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灵

2009-12-24 10:48
民族文学 2009年12期
关键词:狗子狗肉豹子

田 耳(土家族)

“豹崽子”扁金

云窠寨这地名,是可以顾名思义的。方圆百十里的人都认定,天上的云团是从这地方飘逸出来。远远近近全是绵延的山,山底下往往有脉象牵扯。一条大的脉象上,牵连着百十座山。山民寻不到脉头脉尾,一辈子困在山脉中,终年苦作,收成微薄,却不敢轻易离了这方水土。老人们说,走出山脉,是更大的山脉,像笋皮一样层层包裹。离了自家的山,外面山上的神,是不会庇佑你这外乡人的。神就像每户家里养着的狗一样,见熟人就摇着尾巴相迎,见生人就恶吠相欺。

有些山孤独地、孑然一身地耸立,和近旁势力庞大的山脉冷眼相觑,互不往来。山民往往依傍这种孤山聚集,居住下来形成一个个村寨。

囿于山地的封闭,山民的视线也铺不宽,总以为天上事物都与近旁的一些山有关系。云是从云窠寨飘出的,雷和雨都是从兮颂寨播洒出来的,而太阳,是从最东边的内腊山上升起来的。那山不住人。那山住着日月,山民把日叫做“内”,把月叫做“腊”。据说日月都喜好清静,人住在上面,会扰得内公腊娘晚上睡不落觉,早晚升起会误了时辰。

有山的地方多雨,春天的时候,打雷闪电,电不像是从天上划下来的,而是在一片灰暗的映衬下,从一座座孤山的山头长上去的,直插天宇,劈得一天暗灰的雨云不断开叉,又很快闭合。这也应了人们的说法,兮颂神会在众多孤山的山头跳跃,作法。

那年却是大旱,天象也不早早给予明示,田地歉收,出了穗的秧苗,也像虮子一样细细的,瘪瘪的,里面没有米,只有“胀谷风”。空谷皮磨成细糠,吃起来满口钻,比碾出米的谷糠口味还要差许多,因为没有被米油浸润过。

云窠寨的扁金不晓得父母的模样。早早过世的父母留下一块田产,等扁金长到十来岁,那块田突然塌陷,形成好大一个地漏,不能再种植作物。扁金到了二十郎当岁,只好每天早起爬行十几里山路,到挨近内腊山的一块河滩上去垦地拓荒,种些谷物。他倒是想在那河滩住下来,但云窠寨的老人却做死地劝他,每晚收工还是回寨子。扁金说,我不会惊动内公腊娘,我一条光人,狗都不带,天黑下了就睡,一丁点声响都不会弄出来。老人们还是不许。他们说,内公腊娘就撇在一边不说,以前祖上这些说法也当不得真,但内腊山那边有虎,有豹子,你一人搭个小茅棚,如何防得了这些兽物?老人们又说,扁金你光卵一条是不愁,但你娘死的时候我们不巧在场,听你娘托话的,要看顾你,饿了要周济你。既然那天我们当着你娘点了头,现在就得管着你。我们也不是闲人多事,喜欢管你。

扁金看老人当真的模样,只好点头答应,每天来回二三十里,去看顾河滩上那块薄田。

这年大旱,河干涸了,扁金开的田土薄,被太阳晒成焦褐色。兮颂寨每天晚上会传来神汉的鼓声,法鼓敲三下一顿,顿三下念一句祷词。一连响了好几个通宵,浸湿地皮的雨也没降下。神汉聚毛杠了一道仙,用磨杵在米匾里画出一些符谶。聚毛说,雷神兮颂走人家去了,串亲戚去了。看这符谶,估计他老人家往南,去了南海。在那里他有个小姑子,死了。他小姑停灵一晚,合着就是我们山里的一年辰光。

神汉聚毛的话第二天才传到云窠寨,云窠寨的人脔心也悬到嗓子眼上。他们想,兮颂的那个小姑停灵得有几晚啊?按山里的习惯,死人是要摆七天的,那岂不是得熬上七年才有雨下?神仙家里亲戚多了真不是好事,有个生死病痛,婚丧嫁娶,都会让下界的人受罪。

聚毛说,我苦点累点,道场作勤快一点,给他老人家告告急,没准他早点回来。

兮颂寨的鼓声响得有半个月了,一连几天过去,每夜月亮都披了轻纱似的脸面模糊,但次日太阳依然焦毒,一遍遍翻晒地面。白天,顾不上燥热,山民拿了筐筐篓篓去掘草根采树叶,预先备着。能充作野菜的草无非是青蒿、芭茅根、青川草、老鸦菜、糯米草、野茼蒿……把这些东西挑出来,塞进大缸里面,再把开水化盐,放冷以后浸进去泡透,吃着有一股酸腐味。但人的胃囊子瘪了几天以后,只求有东西往里面填,哪顾着味道?要是手脚稍慢,过不多久,山上草根也没处挖了。

山里人家大都养着狗。山民再穷,狗食也会省出来。

晚上,狗们会吠月。一天都是黑着,黑得一塌糊涂,却飘出一只月亮,着实奇怪。老狗对这见怪不怪,但嫩狗子奇怪得紧,又刚开了叫口,嗓子眼憋得慌,吠个不停。这吠声扰得老狗们也耐不住了,也跟着小辈长短不齐地叫唤开了。

雨没有落下来,月暗星稀的晚上,豹子好几次摸进云窠寨,找吃食。

豹子的嚎叫声,像是从很高的地方掼下来的。说来也怪,豹子的叫声低沉喑哑,像风钝钝地抹过竹林。狗们的声音很高亢很驳杂,月光惹得它们突然记得自己祖上是密林深处的狼,于是欢实起来,拖长的尾音犹如狼号。但豹子声音一落到寨里,狗们全哑了。主人开了门出去,往往看见院落里的狗低低吠着,很哀伤的样子,若见了光,会弯着身子一圈圈转起来。那是被豹子的声音吓蒙了。狗从不知掩饰情绪,高兴就把尾巴甩得一片风响,悲哀了就低吠,害怕了,就会急得去咬自个的尾巴。

豹子最爱吃狗肉,就犹如狗最爱舔食人粪,牛最爱嚼河边的丝茅草,羊最爱啃篱笆上的女贞树叶,生就的。寨里的人看见狗的动静,晓得豹子会来,不敢大意,都进去把门闩死了,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狗不往屋里带,得留在外面。这也是山民的习惯。畜物是护不周全的,若狗护住了,还有猪,还有牛,还有羊,还有鸡鸭,没法都藏进内屋。豹子不得手,盘旋在寨子周围不肯离去,反而是更大的祸害。让它弄了一只狗去,别的畜物,还有人,便有一阵安稳了。哪家的狗倒霉,被豹子叼了,也没事,回头哪家的母狗下崽,去抱一只。

扁金从不养狗。寨子里就他不养狗。他白天出门,那间破茅房用不着狗看护。听见豹子的声音,他会暗自欢喜。第二天,起个大早,拽把柴刀踏着露水出去,绕寨子转一圈,就知道豹子的去向。豹子拖狗去不了多远。扁金循着路径,他不断能找出一些细微的踪迹,走不了几里,就能寻着没吃完的狗尸。豹子不同于红狐,一顿吃不了的会挖个洞穴埋藏起来。豹子不是这样,这顿啖了个肚皮滚圆,就把吃剩的东西一扔,也不管下一顿到哪里寻觅。豹子是捕猎好手,少有放空的时候,从来都无忧无虑地过活。

云窠寨的人都晓得扁金找得着豹子的弃物,能从豹子嘴里分得狗肉吃,也不恼,反而亲切地管他叫“豹崽子”。自家的狗不能杀了吃,若寻到豹子弃下的狗肉拿回去吃,怎么说也是天经地义了。寨里的人也羡慕扁金讨得这手便宜,遇到丢狗,次日一早也攒了心劲出去寻找,但摸不着门道,瞎走一气。回回出寨寻狗的人多,最后找到狗肉的,仍是扁金。

寨上的老人看出来了,这若不是扁金生就的才能,便会跟扁金嘬了几口豹奶有关。事情还得说到扁金半岁大小的时候,那时他娘还没死,抱着他下地干活,把他连同襁褓放进一只藤篮里。那天正好一头母豹从那一带过道,寻着扁金他娘不注意,叼着扁金的襁褓就走,沿着山谷往远处去。他娘赶紧呼救,好几条后生听见山里泛起的回声,赶了过来,知道女人的小孩丢了,一路往山谷深处撵。撵了三四里路,竟然远远看见了那头母豹。

那地方是山谷里马鞭溪折转处,凸出一块巨大光滑的麻石。夏天里,豹子最爱去到马鞭溪边的石头上乘凉。走得近了,几个后生看得清楚,那是头花斑豹,个头不大,六七十斤,正像狗一样蹲坐着。见到有人靠近,母豹也不着慌,呲呲牙露出些凶相。它晓得这一群两条腿的货色根本跑不过自己,用不着担心的。

几个后生再一看,奇了,那孩子竟然在母豹肚皮下蠕动着,小脑袋一拱一拱。母豹把猎获的兽物叼到地方,总是要耍弄一番,再咬死。待这只母豹放下了扁金,扁金哪管身边是个什么东西,他饿了,就到处去找奶头嘬。居然给他找到一枚,叼在嘴里就不肯放了。后生们手里拿着锄头茅扦,慢慢拢近了。那母豹这才甩开扁金站起来,伸伸懒腰。豹子跟狗不一样,肩和臀高耸着,身子、肚皮如同一道弧线往下坠。伸懒腰时,它臀部先行拱起来,前爪尽力往前探,身上的膘好似在流淌一般,哗啦啦全堆到屁股上去了;两只前爪舒坦了,又去抻后爪,臀部立时矮下去,肩头高高耸起,浑身的肉看着又一圈圈往前面捋。母豹整个身子都弄活络了,这才轻轻一跃,跨过溪涧进入那片矮林。

后生把小孩抱起来。这家伙,除了襁褓上被豹牙挂出几枚洞眼,身上竟然没伤口,还嘬得满口豹奶。

吃过几口豹奶的扁金,日后长相却有些邋遢。小时候寨上人还蛮欢喜地冲着他喊,豹崽子,豹崽子!死了娘后,他慢慢长大,身子浑圆,发毛拉杂,根本不似豹子那般膘实精悍,倒像传说里的人熊。后来,豹崽子这名字也没人叫了。等他成了年,无师自通掌握了循着豹子踪迹找死狗的本事,“豹崽子”这名字,也一同被找了回来。

有些后生也想吃狗肉,碰见扁金就不肯放他走,说:豹崽子哎,也别吃独食,把你找死狗的法子给我们教教。扁金哪里肯说出来?寨子丢狗,一年也就这么几回。而且,狗肉这东西,越吃越上瘾。即使夏天吃多了会腾起内火,烧得鼻血长流,他还是直呼过瘾。扁金在人前乐得摆出个憨相,敲着脑壳想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别的后生说,豹崽子,是不是你吃得几口豹奶,得来豹性?那我们岂不是学不来?扁金就顺着他的话说:嗯,也奇怪,要我说个子卯寅酉,还真是没有。豹子过道,我像是闻得出气味。豹子身上有点膻,走道挨着草树,草树上就会沾着膻气,仔细闻一闻,闻得出来。

那些后生竟然肯信,听得心头一凉,晓得这狗肉活该扁金一人吃着。其实哪儿是这么回事,扁金的鼻子又不是狗鼻,他找豹子,虽然也隐隐闻得见一股豹膻,有时候豹尿的腥臊他也能分辨出来。但主要的手段,还是凭着眼力。豹子行经的地方,有迹象可寻。若讲出去,只消一顿饭的工夫别人都能学了去;若不讲,这手功夫便闷死在自个肚皮里。

扁金不是话多的人,他若不想讲,嘴巴任谁也撬不开。如果肚皮里实在憋着话,他就会去跟山脚的树去讲,跟溪畔的石头去讲。每顿吃狗肉前,他会面朝山林说话。那些话他是说给豹子听的。他感谢豹子仁义,把那么好的狗肉留给他吃。

开堂会的麻婶娘

这一年的辰光,青黄不接是明摆的事。豹子来得勤快,两月不到就进寨三回。有一回,豹子被牛现兄弟埋下的兽夹夹伤了腿,拖着兽夹踉踉跄跄地跑了,狗没偷成。

老人们聚在苦楝树下,叹着气说:看样子,又到了吃狗的年景。

这月余的时间,云窠寨已有两户人家丢了狗。前一回,扁金没有寻到剩狗;后一回,扁金只找到一条狗后腿。狗是牛现家的,牛现在丢狗后一天的晚上来到扁金的茅棚,看看扁金在不在吃狗。扁金果然用瓦钵炖着狗肉,配料都是从山上掘来的草根,和城里人户炖狗肉时常用的柑子叶八角茴香不同,炖出的味道不那么酽,那味道平实轻淡,袅袅地在茅棚里飘着,又从茅苫里钻出去。

扁金也晓得是牛现的狗,见牛现找来,只是笑笑。牛现也明白这一点,扁金吃狗的事,全寨的人都默许了。谁叫他闻得着豹子身上的臊气,寻得着踪迹呢?

扁金,我就是看看,你找狗的本事是不是真的。看这样子,是真的咧。牛现坐下来,掏出一壶米酒又说:我也不白吃狗肉。这几天我败火败得凶,搭帮你吃几砣狗肉,补补火。

扁金就奇怪了,天气已经够热了,牛现何事还缺火啊?毫没道理。扁金说,牛现你拿我寻开心不是?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能缺火呢?一口狗肉一口酒,会吃得你流鼻血。

……我也不瞒你,牛现折了两根柴棒做筷子,径自搛起肉来,说,按说现在应该吃性凉的东西败火,但哥哥我身上的火气,都让女人给吸光了,要补补……

扁金哦的一声,然后才想起来,牛现也跟自个一样,还没娶媳妇的。他就问:牛现,你到哪里找的女人?你莫不是去找麻婶娘了?

牛现被狗肉汁呛了一口,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晓得,你也想着这些个花花事情。

扁金吃狗肉的时候不说话,这样,肉香能往上走,跑到扁金的脑子里去。但牛现闲不住,他嘴里挂着酒味,鼻孔里塞着肉香,脑子里却晃着麻婶娘白花花的身子……他一个劲说起跟麻婶娘做下的那些事,脸上只有酡色,没有羞色。

扁金嗯嗯啊啊地应着,也想到麻婶娘这个女人。他记得麻婶娘和自个一样,独自一个人过活。麻婶娘的男人好多年前就出去了,说是想赚点洋钿回来,总比土里刨食要划得来。结果那以后就没回来,有人说他入伙干了土匪,有人说中瘴疬死在辰州,又有人猜测,八成在外面另外找了女人过生活……在山里过活,再苦再累也不能把日子盘活,把家底盘厚。云窠寨子里面,好些个男女跑出去,再没了音讯。麻婶娘是从很远地方的寨子嫁过来的,既然男人没了下落,她似乎也可以离开寨子,去好一点的地方落脚。但麻婶娘是个落地生根的命,没有再离开,于是,就开起了堂会……

你说,麻婶娘长得怎么样?牛现这么问扁金。

扁金端着酒壶就说:长得跟酒壶一个样,宽宽的,扁扁的。

是啊是啊,她比酒壶多个出气孔,就大不一样了。牛现喝到这地步,一脸揶揄的笑。

两个人继续喝。米酒喝下去是淡淡的,得等上一阵,后劲才直冲脑门。牛现自顾着说,扁金的心思却活泛了,麻婶娘的样貌,伴着狗肉和酒的气味,渐渐清晰起来。

他也是这一年才知道什么叫开堂会。在城镇里,开堂会是宗族聚事,晚上免不了要请几出乡戏。但在远近的诸多山寨里头,开堂会是另一个意思。山寨里的堂会没有戏唱,一切都是暗中进行,所有人都对此心照不宣。寨里但凡有寡妇,开开堂会,上了年纪的人是不能说的。毕竟,云窠寨子太穷,嫁出去的女人多,接进来的媳妇少,很多男人注定打光棍。于是,寡妇半夜留了房门,让找不上媳妇的男人进来过一夜,黑灯瞎火耍一阵,甚至不要问是谁。男人临走留些东西在寡妇的门背后,多少随意。寨里的男人去摸寡妇的门,都尽量多带了东西。虽说黑着灯,但一个寨太小,哪晚上是谁来,留下值多少钱的东西,寡妇心底一清二楚。这回留得太抠门了,下回再去,寡妇就会甩出冷脸,侧开身子,让男人着急上火。

扁金一直在想,麻婶娘就是这样的人吗?他看不出来。麻婶娘像男人一样宽大板实。扁金时常在寨子里,在田间地头看见那女人,她都在忙着活计,流着汗水。他着实想不到,一到晚上,她又是另外一个人。想到这些,扁金心子有些隐痛,忽然又自嘲地笑起来,不晓得这些不着边际的心思都是打哪里来的。

上一年,他还不知道有开堂会这回事,也不知道男人女人晚上怎么个闹法。那次,豹子来过寨子后,他捡得的狗尸四腿俱全,一时高兴,就卸了一只后腿,趁天黑偷偷扔到麻婶娘的屋门口。他觉得一个女人过活,怪不容易,定然有好长时间没沾荤腥了。

第二日,也是天黑下后,麻婶娘把那只狗腿送回来了。她说:扁金,着实没想到,你这么年纪轻轻的,也有了那些胡乱的想法。扁金有些蒙,答不上话。麻婶娘说:唉,看你这日子过得,媳妇也是想不着了。今晚来吧。扁金更蒙了,他问:麻婶娘,我今晚去你那里干什么?麻婶娘这才瞧出来,扁金这孩子真还不晓得那些事。她叹了口气说:以后不要给我送狗肉,我忌这一口。

那次,麻婶娘走了以后,扁金脑袋里装了一堆想不明白的事。本来想去问人家,突然有了提防,在别人面前硬是开不了口。慢慢地,他能从寨里人闲言碎语和窃窃私笑里头,听出来一些门道——体会别人的言外之意,对扁金而言,要比寻找豹子留下的踪迹难许多。扁金挨了几个月,才逐渐开窍。一俟明白了,他临睡前就会想到麻婶娘的宽臀大乳,心里平添烦乱。好几个夜晚,扁金走出茅棚,看见月光很暗,把路映照得不那么真切。他鬼使神差地走去,但路走得一半,他的心思变得比路面上铺的月光更暗淡,只好折返回来。

牛现吃饱喝足,说一通关于女人的废话,走了。

当晚,月光依旧晦涩。扁金睡不落觉,心子仿佛长出八只脚,一遍遍地往外面跑。身子躺在稻草铺上,背脊已沁出好大一片热汗。

自后扁金也没趁了天黑去到麻婶娘屋里。按说一个寨子,其他的后生,家里都有老辈的看管着。扁金要去,无人拦阻,最是方便,但他到底把自个管住了。

入了秋,能骗住肚皮的树皮草根越来越难找到了。内腊山底下的溪涧早已干涸。这些天,扁金能做的事就是翻开溪涧里的石块,捡拾附在石头上的虾皮蟹壳,还有绿藻。可以预料,这个冬天要死好多人。

有些人户开始杀狗。按说,白露过后,肉用重盐腌着才不易腐坏,可以保存到冬春时分。但心急的人已经痛下杀手。听到狗的惨叫,老人仍会蹒跚着脚步去到杀狗的人户说:这么急干什么,让狗多活一天是一天。人啊,积点德。杀狗的人嘴一歪说:好歹也是几十斤精巴巴的肉啊。手脚稍微慢点,说不定又留给扁金了。

他们都不说留给豹子,而是说留给扁金。扁金这才晓得,几年下来,寨子里的人积存着对他不满的心思哩。

快挨到冬天了,麻婶娘家里早揭不开锅,但她还是舍不得杀自家的狗。麻婶娘家里养着一条纯黑的大狗,腿长,精悍膘实,眼里冒着蓝光。麻婶娘管那条纯黑大狗叫鬼共农腊,意思是一口能吞掉月亮。这狗长得雄实,在云窠寨,算得上狗王。别的公狗一见着鬼共农腊,就把尾巴夹住了,吠出哀声,隔老远就闪一边去。另外,鬼共农腊特别通人性。狗是从神汉聚毛家里抱过来的。聚毛跟麻婶娘说,这狗被我调教过了,通人性,有别的狗都不具备的本事。你一个女人家独自过生活,日后用得着。当时麻婶娘理会错了意思,不领情,还把聚毛骂了一通。聚毛好脾气,说:我晓得你是好女人,我当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这就轮到麻婶娘双颊绯红了。

鬼共农腊长大以后,麻婶娘这才晓得聚毛是好心的。鬼共农腊会认人。云窠寨子不过四五十缕炊烟,两百来号人,鬼共农腊全都记下了。晚上,鬼共农腊把在麻婶娘的屋前,要是没结婚的后生崽进去,它就趴着不动,也不吠。要是娶了媳妇的男人摸进来,鬼共农腊就会腾地跳出狗窝,一顿狂吠。要是来人还不知趣,鬼共农腊就会跳起来老高,往男人身上扑。

所以,寨上结了婚的男人给狗另取一名,列格达寄,意思就是长眼睛的王八。

麻婶娘就在这只大黑狗的看护下开起堂会,日子比一般的人户过得还好一点。扁金从麻婶娘家门前走过去,鬼共农腊就腾地从矮围墙里头跳出来,朝扁金摇尾巴。别的孤男鳏夫来赴堂会,鬼共农腊不吠,但也懒得理睬,怏怏地躺在地上任人进去。鬼共农腊一闻见扁金的气味,就会活中跃起来,摇尾乞怜。扁金也奇怪,不晓得这狗何事对自己这般殷勤。起初扁金也蛮喜欢鬼共农腊,它黑得纯然一色,个头巨大,肚皮也略微地往下面耷拉,远远看去有几分豹子的模样。但有一次,扁金正吃着狗肉,看那黑狗经过自家茅棚前,就随意扔了根后腿骨给它吃。本来,扁金当鬼共农腊对这根骨头睬都不睬——稍微上得台面的狗,都不会啃同类的骨头,没想到它竟然一口叼了走,寻个僻静的地方,嘎嘣嘎嘣啃起来。那个馋样,让扁金顿生出厌恶来。从那以后,扁金知道鬼共农腊并不是条好狗。每当鬼共农腊拦在路中央摇尾讨好,扁金就厉声呵斥它,要它闪开让路。鬼共农腊却显得没心没肺,摇得更欢,于是扁金就拾起石块砸它。鬼共农腊那么大一条狗,挨了一下就显出颓势,低吠起来,满眼都是恐惧和无奈。

麻婶娘有次看见了扁金砸她家的狗,正担心扁金会吃亏,遭鬼共农腊撕咬,却没想到,鬼共农腊把大尾巴卷成个内弧,藏在肚皮底下跑开了。麻婶娘放下心来,走过去问:扁金,何事要打我家的狗?

扁金没有作声。寨上有打狗欺主的说法,扁金理亏了,只好任麻婶娘说上几句,再走人。麻婶娘其实不恼,凑得更近些问扁金:是不是晚上它不让你进来?这就奇怪了,我家那狗是聚毛施过功法,精心调教出来的,一寨人它都认得清楚。

说话那时,扁金还不晓得麻婶娘干着夜里的营生,一头雾水。翻过年头,他才知道,那一回麻婶娘神情诡谲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想明白的那一刹,扁金的脸一下子滚烫了,仿佛麻婶娘的声音仍飘在耳际。

唱神之夜

那年入秋,刚下了一顿细麻麻的雨,山脚就崩塌了一片,压倒一户人家的房屋。幸好这事白日里出的,屋里没人。

云窠寨的老人晓得这事,也到塌山的地方看了一圈。这事着实蹊跷,雨都刚落下来,地皮还润不透,何事就塌山了?几个老人几捋胡须,捋来捋去,都说没见过这样的景象。于是,老人就猜,是不是梅山神戒灵怒了?这年的山,山上的草树藤蔓,被寨里人拨了砍了,弄得光秃秃的,好似脱下戒灵的一层衣服。戒灵作为一个神,光着身子也不体面哩,会被那一帮神仙朋友耻笑,于是就小施惩戒,有了塌山这样的怪事。老人们越说越觉得是这回事。

看看那天的云象,暗灰的云往天穹中间堆积挤压,仿佛一张愁苦的脸,老人们又商议,是不是请聚毛也来云窠寨唱几堂。戒灵是喜欢听歌的神。

戒灵给了山民怎么样的庇护?

聚毛的歌里有的夸:

风高偏向天上吹,雨疾专拣旱田倾。

仰仗谁人?梅山神戒灵。

鱼游河中碰扳罾,鸟过草山撞网绳。

仰仗谁人?梅山神戒灵。

打牲不着畜牲咬,捡菌不中伞菌毒。

仰仗谁人?梅山神戒灵。

……

聚毛靠一张嘴吃饭,他夸神就把神往死里夸,把山民们遭遇的好年景和顺心事,都说成是戒灵神托庇。所以山民都尊敬这个大神。年夜,山民捏几个大粑粑摆供桌上,请戒灵享用。

戒灵是什么样子,聚毛却说得模糊:

戒灵欢喜花豹的尾巴,

戒灵自个就长条尾巴。

戒灵是长尾巴的神哩。

戒灵欢喜鸱鹗的羽翅,

戒灵自个就长对羽翅。

戒灵是会飞翔的神哩。

戒灵欢喜老人的烟斗,

戒灵也就抽起了烟斗。

于是戒灵晚上也咳嗽。

……

这样一个有趣的神,喜欢模仿人和兽物的种种行径,对于吃和喝却从不挑剔。聚毛的歌里唱着:

葛粉捏成粑粑送上去。

戒灵做了一天的好事,

但吃着糙食。

马桑冲成茶水递过去。

戒灵做了一地的善举,

但喝的茶苦。

……

一遇到聚毛唱神,扁金就会去听。聚毛唱神的晚上扁金感到像个节日,他听着聚毛的声音,会微微地恍惚起来,忘了身边成堆的乡邻,心思去到以往的时日,或者很遥远的地方。这天听说寨里人又把聚毛请来了,老早就从山上下来,等着去听。牛现看着扁金一脸的虔诚,就把他拍醒,问他信不信有戒灵这回事。扁金当然信,还杵了牛现一眼,觉得牛现就不该有这一问。但牛现不在乎,他说他不信,说年头大家都请戒灵吃了最好的饭菜,今年却照样旱年。

扁金不作声了。牛现问:你信,你请戒灵吃年夜饭了吗?

扁金说:当然,我请了。我请戒灵吃狗肉。牛现也想起来了,年夜前几天,扁金到兮颂寨捡狗去了。他隔老远听到兮颂寨有豹子的叫声,就攒了心劲,天麻麻亮着就爬起来往那边去。真还找得两腿狗肉,还搭帮碰上一只野猫拖着斑鸡,撵上去,捡现成的。

牛现又说话了。他呵呵笑着,张开手罩着扁金的耳廓,轻声说,莫非是戒灵吃了你的狗肉,上了瘾,就弄出个旱年,让大家杀狗吃,戒灵也好讨些剩肉?

扁金没有作声,心里想有这样的事吗?但聚毛歌里也唱着,戒灵长着花豹的尾巴,或许,戒灵也长着花豹的胃口。

这个问题,扁金想得毫无头绪,牛现又插进来说,麻婶娘也是这么看的。这个女人,除了会开堂会,对事事物物也有自己的看法。她最不相信有戒灵神。她说,戒灵若果真的在山上庇护着寨里的人,那她男人怎么会跑得不见踪影呢?

说到麻婶娘,扁金心底又是一阵烦乱,便问:最近你又去了麻婶娘那里了?

哪有那劲头?好久吃不上饭了,哪省得下粮食去会她?牛现的眼光落在聚毛身上,侧着脸跟扁金说,现在列格达寄也怪,见谁都乱吠,不让人进到麻婶娘屋里去。

鬼共农腊?我一直就看它不是好狗。扁金想起那黑畜牲啃狗骨头的狠样子,吐了口唾沫。

牛现说,列格达寄,现在寨上人都叫它列格达寄,嗤,现在已经是不长眼睛的王八了。

扁金重新投入聚毛唱歌的声音当中。聚毛面朝东边的内腊山,在吁求内公腊婆好好歇几天;在吁求兮颂即使过了季,仍然多给些雨水,让河水返了时光地丰盈起来,自上游带来草鱼和虾蟹;还问戒灵,山民有什么地方开罪了,竟然降下塌山压倒房屋这样严重的惩戒……

风声起来了,所有人都张着耳朵听。

牛现又来打岔了。他告诉扁金,麻婶娘现在惨了。寨里人都瘪着肚皮,没人拿得出劲头去赴堂会。麻婶娘该自个刨食了,偏巧,肚皮不合时宜地鼓了起来……

你是说,她肚皮里驮着娃娃了?扁金惊诧地叫起来。牛现就捂住他嘴,点了点头,依旧压低声音说,隔着衣都显现出来。肚皮里的东西,现在只长得蛤蟆这么大,过不了多久,就得有三个拳头大,一只狗獾这么大,不能再出去做功夫。

往下,扁金老也听不进聚毛唱的歌子。他老想着麻婶娘肚皮胀鼓的样子,像准备打架的蛤蟆。他心底一片烦乱。往天上看去,今晚月光隐去,星子稀稀拉拉,怪不得每一阵风声都走得很长很远。很晚,聚毛才把唱神的诸多事体做完。寨里人打着火把回各自家中。狗又叫了起来。经过前一阵的杀戮,寨里已经剩不下十只狗了。狗的声音稀稀拉拉,星子就成了狗叫声的音符,遥遥对应着。

这晚上,又有豹子摸进来了。狗吠突然一下顿住,寨里人听见豹子的低嚎,特别遒劲。耳朵灵的人听出来了,这不是前些日子来过的豹子,声音格外透着气势,就猜想定然是只身长体阔,长满了硬膘的公豹。按说人是不敢出去的,但这年景不好,寨里的后生好久没吃肉,反而不再惧怕豹子,他们聚作一团,手持刀械火枪在寨子里到处巡游。

这一天麻婶娘觉着腹内阵阵绞痛,又不好唤邻近那几家的女人问问怎么回事。麻婶娘年纪不小了,肚里驮娃娃却是头一回。头一回的事,总会让人紧张,让人伤神。

于是她把鬼共农腊唤进屋内,让它伏在自个脚边。感到绞痛,她一只手能抓捞着活物,即便是条狗,心里也稍稍安定些。等肚皮不疼的时候,豹子的声音就响起了。鬼共农腊的反应极大,绕着屋子来回转圈,扭弯了脖子凶神恶煞地朝着自个尾巴狂吠,咬了几口,竟然咬脱了尾尖上的那撮毛。

鬼共农腊!麻婶娘唤着狗的名字,招招手要它拢过来。狗喜欢人顺着捋毛,多捋上几回,鬼共农腊才安定了些,原地盘旋几下,伏在地上。狗没了精神,脑袋就伏得特别低,像是脖颈断了样,整个下巴颏牢实地贴在地面。麻婶娘这夜也不顾寨里一贯的规矩,心里想着,既然豹子来了,把鬼共农腊留在屋子里,毕竟还是踏实些。

这夜,一众小伙子打着火把把寨子绕了数圈,只听得风声一阵阵紧起来,豹子的嚎叫却再也没有了。后生性子急,几炷香的工夫就灰心下来,猜测着这豹子是不是去往别的寨子了?又商议着,豹子这回不得手,搞不好明晚还会来,到时候得找条狗缚在一蔸树上,下个饵,这样打起豹子也好有些准头。

火把上的枞膏燃尽,一众后生只好一路打着吆喝,铩羽而归。

那豹子其实并未走开,在草堆里伏着。豹子有它的灵性,远甚于狗。那豹子循着一种感觉找到麻婶娘的屋外。三合土的墙面已经斑斑驳驳。豹子探出爪,四处叩叩,很快就叩出来哪一块墙皮最为薄弱。尔后,豹子倒退去丈余远,蓄好势能往前一蹿,双爪一扑,就把墙体扑出个窟窿眼。里面漏出桐油灯的微光,随着墙块倒塌钻进来的风,光和影在屋子四壁摇曳,屋里一切什物都恍恍惚惚。豹子小心地把头探进去。它闻到了狗的气味,进去一看,果然,偌大一只黑狗颓丧地伏在地面,浑身像一块没硝好的板皮一样垂塌。在大狗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妇人。女人惊得从椅子上栽倒,发出一声尖叫。尖叫过后,却又没了声音,想必已经昏厥过去。

豹子也不急,伸了伸懒腰。它两只后腿站定,前爪蹭了几蹭地上的土,显出很惬意的样子。它晓得,狗虽然也长着凶煞的模样,个头比自个还要大,但已经吓破了胆。这时分,越是沉静,狗就越是慌乱。豹子闲庭信步地踱过去。狗低吠了两声,眼仁子的光已经聚不齐了,四散开去,随着墙上的影子飘摇不定。

鬼共农腊看着眼前有一只个头比自个小的家伙正朝自个靠近,却散发着一股自个从未闻过的煞气。鬼共农腊四条腿都绵软了,软得像身后那根秃了毛的尾巴。接下来,鬼共农腊看见,这家伙身后还跟着一只庞然大物,那家伙每逼近自个一步,那庞然大物就暴长一尺。鬼共农腊已经不能清晰地分辨出豹子和豹子身后拖曳的影子。鬼共农腊挣扎着站起来,刚想用尽力气狂吠,那家伙已经箭一样蹿到身前,一口就咬住它的脖颈,让那顿狂吠都堵死在喉管里。

麻婶娘尖叫的声音,半个寨子的人都听见了。扁金也听见了麻婶娘的尖叫。那一刹,他脑袋里又浮现了牛现伏在麻婶娘肚皮上的景象,有些难过,但也晓得纵是再难过也与己无关。但接着,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气息,是豹子身上特有的膻味。扁金头皮发紧,再也按捺不住,摸起砍柴用的钩钩刀,出门寻着路疾走而去。靠得越近,豹子的味道就越重,扁金心底愈发清晰了,豹子是在前头不远的地方。接着他又闻到狗血的腥味,他想到鬼共农腊,知道它凶多吉少。

走进屋子,地面上满是豹爪抓捞过的痕迹。墙面上有个窟窿,不大。麻婶娘躺倒在地上,嘴里发出谵妄的声音,人还没清醒。鬼共农腊却不见了,地面上有一摊暗淡的狗血。扁金不晓得怎么办,跑出屋子朝山腰大声叫着:圈柴,圈柴佬佬,麻婶娘出事了……

等圈柴背着药包进屋,麻婶娘自个慢悠悠醒转过来。看看寨里人一张张旧脸,她才相信自个没被豹子吃掉。圈柴把麻婶娘的身体翻找了一遍,没有伤口。再探探脉象,肚里的娃娃也安稳着。然后,圈柴在麻婶娘的后背上掐了几把,麻婶娘这才镇定下来,能把话说顺当。

扁金看着麻婶娘没事,也就放心了。想想鬼共农腊,觉得真是活该。他心里已经算计着天亮了以后要干的事。鬼共农腊偌大的一堆肉,豹子肯定是吃不完的,应该遗落在寨子附近哪条山谷里。

豹子的领域

扁金去牛现那里借枪。牛现的哥哥牛秧有支火枪,还有特制的大颗粒铁砂。牛秧本来也打算次日一早拿着枪去找狗的。他没有扁金那本事,在心里算计一番,跟扁金商量说,找到列格达寄了,你要分我一碗肉才行。扁金自然答应。

扁金以前从没用过火枪,牛秧还得教他。

扁金是那号看似傻头傻脑,遇事却有章有法的人。第二天早起,他晓得寨里有人会尾随在他后面,捡现成的。扁金在寨子兜了几圈,把后面的人都转蒙了,突然寻了一条路闪出寨子。尾随的后生找不见扁金的去向,只得暗骂:这豹崽子,鬼得很,腿脚真他娘的快。

但这一早,扁金显然找得不顺。他估摸着那豹子没把鬼共农腊的尸身拖多远,走了半晌,出寨有二十几里了,过了内腊山,又过了更远的云堆山,仍然没见着遗落的狗肉。再往前,进入一道山脉的腹地,越走草木越深,是少有人来的地方。扁金以前没来过,翻过一道矮梁,现出一片棕红色的石林,石头参差零乱,中间岩窠岩洞密密麻麻地隐藏着。岩石中间有小片小片的空地,长着一丛丛狗尾草、黄茅草。一看就晓得,这是兽物出没隐身的上好场所。扁金仍寻得见豹子遗留下的踪迹。狗血早已在体内干涸,但当狗尸擦过草树,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暗斑。循着这些不易察觉的痕迹,扁金又穿过这片石林,看见前面百十亩大小的一块空地,草长得茂盛,扁金不时用枪管拨开横在前面的刺藤,耳里铺满虫豸聒噪的声响。

前面那一窠草有被豹子卧过的痕迹。接着,扁金闻到浓烈的狗血腥味。狗肉摊开着,剩着两条瘦长的后腿,连带一块肚皮。肚皮被撕开直到尻子,狗肉挂在一丛火棘树上。

扁金把狗后腿提起来,蛮重的,少说也二十多斤。于是,扁金满心欢喜,想这大半日的寻找,总算没白费。他把两腿狗肉翻过来,肚皮朝上,如同挂搭裢一样挂在了肩头。

刚要走出草窠进入石林,这时,后面就有一股风声,正是豹子的嚎叫。扁金端着枪就转过身子,四处睨去。还是刚才那片草窠,虫豸的鸣叫却突然哑了。等不多久,看见一只兽物脑袋从几蔸升麻中间探出来,知道是豹子,但它身子没现出来,那脑袋状如一只胖猫,显出憨相,并不让人过于惊惧。它的眼内角往下挂着两线黑条纹,绕着嘴角一直扯到下巴,透露着暴戾嗜血的秉性。

豹头一矮,身子一纵,蹿出了升麻丛。豹身和豹头明显不合比例,而豹尾,又和豹身不成比例,尤其粗长,尾端蓬松,犹如老人做烟斗用的老竹根。豹子见眼前是只两脚兽,身上挎着自个没吃尽的狗肉,手里还操着一根细长的家伙,不敢造次,也不敢放松了心情去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豹子把浑身的毛都耸了起来,臀部翘起前肢压低,做出随时都会扑腾的样子。扁金站着不动。他晓得现在动不了。

豹子把样子摆了好一阵,见眼前这只两脚兽并不惧怕自个,便把前身探高,两肋耸起来,张口便嚎了一声。它还待再嚎一声,扁金手一哆嗦,把扳机扣着了。豹子听见一个声音,比自个的嚎声要高出许多,挟带一股怪味。再一看,颞侧一撮茸毛已经焦糊了。豹子缩着头便往后跑,跑不多远,又扭回来,盯着那只两脚兽。

两脚兽手里拿的那根细长的家伙,前端还在冒烟。于是豹子猜测,那家伙招惹不得,但又不忍离去,慢慢地又拢了过来。

形成僵持的局面后,扁金心思活泛了,一耸肩把狗后腿抛在地上。他想起了以前的一件事。人怕山上的兽物,兽物更怕两条腿的人。不凑巧撞见了,得使些攻心之术。若是胆小,生出怯意,整个人一稀软,一旦对方瞧出来,命就保不了。

看那个头不大的豹子还在那地方试探,不敢拢过来,扁金干脆做出架势,往前冲了几步,那豹子果然掉头又蹿了几步。但扁金停下,豹子扭了头又紧过来,比方才的间距还缩近了些。扁金晓得这东西比狗有胆量,这办法使不得,只好原地不动。天上飞过一只岩鹰,扁金和豹子的眼光只往天上闪了一瞬,又落到原处。扁金闻见自个浑身的汗味,汗水正涔涔地往下流淌,又听见自个心子跳动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起。

又过得一阵,扁金听见在左侧另一只豹子的叫声。那是一种类似“呜呜”的低鸣,不是向敌手示威,而是在呼朋引伴。扁金被这声音唤醒一样,竟然能动弹了。他偏过头去看看,在不远的一处岩崖上,多了一头身形巨大的豹子。他无端猜想,那应是一头母豹。母豹往这里瞥了一眼,只一眼,就收回去了,脸廓是傲然的神情。母豹蹲坐在崖头看向很辽远的地方,似乎并不介意扁金这两脚兽突兀地冒出来,闯入它的领地。

与扁金僵持着的那头豹子似乎不愿意就此罢休。岩崖上的母豹的叫声却越来越疾,有了催促的意思。那头豹子使劲睃了扁金几眼,这才一晃身体,闪进黄茅草里。

扁金当时还不太敢信,这一遭,竟又是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回寨子的一路上,扁金脑袋里挂满岩崖上那头豹子漠然的神情,当然,也不无感激。他暗自地想,如果它是只母豹,那定然是只非常漂亮的母豹,扁金无端得来一个想法,那只母豹,迟早还会碰见的。他想:给它拿个什么名字?

扁金要当达寄

那两腿狗肉,扁金自有他的安排:把一条腿肉割下一半给了牛现兄弟,自个留一半;另一腿,次日他给麻婶娘送去。麻婶娘说她不要。她说:扁金,拿回去你慢慢吃。狗腿是你的,跟我没干系。扁金说:狗太大,豹子吃了狗脑壳就撑饱了。我把狗的四条腿都捡齐了,自己吃不了这么多。

那是我的鬼共农腊,我吃着心里会很难受。麻婶娘看着那只狗腿,嘴里冒出呜咽的声响。麻婶娘已经瘦了许多,一脸菜色,还泛起虚浮的白光,和肚皮鼓凸的样子极不相称。

你不能这么想。鬼共农腊既然是你的狗,现在死了,它也情愿拿肉给你吃……再说,你能挨下去,你肚里的娃娃也缺不得粮食。扁金一张嘴巴突然乖巧了起来,舌头犹如装了弹簧,叽叽呱呱弹出一堆话,说得麻婶娘不再作声了,低了头,眼光芜杂不知看向何处。

……我会炖狗肉,可惜弄不到豆腐一块炖。扁金这么说着,就折回去取砂锅。

那天那锅狗肉,扁金下足了工夫,紧火烹过又换慢火熬汤,等到月上树梢,锅盖移开一条缝,所有的滋味就流了出来。事情做完,扁金看看麻婶娘背对自个坐在屋角,估计她是闻到狗肉香的。扁金也不多说话,打个招呼走了。

又挨了一夜,扁金去到麻婶娘屋里,不招呼,先把砂锅的盖揭开看看,看见肉和汤矮下去寸许,心里就欢喜,比自个吃狗肉更有滋味。

麻婶娘屋里是冷冷清清的气息,家里炊烟都粗壮不起来,细得像筷子。麻婶娘的屋也独在一边。云窠寨的人户住得很分散,三两成群,四五成伙,围住这座名叫云窠山的孤山而居。扁金忽然有了把自个的茅棚迁过来,和麻婶娘比邻而居的想法。他也是一个人住在一边。

这一阵吃食不够,每天粗粮加野菜吃两个半顿,扁金的四肢老是疲乏的。搬屋的主意一旦拿定,扁金忽然找回了些精神。去到麻婶娘的屋外,四处看去,鬼共农腊留下的窝占着巴掌大一块平地,把狗窝推掉,直接就可在上面搭窝棚,用不着整理地面。

那个日头轻淡的下午,牛现兄弟各自挑了两只木桶,到老远的马鞭溪挑水去。马鞭溪看似断流了,但几个凹槽子里还存着水。牛现兄弟走过扁金的茅棚,看见扁金在修房子,拿个锤笃笃笃地在板壁敲出声响。牛现兄弟觉得着怪事,眼看都要断炊了,都快喝不上水了,这扁金如何还有心情修破茅棚?再走得近些,看见扁金原来在拆茅棚。他那间茅棚的板壁由几根杉木方楔成大骨架,然后里外盖上两层草苫,就算完事了。眼下,扁金正拆杉木方,归拢作一堆,像是要扛到别处去。

牛现就问:扁金,你吃饱了没事干吗?拆茅棚子当柴烧吗?

扁金抬眼见是牛现两兄弟,也不作声,只是笑笑,埋头干活。牛秧说,扁金兄弟,看样子你要搬家对不?是不是前天找狗,寻到了一个好地方?

扁金歇下来,看看这两兄弟说:是哩。

牛秧说,要有好地方,一同搬过去也好照应啊。

扁金也不想瞒他两人。他晓得,说与不说,翻到明日整个云窠寨的人都会知晓,都会嘁嘁喳喳议论这事。扁金看着天上絮一般的云朵,慢吞吞地说:我要……我要搬到麻婶娘屋外头去。搭个伴,半夜,再有豹子摸进来,也好有个照应。

你原来要搬去和麻婶娘一块住。牛现说,你都跟人家打商量了吗?

扁金想了想说:没哩。

牛秧说:那麻婶娘以后不好开堂会了,你跟她住在一块,麻婶娘会怨你碍着她做生意。

扁金说:没哩,我在她屋子左边另外搭一个茅棚,反正鬼共农腊已经被我们吃了,再不需要那个狗窝。我想把茅棚搭在那里。也就是挨得近点,遇事能照应着。平日里她做她的事,我管不着。

原来是这样的啊。牛秧明白过来,说,原来你是看着麻婶娘的鬼共农腊死了,你要去顶上鬼共农腊的位置,给人家看屋子。

牛现眼睫毛眨巴几下,接着说,扁金,我看没这么简单,你搬过去住,哪只是想给别人当狗看家?你不要装老实,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扁金说:你说呢?

牛秧摆出无所不知的样子说,你是看上人家麻婶娘了,好歹是个女人,肚里驮着娃娃很快能生下来。你看,你去给她当男人,省了很多麻烦,全都捡现成的,呵呵哈哈。

扁金不作声,算是默认了。

牛现说,原来你不是要做鬼共农腊,你是要做达寄啊。你要晓得,要是你娶了麻婶娘,那你就是……牛现张开一只手,把中指抬高,其余四指作爬行状,那意思便再明了不过。

扁金仍不作声,摆出气定神闲笑骂由人的姿态。

扁金拿起一块断了的短木方,抛在空中又接住,反复几次,然后把短木方扔在地上。他说,我就是想当达寄,那又怎么样呢?扁金说着,还把两道眼光直直地朝牛现牛秧杵去,牛现牛秧兄弟相互觑了几眼,反而笑不出来。

牛秧就过去拍拍扁金肩头说,扁金你真是个角色!这水我也不挑了,舍这半天的工夫,帮你搭屋子去。

那个尿黄色的下午,扁金得来两个帮手,拆屋拆得很快。看到三个后生家各自扛一捆木方路上走着,寨里人就问,谁又要搬进来?这大灾年,谁还往我们这穷山僻地跑?一起饿死吗?

牛现牛秧就一遍一遍地跟人解释,说没哩,是扁金要搬家,把茅棚搬去和麻婶娘住在一块。寨里人又问,扁金住过去干什么呢?扁金难道开堂会开上瘾了,晚上赶过去还嫌路远?牛秧就回答说,扁金是个好后生,从不去开堂会,人家有心思把麻婶娘娶成屋里人。

寨里人一听,个个眼睛瞪得老大老圆,甩了牛现牛秧去找扁金证实,要他亲口说说有没有这样的事。扁金仍然不说话,只是咧嘴一笑。寨里人一看就明白了,豹崽子扁金想女人想疯了,大姑娘娶不到,打起了麻婶娘的主意。寨里人都是看着扁金由一个孤雏长成板板实实的后生,心里琢磨着这回事,得来一阵恓惶,一阵隐约的难过。于是,这下午不做事的人都跟在了后头,想到麻婶娘那里看个究竟,另外,有什么活要干也好搭把手帮帮忙。

圈柴到外寨替人看病,回来也看到这一幕,尾随在这一行人后面。他老瞧着哪地方不对劲,憋着气想了好久,才问出来,扁金哪,麻婶娘她晓不晓得这回事?要是她同意了,你何事还在狗窝上搭个茅棚呢?直接住进她屋子里不就完事?

这一大堆人经圈柴一说,才醒过神,发现确实不对路。扁金觍着脸说,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哩。

众人这才晓得,原来扁金想当达寄,眼下还是一厢情愿的事,人家麻婶娘还没点头许可。但想想也没事,扁金这样一个能吃苦干活的后生去寻她一个寡妇,她若是不肯,那定然是脑壳跌伤了。所以众人仍然往前行去,到得麻婶娘屋外,也不招呼,直接把狗窝掀翻了。

麻婶娘感到肚里驮的这孩子长得很快,起码有半只狗獾大了。这几日她感觉力乏气短,成天心里空空地着慌。把那钵狗肉吃完,人才稍微稳住了。这日她正在屋里躺着,迷迷糊糊地,就听见外面传来哗啦啦的响声,还有男人讲话的声音,人来了不少。

她推门看去,见狗窝被寨里人推掉了,石块也被捡在一边。她不晓得是哪回事。扁金走上来,脸上笑的样子堆了太多,把脸皮都压塌了。他说,麻婶娘,你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这冬天豹子肯定经常蹿进来,我们做回邻居,也好有个照应。不是吗?

麻婶娘正两眼发蒙,牛秧走过来一口就把话说破了。他说,麻婶娘,扁金想当你的男人,照应你过这个冬天。又一个人说,哪只这个冬天,扁金有心照应你整下半辈哩。

扁金觉得这是自个的意思,依然笑着,把头点了几点。

麻婶娘把脸就拉了下来,避过扁金,跟别的人说,扁金小孩子不想事,你们却都不小了,还跟过来闹我笑话……

嘿,麻婶娘,到晚上你就晓得扁金这伢子其实不小了。有人冷不丁说了句话,把麻婶娘的话打断了。众人乱哄哄地笑起来。

哪个狗日的嚼蛆?站出来。麻婶娘摆出火冒三丈的模样。没人站出来。大家都把头重新埋低,去帮扁金做活。

麻婶娘晓得自个也架不住这么多男人,就拿眼杵着扁金说:扁金,你进来说话。扁金便跟了进去。

那屋子即便在晴好天气里,仍然透着阴晦。扁金想,豹子扑塌的那个窟窿回头得堵住,很快秋凉了,往里头灌风会砭人肌骨。

麻婶娘杏仁眼凸出来问,扁金,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扁金说,我是一个人,你也是一个人……

你还是嫩伢子,回头你会怨恨我。

扁金低着头做错事似的说,不会。

麻婶娘好久都没有作声,见扁金依然把头耷拉着,嘴角挂出些许浅笑。她暗自地骂着,这豹崽子,想法真是不与人同。她摸了摸自个肚皮,感受到腹内水波浪一样涌起来的胎音。她说,扁金,不怕你笑话,我都不知道这娃娃是谁种下的。

我不在乎,娃娃跟我姓好了。

等你再年长几岁,就会生出别样想法来,嫌弃我,恨不得一脚把我踹开。

不会。

说白了吧,要是你跟我一起过日子,别人就会把你看成一只达寄,知道吗?

嗯,我想当达寄。

麻婶娘泪涌到眼角,又用力憋回去。她叹一口气说,先不说了,你喜欢就住在外头,别说是我同意的。

住到一处,扁金感觉时间被抻长了,每天都过得慢。时间仿佛城里有家人家的闺女扎起了小脚。特别是晚上,听着风的回旋音,他睡不好觉,老是在揣测隔壁的麻婶娘睡着了没有,正有着怎样的心事。

那一段时日,扁金看见麻婶娘的屋门老是闩着,不敢去拍门。冬日挨近,可做的事不多,一门心思还在吃食上。扁金每天去得老远,往山脉深处走去,挖葛根、老藤、茯苓块、地葫芦、冬笋,或者寻找草皮下的洞眼,找出半僵不死的蛇、依然鲜活的鼠,或者去溪涧的烂泥里摸螺蛳、蛤蟆。

麻婶娘有一天晓得娃娃想出来了,就叫喊,扁金恰巧听见,就去找人。找来老妇人,一摸,说是胎位不正,打横了,是条门闩胎。几个老年妇女一看就晓得碰到悬事,不敢接活。圈柴胆大,他说我试试。他在麻婶娘的肚皮上搓搓揉揉,还捻着穴道,好半天竟然把胎位纠正过来。几个妇女往下做活,还顺手,不久便听见孩子细若蚊蚋的哭声。

娃娃太小,不足斤两。扁金见着时,这娃娃几乎可以被自个一手握住,像握着一条胖些的四脚蛇。脸皮也很皱,夹得住蚊子腿。他没想到刚生下的娃娃是这么难看,着实吓了一跳。他对麻婶娘说,个头是小了些,但长得蛮好看。麻婶娘依然卧着,没力气坐起来,冲扁金笑笑。她说,你给娃娃取个名字。

扁金说,叫豹子行吗?

不好不好。麻婶娘说,我看叫狗子。

扁金只好冲娃娃喊一声,石狗子。

麻婶娘说,原来你姓石?

扁金点了点头。麻婶娘说,还是叫麻狗子好了,随我的姓。

扁金变得有事可做,去挖砂地抠树蔸,晾干当柴烧。豹子扑开的墙洞堵上了,还新抹上一层石灰。每天他都要在麻婶娘的屋里烧起老高的火苗,让屋子热气腾腾。

这个冬天不算冷,风被不远的山脉挡去了,消耗了。扁金出去干活,寨里的女人主动过来照应麻婶娘。有一天,没有女人来帮忙,扁金放下一捆干树蔸,照常招呼一声,要走开。麻婶娘叫扁金进去。扁金进去看见麻婶娘抱着麻小狗。麻小狗长了些斤两,所以表面的皮子被抻得平些了,不是刚生下来时那番脸皮堆叠的模样。

把门关上,关紧。麻婶娘就这么交代。

扁金照她的意思做了,拢到火塘前把火堆扒开一点,烧大一点。

你过来。

扁金就过去了。看见麻婶娘的两个奶有点瘪,像装了半袋水的猪尿脬。但扁金也不奇怪,他想,还胀得起才见鬼了哩。

这一阵难为你了。你想做那事吗?

什么事?

那事。

嗯,想的。扁金突然听明白了,就用舌头氽了氽嘴巴皮。

麻婶娘就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吊你胃口,现在不行,我不能做那事。你嘬几口……

扁金说,狗子不够。

麻婶娘说,我给他留了一只奶,这只大的给你。她指了指右边稍微鼓凸些的奶袋。

扁金还四下里看了看,定定神,这才埋下头嘬得几口。奶腥的味道让他脑子活泛起来,想起寨里人都说,自个曾吃过几口豹奶。

你在想什么哩?麻婶娘看出来扁金心思飘忽,不晓得跑哪里去了。

没想什么。扁金说。这时候他突然想起那只伏在岩崖上,身型硕大的母豹。他想,这个冬天,豹子又是怎么度过的?他闻着麻婶娘身体上湿湿的气味,听着屋子外面的尖细风声,闭上眼睛,脑袋里是丰富而又芜杂的图景。

扁金的戒灵

扁金新盖的茅棚弄成了灶房。扁金自个床板上垫的稻草搂进麻婶娘的屋里,把她的床垒厚,晚上再把自个放上去,于是那张床多了一个后生的体温,就热气腾腾的。小孩闹夜的哭声,扁金也不感到烦躁。

扁金搬进去住的事,寨里人第二天一早就晓得了。扁金走出去,碰见人,别人老远搭话说,呵呵,扁金,一个晚上全捡齐了,孩子都不要自个生,省事啊。

扁金也不认为别人是说损话,咧嘴一笑说:这都是托你的福啊。

缺粮的冬天,寨里好些人跑去远处讨要,担心呆在寨里过不了这一冬。男人经常聚了伙去山脉深处打猎,备下干粮,一去好几天。牛秧来邀扁金。他说,扁金,你闻得着豹子臊味,寻得着踪迹。我们搭个伙,一齐去,说不定打一头花豹。

但扁金不去,他说屋里走不开。现在屋里添了两口人,他每天要干的事挺多。事实上麻婶娘已经能够屋里屋外忙活了。

麻婶娘是个攒家的女人,开了几年堂会,刨开一天两顿,余下的都换成钱财首饰攒着。正巧碰上了荒年,就只好把家底抠出来换了口粮。她有个硬木盒,扁金也从没看见她是从哪里把硬木盒取出来的。打开看看,值钱的东西格外有一层光,直晃人的眼目。麻婶娘每回挑挑拣拣拿出一样东西,告诉扁金,去到三十里外的水溪镇,能换几斛谷。扁金去了,每回都换不了麻婶娘先说好的斛数。拿回去,麻婶娘也不怪他,知道这灾年的吃食,价格会蹿得没谱。

腊月底,要祭戒灵时,麻婶娘又把硬木盒翻出来了,找出一对四棱扭花的大银镯,好几两重。她嘱咐扁金去镇上买些谷,另还需买些灰面、糯米粉子,好捏成几个供粑。戒灵是喜欢吃粑粑的神。临走,麻婶娘又交代扁金一路小心些,少跟路人搭茬。她说,这可是最后的家底了。说着还打开硬木盒杵到扁金眼底,让他看了个仔细。里面孤零零地躺着几枚铜钿。

但路上扁金还是跟人搭茬了。是兮颂寨的人,以前就认得,结了伴往水溪镇去,一路上哪能不说话。兮颂寨的人告诉扁金,说不远处砂车寨的人,昨日打得一头豹。扁金就问怎么打着的。豹子不比野猫野兔,人翻一座山它能蹿过三座山,哪是那么容易死在人手上?

那个偷狗贼,嘿嘿,撞了霉运。兮颂寨的人把豹子叫成“偷狗贼”。又说,昨晚摸进车砂寨,到处溜圈,没闻见狗臊,反而被车砂寨的后生发觉了,一路撵着跑。那偷狗贼肚皮也饿瘪了,腿杆挨一火枪,跑得不快。车砂寨的后生馋它那一身膘肉,哪肯白白放过,竟然撵过几座山。偷狗贼着了慌,天一黑看事物也看不明朗,一蹿蹿到一蔸树的树杈子上,卡紧了,怎么抓挠也脱不了身。这不,车砂寨老廖那一家的男丁撵上了,一顿棍棒敲死。今天正在割肉哩。

扁金问,那头豹子长什么样?

是头花豹,长什么样我没见过,据说个头不蛮大。

扁金心里一紧,忽然如中魔症一样,便改道去车砂寨看看。分豹肉的事在廖家的庭院里弄,看热闹的人把院落围了好几匝。豹子已经被专门请来的屠夫豁开了,皮肉分离。豹皮被几块篾片撑着,撑得像面风筝,挂在屋檐上晃悠。扁金不难认出来,这正是当日与自个在黄茅草中对峙的那头豹子。

他忽然想把豹皮给买下来。廖家的老头怪眼一翻,把扁金上下打量几圈,问,你买得起么?扁金说,买得起。他把两只银镯拿了出来。那人把银镯掂了掂,说,这荒年灾月,一张上好的豹皮也只有贱卖了。要是往日,再加只镯都不够数。

扁金不吭声,这才想到自个不晓得价钱,事先总该问一问。他只好拿了眼睛看着那人。屠夫倒是一脸明白样,说,这事我当个中间人,说公道价。这张豹皮纹样是好,尺码稍小要不到好价。一只银镯不够换,一对拿去,显然又亏你了。后生,你说这如何是好?

扁金说,不如你们添我一些灰面,一些糯米粉,补足剩下的就成。

廖家的人连忙说,这个好办。

扁金用那两只银镯,换得一堆杂乱的东西:豹皮、豹肉、捏好的供粑和一袋瘪谷,折回寨子。离屋近了,见麻婶娘正抱了狗子在屋外踱步,让小家伙看看外面的事物。再近了几步,听见麻婶娘嘴里嘟嘟囔囔念叨着,是一首童谣。

娘在家里呆,爹下水溪镇;

爹去水溪办年货,娘在家里坐月子。

几时有?二月二蛟龙抬头。

几时生?二十六花雉翘首。

弟弟有多大?像只狗獾大。

弟弟有多小?不比鹌鹑小。

爹回来了拿些啥?十个鸡蛋两斤粑。

还有啥?五尺锦布开花花。

……

扁金听得心里一酸,一是晓得麻婶娘的确把自个看成她孩子的爹了;二是忽然去想,小时候有没有听见自己娘哼过这谣歌?已经一点记不起来了。

走进去,麻婶娘就有些疑惑,说,哪能这么快,东西都买来了?一眼瞥去,看他没拿回来多少东西。她问,又是如何搞的,叫你买的东西都买来了?

扁金强自一笑,说麻婶娘,你都猜着了的。说着把豹皮扯了出来。他想,这不正是五尺锦布开花花么。麻婶娘的一张脸就垮下来了,说,你拿活命钱换来一张畜牲的癞皮。

扁金说,这是好皮。再说,这正是拖走鬼共农腊的那只豹。

麻婶娘叹了一口气说:那又怎样?不承想,你是个败家精。

供粑到底是弄来了,当晚摆开桌,给戒灵摆到那里。神是空空地来空空地去,供粑终究归了人吃。吃完饭,麻婶娘又数落起扁金。她没想到扁金竟是这么个不会过活的人。嘴皮子说干了,扁金都不搭一句话。

之后老长一段时间,扁金脑袋里时常泛雪花状的模糊图景,使得他有了窥见底里的欲望,直至渐渐清晰。于是,他会记起岩崖上那只母豹巨大而且孤独的身影。他想,若这只死豹是跟大豹一起过活的,那么,而今母豹岂不是要独自过活?母豹独自过活,又会是怎样的状况呢?它总不能,也去开堂会吧?

这个夜晚扁金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枪响,以为哪个寨子突遇匪灾了。

次日扁金起个大早,走出去问了别人。很奇怪寨里人竟然说得明白。消息像枪响一样传了过来,说是磨盘寨昨晚来了豹子。扁金问,那豹子叼着狗了吗?

寨里人回答,嘿嘿,你又有生意了——叼去一只大黑狗。

扁金也不多想,背了把柴刀就往寨子外走去。

他再一次想到母豹。他越来越能确定那是只母豹。然后他赶往曾经遭遇豹子的那片区域,他揣测昨晚是那头母豹进到磨盘寨。这也没个根据,但扁金愿意就此去看看。

黄茅草已经焦枯并匍匐在地面,扁金的眼前空阔起来,一切的事物不再隐藏。他没有往草地走去,而是攀上一根莴苣状的石柱,上面有一丛矮小的皮树。他就伏在那里,俯看周遭好大一片地域。结果真把那只豹子等来了。豹子的身形显得臃肿,步幅缓慢,叼着一块血糊糊的东西行经草地。不难看出,那正是半爿吃剩的狗肉。扁金看得出来,豹子肚里驮着东西,一如麻婶娘几个月前的模样。

母豹到得草地中间,就显出了疲态,行走时拖起了步子,肚皮的下沿几乎垂在地面上。放缓步子之前,它没忘了环视周围一带。扁金下意识把头埋低,却也知道自身不会暴露。豹子叼了狗肉,狗血的腥味早已把母豹熏得够呛,使它丧失了往日敏锐的嗅觉和警醒程度。母豹确信周围没有异类,便把狗肉丢弃在地上,自个伏在不远处一窠草里。这日出了太阳,母豹被煦暖的光很快挠出睡意,眼皮开阖不定。再过得一阵,身背暖和了,它便侧了身躺下,并扭动身躯与底下的草梗反复磨擦,挠起痒来。

母豹累得不行,躺了半个时辰。醒后又来了玩性,把那半爿狗肉叼着抛了起来,尔后又猛地蹿开两步,仿佛怕狗肉落下来砸着自个的头。狗肉落地,它拢过去嗅了嗅,又故作出惊惶样倒退了几步,然后又拢过去撕咬……母豹这一系列的动作,在扁金眼里,倒有些许小孩的稚拙神态。

母豹突然竖起耳朵,听见哪个方向传来了声音。扁金紧跟其后也把两耳支起来,却只听见空空的风声。母豹踱着细步朝扁金的反方向跑去,很快隐匿在一片灌木林中。扁金又是等了许久,没见豹子折回,这才蹑手蹑脚爬下石柱,走上前去,把那撕开的半条狗拾了起来。他也惊骇自个的胆大,分明是豹口里掠食。往回走时,扁金头皮发紧,每退回一步都听得心子甩了一下,如同富人家里的钟摆。母豹始终没来。进入石林地带,扁金心思稍稍放下来些。再看看手中的狗肉,狗毛沾满了血污,但仍看出来是一头纯黑的狗。

有一阵风贴紧后耳垂吹过,脖颈上微微发凉。扁金觉得不对路,再偏了头,看见母豹几时又爬到了最高的岩崖上,正往自己这方看来。母豹并没有嘶嚎,用声音震慑扁金。它把那个短小的脑袋偏了起来,侧看向扁金,那模样,仿佛也是蹊跷得紧,不知这两脚兽何时又冒了出来。它大概认出扁金是曾经见过的人。

扁金被母豹睨得有些底气不足,觉着自个像贼。这也是怪事,他好多回捡得豹子吃剩弃下的狗肉,都心安理得。唯独这次,扁金得来做贼心虚之感。

母豹蹲在岩崖上一直不动。扁金思忖一阵,把手中攥着的狗肉扔下,再从容走开。扔下狗以后他心里便宽松了,用不着三步一回头,窥看那母豹追过来没有。这一路也确实顺当。

回到屋里,麻婶娘问,找狗去了?扁金点了点头。麻婶娘问,捡得了没有?扁金复又摇摇头。麻婶娘见扁金手上有血,吓了一跳,说造孽啊,手还弄伤了。于是舀一勺水给扁金洗去手上的血渍,闻到这血里分明弥散着狗腥味。把扁金那只血手洗净,找不出一点伤口。麻婶娘就弄不明白了,一再追问,扁金只是笑笑,不说。

麻婶娘去灶房弄饭。扁金将麻狗子的襁褓用背绳扎好,挂在自个脚尖。他在火塘边坐稳,把脚尖轻轻地摇晃起来,麻狗子一张半皱的小孩脸就时时挤出了笑容。扁金越来越喜欢麻狗子,因为他越来越觉着麻狗子跟自个挂相。

扁金又想起母豹的模样。它蹲踞在岩崖上雄视一切,又对一切视若无睹的神色,盘旋在扁金脑际久久不能散去。自小就听老人和神汉说起唱起梅山神戒灵的事,扁金对这神得来非常模糊的印象。而今,那母豹高踞俯瞰的模样,在扁金头脑中自然而然地和“戒灵”这个名字契合了起来。他想,若戒灵神确有形体模样,那大概也会踞在高处稍带傲慢之气看着下面的山、树木、溪涧、人,还有狗。扁金无端地相信,还会碰见那只母豹。于是他擅自给母豹拿了名字,就叫戒灵。他把这名字默念几遍,觉着同那母豹再合适不过。

破春后日子一天天眼见着不同,山上的绿色起势得早,不经意间绿色已是弥望。寨里上年纪的人都看得出,这年应是个好年景。神就是这样一个面目晦涩的角色,让你失去些,回头又会多补给一些,似乎是要让人体察到他的苦心。

扁金决意还要去看看那头母豹,他心目中的戒灵。闲下来,坐在田垄地头,扁金会无端涌来一阵得意。他想,在别人心眼里,戒灵是个不具体的东西,被聚毛一唱,愈加地懵懂了。他很庆幸戒灵在自个心中是那么确切的形象。源自一种自我暗示,扁金确信即便戒灵神不完全是豹子的模样,那也差不到哪儿去。

再去往那头母豹活动着的领域,扁金心中全无惧感。这一路走得轻快。到地方以后他又攀上石柱,在那个固定的位置上往四周瞭望开去。那一块地,贴着地皮的矮草蹿起来了。再远一点,石块上藓痂脱落,青黑的颜色比以往更重。看得久了,扁金的眼底越来越枯寂。母豹迟迟未出现。这样他心底的期待就更为炽烈。他相信母豹一旦出现,浑身的斑纹一旦随着步幅抖动起来,眼前所有的一切会立时鲜活起来,灵动起来。

但母豹并未因扁金的盼望而出现。扁金当天扑了个空,午后怏怏地回到寨子,被麻婶娘数落了一阵。麻婶娘近日老想着得把圈柴请来,帮扁金看看。扁金做起事来老有些心思飘忽。这让麻婶娘的心思悬了起来,想这后生是不是对自个有看法了?才过了一冬,自个那些家当用得差不多了,这扁金就生出二心?

那一晚麻婶娘哭了,要跟扁金掏心窝子说说话。扁金一听这意思就笑喘了。他说:哪是你讲的那回事啊?我可是跟你混上了,你就是拖把锄头敲我走,我也死赖着不走。这辈子缠定你了。麻婶娘一看扁金的脸色依然明朗着,毫无躲躲藏藏的神色,这才信了,破涕为笑。再问他,何事近日心事飘忽,隔个丈把远却老喊不应。扁金说,哪有这样的事?你真是多心。

麻婶娘又想起一件事,再问,那回空了手出门一天,到底去了哪里?

扁金翻了翻眼皮答道,找狗。还能是干别的什么?

但麻婶娘毕竟不安稳。她知道,以前扁金没尝过女人的好处,懵懂着。眼下懂得滋味了,能放心得下吗?自己毕竟是……这日看着扁金又不打招呼,吃了早饭独自踅出寨子,麻婶娘便把狗子交给别的妇人代看一时,她自后头跟上扁金。

都说扁金嘬过几口豹奶,有一股豹劲,看样子是不假,这一路走得飞快。麻婶娘在女人里头也算得有脚力的,以前挑担爬山过河都跟男人搭帮,但撵扁金的后脚,很是吃亏。扁金专拣僻静的,少有人去的荒路,往山脉纵深地带去。麻婶娘的头发一阵一阵发麻,看这架势,哪能不是去会野女人?前面的路便是贴着马鞭溪了,弯折不断,找不出两丈长的直路。溪水现在还是很细弱的样子,还没从灾年中恢复元气。前面又是一个急拐,麻婶娘往前看不见扁金的身影,心里一慌,嘱咐自个还得走快些。但一拐过去,脑门差些就撞在扁金的尖鼻子上了。麻婶娘尖叫一声,捏了拳头去敲扁金厚厚的肩,嘴里说:你这个背时砍脑壳的。

扁金兀自一笑说:怕我去会野女人了?麻婶娘用不着隐瞒,说,是哩。你看你这模样,能让人放下心吗?扁金说,还真是哩,要会一个浑身长了毛的女人。说着,扁金嘴上还挂出浅笑。麻婶娘正要嗔他几句,扁金却拽着她的手,说我带你一齐去看。麻婶娘见他说得坦诚直白,一颗脔心已经放下了,嘴上却说,看鬼打架吗?

又到那个地方。扁金经常攀爬的石柱,柱身已经找好了几个石窝窝,正好把脚放上去一路爬高。麻婶娘被扁金从底下顶着往上爬,到得顶端,见一丛矮树里被人躺出几个空隙,知道扁金原来都是来了这地方。

往前看去那一片几百亩的草地,草秆子上已经绽出淡白嫩黄的花,岩崖子下是好几丛红踯躅,开出的花着了火样,大片大片,繁茂抢眼。母豹从红踯躅里拱出来时,扁金摸见麻婶娘浑身筛糠般哆嗦起来,忙拿一只手摁住她后背,稳了稳她的心智,轻声说,没事的。

在母豹的身后,又蹦出两个毛绒绒的,看着跟家猫别无二致的小东西。母豹破春不久就产下两头小豹,成日带着它俩来到这片草地撒欢。看见那两头小豹,麻婶娘明显安神了,这才察觉到,母豹也跟女人差不多是一回事,得有娃娃,得全心全意照应着。

母豹这日心情蛮不错,来回短蹿着,并不时把豹崽子掀翻在地。时不时地,母豹会撇下崽子,忽然一气蹿得老远,朝着红花似火的灌木丛扑去。那些花的颜色惹人眼目,同样也招得母豹兴致大起。一扑下去,花丛里藏着的虫孑四下里飞。母豹还盯着肥硕的飞虫不放,腾起老高向空气中空空地咬了几口。这边,两头豹崽子捉了对啃起来,先是嬉闹,爪上牙上却没个轻重,闹着闹着便动了火气,撕扭得不可开交。母豹只好甩开花树,低嚎着又朝自个崽子奔去。母豹在草地上跑动着,豹皮是麻溜溜的铜钿斑纹,仿佛能晃荡出声响。定睛看上一阵,会让人眼晕得厉害。

日头升高了,母豹动弹半天得来一阵倦意,就近找一块斜面的石壁,爬上去伏下了。那两头豹崽子也一颠一颠跟过去,爬上斜石壁,趴下来想休息。但斜角大了些,豹崽子好几番滑下去掉在草丛中,发出呜呜的声音。但母豹摆出不管不顾状,懒散地看向远处,任小豹自个再爬上来。多有几次,它们自个便能揣摩出心得,怎样才能在斜面上趴得牢实。

偏了头,扁金看见麻婶娘也看得入神,脸上泛起红色。扁金这才想起,两人把屋子合用了,把铺床稻草累加到一起了,但还没像年轻男女一样去到野外交交心,说几口撩拨对方的疯话。他把麻婶娘搂紧了些,麻婶娘眼光还没拨回来,身子却轻轻地靠紧了这方。

扁金本想说,麻婶娘,你仍是蛮好看的,说出了嘴却变成一句问话:好看吗?

麻婶娘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

小戒灵

那天,麻婶娘如同梦游般跟着扁金去看了母豹。到得当场,麻婶娘倒也觉着满目生趣,那小豹憨头憨脑招人喜爱。回到自个屋里,麻婶娘却得来一阵阵后怕,一个晚上都直打哆嗦,背脊冷飕飕的。她跟扁金反复交代:扁金,再也不能去那个鬼地方了。你死了,我和狗子往后该如何过活?扁金见她两眼目光涣散,像生了病一般,也不好拂逆,口上答说,好的,不去就是了。心里却说,不去看看,放得下吗?

这日扁金说去到河滩的那块地去做活,出门时扛了锄头畚箕,备着来回走路都不空闲,捡几团牛粪。看这架势麻婶娘也就放心了,没有跟去。到得河滩,扁金把锄头畚箕往灌木里一藏,又去看母豹。隔了这么些日子,扁金心里仿佛装着二十五只老鼠,百爪挠心。

去到地方,草更高了,花簇正开到最繁盛的时候。扁金先是去石柱上呆得个把时辰,看着草地上一反常态地清寂着,心里有了某种不祥之感。他故意把皮树摇撼出簌簌的声响,又弯起食指放到嘴里嘬出尖锐绵长的哨音,心想,闹出这般动静,母豹没有不现面的道理啊。但草地上一切如故,空气死去一般滞在草木间隙中。扁金在这一片静寂中逐渐拨大了胆气,爬下石柱,在石林里逡巡游走,到处探找。石林里阴湿,草长不茂,喜阴灌木却一丛丛生得紧凑。石林中石洞密集,三步一小罅隙五步一大窟窿。风蹿进石林,被石棱角割成碎裂声音。还有一窝窝芒丁雀,待扁金挨近,忽然扑棱棱飞起,往头皮上的天空撞去。

寻了老半天,看着时辰已经不早,扁金心里想,难道那母豹已离了这块地方?

石林太过稠密,天色稍晚就布下一层层暗影。扁金往上面看去,那天天象怪异,天边分明抹得有一丝橘黄,头皮上的那方天穹却满是包菜头状的疙瘩云,低低垂下来。扁金不敢久呆,摸了出去。

次日醒个大早,看看身侧,麻婶娘和狗子都还浓睡。扁金爬起来又出门去。

雾障很深,太阳探不出来,天就行雨。扁金冷透了。到中午,方才想起,这石林里阴冷,豹子也是脑子多转的兽物,栖身的洞穴定然也得干爽才是。望望依然高耸在视野上方的岩崖,扁金突然明白,那母豹何事老蹲伏在上面。

去到岩崖背面,扁金把乱草藤蔓一片片砍倒下去,几处洞穴便现了出来。一找,果真找着了。那洞不深,借着光看得到洞底。里面冒出的尸臭,被这早春的寒气压抑着,弥散不开。扁金麻起胆子钻进去,母豹死了。小豹有一只还活着,叫声轻若蚊蚋,咬着一只瘪奶不松口。扁金想把尚存活的那只豹崽子取走。豹崽子只有家猫大小,看着是气息奄奄的样子,扁金拿它不当回事,伸手去捉。豹崽子提起神猛地一阵抓咬,把扁金两手弄伤。扁金这才小心起来,捉住小豹背颈。

他捏起豹崽子后脖颈上的毛,一路提着走。雨下得紧了,只好把豹崽子揣在胸口。小东西蛮灵性,只这一阵工夫就感受到扁金不会伤它,便撇了毛碴碴的脑壳抵住扁金胸口,上下蹭起来,弄得扁金忽然心窝一暖。

扁金走到屋门口,麻婶娘正坐在屋外等他。她见扁金怀里揣着个活物。活物只把脑袋露了出来,黄黑毛色,两枚眼珠黢黑,见了人就飞快眨动起来。

哪里还弄来一只猫啊?麻婶娘拿了手往猫头上抚去。扁金赶紧护住怀里的小家伙,担心这豹崽子会用牙齿在那手板上豁出血道道。扁金留了心眼,不让她看出真相,只说是从车砂寨弄来一只猫。

麻婶娘当天真没看出那是只豹崽子。白天,豹崽子软耷耷地伏在床脚,有气没力,全然是只病猫。扁金舀一盆煮好的猪潲拿过去,放在豹崽子身侧。他心里也晓得,这可是只豹啊,如何能吃下猪潲?到得夜晚,那豹崽子竟然抹开舌头舔食猪潲,舔了几口,实难下咽,又闪到一边了,怏怏叫得几声,乍听去,也是猫嘴里的气象。

第二日扁金心底很是愁苦,这豹崽子眼看是活不了几日。麻婶娘也看得蹊跷,说这猫看着也好大一砣,何事不能走动?还图它逮老鼠吗?麻婶娘说话时候,正抱着狗子喂奶,奶腥味扑腾出来,扁金瞥见那豹崽子蒜鼻头仰天探去,费力吸扯着屋里的气味。扁金一时有了想法,去到别家弄来一根猪棒骨,几块砸碎的铲骨。扁金找来先前挖来的茯苓块,又去了山上扯新蕨嫩笋,下河摸了些细河螺,回到屋里就给麻婶娘炖汤,用急火炖上两三个时辰,直煮得锅里汤和料面目不清,又浓又稠。棒骨自中间敲断,一同添进汤锅里。一锅汤全给麻婶娘喝了。扁金诓她说,这都是圈柴交代的,说她亏气缺血,要炖药汤补一补。麻婶娘要扁金再不去那片荒野看母豹。这日扁金口乖,答应下来。麻婶娘见扁金真心诚意的模样,心情大好,胃口顿开,即使汤味怪异,也全喝下了。

这办法奏效了。那日麻婶娘果然发奶发得多,挤起来像唧筒唧水。拿去喂狗子,把狗子喂呛了几口。剩得有多,扁金摇了摇头不吃,说憋的话就挤出来,回头烫一烫再拿给狗子吃。

挤出来的奶,扁金偷偷端过去给豹崽子吃。豹崽子闻见别样不同的奶腥,也晓得是好东西,缓缓站立了起来。扁金闪个神的工夫,豹崽子已经把奶喝尽。豹崽子好不容易得来饱食,四条腿也站得直了,抖抖浑身稍有板结的毛,尾巴翘起来老高。麻婶娘这一下看出来了,那可不是家猫。猫尾顶端很细,而这豹崽子尾端蓬松如同长柄舀勺,挥动起来,舀得那团空气尘埃浊了许多。麻婶娘看着不对劲,把灯盏推近一点,这才“妈呀”一声叫出来。她斜了眼向扁金杵去说:天杀的,弄来只小偷狗贼。

扁金把脸藏在暗里,平静地说:是豹崽子咧。

这怎生得了?是只豹子。

把它当只猫养着,它就认你是它主人;把它当狗养着,它看家比狗还看得好。

麻婶娘瞧出端倪来,问扁金:那只母豹呢?难道死了?

死了,死在窠里,我只好把这小把戏捡回来。

麻婶娘不做声了,看这豹崽子,牙口还张开,模样顽皮,没现出凶相来。豹崽子得了力气在屋里乱蹿,扁金不得不从床榻下抽一把稻草,现搓成细草绳,缚住豹崽子一只后腿,另一头拴在门角。豹崽子呲了嘴叫嚷了一阵,这才消停,在门角处蜷成一团。扁金说,看哪,比猫还蜷得好看咧。麻婶娘睃了一眼说,扁金你真是不与人同,看见豹子就满心欢喜。我死了,你可以跟它过。扁金只是笑笑说,未必是只母豹?

当夜熄了灯,扁金要睡,麻婶娘却拖着他说话。麻婶娘说,以后你怎么养得活它?豹子是要吃肉的。扁金说,过一天看一天,哪想到这许多。麻婶娘推了推他说:你这苕人,那母豹不是有张皮么?拿去换钱,够给这豹崽子买猪下水吃。扁金说,那是没有良心的事,那是豹崽子它娘。再说,屋里不是还有张豹皮吗?可以拿去换钱。

那张豹皮是我的,养这豹崽子可是你自个的事,你要分清白点。麻婶娘说,那张豹皮沤坏了,就白扔给土地了。我的那张豹皮我不给,也再掏不出钱帮你养豹崽子——再说了,我的钱是卖肉的钱,难道你又舍得?不怕坏了良心?

扁金捂着耳朵说:我叫你一声娘行不?就不能把话说得好听点?

就开始嫌弃我了?麻婶娘却不肯完事,把扁金的手扒开,继续同他摆道理。两人嘀咕一阵,扁金耳根子软耷了,答应改天把那张豹皮卸下来。麻婶娘仍叨叨不休地说,你没动过刀,明天动手仔细点。——可惜母豹是被七步倒药死的,一身精肉都糟蹋了。

母豹皮尺幅大,比先前那张公豹皮宽了一拃,纹色也鲜亮悦目。麻婶娘把两张皮摊在屋里,比了比,母豹皮显然敞亮许多。麻婶娘看到了豹皮的纹路,就如同大姑娘看见上好的杭绸,眼光收不回去。麻婶娘让扁金把公豹的皮拿去换钱,那母豹皮,自个留下。

母豹皮铺开在床上。豹崽子醒了,忽然闻见什么气味,一个劲往床这边扑腾,嘴上也不停嘶叫,声音尖锐侵骨。麻婶娘不难瞧出来,那是嗅到它亲娘的味道了。麻婶娘听得烦躁,心说,这蒜鼻头倒真比狗还管用。她只好把豹皮卷了起来,藏在床榻下面。

今年年成看着有了起势,水溪镇从半月墟恢复到十天一集,这一集上面,扁金得给豹崽子弄够十天的下水。

那下水摆几天就臭了,而屋门又老是关着。养一头豹子这样的事,扁金不想让云窠寨的人知晓。那豹崽子不嫌腐肉有气味,吃了也没跑肚子。麻婶娘时常被下水的腥臭气熏得直犯恶心,看着豹崽子便来气,嘴里骂着,有时扁金不在,也动动手脚。豹崽子一圈一圈长起来,长粗长横,也增长着脑髓,晓得这屋里两头两脚兽,一头对自个好,另一头却不时显然凶神恶煞样。豹崽子自然会对扁金多了份亲近。

扁金看出来麻婶娘脸色越见不好,用话先稳住她,说和水溪镇一家富户讲定了,等这豹崽子长满一岁,便大价钱卖给对方。麻婶娘撇了嘴问:好几钿?扁金说,哪有个准,还得看这一年喂养得如何。这番诓语还是立竿见影的,回头麻婶娘不再经常拿手脚照应豹崽子。那腐臭的下水,扁金也有法子,先煮熟了放在灶房里,减去几分气味。

有时扁金和麻婶娘都在,撤了豹崽子身上的绳,豹崽子也不乱蹿,猫似的喜欢匍匐在人脚边,挨着人脚跟子打起短盹。屋外有什么声响,也挺警醒,卵圆的耳朵支起老高,脖颈扭向声响传来的方位。扁金便把豹头摁下去。有时豹子找着扁金的脚跟蹭起痒来,伴以轻轻的叫唤。扁金被这小把戏蹭得来了倦意。眯了眼看去,屋里有个热腾腾的女人,有个白胖崽子,脚下还盘着通人脾性的豹崽子,扁金就觉着人的际遇真不可思议啊。早几个月他还光人一个,闪个神的工夫,就样样齐全了。

但豹崽子长到一定大小,得放任它回到山里。老呆在寨子,别人是容不下的。这样的想法,他不会跟麻婶娘透露。

麻婶娘想着要给豹崽子取个名字。扁金却笑笑,说哪还轮到你操心,我老早就拿了个名字,叫它小戒灵就是。麻婶娘不依说:背时的,梅山神的名字不要安到畜牲身上,被神晓得了,不得了事。扁金却不信,说,都是一路叫下来的,以前给母豹都拿得有名字,叫戒灵。生下这小家伙,自然就是小戒灵。——没准,梅山神就是这个样子。

麻婶娘说,以后真要是招了灾,你哭都哭不赢。

哪有那样的事?扁金说,那公豹母豹,按说要算我俩的媒人咧。它不把你家讨卵嫌的鬼共农腊叼了去,我哪这么容易跟你过上日子?我看,这豹子带来的都是喜兆。听我的,以后就叫它小戒灵。

家里藏着豹崽子的事,委实隐瞒不住,寨里人一旦晓得,就全晓得了。一听是扁金捉住只豹崽子,也不奇怪。听说这豹崽子还没长到成年家猫大小,也都不惧怕,吃饭时端着碗就过来看稀奇了。果然好看得很,豹子的毛色很亮,斑纹布得细密,特别一条鞭尾,直直地翘起。谁拿手去捏一下,那豹崽子反口就咬过来,嘴里迸出唔唔的声音,倒招得来人都要在它尾端揪一下,胆大的还扯得它两只后脚离地。这样,豹崽子便无计可施了。

来人都问,这豹崽子拿了什么名?

扁金就答,小戒灵。

那是神的名字,乱叫烂了舌头。

何事好怕的,偏叫,烂舌头也认了。扁金哧一声,一脸不信邪的模样。于是寨上人都晓得了,朝着地面唤一声,小戒灵!还把碗里的菜渣夹一些扔地上,看这豹崽子舔食,多喊它几声,豹崽子就有反应了,耸耸耳廓,似觉得与己有关。

见它有了反应,寨上人就叫得更欢实,有事无事都朝着它喊两声。豹崽子慢慢地能认定,小戒灵就是它的名字。

毕竟是只豹子

外寨有钱的人,好几拨寻上门,要买小戒灵去。开出的价码,一次次攀高。麻婶娘心动了好几回,无奈扁金死活不肯。麻婶娘瞧出端倪来了,问扁金:莫非你诓我?你根本就没有把小戒灵卖走的心思,想当成儿子养在家里吗?扁金说,定然是那些大户屋里有得风湿病的,买了豹去,剥豹骨做药引子。这豹子迟早要卖,再忍些时日,把小戒灵养大几圈,毛色更鲜亮了,还有价钱可谈。麻婶娘一想也是这道理,价钱一路走高,倒不心急这一时半会儿。

想想小戒灵才两三个月大小,狗子两三个月还日日尿了襁褓,两相对比,心里着实不落忍。麻婶娘想,好歹也是只活物啊,唤它一声,它还晓得朝你靠近几步,眼巴巴的。

小戒灵便在这穷家敝户呆了下去。扁金见小把戏蹿个蹿得快,觉得得和小狗子隔开才行。小戒灵四趾上,尖爪已经慢慢自肉垫里探出芽来,那东西在狗子脸上身上挠一下,只消轻轻一下,也不轻省。

关在外面,又怕别人偷了去。扁金又把墙上那窟窿捅开。扁金在屋外贴着墙皮搭了个窝,窝门就着那窟窿用,朝里开。又用硬木条子揳了个栅门,装上去。白天扁金和麻婶娘都在,四只眼照应着,也不惧小戒灵对狗子造次。晚上,给小戒灵喂了食,便把它驱进窝里,挂上栅门。小戒灵对人有了依赖,一开始的两天,晚上到了钟点,死赖着不肯进去,非要扁金拧起它后脖颈上的毛,把它扔进里面不可。尔后把栅门合上,扎两个楔子。

豹崽子的哀嚎听着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一声一声针一样扎进扁金耳里。扁金心里听得难受,把桐油灯移到窝前,这畜牲连日里把灯火看习惯了,不晓得怕,反而得来一种安稳,哀嚎之声便渐渐浅了,停止了。扁金看着小戒灵蜷作一团睡去,才把灯移开。

不多久,小戒灵晓得晚上吃那一顿以后,自个进到窝里。虽是怏怏的神态,毕竟还是往里面钻了。扁金见好就说,看哪,这小戒灵真的蛮有灵性,哪一点比你的狗差嘛!麻婶娘没有做声,她也渐渐喜欢了这个小畜牲。

屋外被扁金垒石削木楔弄出了齐胸高的矮墙,小戒灵身子一点点拉长,一圈圈长肥,四肢还没硬得起来,就试图越过那矮墙,去到更远些的地方。但那矮墙于它来说,还过高。它灵性在于:不久就发觉那石基固然坚硬,不能用牙去碰,但木条子似乎有松动的可能。小戒灵晓得每天都用爪子抓挠同一个地方。用不着几天,小戒灵竟然一下子弄断两根木条,可见也是攒足心劲的。它的脑袋一旦可以钻出去,身子便也很快像水蛇一样滑了出去。它还扭头看看里面的麻婶娘。

那是个白日,院里只有麻婶娘和她的狗子。狗子在吃奶。麻婶娘不得不把狗子的嘴扯脱,疾步走去拉开了院墙的门,倚着矮墙朝着小戒灵一阵恶骂。这畜牲竟然听懂了,还试探着要多跑开几步,见恶骂声更疾了,思忖一番,又折了回来。麻婶娘驱赶它进屋内那个窝里,小戒灵不敢造次,把勺状的尾巴卷到腹部下面,迈了进去。

扁金回来,麻婶娘说起这事,满口地赞许说:这小畜牲有灵性哩。扁金就说,那当然,以后说不准还可以守着狗子。到农忙的时候,把狗子闩在屋里,把小戒灵弄根铁链拴在院心,鬼都不敢进来。

那不行。不是要卖掉吗,你还打算长久养下去?

扁金嘿嘿笑笑,眼神试探地看着麻婶娘。他心里确实是这个意思,而且,迟早得跟麻婶娘说明白。但麻婶娘态度也很硬,说养到一定尺寸就得卖。除非,这小戒灵能像羊一样上山吃草,不需贴钱养活。

麻婶娘说,纵是养头猪,顶多也让它活到年尾哩。

扁金心里就有个概数了,回头还到水溪镇给小戒灵定制了一条铁锁链。

小戒灵被链子拴起来,看着就跟狗没多大不同了。起初几天,它还不相信自个有那么命蹇,脖子上平白无故多了道箍,整日挣扎,挣不脱,只搞得脖颈被勒得一阵紧过一阵,气都吐不匀。多有几天,它便认命了,以为这是与生俱来的,脖颈上活该被这道箍勒着。

上了铁锁链,小戒灵留在院心的时间多了。它气色不好,脑袋里很多东西被这锁链禁锢了,爪子也在石板上磨钝了。到了饭点,扁金或者麻婶娘不会少给它一钵或稠或稀的吃食,了无滋味,不吃又不行。吃完了,大多数时间它会侧伏在地上,阖了眼皮没完没了地睡,一任阳光或者微风涂抹在毛皮上。有时候,它会突然睁开眼,往又加高了的院墙外看去。那些油绿的山起伏着,牵牵连连没个头尾。小戒灵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自那些山里传来,仔细一听,又是没有。但它脑袋毕竟活泛了,血往上涌,站起来死命地挣,那锁链还牢固依旧,自个的一番努力,终是毫不见效用。

到夏天,扁金不忘了给小戒灵搭个荫棚。这样,再强烈的阳光也只能斑斑点渗到小戒灵的身上。有时候,扁金看着它,便得来几分心酸。他觉得它不太长个。他觉得小戒灵越来越像一只猫了,病猫。当然,它能活下来,已是天大的不易了。

但麻婶娘感觉很好。看着它成日恹恹欲睡的样,她有时候都忘了它是只豹子,是本该在山林里腾挪跳跃的兽物。她经常把手搁在小戒灵身体上捋它皮毛。小戒灵觉着受用,蜷作一砣的身体会逐渐松懈。如果反捋,它感到极不舒服了,也只是龇龇牙齿,还提心吊胆。小戒灵晓得自个龇出豹牙的样子吓不倒身边的两脚兽,说不定反倒招来几个暴栗子。

翻过年,扁金还是舍不下小戒灵。这一年搭帮年成好,再说扁金以前只是耕种河滩上薄土多沙的荒地,而今侍弄上麻婶娘家的肥田又特别来情绪,所以收成不错。扁金拿这个当借口说,你看哩,今年有这样的收成,都是小戒灵到我家的缘故。把它卖了,说不定就破了运气——我算是看明白了,养只畜牲不会败家,就怕天灾降下来。

麻婶娘被说得有点疑惑地问,是吗?经过这一年,麻婶娘瞧出来扁金是条上好的庄稼把式,心下里欢喜得紧,所以口头上更不好拂了他的心愿。

狗子已经蹒跚地走路了。

狗子在院里学走路,麻婶娘一开始还护得紧,不让它挨近小戒灵,但这崽子偏要向小戒灵靠近,要不然就扯了嗓子哭。麻婶娘只好麻着胆子,带狗子走到小戒灵身边。小戒灵也挺喜欢小主人。见了狗子歪歪斜斜地走来,尤其显得亲热,尾巴撂起来老高。扁金在的时候,更是大了胆子,捉起狗子的手去抚摸小戒灵的脑袋。一摸着,狗子就笑了。狗子笑起来会把舌头拼命地舔出来,往下挂,像是扮鬼脸。小戒灵看见狗子舔了舌头,它便也跟着把舌头舔出来,还想舔着小主人的脸。扁金先是摁着小戒灵的脑袋,禁不住小戒灵一个劲探脑袋,也就把手稍稍松开了。结果小戒灵的舌头真就舔在了狗子的脸上,舔得狗子直乐,扁金这才放心了。

这以后,扁金觉着自个还能掌控局势,又让小戒灵和狗子亲热地贴近了好多回。都没事。所以也越渐放松了。

开春了,天却是最冷,阴风冷雨不断。这日还好,没有雨雪,太阳时不时蹭出云层来。小戒灵还照样拴在院里。以前那个窝倒掉了,重新砌得一个,紧挨着灶房。

地面上阳光花花麻麻的样子,还有小戒灵日渐镀了光泽的毛色,让麻婶娘突然想到床下面还藏得有一张板皮,隔得这么久,不晓得生虫了没有。用棒头撬出来看看,板皮外裹着数层油纸,里面的板皮还好。门打开着,麻婶娘扭头看看外面,狗子又和小戒灵扭在一起了。狗子趴在地上,身子倚靠着小戒灵毛茸茸的肚子。

麻婶娘心一动,把狗子拽回来,把母豹的皮拾掇一阵,用草绳捆扎到狗子身上。狗子也喜欢这身新衣,舌头又挂出来了。豹皮被折成双层扎在孩子身上,里外都是毛。

麻婶娘在屋里捶扫帚草,想扎几把扫帚,逢集的日子叫扁金带去卖,换些油盐钱。不提防狗子又走到院里去了。狗子还一脚跨不过门槛,得骑坐着,两腿前后放过去。麻婶娘不担心,她想,豹皮穿在身上,再怎么也冷不着孩子了。

忽然听得几声豹嚎,和往日不同。麻婶娘赶紧走出去,一看,小戒灵的脸上闪现的是以前从不曾露出的凶样。以前它顶多只敢把左右两侧的尖牙露出来唬唬人,这日,竟把所有的唇肉都翻卷起来,露出高低错落的大牙,和上下颚鲜红的肉。麻婶娘人未走到就先骂了起来,还拾起一个苞谷芯扔过去,正中小戒灵的面门。小戒灵嘤的一声,往后闪了两步。它晓得这发毛冗长的两脚兽最是厉害,吃了她不少的亏。

那扎豹皮的草绳已被小戒灵抓断了。麻婶娘乍一下醒悟了,定是狗子身上的豹皮激起小戒灵有了异常反应。麻婶娘来不及多想,把掉地上的豹皮拾起来拍拍灰尘,还找了找是否被抓得有洞眼。一张豹皮只消有一两枚虫眼,价钱就要减去几成。还好。麻婶娘把豹皮重新卷起来,拿到屋里去。

等把豹皮扔床上了,麻婶娘才想起得把狗子抱进来。刚走到门槛处,就听得一声惨叫。小戒灵刚才挣得猛烈,竟把锁链挣脱了,刚才它不知何事把狗子扑倒在地。在麻婶娘眼光杵到的一刹那,小戒灵发觉自个的口奇怪地张开了,朝倒在地上的狗子咬去,一咬就咬在脖颈上。稍稍用几分力,那牙就轻松钻进皮肉里。一股咸腥味顺着牙根淌进嘴里。扑猎兽物,得先咬中对方的脖颈,脖颈这地方最是纤细,而且血管密。这事也没谁教过小戒灵,当时,它脑子里突然有醍醐灌顶般的感觉,晓得下一步该怎样去做,毫不含糊。

麻婶娘看到这一幕,血往上涌,身子向后一翻就晕了。

小戒灵还等了会儿,看那长头发的两脚兽并不叱骂,还当自个没做错事。想想那血液咸腥的味道蛮不错,它的嘴又照狗子的脑袋咬了去。

麻婶娘很快醒转过来,脑袋是如遇雷击般嗡嗡作响。

小戒灵挨到麻婶娘第二棒,才晓得大事不好。这棒子砸在身上,可不似以前那般轻描淡写。小戒灵于是弓起了腰身。麻婶娘看那架势,像要朝自个这方扑过来,毕竟心有忌惮,往后退得两步。没想到这畜牲换了个向,一蹿蹿到矮墙上去了。憋了这么久,它体内蓄满弹力。它都不晓得自个到底能够弹跳多高。它站在矮墙上不动,掉过头又看了看麻婶娘。见她再次把那长长的家什拎起,还要往自个身上照应,才怪眼一翻,跳下去了。小戒灵被土里的泥腥味激得浑身打颤,被风里掺杂着的花粉弄得直打喷嚏。它这才发现,矮墙外是平展而又宽阔的地域。往前看去,前面郁郁葱葱的树丛,一看就是自个应去的地方。它撒了腿跑开了。麻婶娘跑出院子,在后面追,大声呼喊着它的名字。

但小戒灵再也不听她的呼喊,僵硬的身体这会儿工夫完全动弹开了。每跑十丈远,麻婶娘就会被甩下八丈远。

扁金闻讯回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麻婶娘被圈柴弄醒,但一脸呆相,看上去把魂全丢了。

寨里人说,你那小戒灵肯定离得不远,可是个祸害,得除掉——毕竟是只豹子。

是要除掉,留它不得。扁金咬牙切齿地那么说。到这个时候,他比谁都想宰了小戒灵。以前他时常觉得,狗子是自己的大儿子,小戒灵是二儿子。但石狗子死掉以后,他发现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儿子。

那天晚上寨里的精壮男丁都持了棕油火把,往寨子四周的林子去。扁金夹在里面,一声声喊起小戒灵的名字。他还故意让声音显得软点,不让小戒灵听出他一腔子怒火。他认识到,这小戒灵比他估计的还要聪明一些。闹到半夜,小戒灵还是没有现身,众人只有回去。

次日扁金去找牛秧借枪。牛秧问他为什么借枪,是要打豹吗?扁金依旧咬咬牙说,嗯,打豹。先练练枪法。

扁金手稳,敛得住气,只几天工夫,在河滩上瞄哪块卵石,哪块卵石就跑不脱。这天正要往枪里填火药,寨里一个后生飞跑而来,说,来了,来了。

扁金问,豹崽子吗?

后生说,对,小戒灵。

扁金说,不要侮辱梅山神的名字。那是只畜牲。

他脸上的杀气很重,眉心挤成了几字形,就这几天的工夫,就皱成那样了。

小戒灵迟早要往寨子里来。它在山里头呆几天,又想到那些两脚兽的好处,禁不住回了。它隐隐感觉到自个闯下不小的祸端,但隔了这几天,它又侥幸地想,那帮两脚兽,怕是应该气消了吧?它老远看见寨口围着很多人,心里还是有些怵,隔着百来丈远,它就停住了。它晓得这个距离是蛮保险的,那些两脚兽跑得都不快。

过不久,它又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叫它。它仔细地听听,没错。然后它看见了那个人,站在一堆人中间。它试探着往前走几步,那个人仍是没有口出恶语骂它。小戒灵知道那正操着一根长条的,是自己最可信任的两脚兽。

扁金站在中间。寨里十几把火枪都来了,扇形排开。扁金嘴里也不闲着,继续喊小戒灵的名字,还舌头一卷弄出咿里呜噜的声音,以示亲近。以前,他去给小戒灵送吃食,通常也弄出这样的声音。

小戒灵一步一步挨近了。很奇怪这么多两脚兽都来看它。它越走越近了,又闻到村寨的气息。

这时候扁金把枪托子往眼前搁了,眯上一只眼,那是瞄靶子。他急不可待地打了一枪,打空了。小戒灵一怔,转身就往后跑。后面乒乒乓乓冒出一片爆豆子的声响。这些声音让小戒灵彻底弄明白了,那两脚兽聚集的村寨,再也不是自个要去的地方。它闻见林子里的树木散发出一种气味,曾在小两脚兽的身上闻到过。那天,正是这样的气味让小戒灵浑身燥热不已,变得抓狂,所以就朝小两脚兽扑过去。但现在,这种气味,使它感到一种安详,使它相信,前面绵密的绿色,正是自个该去的地方。

那只豹子已经跑出所有人的视野。

牛秧对扁金说,你枪打偏了。

是啊,他娘的打偏了。

偏得太多了。

扁金吐掉叼在嘴里的草根说:是啊,他娘的偏得太多了。

麻婶娘的魂到底是让聚毛复位了。聚毛唱了好几堂歌子,搬动诸多不便现面的师傅,把麻婶娘的魂又挪回了原处。麻婶娘把这事怪到扁金头上。于是扁金从她屋子里搬了出来,重新把灶房弄成人住的茅棚。两人恢复了一年前比邻而居的情状。

扁金跟寨里每个人都说,放心吧,我会一直照看她的。

也许别人没有什么不放心,但被扁金撞见了,还是会听到这么一句。

豹子还会溜进周围寨子偷狗。扁金夜里听见了风声,依然赶早去寻找豹子的踪迹,一路撵脚,屡有所获。他爱吃狗肉的嗜好是改不了了。

一晃到了五几年,解放了。水溪镇的集场改成五天一集。有一次扁金去了,看见茶水摊堆了好些人,在听谁扯白话,就拢过去听。是一个行脚贩子在说县城里的事。说是前不久,有一头花豹进到城里偷腊肉。县城是几条老弄,那花豹在瓦顶上从容地踱着步子,走进一户人家的阁楼叼了一块腊肉。把那户人家的人吓吓也就算了,没出事。但那花豹吃上瘾了,过得几天又来。有人看见花豹大白天从城墙的一段豁口进到城里,仍然在延绵的瓦顶上游走,寻找腊肉的气味。城里有很多警察的,现在都叫做公安了,带着很多把枪来打那豹子,其中还有两挺歪把子机关枪,一打就是一梭子弹。公安找好了地方,专等豹子露头……

说话的人顿了顿。别的人都问,打着豹子了没有?

没有。那人说,这帮苕人,子弹全都打偏了。豹子也不怕枪响,几个腾挪躲过去,还往豁口出了城。

别的人都哧了一声,听这一阵,却是这样狗屁倒灶的结果。说话的人也感到无趣,但事情就是这样,他没法编排出更好的结果。说话的人正要呷口茶,忽然心里有些奇怪,赶紧往四下散去的听众看了看,看到的尽是一些背影。

刚才,大家嘴里都冒出失望的叹息时,那人分明听见有个不一样的嗓音夹在里面。这嗓音满含夸赞地轻轻说: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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