐秘,但每次她都发现自己缺乏勇气,她害怕儿媳说出一个强有力的理由,比如男人的硬伤,要是那样的话,反而自己变得更加被动。所以每次她都感觉自己的心乱得不行,以最快的速度从儿媳的视线里逃脱。

王全芝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的结果是体重从140多斤降到了110斤,所有人看到王全芝都会大吃一惊地劝告她到医院彻底检查一下,王全芝总是点头说好好,对他人的好意她从来都是成全。但她一次医院也没有去过。她心里有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地掉了这么多的分量,但她还是感觉自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以前虽然140多斤,但红光满面,和孙子玩跳房子轻松得很,现在身体灵巧了,反而跳不动了,整日的头疼迷糊。老头子说什么非要拉着王全芝去医院,然后医生告诉王全芝,血糖、血压全都高得惊人,一切有糖分的东西都不能吃,更不能着急上火,一天三顿降压片绝对不能拉,否则容易诱发脑出血。王全芝这才知道,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彻底地变了一个人,从一个没有什么大病的健康老人变成了一个处处要提醒自己吃药的危险病人。

男人拉着儿子的手,像是无意中路过的样子,把他领到那个前楼的楼下。问儿子,妈妈领你到哪个叔叔家玩啊,儿子指着二楼的凉台说,爸爸,就是那一个。

男人感觉自己的腿像被谁狠狠地拧了一下。但还是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儿子去他家玩什么了,儿子说看电视了。

然后呢。

然后睡着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回的家。

不知道。

这个回答让男人对媳妇还稍存幻想。他们还能够等,等孩子睡了。

如果不是那个陌生号码再次响起,男人和王全芝一样箭架在弦上却不知怎样射出去。虽然支着架子很累,但总比射飞了射死了强。那个女人在电话里说,她手里已经握着她家男人和那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在他们家鬼混的录像带,她要起诉离婚。这时,王全芝才发现,这个家是不散不行了。无论他们怎么装瞎弄哑,怎么瞒着护着,怎么委曲求全,人家都要把她告上法庭了,他们家再不能坐视不理,等她回头了。

出庭那天,儿媳妇矢口否认自己和那个男人有染。女人说她手里有证据,如果再不承认,就把他们俩的录像带当庭播放。儿媳妇态度依然强硬,放也不承认。

但王全芝站了起来,王全芝说,我们家不同意放,儿媳妇还是我们家的儿媳妇呢,你们不嫌■碜我们还嫌呢。你要离是你家的事,我们把人领走,你自个放,自个离去。

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王全芝会有这样的举动,女人说,真是一家乌龟王八,怪不得儿子乌龟,敢情从上边来的。

王全芝把儿媳妇领回家,让家里的男人全都出去。她对儿媳妇说,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你告诉我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儿媳妇眼睛向上看,我没有乱搞。

王全芝说,事都临头了你还不承认。

儿媳妇说,偷拍是违法的,我还没告她呢。

王全芝说,好,就算她是违法的,你先说录像上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儿媳妇说,不是,那是可以用电脑合成的。法庭是不支持的。要不他们怎么不放呢,就是吓唬人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王全芝说,好,就算她是诬陷你的,过去的全都翻过去,从今往后咱们好好过日子。你儿子才七周岁啊。

王全芝每天还是雷打不动地去早市买菜,晚上送孙子时给儿子家带去一半,儿媳妇还是照常晚上八点回来,不管是早班还是晚班。老头儿看着王全芝苦笑说,就别异想天开了,感情的事能说断就断吗。王全芝说,你们男人对女人的新鲜劲儿一过就全玩完。老头儿说,这怎么又扯上我了。

王全芝说,其实女人也一样。

老头儿,包括你啊。

王全芝说,我对你早就腻了,腻了一辈子,不也这么过来了。人不挺不熬过不来。

老头儿说,我也早腻了。

王全芝说,我可没看出来。

老头儿嘿嘿笑。老头儿说,咱们这么老实厚道的人家,一辈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偏偏遇到这样的事,真不公平。

王全芝说,谁家摊上都一样,对谁公平啊。她对自己也不公平。

老头儿说,我是越来越听不懂你到底说的是啥了,你这是向着谁说话呢,她对自己还不公平。她还想咋样。

王全芝说,你不懂。

那个陌生号码再次响起的时候,男人正好上三班。半夜时分,手机又是刺耳急躁地尖啸不止,男人感觉那种不可阻挡的虚汗又一次向自己袭来,同班的人正半躺在椅子上假寐,也着实被吓了一跳。

电话里的女人说,那两个不要脸的现在正在你家里呢,我就在你家门口守着,你快回来堵吧。

男人到家门口才发现事态非常严重,家里父母弟弟全来了不说,丈母娘小姨子也来了,那个间谍女人站在他们中间正指手划脚地描述她的跟踪路线。自己的媳妇穿着单薄的吊带睡衣很不雅观地站在另一边,像一个面对着一群旁观者的被行刑人,而床上躺着已经熟睡着的儿子。就像一场群架即将上演,却不知最终谁和谁打。

男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他想当他和另一张男性的脸孔猛然对峙的瞬间,他的拳头一定是狠狠地挥向那里。然后呢,一屋子的人开始发出尖叫和撕扯,脏话充肆耳膜,东西在空中碰撞,他的儿子会被眼前的场面惊吓得哇哇大哭,心胆俱裂,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而他作为父亲永远无法向他解释清楚。他感觉自己的腿止不住地抖动,大家都看着他。他就像一个要赴战场的士兵,一步步朝着雷区挺进。他往屋里走去,王全芝一把拉住了他。她大步地带头走进屋子,大家都跟着挪了进去。一个单室房子本就一目了然,王全芝从屋里走到凉台,又从凉台走进屋里拉开柜门,再走向窗口把窗帘狠狠地往两边拉开。每一步仿佛都惊心动魄,但每一下的背后又都是空无一人。大家都感觉心提了上去又下来,下来了又上去,最后全都看着间谍女人。儿媳妇适时地冲着自己的娘家妈委屈地喊,妈。

娘家妈上前一步对着间谍女人就要给一记响亮的耳光,王全芝一把拦在中间,厉声喝住,孩子还睡着呢。

离婚那天,儿媳妇要分财产,折合人民币两万块。法庭说,如果你们家可以拿出她是过错方的证据就可以一分钱都不用给。调解时,儿子悄声说,妈,咱们家上哪弄两万块钱啊,给弟买房子还欠着债呢。

王全芝想,如果那天晚上,她要是把那个偷情的男人从窗帘后面揪出来就不用拿这两万块钱了。她从一进屋就发现了窗口地上被踩坏的孙子的汽车,她就断定那个男人就在床头后面的窗帘里,但她没有把他揪出来,还故意把窗帘往两边滑拢,让他隐藏得更深。这个秘密谁也不知道,也许包括那个男人,她没有选择与他对视,做的是那么不动声色。

王全芝想着孙子那天晚上一直熟睡着,梦乡安宁,深沉笃定,憨厚的儿子没有在那种刀架在脖子上的战场中被迫血腥,那天晚上所有的人都在胆战心惊中熬了过去,她淡淡地笑了,转过身子,清晰地对法庭说,我们给她。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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