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

2009-12-24 10:48
黄河 2009年6期
关键词:卖肉案板蛇皮袋

杜 彧

那把刀是女人递到郑山手里的。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郑山从女人手里接过刀,把刀插进了另外一个男人的胸膛里。那个男人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了,死掉的男人是郑山的好朋友胡德全。

事发前的某天,杂乱无章的十字街被阳光笼罩着。那也是一个上午,贩卖水果蔬菜糕点的三轮车,把那本来就狭窄如肠的街道拥堵得透不过气来。郑山已经习惯了,他站在自己的摊位前,专心地剔着骨头。郑山在这里卖肉已经十几年了,每天,人们都会看到他穿着油腻的蓝布大褂?熏站在三轮车上支着的案板边剔骨头。样子看起来又轻松又悠闲,就像个精准的雕刻匠。一根被新鲜猪肉包裹的骨头,在他刀下很快就变成赤条条的白骨,然后塞进一个蛇皮袋里。

有时候,紧挨郑山的胡德全会走过来,嘻嘻哈哈地笑着,伸手从郑山蓝布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用肥厚的嘴唇叼起来点着,再把烟塞进郑山的口袋里。这时候郑山会说:

“你老不买烟,老是抽我的烟。”

胡德全便伸出油腻的手掌,在郑山脸皮上摸上一把,哈哈笑道:

“你他妈的,不知道烟酒不分家?烟酒又不是老婆。”

郑山不再吭声,依旧专心地剔骨,他把剔好的骨头又塞进那蛇皮袋子里。猪油和血渍浸过的蛇皮袋子脏兮兮的,能闻到一股子腥味。

胡德全却叼着烟还在说话,一只眼被呛得眯了起来,他歪着嘴巴对郑山的女人刘秀兰说:

“秀兰你说对不对?朋友嘛,老婆分清分不清不说,烟酒还能分得清?”

刘秀兰瞟了胡德全一眼,胡德全就阴阳怪气地笑起来。笑的时候,叼在嘴上的烟一抖一抖。刘秀兰说:

“把烟灰掉到肉里去呀,快去剔你的骨头,卖你的肉去。”

胡德全跟郑山一样,在十字街摆摊卖肉也有些年头了。他的摊位跟郑山的紧挨着,一天到晚总是嘻嘻哈哈的,只要他往摊前一站,就有说不完的话,肉摊周围的空气就活跃起来,有时把刘秀兰笑得前仰后合,像一棵风中张狂的芦苇。这时候,郑山也会微微翘起嘴唇,露出几颗牙齿,然后又迅速合上了。所以在刘秀兰的眼里,男人郑山是个极无趣的人,像没有蒸熟的死气窝头。

刘秀兰大笑时,胡德全会趁机在她肥硕的屁股上迅速摸一把。刘秀兰便停止了笑,同样迅速地瞟上胡德全一眼,接着把水一样的眼神转移到男人郑山背上,警告他别不分场合。受到警告的胡德全就伸出宽大的手掌,在郑山的背上拍一拍,凑过脸去说:

“收摊后,我请你喝酒。”

郑山盯着手里的骨头,还有那把剔骨如削泥的刀。听到胡德全的话,郑山说:

“你想喝你就喝去,可我不想喝,没那个胃口,我不想喝!”

胡德全就笑着说:“你看你,你看你,咋老是这副德行?”

郑山说:“我知道你一想喝酒了就说要请我喝,可是每次你都喝得连滚带爬,把我丢在饭馆里给你结账。”

胡德全回过头来说:

“秀兰你听到没有?你还说郑山是十字街最老实的人,老实人是不会说出这种话的。其实他比谁都尖滑是不?”

可是接下来的几天,十字街的肉摊前听不到胡德全跟刘秀兰的笑声了。那天傍晚,郑山卖完最后一块肉后,女人对他说:

“你先回去,我去做一下头发。”

郑山说:“咋的,你又要去做?你隔几天就要做一回,卖肉的钱都让你做了。”

女人便骂:“郑山,放你娘的屁!”

郑山嘿嘿地笑了。光线昏暗,刘秀兰看不清男人的笑脸,但她听到男人的笑声绵滑,像一泡鼻涕,于是说:

“你就会龇嘴笑,骂你也龇嘴笑。你咋不会骂我一回?就是打我一回也行。嫁给你这样的男人,算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郑山还嘿嘿地笑着。笑的时候,正低头收拾三轮车上的电子秤、剔骨刀、蛇皮袋之类的东西。他的笑声沿着刮过碎皮纸屑破塑料袋的地面,迅速传到了胡德全的耳朵里。胡德全的案板上还放着一块红瘦白肥的肉,要等那块肉卖完才准备收摊。他叉腿坐在三轮车上,手里捏着一根烟。他后来又听见刘秀兰朝郑山说了几句难听的话,然后从人流穿梭的街中消失了。

等郑山收拾完回去,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又看到刘秀兰出现在街头,像一股酸透了的醋味扑面而来,说去理发店只不过是个借口。胡德全使劲抽了几口烟,烟雾使他的脸色变得捉摸不透。刘秀兰径直走过来,在他三轮车上踢了一脚,三轮车晃动了一下,就把他晃了下去。他离开晃动不安的三轮车站直了,又使劲抽了几口烟,想让烟雾把自己的脸遮盖起来。

他听到刘秀兰说:“你害怕了不是?”

胡德全依旧瞟着别处:“我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刘秀兰说:“你和那个女人搞上了是不是?所以你就不理我了是不是?”

胡德全把脸扭过来:“你别胡说八道,我和谁搞上了?”

刘秀兰说:“我会把你跟那烂货的事告诉所有的人,包括你老婆,你信不信?”

胡德全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秀兰说:“那我告诉你,我看到你跟那烂货去过小饭馆,去过小旅店,去过小澡塘,就连我常去的那个理发店你和她都去过了。以前我花你点卖肉的钱,你心疼得得龇牙咧嘴,现在你给那烂货花就不心疼了,是不是?”

胡德全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秀兰说:“我会让你知道说什么,你等着瞧吧。”

刘秀兰扭身离开了胡德全。看着刘秀兰汹涌扭动的屁股,胡德全感到心里冷飕飕地刮过一阵风。

这个阳光灿烂的上午,胡德全出来得迟了一些。当他蹬着笨重的三轮车,拉着两百多斤冒着热气的猪肉来到摊位前时,发现他的三轮车插不到往常的那个地方了。郑山的三轮车横里摆放着,占据了两辆三轮车的位置,两边又被排过来的摊子挤得严严实实。胡德全没法再把自己的三轮车插进去。他看到刘秀兰坐在一个套着棉布套子的圆凳上,把一条腿翘起来压在另一条腿上,四下里散漫地看着,但就是不看他。

他硬硬头皮对郑山说:

“你把三轮车让一让,让我把车插进去?”

这天郑山摆出摊来,没有像往常一样专心剔骨头,他有些心不在焉的,在等胡德全的到来。他知道胡德全会跟他说这句话的。他看了看女人刘秀兰,对胡德全说:

“我不知道她今天咋了,非让我把三轮车横着摆了。这样就堵死了,你想插也插不进来了。”

这时候刘秀兰把脸扭了过来,盯着胡德全。她看到胡德全认为男人耍赖,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要把男人像口袋一样提起来。胡德全把脸贴近男人的脸说:

“你刚才说啥?如果我今天非要把三轮车插进去呢?”

男人却以为胡德全在闹着玩,就笑道:

“你松开手,别把我的衣服扯破了。”

这时,刘秀兰的眼像刀子一样砍到胡德全脸上,然后抬起胳膊来,指着胡德全说:

“胡德全你想干啥?”

胡德全说:“这话应该我问你。”

刘秀兰说:“你以为这地方是什么地方,你想插就插进来?我告诉你,我刘秀兰占住的地方,不会让你插进来的!”

胡德全便松开了手,他看了看刘秀兰,又盯住郑山说:

“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但我今天非要把我的车插进去!”

郑山看着胡德全,又扭过脸去看着女人,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很多人围了过来,当意识到胡德全不是闹着玩时,有人便在刘秀兰坐着的地方比比划划,又跑到胡德全的三轮车前比比划划,然后摇摇头说:

“插不进去了,根本插不进去了,这哪有地方呀?”

比比划划的人站到一旁后,又有人站出来说:

“要不郑山把三轮车推开,让德全把车插进去?”

郑山没有说话,他又看看女人,又看看胡德全。当他的目光和胡德全的目光碰在一起时,胡德全指着他说:

“你把车推开。”

郑山没有动,胡德全就又说了一遍:

“郑山你把三轮车推开。”

但郑山还是站着没有动,胡德全说:“那我数了,我数三下,你把车推开。一,二,三——”

胡德全数三的时候,声调拉得很长,声音也很响亮,就像是吼出来的。胡德全吼完了,郑山依旧站在那里,压根儿没听到似的。两个人较劲的时候,刘秀兰脸上满是不屑,或者说视而不见,男人也罢,胡德全也罢,仿佛两头猪在闹。

围观的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在笑眼前这两个一起卖肉卖了多年的好朋友,他们在笑坐着一动不动的刘秀兰。在飞舞的笑声中,所有的目光从胡德全的脸上扫过去,从郑山的脸上扫过去,从刘秀兰的脸上扫过去,最后又落回到胡德全的脸上。其中一个趁风撒土,凑到胡德全身边说:

“郑山大概耳聋了,可是我们没聋,要不你再数一次?”

围观的人又一次大笑起来。胡德全脸上的肉开始绷紧了,他伸手把那个说话的人拨拉开,像撒罢尿拨拉鸡巴一样。他对郑山说:

“郑山你不推是吧?那我帮你推开。”

胡德全抓紧案板的两角,鼻孔里发出嗡嗡的一声,案板上二百多斤猪肉,便在阳光下翻滚出一个肉浪,重重地摔在地上。地上的泥土纸屑顿时欢欣鼓舞,让鲜嫩的猪肉变得肮脏不堪。然后,那布满油腻血腥的案板也被掀起,狼狈不堪地掉在了一边。

所有的脸都僵了,所有的笑都僵了,唯一没僵的是刘秀兰。她腾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像一只发怒的母鸡,从掀掉案板的三轮车的车斗里,拿出被男人冷落了半天的剔骨刀。她朝男人走过去,把男人垂着的一只手拎起来,把刀塞到男人手里说:

“你他妈的把他捅了,给我捅了!”

围观的人像潮水一样退后几步,脸上布满惊恐。他们看到郑山没有动,胡德全也没有动,胡德全嘴里有些喘气,毕竟掀翻了二百多斤猪肉,还有一个笨重的肉案。

刘秀兰说:“你还站着干啥?把他捅了,捅了,你真的耳聋了?”

郑山终于挪动了脚步,朝好朋友胡德全走去。手里的刀在抖动,刀片反射着阳光,乱晃晃地刺眼。他走到胡德全面前说: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你让我下不了台了。”

胡德全说:“别废话,要捅你就朝这儿捅。”

说着,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郑山说:

“这可是你说的,是你让我捅。你是个男人,你不能跟女人一般见识。现在你让我捅你,我就没办法了。”

郑山把刀举起来,眼睛却突然变得迷离了,他用另一只手使劲揉揉,问胡德全:

“往哪儿捅?”

胡德全的嘴角掠过一丝轻笑:

“往这儿,心口的地方,我不是说过了?”

郑山就捅了下去,第一刀捅在了扣子上,他错过扣子又捅了第二刀,直捅得刀子被骨头阻挡,血从刀把的四周溢出来才罢手。胡德全嘴里咬着疼痛,等郑山罢手了,才吐出一句话:

“朋友一场,你还真捅我……”

围观的人看到胡德全的眼珠快激出来了,一只手紧抱着胸口,一只手指着郑山,然后直挺挺地倒下了。围观的人落荒而逃,大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像一颗颗抛出的炸弹,把街上人来攘往的热闹,转眼间炸得一干二净。

阳光一如既往地灿烂,灿烂得几乎纤尘不染。在灿烂的阳光下,郑山跨过好朋友胡德全的尸体,向街东的尽头走去,那里是一个警车进出的地方。走去的时候,仿佛有一个东西在向他招手,他听到两个家庭在坍塌,听到女人远远地发出一声哭号:

“天呀,我的天呀,这肉还卖不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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