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筝

2009-10-14 05:02孙学军
鸭绿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彭宇姥爷风筝

孙学军,男,1970年出生,吉林四平人。上世纪90年代开始写作,相继在《作家》《诗刊》《星星》《诗歌》等国内刊物上发表诗歌、评论三百余篇(首)。近年致力于小说创作,有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选载。现为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供职于吉林省四平市公安局宣传处。

每个周日的下午,彭宇的姥姥都要到小姨家去照顾小表弟木木。

小姨是市中心医院的护士,平时倒班,赶上周日不倒班的时候,还要到社区诊所去做兼职。小姨父是交通局下属的道桥施工公司的技术员,一年四季跟着工程跑,很少有在家的时候,照顾孩子的事根本指不上。平时小姨上班,孩子就由婆婆看着,只有周日下午不行。周日下午,小姨的婆婆雷打不动地要和一帮信教的老姐妹上教堂去听那个姓冯的牧师传播上帝的福音。

小姨因为婆婆信教耽误看孩子的事很不满意,私下里和丈夫大石叨咕了几回,说你妈信啥我不管,可咋的也不能把亲孙子扔家不管吧。大石说她一个礼拜就周日下午去一次,平时孩子不也照顾得挺好的,她那么大岁数了整天让木木把着个身子没空儿出去活动,也怪腻歪的,你就只当是给她放半天假了。瞅你妈天天在家待着没啥事,就不能帮着照看一个下午?小姨想说我妈还得在家照顾彭宇呢,可是又觉得说不出口。彭宇已经满十四岁了,上学都上到了初二,眼瞅着快成大人了,根本不需要照顾,倒是木木才三岁,正是一刻都离不开大人的年龄。

还有彭宇是外孙子,木木也是外孙子,娘家妈能把彭宇从五岁带到现在,自家赶着个特殊情况临时让她看一下午孩子,这个要求也不算过分。自己娘家生活不咋宽裕,小姨背地里接长补短地接济,大石看在眼里可是从未说个不字,小姨在心里多少也觉得亏欠大石的。现在大石提出来让丈母娘帮着看会儿孩子,小姨还能说什么,就给妈打电话,妈挺痛快地答应了。

彭宇姥姥在电话里答应得挺痛快,可心里确实有些犯难,原因还真就在彭宇身上,她是不放心彭宇一个人待在家里。彭宇十多岁的孩子了,自己已经能够照顾自己,在生活上不用她太操心了,别说只是半天照不到他面,就是晚上家里没大人,这孩子也能给自己弄口吃的,独自在家里过夜也不会害怕。关键姥姥是担心他的学习,彭宇下半年就上初三了,明年就要中考,听老师说现在正上着的初二课程最要紧,内容新不说,还很艰深,学生稍一溜号落下就不好撵,所以老师要求学生上课时不仅要认真听,回家后还要认真复习写作业,家长更要认真监督。彭宇上课时的表现姥姥不知道,回家后咋监督姥姥还是明白的,那就是除了学习之外不允许彭宇有其他活动。

其实这一点也无需姥姥操心,彭宇上的中学是区里的重点中学,学校和老师都对学生的功课抓得紧,课堂上自不必说,每天课后都留一大堆作业让学生们做。就算是成绩好的孩子,做完这些作业也得些时间,做完作业,还要背英语单词、温习老师白天讲的功课,一套程序下来,已经快半夜了,哪还有闲暇工夫搞其他活动。

彭宇姥姥家离学校比较远,上学放学路上彭宇都骑自行车,单程就得半个多小时,再加上打小身子骨就弱,每天骑车回来都一脑袋汗,付出的辛苦比别的孩子多,有时候做完作业累得连脚都不洗就上床睡觉去了,让老人看着直心疼。

不过彭宇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玩心比较盛。有时候姥姥和老伴一眼没照顾到,他就溜出去玩一阵。

这样的时候大多是双休日,学校放假休息,彭宇把作业都做完了,就央求姥姥,要出去玩会儿。姥姥通常是不答应的,姥姥有姥姥的理由,姥姥虽然没啥文化,可也知道啥事要想成功就得付出辛苦的道理。彭宇这学期刚从普通中学转到重点中学,学习底子本来就薄,要想撵上别的同学必须得做出更多的努力。所以就得充分利用时间学习,刻苦玩命地学,在初二这个关键年份里打好基础,然后争取在中考时达到重点高中的分数线。现在学习任务这么重,咋还有玩的心思?赶紧学习去。

姥姥每次这么说彭宇都有些不服气,自己学习底子薄基础差是不假,可那是刚转学时的事了。自己大半学期来进步可是够快的,月考时全班六十多名学生大榜他排了三十七名,中等偏后,成绩是低,可是期中考试他一跃就上了大榜的第十五名,连老师都承认他成绩上得快。本来他的成绩还能往前提些名次,就是被英语拖了后腿,他的英语成绩是八十七分,照第一名一百一十八分足足少了三十一分,而其他主科哪门功课都和第一名没差多少,哪怕英语再多上十分,自己就稳进前十名。

至于英语成绩低也不全怨自己啊,自己已经够努力的了,老师留的单词全都倒背如流,可成绩还是上不去,原因就是基础太差了。彭宇小学是在郊区上的,英语课形同虚设,根本没学到啥,上中学时就感觉到吃力,因为英语老师认为学生在小学都上过英语课,为抢进度就把最基础的东西都略过去了,直接讲新课。彭宇听着听着就有些吃不住劲了,好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单词倒是背得滚瓜烂熟,可一碰到语法句式就发蒙,每次作业都做得稀里糊涂,没办法只好问老师。

老师先还认真地给彭宇讲解,后来就委婉地告诉彭宇,以后可以在放学后到她家去补习,还说了她家的地址。彭宇知道英语老师偷着在家里开了一个补习班,专门给一些基础差的学生补课。补课当然是要收费的,彭宇私下问过在英语老师家补课的同学,补一堂课要多少钱,同学说要二十块钱。彭宇听了直吐舌头,二十块钱太贵了,自己是承担不起的,就断了补课的念头,上课时一眼不落地盯着老师,生怕把内容错过了。可是不知道是老师讲得太快还是自己基础太差,不论他怎么用心听,回去后怎么用功复习,成绩就是上不去。

好在除了英语一科成绩落后,彭宇别的学科成绩都不错,尤其是数学和物理,每次考试都差不多答满分。物理是这学期新上的科目,因为是新学科,不存在基础不基础的问题,同学们全在同一个起跑线上,谁高谁低就很能说明问题。课上了不到三周,老师搞一个小测验,彭宇得了满分。测验前班里就传出物理课要选一个课代表的风声,说这次测验谁的成绩好,就很有可能成为物理课代表。彭宇挺高兴,班级里就自己一个满分,要是论成绩说话,自己肯定能够当上课代表。自己刚从别的中学转过来,要是能当上课代表可是挺风光的事。姥姥也一定会满意,觉得自己为她争了气,说不定以后就不再唠叨为他转学花掉的那笔费用了。

彭宇转学的事是小姨父大石给办的,可是择校费却是姥姥自己从腰包里掏的。姥姥跟大石说这笔钱是彭宇的妈妈给的,彭宇知道姥姥曾经管妈要过这笔钱,妈说自己最近手头紧没有给。妈不出这笔钱是在彭宇意料之中的,因为从打彭宇记事时起自己就在姥姥家待着,妈从来没给他拿过生活费。择校费两千,用校长的话说是纯象征性的,要是换了别人至少一万。之所以才花两千,一是因为给小姨父办事的人有力度,学校给了面子,另外一点就是摸底考试彭宇考得不错,要不是英语差劲,很可能一分钱不花学校就会要他。当然这都是后来办事的人跟小姨父说的,姥姥并不知道。

姥姥只是心疼那两千块钱,那可不是小数目啊。有很长一段时间姥姥和姥爷一唠嗑就提这笔钱,然后数落小珍,说小珍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让爹妈不省心。当然姥姥说这话时总是背着彭宇的,姥姥嘴里提到的小珍就是彭宇的妈。彭宇每次听到这话就在心里恨妈吴稔珍,同时也恨爸彭先进,恨他们为什么生下了他却又不管他,让他孤零零地和姥姥姥爷生活在一起。

后来彭宇到底是白欢喜了一场,物理课代表给了别人,是一个长着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女生。大眼睛女生物理测验分数并不高,却被物理老师任命为班级物理科目的课代表,让彭宇和几个同样得高分的同学很不服气。好在大眼睛女生很知趣,虽然当了课代表,可是平时对待彭宇他们几个都很谦虚。有时候不管真的假的,还拿些卷子上的问题向彭宇求教,意思是我虽当上了课代表,可是也得向你这个科目优等生学习,弄得彭宇很有面子,一来二去,瞅大眼睛女生也就顺眼了。接触多了才知道,原来大眼睛女生的妈就是学校的老师,是教三年级的,也是物理老师,心说怪不得她能当上物理课代表呢。

按照区教育局的规定,要给学生减负,不允许学校占用其他时间进行各种名目的补习,尤其是周六周日双休日,一定要让学生休息。开始学校执行得还挺好,除了三年级是毕业班,有中考的压力,不得不加班加点地补习之外,初一和初二两个年级都不上晚自习,双休日也是照常休息。可是这件事坚持没多久,家长们就不干了,纷纷来到学校找校领导要求恢复补课。

区里共有六所重点中学,别的学校无一例外全都照常补课,周六也上课,只是周日上半天课,下午给学生放半天假算是休息,这么一来,就显得彭宇的学校不合时宜了。说是贯彻教育局的文件给学生减负,实际上不是给学生放羊了么,是教学管理放松了,是不负责任的行为。家长这么一提意见,学校不得不考虑,开会一研究,老师都赞同恢复补课。学生补课就有补课费,补课既能堵住家长的嘴,又能多一份收入,何乐不为的事情么。于是就恢复了晚自习和双休日的补习。

这下可苦了彭宇,下了自习天就晚了,再骑上半个多小时单车,到家里天已经黑透了。走夜路彭宇倒不觉得害怕,七八点钟的时间并不算晚,街上行人不断,而且大部分街路上的路灯都还是亮着的,自家住的地方虽不是中心区,可也不是很偏僻,有些路段偶尔还能和同学搭伴走一程。吃力的是彭宇的单车,单车是姥爷在二手自行车市场上花八十块钱买的,外观看着还挺新,可里面的零件都不行了,骑着费劲,双脚猛倒腾可是车轮子就是转不快,每次都累一身汗。

光累还不是问题,要紧的是车子的轮胎也老化了,遇着不好的路段,碰上个碎石子啥的硬物一颠簸,就容易漏气。这时候就得找个自行车修理摊,借气管子打气,打满了马上骑车往家跑,在车胎里的气撒完了之前赶到家,然后让姥爷帮着补胎。打一次气是一毛钱,补一次胎是一块五,这哪多哪少的账彭宇是能算过来的。赶上倒霉的时候,车胎里的口子大,气撒得快,打完气刚骑上车胎里的气就漏没了,就只好推车往回走了。那还是在以前不补课的时候,学校放学早,修理自行车的还都没收摊,搁现在天这么晚人家早收摊了,车胎漏气就只有推车往家走的份了。彭宇对这台让他吃尽了苦头的老爷车早就厌烦透了,恨不得它哪天被贼偷走,好有理由让姥姥给买辆稍好一点的车子。

班级里有好几个同学的自行车都被偷了,丢的都是比较新的品牌自行车,最贵那辆是王天澄的,花了两千多块钱骑了不到一个星期,放在学校大门口,转身上对面小卖部买瓶饮料的时间就不见了。彭宇的车子平常就放在学校大门外,学校院里有存车的地方,但是把车子存在那儿要交存车费用,每月五块钱,彭宇舍不得交这五块钱,就冒着车子被偷的危险把车子放在学校门外,没想到半个学期下来却平安无事。停在院外的车子经常有丢的,彭宇那辆车子始终没有偷车贼来光顾。彭宇知道是自己这辆自行车太破了,别人偷了也卖不上几个钱,偷得没有价值,所以安全系数倒高了。

这天放学彭宇出来找车子,发现车子竟然不见了。往常彭宇习惯性地把车子斜靠在对着门卫室的那棵大杨树底下,旧自行车的车梯子早坏了,车体不靠点啥东西就立不住。另外彭宇也留着个心眼儿,车子停靠的位置离门卫室近,偷车的想要下手就会有所顾忌。虽说自己的车子破旧,但彭宇在心里还是不希望车子丢的。他看见他原来停车的位置上停着一辆自行车,也是一辆旧车,但却不是他那辆。他第一感觉是车子到底丢了,就有些慌,后来冷静一想,门口放着这么多台车,其中不乏新车,怎么单单就丢了自己这辆破车呢。就绕着圈子在一堆车子中间找,走了一圈没找到,不甘心扩大了半径继续找,在靠西墙的一个电线杆子底下发现了自己的自行车,不由地长出了口气。猜想可能是谁把自己的车子挪走了,又把他的车子放在那个位置上,看来这个人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却干了件损人利己的事。好在自己车子没丢,虚惊一场。

因为找了半天车子,回家就有些晚了,进屋一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十二点了,往常这个时间姥姥该到小姨家了,今天是周日,她下午要照看木木。可是姥姥到现在还没有出门,姥爷居然也在家。姥爷常年在北区步行街上摆摊修鞋,是没个休息日的,中午通常也是在外面对付一口,很少回来,今天倒是个例外。姥姥姥爷坐在一进屋子的小厅里,嘀嘀咕咕正在商量什么,一看见彭宇进门就把话题止住了。姥姥问了句不是十一点钟下课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彭宇想说车子差点丢了的事,话都到嘴边了,猛然想起这个月的存车费姥姥已经给他了,是自己没交给学校,偷偷攒起来当了零花钱。

彭宇就说是老师下课时压堂了。彭宇不是个善于说谎的孩子,说这话时就有些心虚,脸也有点红,如果姥姥注意观察是会看出来的,可是姥姥没再追问,就到厨房给他端饭菜去了。姥爷这时候也站了起来,收拾东西往出走,姥姥拿着一副碗筷,冲着姥爷的背影说,一会儿到小珍家你好好说话,这事能行就行,不行就拉倒,别难为她,弄得她和张天再打仗。彭宇在旁边听到了,知道姥爷是去找他妈吴稔珍说事,心说姥爷肯定是管他妈要自己的生活费去了。

姥爷最近修鞋摊的生意不好,一天下来也不挣几个钱,挣不来钱就心焦,整天苦着个脸,只有看见彭宇的时候才稍微有点笑模样。

姥爷一辈子没儿子,就俩女儿,彭宇虽然是外孙子,可是在老人心里实际上是当亲孙子看的。彭宇从打三岁起就在姥姥家待着,十多年了,就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处这么长时间也该有感情了,何况还是隔着辈分的外亲孙。姥姥姥爷对自己的好彭宇清楚,姥姥姥爷抚养自己的难处彭宇更清楚。老两口当年虽然也是国营企业的职工,但是由于企业转制的时间早,早早地都下了岗,给的那笔安置费少得可怜。刚下岗的时候姥爷还正当年,因为是钳工出身,有民营企业还要他,给的工资不少,日子也能过得去。姥姥虽然岁数不算大,可是为了照看彭宇,就没出去干什么。后来姥爷年纪大了眼神不济,钳工的活儿干不了了,就摆个摊到步行街去修鞋。好在这时候国家有了低保的政策,姥姥姥爷都符合享受低保的条件,就都办了低保,好歹有了些保障。

如果没有彭宇,即便姥爷不出去摆那个修鞋摊,一家子在经济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紧张,起码能将就,可有了彭宇就不一样了。现在供一个学生得多少钱啊,这学校是三天两头的就要钱,不是这个费,就是那个费。上小学的时候彭宇就开始用钱了,好在小学的花费还不算多,老两口勉强可以应付,到了中学就不行了,各项费用噌的一下上去了,就有些吃不消。稔珍是指不上的,彭先进更不用说,姥姥姥爷只好自己想办法,其实也没啥好办法,只有咬牙硬挺着,再就是节衣缩食过日子。老人这些年下来也攒下些积蓄,钱不多,也有两万多,那是准备给彭宇上大学的费用,这时候是怎么也不能动的。

饭菜摆上,彭宇刚端起饭碗,旁边角柜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彭宇听到电话声,以为是哪个同学打过来的,就有些着急,怕被姥姥发现有同学给他打电话。姥姥平时对彭宇看得紧,不允许他随便和同学来往,即便打个电话也一再追问是谁,在班级里表现咋样,来电话为了啥事,像审犯人似的,弄得彭宇心烦,时间长了就不让同学再往家里打电话了。

接起电话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打来电话的是小姨,小姨十二点半到社区诊所接班,可到现在还没见娘家妈的影子,急得不行了就打来电话问姥姥啥时候去照看木木。姥姥一连声答应着,放下电话就往外走,临出门时还没忘了嘱咐彭宇在家好好写作业,别到处乱跑。彭宇答应着,见姥姥走没影儿了,也随后出了院子。

周日下午姥姥不在家,彭宇有了自由的空间。彭宇很会利用这份自由,好几个周日都跑出去疯玩了一圈,然后在姥姥从小姨家回来之前回到家,摆上课本做出学习的样子。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实际上姥姥早发现彭宇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出去玩了。姥姥只是不想点破这事,彭宇到底还是个孩子,让他整天闷在家里也太压抑了,偶尔出去溜达一会儿也是可以理解的,自家孩子自己知道,彭宇本性老实又懂事,是不会惹出啥祸来的,就由他去了。

彭宇也不是不听姥姥话,没完成功课就出去玩,他的作业上午在学校就写完了,英语单词也背会了,自己觉得这个下午没啥可学的了,就有些无聊。这时候他想起语文老师让家长给找一些作文范文,说是明天上课时要给讲解,别的同学家长都给弄了,有的买来相关书籍,有的是从网上查到下载后给打印出来的。彭宇知道这事姥姥姥爷是办不到的,买书要花钱,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姥姥张嘴的,他见不得姥姥掏钱时犯难的样子。在网上下载后打印,更是做不到,家里没电脑,更没打印机。他就想了个办法,管同学借个现成的,然后拿到复印社去复印。彭宇算了一下,老师让找的五个范文一共十来页,如果在复印时缩小字号的话五六页也就能下来,复印一张是五毛钱,统共下来至多三块钱也就够了。彭宇攒了点钱,正好派上用场。

彭宇姥姥家所处的地方是北区最大的一片棚户区,打去年开始,政府开始旧城改造,这片棚户区就被纳入改造规划,首批工程已经动工了。

姥姥家的位置原本在棚户区的中心地段,但是现在靠着林和路巷子口那一片区域都已经拆迁了,边缘上垒起了一圈简易围墙,围墙边一条临时通道直接通到了姥姥家门口。通道是施工单位用拆迁后的废弃材料堆起来的,用压路机碾了一遍,看着是平了,可是人车走过之后,没几天就到处都是坑。走起路来吃力不算,遇到雨雪天气路就翻浆,好几次彭宇的自行车就陷在泥浆里,鞋子裤子上沾满泥水,气得彭宇直骂。

姥姥说孩子你忍忍吧,这条路是暂时的,等对面那片楼群盖起来,就该上二期工程了,咱们家这片也该扒了,到那时你就能住上楼房了。彭宇听了姥姥的话就很兴奋,觉得要能住上楼房可真不错,楼房敞亮,冬天有暖气,省得现在一到冬天早晨赖在被窝不想起床,就是因为怕冷。再经过那段路时,不免有意识地往围墙里的工地上看,期盼着一夜之间就有成片的楼群拔地而起,可是快半年过去了,工地上除了早就立在那儿的一台塔吊和一堆小山似的碎砖石外,一根钢筋都不见,哪有什么楼的影儿。这让彭宇很失望,怎么这活儿干得这么费劲。

巷子口就有家复印社,彭宇走过去的时候,发现复印社的门上了锁。彭宇就知道跟前有这一家复印社,别的地方就搞不清了,只好随意去找。他出门时没有骑自行车,回去取又怕耽搁时间,就沿着这条街往前走,却始终再没发现复印社。想想有学校的地方附近总会有复印的地方吧,隔着街口就是北安路小学,就溜达着过去,果然看见了一家。进去后一切都很顺利,只花了两块五毛钱就把东西复印完了,比预想的还少了五毛钱,心想得记住这个地方,以后复印个卷子啥的还到这儿。

彭宇把复印完的纸张卷成个纸筒,夹在胳膊下往出走,抬头就看见了对面人民广场上空飘舞着的五颜六色的风筝。

彭宇从小就喜欢风筝,各式各样的风筝,小动物形状的,昆虫形状的,鸟儿形状的,被放风筝的人用一根线牵着,轻飘飘地飞上了天。那飞上天的风筝随着地面上放风筝的人的掌控,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飞舞着,彭宇的小眼睛就直了,追随着那悬在高空的风筝目不转睛,有时候一站就是大半天,任身旁的姥姥怎么拉扯就是不走。姥姥看出孩子对风筝的痴迷,回家后就让姥爷买来彩纸,用几根竹条做骨架,给彭宇糊了个八角形的风筝。第二天姥姥乐颠颠地带着彭宇去广场上放风筝,却咋的也没将风筝放飞起来。那天天气不错,正是放风筝的好日子,别人的风筝接二连三地飞上了天空,可彭宇和姥姥无论怎么鼓捣,风筝就是飞不起来,急得彭宇直跳脚。后来有个放风筝的人过来帮他们查看,一下找出了毛病,说不是彭宇和姥姥没掌握放风筝的技巧,是姥爷做的风筝有毛病,风筝的八个角尺寸没掌握好,有的长有的短,放飞的时候风筝表面受力不均匀,就飞不起来。姥姥没办法只好拉着彭宇往家走,半道上挺好的天儿突然变了脸,下起雨来,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打湿了。彭宇挨了雨淋,半夜里就开始发烧,气得姥姥第二天就把姥爷改装好的风筝扔进炉子里烧了,为这彭宇还哭了一场。

后来彭宇到底亲手放飞了一架风筝,那还是在上学之后,和同班的王松一起放的。风筝是王松的,王松挺够意思,让彭宇玩了好半天,这件事让彭宇记忆深刻。再后来彭宇就不再有放风筝的机会了,一是因为功课紧,玩的机会少了,二是街上游戏机房和网吧有的是,同学没事就往那里钻,据说那里面的东西多得都玩不过来,新奇又刺激,到广场上去放风筝简直是小儿科。

彭宇对同学说的那些玩的地方虽然也好奇,可知道到那地方玩是要花钱的,自己玩不起。当然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风筝也是要花钱的,自己照样买不起,可是看别人放风筝总还是可以的吧,看风筝也是一种享受啊。班级里喜欢风筝的也有,方伟就是其中一个。有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彭宇就听见他和一个同学闲聊,说他上周日去广场放风筝了,那个同学当时还嘲笑方伟幼稚,净玩小儿科的东西。彭宇心里却很激动,觉得方伟和自己的爱好是相同的,心里多了分亲近。方伟平时对彭宇不理不睬的,挺傲慢个人,彭宇也不喜欢他,成绩那么差还牛气啥,可自打听说方伟也喜欢风筝后,彭宇再瞅方伟就顺眼多了。

穿过复印社对门的横街,就是广场北侧的出入口,两边是一连溜卖风筝的小摊。彭宇很快就被这些小摊吸引住了,摊位上全是与风筝有关的东西,各式各样的风筝、线轴摆在那儿,样样都精致,都让彭宇爱不释手。摆摊的中年妇女看见彭宇在摊前打转,还不时地拿起一只风筝摩挲着,一副喜欢的样子,觉得遇到了主顾,就过来搭讪。彭宇知道自己是买不起啥东西的,因为除去刚才复印用的两块五毛钱,他衣袋里只剩下一块五,可能连买一卷放风筝用的轮胎线都不够,可他还是见不得女摊主的笑脸,硬着头皮指着脚底下那架藕荷色的蝴蝶风筝问多少钱。摊主说平时都卖三十,看你这孩子喜欢,二十五块钱你拿去。

二十五块钱?和衣袋里的一块五差得太远啦,彭宇下意识地摸了摸衣袋里的五角硬币,再也不敢吭气。女摊主从男孩的表情中看出来这笔生意是做不上了,就转过身去招呼别的主顾,刚转过身就惊呼起来,看,快看,一边用手往空中比划,引得周围的人也随着她的手指看。

彭宇也抬头,就看见一架翠绿的蜻蜓风筝断了线失去控制,随着风正往高处远处飘,眼见着飞过了广场尽头图书馆大楼的楼顶,余势不衰,又向前飞了能有几百米,最终隐没在楼群中不见了。有人直叫可惜,说这么漂亮的风筝怎么挣断了线,眼睁睁地飞走了。卖风筝的妇女说,这算什么?风筝断线常有的事,赶上风大的天,你就瞧热闹去吧,隔一会儿就得断一个,今天没多大的风,风筝断线飞跑没影的还真是第一个。那人接话说,风筝断线了好啊,没了风筝,放风筝的不还得上你的摊上买。话音刚落,就看见一个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空线轴往这边走,边走边嘀咕,啥质量的破线,怎么这么容易折断,白瞎我一个风筝。男人旁边跟着一个垂头丧气的孩子,看起来是一对父子,刚才断线的风筝就是他们放的。现在风筝没了,孩子没玩尽兴,缠着父亲给他买风筝来了。

彭宇看着那对父子在摊上挑风筝,想起飞走那只绿蜻蜓风筝,卖风筝妇女说那只风筝值四十多块钱呢,那么好的风筝丢在哪儿都白瞎了。他突然萌生了找到那只风筝的念头,既然风筝的主人不去找飞走的风筝,就意味着自动放弃了,那么谁找到风筝,谁就是风筝的新主人。心念一动,彭宇撒腿就跑,他接连穿过两条街道,估摸着风筝可能掉落的大体位置,仔细寻找,但找了半天却一无所获。

这片地儿是铁路小学的校园区,西侧是学校教学楼,教学楼门前的开阔地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上有一群孩子在踢足球。彭宇想刚才明明见着风筝是从图书馆楼顶往这个方向飞过来的,应该就落在这片区域,怎么会不见踪影。再一想这里人来人往的,要是风筝落在这个地方,准让别人捡走了,很可能就是踢球的孩子中的一个,就有些失望了。但还是不甘心,觉得万一风筝没落在这里,落在别处而且还没有被人发现呢,自己就此收手岂不是白费半天劲了。还是沿着操场外面的围墙从南到北寻找,重点是甬道上的花墙和白杨树,落下来的风筝很容易挂在树杈和花枝上。他来回走了好几圈也没见着风筝的影,终于不抱什么指望了,算一下自己出来的时间已经挺长了,还得趁姥姥回家之前赶回去,就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拐过街口,就看见两个孩子围着街边一棵杨树打转,彭宇从两个人身边路过,下意识朝树上看了一眼,不由地眼前一亮。原来那只风筝就挂在一根杨树枝子上,离地面两米多高。风筝是绿色的,四月的杨树枝头也已开始泛青,所以不仔细看是不会注意到的。彭宇看那两个孩子个头并不比自己矮,但一时间不知哪来的勇气,冲口就说,别动那风筝,这风筝是我的。两个孩子被彭宇的口气镇住了,相互望了一眼,转身走了。彭宇也不管那许多了,手刨脚蹬地上了树,风筝的线在枝头上缠绕得紧,费了好大的劲才解开。风筝本是悬在枝头上的,线一松,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彭宇手一抖,也差点从树上掉下来。他飞快溜到树下,拿起风筝一看,居然毫发未损,他把它宝贝似的捧在怀里,心想总算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风筝了。

彭宇刚把风筝藏在煤棚子里,姥姥就进了院,俩人脚前脚后。姥姥看见彭宇站在煤棚子门口,只当他是在院子里玩,就没有深想,由他去了。彭宇倒挺紧张,怕姥姥发现他的秘密,见姥姥啥都没有问,就高兴地回屋看书去了。看了会儿书,又觉得不放心,偷偷溜到煤棚子里,找到角落里被一堆杂物覆盖着的风筝,摸着软乎乎的绸布下面风筝硬硬的骨架,心里才踏实起来。再回到屋发现姥姥不见了,以为她去市场买菜去了,就又坐下来看书,眼睛里看的是书,心里盘算的还是与风筝有关的事儿。风筝是有了,但是还缺放风筝用的线轴和轮胎线,这是需要花钱来买的,咋攒下点钱把这些东西置办齐全,对彭宇来说还真是个问题。

其实姥姥并没有去市场买菜,姥姥就站在自家院门口等姥爷回来。姥姥心里有事情,这件事情与他们这个家有关,也与彭宇有关。

上午社区召集姥姥家和周边住户开会,会上说他们这片棚户区作为第二批城区改造工程,马上就要动迁了,让住户心里有个准备。本来这片棚户区要拆了盖新楼是迟早的事,住户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听到消息应该很振奋,可现在人们却高兴不起来,原因就是年初拆的那一大片地方到现在楼还没盖起来。当初拆房子的时候政府和开发商一致承诺十个月之内让拆迁户搬进新居,因为有政府保证,加上住户对这片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的涝洼地早就住腻了,所以尽管开发商给的动迁条件并不是很优越,可也没有人持太大异议,都按期搬走了,满心欢喜等着几个月后回来住上崭新的楼房。姥姥当初瞧着他们乐呵呵地往出搬,还挺羡慕,盼着自家也早一些时间动迁。

扒房子的速度倒挺快,一大批勾机铲车一起上,不到半拉月就把一片开发区域里的房子夷为平地,然后是圈围墙,平整场地,再往下就没动静了,快半年了楼还没个影。住在这片区域的没有有钱人,房子扒了再没有个住处,投亲的投亲,租房的租房,反正都不自在,都盼着能如期回迁,看着回迁楼房盖得这么费劲,都很着急,就四处打听消息,找楼盖得慢的原因。一打听就听到许多不好的消息,有的说是开发商的资金没到位,有的说是政府挪用了上级财政补贴的那笔用于棚户区改造的专项补贴金,还有的说是新上任的市长认为棚户区改造是前任的工程,摊子铺得太大,不符合实际,应该让有限的财力先搞经济,在政府办公会上提出把工程先放一放,这一放很可能就把首批动迁的住户给坑了。总之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但这些都是传言,谁也不可能明了,都是平常百姓,遇事只有挺着,都想涉及这么多住户呢,又是政府行为,咋的最后也得给个合理的说法。

但动迁这事到底在住户心头留下了阴影,人们开始抱有想法了,一听说要动迁,都不是积极的态度,瞪着眼睛瞅社区干部,就是不吭声。

社区干部当然明白住户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就加重了口气,说首批工程进度慢确实是有原因的,目前这些原因都已经找到了,而且得到了有效解决。现在政府的意思是旧城改造工程迫在眉睫,要全面铺开,作为北区最大的一片棚户区,这里被首选为连片拆迁区域,要求一二期工程同时进行,也就是说,不等第一期工程结束,第二期工程马上就得上,一句话,全拆。住户们当然对社区干部说的模糊话不满意,还想听得详细点,人家社区干部说这次开会只是通报动迁这件事,让居民心里有个准备,具体事宜到时候还是由开发公司来谈,他们管不着这事,不过拆迁是铁定了的,谁也阻挡不住。

姥姥对拆迁的事当然也有想法,但并不是大伙都担心的关于回迁之后的麻烦事,而是眼前的麻烦事。姥姥听明白了,这块地动迁是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了,既然改变不了,再说啥也都没用了,得考虑眼前事。眼前就有个难事,那就是房子拆迁之后到回迁之前这段日子一家子到哪儿去住。

如果只老两口俩人,到哪住都好说,实在不成到远郊租个民房也能对付一年半载,把回迁之前这段日子熬过去。可现在还有彭宇,彭宇要上学,现在自家住的地方离彭宇的学校就够远的了,如果再到远郊租房子,彭宇上下学就更不方便了。姥姥也想过到城区里离彭宇学校稍近的地段租个房子,可是一盘算那地段已经见不着平房了,都是楼房,楼房的出租价都很高,即使最小户型每月下来也得二百多,太贵了,自家吃不消。拆迁每户都给一笔拆迁补偿款,里面含着临时租房的费用,但住在棚户区里的人哪家舍得动用这笔钱来租楼房啊,都打算把这笔钱派上更大用场呢。

姥姥为这事真有些犯难了,回家后就给老伴打电话,让他回来商量这件事。老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不租房,就得投亲,可这亲是没法投的。小女儿家房子倒是挺大,姥姥家三口人搬过去也能住得下,但小女儿现在是和婆婆住在一起的,这就有些不方便了。即便姑娘姑爷不是外人,能接纳老两口暂住家里,可还有彭宇呢,彭宇有爸有妈的,搁在人家里算怎么的,人家婆婆又该咋想。大女儿稔珍是彭宇亲妈,家里虽然不算宽敞,多个彭宇也不能拥挤到哪去,可关键是稔珍能否在家里做得了这个主?稔珍没有工作,家里的生活开销全靠张天做点小买卖支撑着,稔珍在经济上不自主,说话就有些怯,这些年来总是缩手缩脚的,看着人家张天脸色行事。彭宇长这么大了,生活费稔珍从来没有拿过一分。先是稔珍刚和张天结婚,俩人都没工作,日子过得紧巴,姥姥姥爷心疼姑娘没去伸手,后来稔珍又生了孩子,生活的开销更大了,当爹妈的就更张不开口了。一来二去就形成了习惯,稔珍自己只当是没生过彭宇这个孩子,彭宇成了姥姥姥爷家的一分子,外人不了解情况只当彭宇是老两口收养的孩子,谁知道却是白白替女儿抚养着的亲外孙。

最后还是老伴做了决定,老两口出去租房,彭宇暂时到稔珍家借住一段时间。姥爷的考虑是,张天这两年生意做得还算顺当,稔珍两口子在经济上已经有翻身的迹象了,有能力管彭宇了。彭宇毕竟是稔珍亲生的,也该稔珍管,借着动迁这个由头,让彭宇搬到稔珍家住上一段时间,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老两口想虽然是这样想,但心里确实没有什么底,因为以前也曾跟稔珍提过,说我们年纪都大了,经济上也不宽裕,彭宇用钱的地方可是越来越多了,你作为彭宇的亲妈是不是也该替他考虑考虑了。稔珍听了就是不表态,过后人就不照面了,有时候一两个月电话都不打一个,气得老两口背地里总骂稔珍没人心,转过身当着彭宇面却佯装笑脸直夸稔珍的好。孩子还小,总不能让他这么早就在心里留下阴影吧。

事情虽属旧事重提,而且提出来有没有效果还是不好说,但老两口硬着头皮还得提。老两口也想好了,就算是稔珍不同意彭宇在家里住,她也应该帮助度过这个难关,最起码她该把回迁之前租房子的钱给解决了。彭宇如果不能到他妈家去住,老两口就得就近租房子,这样就多出一笔高额房租的开销。这笔开销理当由稔珍来出。这也是老两口退一步的想法,最好的结局就是稔珍这个当女儿的能理解父母的难处,痛快地答应彭宇借住她家,到时候妈是妈儿子是儿子,一家子其乐融融,彭宇有个妥善归处,老两口也是一片云彩散去,安心过日子颐养天年,否则这操心费力的活计啥时是个头。

自打老伴去了稔珍处,姥姥的心里就不踏实。老头子本来一副好脾气,可是因为女儿这些年让他不省心,早窝着一肚子火,姥姥是怕他话说不明白和女儿吵起来。因为惦记着这事,下午照看木木的时候老分神,领着孩子下楼去玩差点让楼梯绊了个跟头,几次给老伴打电话都关机。老伴使用的手机是女婿大石给的旧款手机,电池老化了,通不了几次话就没电,又不敢给稔珍打电话,只好忍着等老伴晚上回来说个结果。

好在这天小女儿回得早,姥姥看见闺女进门就要走,女儿一个礼拜没和妈说上话了,有心陪妈坐下唠会儿嗑,却见妈收拾东西要走,急匆匆的样子,就问妈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妈连声说没啥事,怕彭宇饿,早些回去给他做饭。妈是不能告诉小女儿爸去找稔珍的事的,小女儿对姐姐稔珍有意见,提起她姐气就不打一处来。姐两个的争执当然是从彭宇那儿来的,哪有当姐的这样的,自己生下的孩子不管,扔在爹妈那儿,爹妈把你伺候大了不说,老了老了还要伺候你的孩子,伺候还是白伺候,居然一分钱都不拿,这是什么事儿啊。为这姐俩见面就掐架,好几次差点动手。妈知道理儿在小女儿一边,可大女儿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所以每次都是做和事老,手心手背都是肉,做娘的也没办法。

老伴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听到院子里有响动,姥姥连忙拉开门去看,果然是老伴。老伴正低头摆弄他骑的那辆自行车的脚蹬子,姥姥就问老伴咋这么晚才回来,老伴抬起头,说我喝酒去了。姥姥纳闷,老伴不是到稔珍家去了么,咋还喝上酒了?又想到饭时了,自家闺女咋的还不留父亲吃口饭,赶上张天在家,陪着岳父喝点酒也是正常的。有心问事情怎么样,回头看见彭宇拿本书站在门口,就不好再问了。

回屋后等到彭宇睡下,忙问老伴,老伴说去了稔珍家,家里没人,打稔珍手机说是张天的母亲肝炎住院了,稔珍领着孩子到凤城看奶奶去了。姥姥这才知道等了这么长时间原来老头子还没和女儿谈上事,女儿婆婆有病了,当儿媳妇的理应去看,事情看来得往后拖了。就又追问老伴和谁喝的酒,你这么大岁数了,又是高血压,没事喝哪门子酒?老伴说和王柏顺。王柏顺和老伴原来是一个厂子的,两个人以前很要好,经常在一起喝酒,后来厂子黄了,各谋生路,见面的时候就少了。王柏顺比老伴小两岁,今年也该六十出头了,也是个半大老头了。问王柏顺近况怎样,老伴说挺好,人家在郊区盖了房子,种菜,养鸡,除了伺弄门口那块园田地啥也不干,自在得很。姥姥听了叹口气,心说到这岁数可不都省心落地了咋的,有几个像他们老两口这样,还在为孩子的事奔波呢。

姥爷其实没跟姥姥说实话,稔珍的婆婆确实得了肝炎,稔珍也去了凤城,可这都是头几天的事,稔珍已经回来了。

稔珍去凤城是张天让她去的,张天说我妈病了,你在家待着没事去照看几天。稔珍就领着孩子去了。张天没有去,张天说最近自己生意上的事忙,等忙完了再回老家看妈。稔珍到了凤城,发现婆婆的病已经稳定了,张天家哥们多,而且都在凤城,大姑子小叔子的每天挤在病房里,弄得稔珍啥都插不上手,倒像个外人似的。女儿平平偏又住不惯奶奶家,成天吵着要回松江。稔珍架不住孩子磨就跟婆婆家主事的大姑子商量,大姑子倒是通情达理,说你在这待着也是干耗着,伸不上啥手,老太太得的是肝炎,别再把孩子传染上,赶紧回家吧。

稔珍带着孩子回了家,到家门口掏钥匙开门,弄了半天门都没打开,正觉得奇怪,旁边五岁的平平用手推稔珍,说,妈可能是家里来小偷了,我听到屋里有动静。

稔珍竖起耳朵听,也似乎听到门厅里有响动,就掏出手机给张天打电话,想说家里进来人了,让他赶紧回来。电话刚拨过去,还没等接通,房门却一下子从里面被人推开,张天的头探了出来,把稔珍吓了一大跳。原来张天在家,门刚才是被他反锁上了,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家为什么反锁着房门,难道有什么背着人的事?稔珍狐疑着进了屋,一眼就看见厅里坐着个年轻女人,她的头一下子就大了,顿时明白了刚才房门打不开的缘故。不用问,张天趁着自己不在家,把野女人带回家来鬼混。稔珍当时就要发作,可是看了看身边的平平还是忍住了。张天倒挺镇静,没事人一样,当着稔珍面介绍那女人说是一起做纸壳生意的同事,女人也大大方方地管稔珍叫嫂子。稔珍心里恨到极点,表面上又发作不得,强自忍着。女人敷衍两句,借机告辞走了。

她一走,稔珍就拉下脸,再不和张天说一句话。晚上平平在小床上睡着了,张天摆出一副笑脸凑到稔珍身边,说你还真吃醋了,我们只是生意上的往来关系,真没啥事。稔珍一把将张天推开,说有没有事你自己清楚,都被我堵在屋里了,就差捉奸在床了,你还有啥话好说。张天说你进屋时没见我们都穿着齐整地在谈事吗,要是真有那事的话,能一点破绽没有么?稔珍冷笑,我开门开了能有十分钟,足够你们把自己拾掇利索了,还有谈事是光明正大的,干吗把防盗门反锁,明摆着是干着鬼祟事么。

张天说,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没干那事,你愿意把屎盆子往自己老爷们身上扣就扣,随你便,我看你是成天在家待着腻歪的,一个钱不挣让人白养着还满身是理,别说我没那事,就是有那事就你这样的老娘们也得干看着。说完一甩袖子回屋睡觉去了。

留下稔珍一个人抹眼泪。自家老爷们有没有事,当老婆的是最清楚不过了,以前张天对自己啥样,现在张天对自己啥样,一比较就能感觉出来。就说夫妻之间的私生活,张天已经很长时间不主动了。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以前张天不管白天干活多累,晚上也要搂着稔珍做一回那事,每一次都是不餍足的样子。可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张天对这事的兴趣明显是淡了,不主动了,即使主动一次也是浮皮潦草,没了从前的生猛。倒是稔珍在家闲着无事看电视,被男欢女爱的电视剧撩拨得有了情致,再见着自家男人就有了想法,性事上逐渐把握了主动,每次都是先让张天败下阵来。稔珍对张天这方面的改变并不在意,只当是年龄渐大加之生意上往来应酬多,酒喝得倦怠了,性事上自然就弱了。现在看来事情不是这样的,丈夫原来是在外面打了野食,让别的女人喂饱了,轮到自家女人当然是力不从心了。

稔珍清楚事态的严重性,也感觉到了危机。已婚男人有外心,首先危及的就是家庭,就是老婆孩子,稔珍没有工作,平平还小,一家子的生活全指望张天呢,稔珍真不知道张天离开自己后自己和孩子该咋过。可是男人明摆着是有了别的女人,作为妻子如果不声不响地就把这亏吃了也真是太窝囊了,可闹还真是没法闹起来,张天现在还只是偷偷摸摸的,估计还是在顾及这个家,要是把他惹毛了,那最后的结局可是无法预料了。张天也是离过婚的人,有了第一次,就不怕第二次,自己三十多岁的女人了,又没有生活能力,到时候领着个孩子该咋办。仔细一思量稔珍也不敢太往前赶了,气虽然憋着,却是做个姿态,意思是我稔珍在主权问题上是寸步不让的,你张天可要看着办。张天虽然牛哄,但到底是自己理亏,再者他也不想随便破坏掉这个家,和那个女子也不过逢场作戏,他清楚像那样的女人,玩玩可以,生活在一起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对稔珍一直陪着小心,稔珍呢倒是不说过格的话了,可看着怎么也不太顺气。

偏赶上这个尴尬时刻,爸却过来提彭宇的事。稔珍不是没有考虑过彭宇的事,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不惦记吗?当初是爹妈心疼女儿,说你年纪轻轻带着个孩子,哪个男人敢要你啊,我们俩岁数还不算太大,身体还行,先帮你带着吧,就把孩子领去了。老两口一辈子没生过男孩,又是隔辈的亲外孙子,喜欢得很,稔珍就很安心地又找了个人家。和张天结婚时,张天知道稔珍有一个非婚生的孩子,还特意问过,听说是个男孩还开玩笑说我原来的是个女孩,这下我儿女双全了。那时正是两个人的蜜月期,张天对年轻漂亮的稔珍是没的说,稔珍咋的他都不在意。稔珍总后悔不如那时就乘机把彭宇接过来了,但是稔珍没有提这话茬,主要是那时候两个人如胶似漆的,想多过些二人世界的时日,又觉得爸和妈舍不得彭宇,不会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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