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木随想

2009-11-10 07:33
安徽文学 2009年10期
关键词:祭天栗树东巴

陈 烈

徜徉在丽江古城四方街,纳西族特有的文化气息扑面而来。古朴、安宁、祥和而又有几分闲散的民俗民风将古城风貌张扬得有声有色。那一个个土木结构的民居四合院,满装着“文化”而构成的街景浸润得人心旷神怡;装饰着小街深巷的东巴象形文神秘莫测,迥异于任何现化画派的东巴画更让你恍如置身于渺远的人神世界,任由思绪超凡脱俗飞越尘世。当你在丽江大地作一番逍遥游,江河湖泊、雪山草地、蓝天白云、长风山岚、森森林木、茫茫群山,却又增添着这世外的质感。尤其直插云霄的千年古栗树古柏树默默无语,记忆着这方土地历史的幽深厚重。一方土地养育一方人,也养育一方智慧一方文化。这方土地上的纳西人将祖先刻在木石上的痕迹称为“森究鲁究”,即是后世所称的东巴象形文。于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这木石上的痕迹不断演化、发展,进而产生了以象形文为标志的东巴文化。从此这木石上的痕迹融入民族的血液中流淌,奔腾,呼啸向前,书写出民族历史文化的篇篇华章,不断推进着人类文明的创造和一个民族的崛起。

其实从远古时代起,木就与华夏先民创造文明的活动密不可分。木,树木,在东巴象形文的含义为“发芽”,画一树尖曲折向上的曲线,表示生芽。而古汉典籍《说文》解为:“木也,冒地而生,万物皆始于微,故曰木。”说明我们的先人对于木的本质感悟、认识,蕴含着生命、生机、生长,传递了木的远古文化信息。在我国古典哲学思想“五行”(水、火、木、金、土)观念中,认为木是构成世界特质的五大元素之一,而且是与生命直接相连的元素,往往与其他传统文化观念相结合而形成更为深广的文化领域。它与五方顺序相配,木处东方;与天干相配,称甲乙木,森林树木是大木,称为甲木;花草是小木,称为乙木;在一年四季中木表示春季,主万物复苏“始于微”,足见木有造化万物生命之本能。太史公司马迁认为“夏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万物在春季发芽“冒地而生”,在夏季因得木德而顺利成长,世间人类万物一片勃勃生机!这是先人对于木的一种感恩的哲学理念,含有深深的崇拜敬仰意识。

纳西子孙对于木的这种感恩的哲学理念在木石“痕迹”中得到进一步升华,而且直接将木与石搬到了神的殿堂顶礼膜拜。他们自古以来保存的祭天古俗中将栗、柏、松作祭木供奉于神坛。栗树象征天地大神,立于祭坛左右两边;柏树象征中央许神“天舅”,立于祭坛正中,众多松树枝象征各代祖先。整个祭天活动其实都围绕着这几株祭木进行,反复在讲一个主题,那就是人与天地自然的关系。通过大量的祭天东巴经陈述人类的起源发展,世界的形成,民族的兴起等等。其间人与神(大自然)之间发生了多少矛盾纠纷、又是怎样的血缘相亲,相互依存,故事演绎得何其生动、曲折、有趣、神奇而又荒诞,而这一切均是围绕着这几株祭木在进行,这时的木不再是物质世界中的“物”,而是精神世界中的“神”,由物而神、由神而物,其间的转化过程正是我们的祖先以聪明才智创造人类文明的过程,正好记录了纳西文明诞生发展的过程。

立木祭天,以栗、柏、松作祭木立社祭,华厦夏民族早在夏、商、周三代之时已成礼制,史籍载曰:“凡建邦立社,各以其土所宜之木”;“夏后氏其社用松;殷人之社,其社用石;周人之礼,其社用栗。”《尚书》明确记载:“大社唯松,东社唯柏,西社唯栗,北社唯槐。”《论语》记载了鲁哀公与宰我讨论立社的问题,宰我也说:“社,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可见华夏三代立木祭天祀社之象征、神祗之寓体始终不变,夏之大社,殷之东社,周之西社,“其土所宜之木”分别均是松、柏、栗,而纳西族承接了这一传统,天地大神的象征正好是这几种树木,自古以来直至近现代始终不变,其文化根脉不断、薪火相传。

尤其称为神坛祭木的栗树,自远古以来在中华文化史上是真正的“文化英雄”。《庄子·盗趾》中载:“古者禽兽多而人民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夜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这里的栗树标志着有巢氏时代的诞生,具有划时代里程碑的重大意义。《周书》又说:“神农之时,天雨栗,神农遂耕而种之,作陶冶斤斧,为耒耜民助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兴助,百果藏食。“可以想见,成熟的橡栗果如雨点般从天而降,“天神”赐食,华夏民族有救了,以之裹腹充饥,以之避寒冷、兽害。于是有了立足之地、立命之本,而后有耕种之术,而后有制陶之业,冶炼之术,而后有铁农具,而后有垦荒辟疆开阡陌,而后有五谷兴粮满仓而百果藏食天下足!这简直就是中华农业文明史形象化的缩写,中华文明古国上千上万年的文明史、文化史究其肇端,竟与栗树根脉相连!

栗树与纳西古文化也有实实在在的“亲缘”关系,我曾就此问题请教老东巴和开祥老人。他翻开东巴经,用古纳西语为我念诵有关栗树的经文,又用汉语翻译给我听,还把栗木的象形文书写给我看,实在令我兴奋。栗树不仅记载在古汉典籍中,在象形文东巴经中也有浓墨重彩的一笔!原来栗树的果实也曾是纳西先民的活命之本,而且东巴经说:“它(指栗树)的果实猪儿拣食,猪儿长得体大肥膘;它的叶子山羊嚼在嘴里,羊儿肩胛骨上显出吉祥的好兆头;它的果实鸡儿啄进嘴里,鸡骨上显出吉庆的征兆。”东巴老人还告诉我,长期以来纳西山区的人们仍然用橡栗果喂猪、酿酒、食用,而且民间留有古训说:“哪里有栗树,就可以在哪里活下来。”东巴经还说人类与栗、柏、松共同源于天神之蛋,同时诞生,即是人类与这几种祭木同宗共祖、血缘相亲,赋予祭木与人类同等的生命价值。又认为祭木的种籽是天上女神撒播在高山上;天神为人类万物分配寿命时,祭木获得了“千年的寿命”,又赋予了祭木与神灵同等的宗教尊严。而且面对它纳西人自称“纳西美布若”、“纳西美布迪”,意即纳西人是祭天的子民(即是天的儿子)。纳西人最大的事是祭天。在其意识里认为祭木既然与自己血缘相连,又化为神灵盛享香火,就能够也应该造福于人类,恩泽子孙后代,于是在祭天时听到了祭木“有福的嘴里发出让我们生儿育女的福泽之声,发出让我们繁衍后代的福泽之声”,“让子孙像天上的星群一样繁衍”,“像骏马的鬃毛一样增生,又像肯兹草一样密密麻麻”。希望祭木所赐予的福祉“就像森林的大树一样粗壮”,“像大树把叶片纷纷洒落”,“一棵翠柏生千个枝杈,我们的福祉连贯百年”,“愿我们父父子子相依在一起,愿我们子子孙孙满堂满屋。愿我们求年得年、求寿得寿,身心安宁,水流满潭。”

听了老东巴的这番念诵、讲解,使我对祭木特别对栗树不禁肃然起敬。先民将自然崇拜、图腾崇拜、祖灵崇拜集于栗、柏、松一身,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原始文化观念,将它们神化为天地大神、祖先神祭拜,抒发虔敬、笃诚的宗教感情,表达信仰崇拜和感恩的心愿,同时通过祭天坛和祭木发表人的宣言,以维护人在天地间的生存权利,也求得天、神、人的和平、和谐与共同发展,这便是华华先民与纳西先民面对天地、面对大自然共同的价值取向和共同的文化思想。

望着丽江大地的森森栗树林,抚摸着上千年坚硬如铁的古栗、古柏树干,听着阵阵松林涛声,将我飞越的神思唤回到现实,眼前这些林木有着怎样辉煌而又令人感动的前世今生啊!它们所给予人类的财富岂能用“亩”、“倾”、“立方”计算之,它们曾是天地大神的化身,曾是“民族”、“社稷”、“国家”的象征。中华农业文明曾在栗树根上萌芽;已载入世界遗产名录的象形文东巴经、载入世界遗产名录的丽江古城,不都是从木石“痕迹”发端而来的吗?我们岂能不感恩于“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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