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野蛮学生

郭成强

……………………【一】……………………

当了多年的教师之后,感觉教师就是学生教育出来的。

我遇到一名野蛮学生,即便他毕业很多年了,每每想起,都让我头皮发麻,他至今欠我二百元钱,再后来,竟然欠我一套房子还死不认账。前年正月初二,我去要账,他只字不提钱和房子的事情,竟然还说:“哎呀,老师,怎么好让你来看我,我正要去看你呢。”

他长得还不错,很聪明,好像没犯什么大错误,就是常和女同学眉来眼去的,搞得班级里面静悄悄,却危机四伏。

他们班是当初学校的重点班,现有在美国任教的,有在监狱蹲点的,还有在信息城坑蒙拐骗的,而他现在干什么呢?

这个重点班到毕业的时候就乱成一锅粥了,班里分成势不两立的两伙,而他是坐山观虎斗的那个人。他并非如蛮牛般野蛮,而正相反,智商是非常高的。可惜他遇到了一个智商更高的校长李麟道。

这个班是学校的重点,在这个谁也不服谁的班级里面,漂在上面的肯定不是什么精英,暗中兴风作浪的却个个是厉害角色,引用专家的看法,这可能叫第11名效应。这个野蛮学生就是第11名左右。当时他班出了一件足以“感动”中国的事情:偷试卷!

而就我对他的了解,这件事情不可能与他无关,但事实确实到现在也没找到与他有关的证据。人们总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许多事情还真就是别人不知道的。

那天考试前发试卷,教导员发现试卷被盗了数份,赶紧报告校长,也就从这以后我对校长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校长不动声色说:“继续考试。”

考试结束,校长破案了。

就是他们班人干的。用投下水道的皮拔子,吸住玻璃,然后用玻璃刀子割开玻璃,伸进手去从里面打开保险锁。

校长估计是这个野蛮学生,到考场去转,发现他平静得出奇,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到现在也没有证据证明他参与了,但我们相信肯定与他有关)。但聪明的校长还是破案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请教校长破案玄机。

校长说:“偷了试卷之后,必然要折叠,折叠之后必然有痕迹,有心偷卷子,肯定提前做好了,因为如果自己会做,他就不用偷卷子了。到考场去看看谁的试卷折叠过,必然有问题。”

可是偏偏这个野蛮学生的试卷就没折叠。

从此我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高智商的校长和一个高智商的学生,一所学校有这么两个人,绝对是教职工的悲剧。

……………………【二】……………………

其实他见了老师还是非常有礼貌的,在外面也没有什么劣迹,可为什么都说他“野蛮学生”呢。后来才慢慢发现,用他自己的话说:“还真有两把刷子”。慢慢接触多了,严格说是他和我有了些接触之后,才发现他果然是“野蛮”。

九十年代电脑在中国刚刚兴起时,我头脑一热买了一台,不幸的是,竟然被他知道了。其“野蛮”也就慢慢地为我所了解。那天他奉承的连我都感觉不好意思了的时候,羞答答地冒出一句:“老师,我想跟你学电脑。”这可是第一次有人求学于我,而且是他,真是太突然了,我竟然当场答应下来。从此,我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了相当惨痛的代价。

他开始还真拿我当老师,每次到我家不是带点水果,就是带瓶可乐,虽然最终都被他吃掉了。那时计算机操作系统用字符命令,他竟然很快就通晓一二,临走还不忘嘱咐一句:老师,千万别给我删除了,明天接着练。

而他练得时间也越来越长,练到兴致还嗤嗤发笑。每次过去想看看他为什么笑,他都重新启动电脑,说要重新练一遍。后来,他走得越来越晚,我只能后半夜用电脑了。而他带来的东西也越来越不够他自己吃的,开始打开冰箱找东西了。往往九点左右会说:“老师,我饿了,你的厨房有方便面和鸡蛋,给我下点吃好不好?”无奈,只好给他下一包方便面,打上两个鸡蛋。他就坐在电脑前吃,没有离开的样子。终于有一次他说:老师,反正师母也不回来,我就住你这里吧。还不等我答应他,竟自己到里屋睡觉去了。让他回家他就很真诚地说:“不要紧,我妈妈说可以住你这里的。”

半夜我到里屋一看,他已经睡得死猪一样,袜子没脱,臭烘烘地让我头晕,斜趴在床上,睡了一条对角线,胳膊还要分开成飞翔状,哪还有我的地方?早晨醒来,他吃了两包方便面和四个鸡蛋后说:老师,这床真不舒服,我明天不过来了。

第二天下班,我在食堂吃了点东西,可是,他就站在食堂门口等着我!那谦恭的目光配上狡猾的笑容,让我感到一切节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幸福感瞬间消失。

而他腋下还夹着一箱方便面!

“老师,我把你的方便面都吃光了,不好意思,就买了一箱送过来”。

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出来了。

“老师,我今天晚上不回去了,就住你这了。”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一箱方便面至少会让他再骚扰我三天,我又要搭上五斤鸡蛋。

本想翻脸撵他走,又一想,别急,先把方便面赚下来再说(就这一个并不卑鄙的小念头,竟然让我后来的损失更大。)

到了家,他一放下方便面,就直奔电脑而去,我赶紧拦住:“别急,我有点急事要用电脑,你先等等。”

“老师,我先用吧?”

“不行,我急用!”

“老师,你要用多长时间?”

“你先睡觉去吧,你愿意回家也行,半夜我就用完了!”

“好,老师,我先睡觉,你用完了叫叫我。”

这个家伙竟然自己煮了方便面,看了会儿电视,中间还不停地过来催我:“老师,电视很好看呢。”

大约到了晚上10点左右,终于忍不住了:“老师,你太累了,快起来休息休息吧。”边说边开始下手拖我。我用任务急为由就是不离开,他开始转来转去了,好像犯了烟瘾。

我刚说完,他的野蛮劲终于掩盖不住了。用力拖我说:“老师,气死我了,让你休息你怎么能这样呢。快休息去吧。”死乞白赖地把我向里屋推。没办法,我只好说,再等10分钟,你去把电视关了。

在他关电视的时候,我趁机键入了一条可以记录键盘输入的命令。然后把电脑的使用权转给了他。到了里屋,我学着他的样子也睡对角线,发现这样果然舒服,就这样保持着动作假装睡了,静静地听他干啥。那屋的键盘噼里啪啦地响,不像是练指法的节奏,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嗤嗤地笑,我静悄悄地过去,突然出现在门口。

他吃惊的样子告诉我,绝对没有好事,但电脑已经被他重新启动了,动作快得像被蜂蜇。

通过查看他的输入记录,发现竟然调出的是麻将游戏!这就是他学习的真正目的和连续骚扰我的动力所在,也是他半夜嗤嗤笑的原因!

我从来不打麻将,所以也看不懂,但很生气,问他:“这怎么回事!”

“老师,我给你演示演示吧。”

然后他好像自己没犯什么错误一样,又坐下了。屏幕上的麻将在我眼里面飞来飞去,还不等我看清怎么回事,他就说:“老师,我赢了,面子很大。”

我听不懂他的黑话,也不知道什么叫“面子很大”,我问他:你都扑拢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看清。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

“那我再演示一遍”

麻将还是乱飞,他的手指移动得飞快,我感觉电脑的速度跟不上他的速度,他好像能预知电脑下一步有什么反应一样,表情非常得意,不知什么时候还翘起来二郎腿,好像在炫耀。而且他一边打麻将,一边嘴里不停的嘟哝,说着一些莫名奇妙的麻将术语,不停地催着电脑:“快点,快点。“老师你这破电脑也该升级了,打个麻将都这么慢。”

我真想掀了他,半夜三更地又怕邻居笑话。

他见事情已经败露,也就收起了那些谦恭的姿态和狡猾的笑容,很坦然地说,老师我教你玩麻将好不好?

与其让他玩,不如我占着用,于是就答应了。见我答应,他竟然笑起来,并做出了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动作:歪着头,瞪着眼睛,嘴巴张开,双手扣住下巴上下推拉,嘴里发出哈哈哈哈的笑声,在这静静的夜里,格外令人恐怖!

我愕然:“你怎么这么个笑法!”

“老师,你不知道这是周星驰的笑法”

“周星驰是谁?”

“老师,你连周星驰都不知道?”

“不知道,你认识他”

“老师,我也只跟他见过半面”

“要么就一面,要么就没见,怎么会半面?”

“老师,你真笨,难道你没听说‘犹抱琵琶半遮面?你刚才的问话就是他电影里面的台词。”

“我什么时候用台词了”

“老师,看来没法跟你说了,明天你到俺家去,放周星驰的电影你看看就知道了!”

他家确切说距我的办公室直线距离只有三十米。以前的村庄,越是富裕的人家,孩子娶妻生子的年龄越小,这种情况便导致了穷人辈大的现象,他家则是村中最小辈分,用他的话说,出趟门真烦死了,因为满街都是他七八岁、十一二岁的老爷爷、老奶奶,而这些辈分观念很强的小老爷爷、小老奶奶们叫着他的乳名一点不妥的感觉都没有。他有一次在学校犯上作乱,打了另一个班自己的爷爷,导致四十多岁的老爷爷闹到学校。

到了他家的超豪华客厅,他没有放电影,冲了一杯咖啡给我,然后问:老师,我给你唱歌听,你愿意听什么歌?

“你唱什么我听什么,随便。”

“那我给你唱黄家驹的。”

“黄家驹是谁?”

“老师你真不知道黄家驹?”

“不知道。”

“那我给你唱陈百强的好不好”

“陈百强是谁?”

“陈百强也不认识?”

“不认识。”

“张雨生你该认识吧?”

“不认识!,你说的这都是些什么人?”

“这都是我最崇拜的歌星,都是最红的。”

“那我怎么电视上也没看到这些人?”

“都死了!”

“是死之前被你崇拜还是死之后?”

“老师你什么意思,听你那意思好些他们都是被我崇拜死的?”

“没那个意思,随便问问。”

“老师你真是,我是辈小,也不能跟你有这么大的代沟。我放黄家驹的歌你听听就知道人家水平了,人家的歌可是自己写的!”

他找出一张光盘放起来。 一个赤膊的小伙子,夹着一把电吉他在台上又跑又跳,非常投入地唱起来,粤语,听不懂。“你崇拜的这个歌星怎么死的?”“从台上掉下去摔死的。”

“我看也差不多,这样跑来跑去的,不摔死才怪!”

“老师,你别这么说,不要丑化我的偶像好不好?”

“不过我真听不下去这种歌曲,还是你唱歌给我听吧。”我本来就是想累累他,他没精力了我就可以回家好好睡觉了。后来才知道,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他经常以各种借口骗各种人到他家去给他当听众。

他非常投入的唱起来,还真有点歌星的气质,也用粤语,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和动作上看应该是很忧郁的歌曲,一首接一首,从来没有认真欣赏过一首完整歌曲的我竟然听得越来越投入,到希望他一直这样唱下去,也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野蛮学生。

他就一直这样唱到天黑,光碟换了一张又一张,说实话这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歌。

当他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竟然说出了一句马上就后悔的话:“我要给你买把电吉他! ”

“老师,真的?”他显然没有想到,其实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我竟硬着头皮说:“是的! ”

“肯定?”

“肯定!”

当我说完“肯定”的时候,他竟然接上一句既能将我鼻子气歪,又能令你喷饭的一句话: “老师,啃腚不卫生!”听他说出这种话来,我真是鼻子都被气歪了,却又忍不住笑,他总是这样令人哭笑不得,我也就不再和他正经,回了他一句:

“既然啃腚不卫生,那天你怎么吃烧鸡的时候还抢先把鸡屁股吃了?”

“老师,我那是怕你不卫生吗,所以我就先吃了。”

这时候他妈妈进来了:“去买点菜回来留老师吃饭吧?”

“不用了,请老师到饭店吃算了。”

我也不愿意留下来陪狗和猫吃饭,既然愿意到饭店请我,也就顺水推舟:“行,到饭店吃点就行了。” “老师,你等等,我换换衣服咱们就去饭店。”很快,他便穿得很鲜亮的出来了。

天已经很黑了。他让店老板把小桌搬到马路边,说是这样既凉快,还能让人家看看他请老师吃饭,显得有派,在路灯下面也更有情调。然后给我要了两扎啤酒,点上了四个菜。他边胡吹海侃边吃光了大多数菜,我酒还没喝多少呢。他说自己酒精过敏,所以一滴没喝。

当我酒足他饭饱的时候,野蛮学生站起来了:“老师,我去结账! ”

很快,他一脸苦笑地回来说:“老师,真不好意思,今天又要让你破费了,还是你去结账吧。” “你不是结账了?”

“老师,你也知道,出来的时候我换衣服了,钱都放在家里了,你看这事弄得……”

“别说了,我结帐就是!”

“老师,明天我再请你吧?”

“不用了,明天你好好在家练歌吧。”

“今天晚上我还是上你那里睡吧,保证不玩游戏,你再教我点别的。”

“你还是回家吧,你妈妈会不放心的,总是住在我这里也不是个事嘛。”

“我妈妈早就说了,住你这里没事的。”

第二天早晨他醒了后吃了两包方便面、两个鸡蛋,走了。

我静心看了一会儿书,想早点休息,突然响起敲门声。我开门,老天,又是他站在门口狡猾的微笑,手里还拎着一个塑料袋。

他从侧面挤进门。“老师,我妈打了一锅炉包,你尝尝。”

我知道他不会有这份心,一定是另有企图。至少想在这里玩一晚上电脑,捎带着把那箱方便面吃回去。

“老师,刚出锅就给你拿来了,我还没吃呢,你先尝尝。”

他现在对我家已经比我还熟了,沏茶、摆弄碗筷,竟然也很麻利。

“老师,你吃炉包吧,这个大,馅多!”

应该说他妈妈打的炉包确实不错,我吃得越来越快,一是因为好吃,二是因为我发现他吃得更快……

当我们都把手伸向盘子的时候,只有一个炉包了……

他缩回手,说了一句放在今天足以感动中国的话……

“老师,你吃吧,我吃饱了。”

我知道他说假话,没好气地抢白他:“那你还伸手干什么?”

“我伸手想给你拿,结果你自己伸手了,我就不用给你拿了。”

“不过你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点,长得高一点。”

“不用了老师,我有恐高症,怕长高了会头晕。”

现在真是忍俊不禁了,大笑之后说:“虽然我知道你在撒谎加吹牛,但我总算被你感动了一次。”说完,一下把炉包塞进了嘴里。

“老师,你慢点,我给你倒点水喝。”

此时我嘴里满满的,没法说话,不等反应,水已经双手送过来了,就在我接过水杯的时候,我却失去了更为重要的东西。

“老师,俺妈打炉包的时候多放了不少虾仁,专门给你吃的,让我跟你说,整天泡在你这里也不是个事,能不能把电脑搬俺家去让我练几天,最多一个星期就给你送回来了。”

此时我嘴里塞的满满的,手里端着杯水,说不出话来,看看他、看看电脑,再看看他,一脸虔诚加恳切的样子,再想想嘴里的炉包,借还是不借?

“我妈说,整天打扰你不好意思,我也学开头了,更不好间断,你就让我搬回家去练两天吧。”

让他搬回家去真不舍得,可嘴里吃的人家炉包还没咽下去,吐了拒绝他又有失教师身份,只好喝一口水,狠狠地咽下去说:“行,就一个星期!”

“老师,这么大个电脑我自己也搬不了啊。”

于是,我就收拾一下,帮他送去。一路上碰到熟人,都莫名其妙地看我,我也就笑笑,不作解释地过去了。

回家躺下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又中计了,他用几个炉包,把我的电脑换走了……

明天一定去要回来,绝不能再让他得逞。连夜编好了几种借口,就等第二天实施了。

……………………【三】……………………

第二天一早,竟然发现校长一脸严肃地站在学校门口。

还不等我问,校长说了一句话:“你现在就到派出所去一趟,学校出车……”

“校长,让我到派出所干什么?”

校长脸上挤出点笑容:“去了就知道了,没啥事。”

“没啥事让我去派出所干吗?没啥事不去。”

主动到那里去的人不是去报案的,就是去自首的,我去算干啥的?

又一想,管他啥事,说不定是警民共建搞活动呢,中午还能赚顿饭,外加纪念品。

到了派出所,一位民警把我领到一间面积不大,有些昏暗,放着一张单人铁床和一套老式办公桌椅的房间。我不禁纳闷,这位民警同志很友好地问了我一些问题,甚至还问了我的性别!

我感到问题的严重。人家明知道你是一位男同志,还问你性别的时候,就要小心了。

他还问我,昨天白天都干啥了,晚上都干啥了,什么时间接触过什么人等等,只有我们想不到的,没有警察问不到的。

最后警察同志写满了多张白底黑杠很显严肃的派出所专用信纸,这让我想起来八个庄严的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应该说,我一句谎话没说,连吃炉包的事情都供出来了,这也可是我头一次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撒谎。这位警察同志把记录的谈话内容让我看,知道事情好像很严重,也不敢多问为什么,非常仔细地看,这是正式的内容,不能出问题的。看了两遍以后,我给警察同志指出了几个错别字、两处语法错误。实在是关系重大,不得不认真。警察同志让我在这十几张纸的性别、年龄、姓名、日期等关键词处一一按手印,大约按了二十多个。

然后又进来一位民警,把同样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我提醒他:“刚才那位警察同志都问过了。”

“我们不是一个部门的,你配合配合再说一下好吧?”

询问进行到11点半左右,我肚子也饿了,早晨还没吃饭呢。警民共建活动肯定不是了,中午管饭也不大可能,我看出来了,如果真管我饭,恐怕事情也就麻烦了,还是不吃为好。可能警察同志也饿了,说:“这位老师,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们再联系。”

第二天,派出所又让我去了一趟,依然是回答那些问题。再一周的一天,又去了一趟,依然是回答那些问题。又一个周,派出所让我自己到分局,依然是回答那些问题。

一个月后,公安局派了一辆警车来,他们没有像以前那样客气的握手并寒暄两句,而是直接说:“所里有个事情,请你过去一趟。”

“能说一下什么事情吗?”“去了就知道了,一下也说不清楚。”

警灯还没关,一闪一闪的。谁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管做不做亏心事,是人就怕鬼叫门?

早已经有些学生和老师围着车在看,毕竟校园没见过这阵势。

见我过来,众人从来没有如此齐整,刷的就让开了一条道,最终的形势让我紧张,因为他们两个一边一个,挤得我动弹不得。有的老师和学生竟然伏下身来看我在车里是什么样子,好像我已经被正式逮捕了。

车开得很野,本来以为要到派出所,稀里糊涂的却进了一个叫做中建八局的大院,警察前后左右的陪着我,叫开了仓库大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中年人,面容憔悴,好像开门这件事情累着他了,既不紧张,也不意外,既不欢迎,也不拒绝,而我则既紧张,更意外,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

仓库的另一端还有一个小屋,锁着门,在警察的要求下打开了门,我凑上去一看,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小屋地上,竟然有两台已经拆开的高档多媒体电脑!

警察同志说了一句话,让我一个多月悬着的心瞬间放下了。

“老师,这是不是你们学校丢的电脑,请你来帮忙看看。”

原来如此,我真的如释重负,来不及多想,伏下身去,看了看主板上的编码,肯定地说:“没错,是我们学校的电脑。”

我也就趁这机会,向其中一位讯问过我的民警了解了这一个多月来的情况。让我简要的说一下这个过程:

首先是我们学校丢电脑了,就在那个晚上,我搬着自己的电脑到野蛮学生家去,并有许多老师看到了。

早晨发现丢电脑的时候,就有人向校长汇报了这个情况,校长则报告了派出所,于是我顺理成章地成了盗窃电脑的首席嫌犯。后来的一切便在情理之中了,好在我面对多次询问,竟然保持足够的清醒,没有一次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哪怕中间隔了一个月。这让我悟出了一个道理:人要么死硬到底,不见棺材不落泪,要么如实相告,不带半点谎言,唯有如此才有出路。跟警察玩虚虚实实那一套,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跟你玩,直到你自己把自己玩死为止。

当我最终确认这两台电脑就是学校失窃的电脑之后,这件案子也就算破了。

当警车拉着我回到学校,我从车里搬出电脑的时候,门卫大爷的表情显然在告诉我一句他没说出来的话:“这回不是出来了,该是进去了。”我看出他那意思,是警察从我这里起获赃物了,肯定就是他告诉校长说我那天搬着台电脑出校门了,现在该是他找校长请功的时候了。

我必须跟他解释。等我解释完了,他竟然很失望地冒出了一句话:“真不是你偷的?”

后来的几天,我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解释,大家这时候众口一词了:“早就知道你不会干这种事情。”

……………………【四】……………………

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能够掌握主动权,节奏始终由他来把握,这个野蛮学生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送回了我的电脑,却顺便要走了我的床!在数次上当并下决心要与之彻底断绝师生关系的情况下,还能让他把我的床“借”了去,这已经怪不得他了。我真羞于再提这件事情,这篇文章与其说是在描写他的野蛮,不如说是在“炫耀”我的愚蠢,开始我还会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上当的总是我?”,而现在我开始问自己:“为什么我总是上当?” 所以耐心读到此处的读者,请你务必理解我此时的心情,真羞于说出床被“借”走的过程,反正这张床至今没有还。

因为其中五年的时间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这个野蛮学生毕业后的五年,不知道,更不打听他到哪里上学去了,总之,这五年是轻松愉快的,一茬接一茬的学生来了又走了,只有这个野蛮学生,是再也不想见,却又经常想起来,实在是因为曾经对我的骚扰,留下太深的记忆。好在没有了他的骚扰,生活平静且幸福,不必再担心何时会中个什么小圈套,被占了什么便宜、被莫名其妙的整蛊。当我开始珍惜这种平静的幸福时,生活却再次跟我开了一个玩笑,而感觉此生再也逃脱不了他的无尽骚扰了。

那年开学第一天,发现身旁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头发长而浓密,长得还算帅气,正用一种我好像非常熟悉的表情看着我,略一端详,感觉不认识,但可以断定是刚来的新教师,便问:“这位老师老家哪里啊?”

他只是笑,后面的老师捅了我一下,这不就是你的学生某某吗?

我头嗡的就大了,阴差阳错再大,也不应该让他回到这个单位来吧?

他伸过手来,拉住我:老师,你好,我回来了。那表情好像贪婪的人挖到了金矿。

他偏偏被学校安排到了职业高中,教我这个班,并成了我的对桌。

我带的这个职业高中班共二十二名男生,号称“少林寺”,冶金专业。

野蛮学生在少林寺二十二弟子面前也算是师傅辈了,有一次我对班里的弟子们炫耀,说他们的数学老师是我的学生。可是有一位马上便接上了:“论辈分,我还是他爷爷呢。”

果然不出所料,这些爷爷辈的学生,经常被野蛮学生叫到办公室训斥,有时就在走廊一字排开。我心中是有数的,他当学生的时候就犯上作乱,当了老师,那肯定不会放过这些七八岁就敢就叫他乳名的爷爷家伙。好在他的这些爷爷、叔叔们还算淳朴,除了学习不好,没有什么大问题。

上级来了通知,领导要来听课,我一看听课人的单位和姓名才发现,来的竟然是我高中的李杰老师。我的老师自然是他的师爷,自然也是二十二名少林弟子的祖师爷了。当我在班里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二十二名弟子振奋了,当我问“有没有信心在祖师爷面前上好这堂课”时,二十二张嘴巴统一口形、统一节奏:“有!有!有!”

当祖师爷进入教室的时候,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各位同行,你可以想象一下,对牛弹琴,还要弹得让牛有良好的反应难度该有多大,因为这些学生根本听不懂。可是也不知道野蛮学生用了什么方法,或许是这些少林弟子真的一下子变聪明了,总之,这节课真的很不错,在下课的时候,这帮少林弟子竟然异口同声地喊出了一句话:

“讲得好啊!”

祖师爷不愧是祖师爷,评课的时候每一句话都引得野蛮学生频频点头,真的很虔诚地听着祖师爷的教诲。祖师爷临走的时候,我们师徒二人毕恭毕敬的送到门口,他想留祖师爷吃顿便饭,祖师爷工作很忙,吩咐说:“不用了,你就请你老师吃顿就行了,我急着赶回去,小伙子前途无量,好好努力吧。”

祖师爷走了,我提醒他:师爷让你请我吃饭你听见了?

“听见了,不过老师我今天真的没带钱,要不我改日请你吧?”

“没带钱刚才还敢说出请师爷吃饭的话来?”

“大不了我借你的钱好不好?改日吧,老师,我今天回家吃饭,你现在到食堂吃也来不及了,我给你去买个大碗面,你出钱我跑腿还行吧?”

既然他不在这里吃,给我跑腿我也省事了,就掏出五块钱让他买碗康师傅。

不到五分钟热气腾腾的面已经泡好端到我面前了。

“这么快?”

“给老师服务当然要快点了。老师你慢慢吃,我回家吃了,过会儿回来陪你踢球。”

刚吃了两口,门“咣”被撞开了,他抱头冲了进来……

“老师,救命!”刺溜就钻到我背后去了。

追进来的是一名漂亮女体育老师,粉面通红,杏眼圆睁,绕过来飞起一脚,疼得他惨叫一声,嘴里却说:“老师你别吃了、千万别吃了……”

问女体育老师,你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问他!”

“怎么了?”

“不怎么了,老师你别吃了,让她吃吧。”

“你给我买的怎么让她吃,你又想骗我?”

“不是,老师,不要问了,让她吃吧,求求你了。”

“我已经吃了两口了,这怎么办?”

女老师没好气地说:“拿钱来,我重新买碗!”

他老老实实地从兜里掏出五元钱递过去,我一看:“这不就是我给你那五块钱?”

“老师,你别问了好不好?”边说边给女体育老师陪着笑脸,推人家出门。

回来摸着屁股,嘴里哎哎地叫:“老师放心吃吧,没事了。”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个事。”

“还不是为了你,我怕你饿,往外走的时候看到体育组正好泡好了一碗面,就给你端来了。”

“那我的五块钱为什么不给我,还放你口袋里。”

“老师,你总不能不花钱就吃面吧?

“可你根本没给我买啊!”

“可你也吃了面啊?”

“你这是欺诈,偷人家的面给我,里外你赚了五块钱,踢得轻了,现在好,钱没赚到,却赚了一脚,哈哈,活该!”

这一脚,竟然为他踢出了一段好姻缘!

……………………【五】……………………

此事暂且不表,说到踢球,野蛮学生是个对足球抱理想主义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对我们的要求就非常高。比如他对进球本身并不感兴趣,但射门一刹那的动作必须适合在报纸头版登出,这就要求队友的传球必须让他非常舒服。当他甩头攻门,你必须能够把球正好传到他的额头上,他要大力抽射,你必须恰到好处的把球送到他脚面上,而每当你做到这一点了,他就会远远的地伸出大拇指,嘴里喊着:“雪光!”

我至今不知道“雪光”是什么意思,但从他的表情和当时的形势看,应该是非常好的意思。

那天下午有一场和青岛45中学的比赛。

我们客队开球,球刚过半场,对方逼抢,后卫回传,野蛮学生看到球传了回来,而且挺高,足够他展示一个漂亮接球动作,便助跑两步,高高跃起,双手上举,虽然对方前锋已经撤走,他依然抬起右腿膝盖保护自己,非常专业,好像正踏着空气一步步登天。或许是风的影响、或许是太阳光线刺眼、或许是这脚传球有些旋转,也或许是中午撑得难受,总之,球和他的身体开始同步下落,他起跳得稍微有点早了!球过来的时候他也开始下落了,手指头就要触到球了却无法抱住球。这一刻他一定很失望,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机会,可以展示一下矫健的身姿,竟然成了这样一个局面,野蛮学生显然不甘心,凭借他出色的滞空能力,本来弯曲的右腿奋力下蹬,双手和身体奋力一展,竟然在空中静止了那么零点几秒,虽然时间短暂,但足以让全场观众和球员看清楚了,他在空中摆了一个大大的“火”字!

他一定感到这个动作很美,就这样保持着,竟然没有利用这一闪而过的机会去抱住球,而是继续保持动作与球同步下落,当他这团“火”终于落地,球也擦着横梁落进了我们的球门!

再也没有人怀疑他的那句话了:一个好的守门员等于半支球队!

上半场比赛2:0。中间总结他说:“来的时候路上我说过,不要回传,现在怎么样? ”

下半场比赛,还有15分钟就要结束了,我终于看出了门道,果断地把自己换上了场……

这场比赛我独进两球,野蛮学生却说:老师,人家都饿了,全场就你不饿,根本不是你水平高。晚上酒足饭饱之后,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老师,我要给东东(我的儿子)当干爹!”

野蛮学生因为曾经在这所学校上过初中,都拿他当学生,再加上本来在村里就辈小,所以他经常为此苦恼,希望改变自己“小字辈”的处境。虽然现在已经是同事,他也算从学生身份增长了半辈,而且平常我也叫他老师,但还是不满足,因为他感受到了我们作为他老师而不自觉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所以一直在致力于提高自己辈分的工作。终于让他从我这里找到了突破口。

俺儿子年幼无知,就知道吃,他投其所好,达到了目的。

他来拜年,同来的竟然还有那位曾经踢过他的美女教师。

寒暄之后,他突然冒出来一句:“东东,叫干爹!”

俺那愚钝儿子也不懂事,他已经有个干爹了,突然这个人让叫干爹,一下子被问懵了,便问了一句:“干吗?”

你猜野蛮学生说啥?

他兴奋得推了美女教师一把:“我干儿子叫你干妈了,你怎么不答应?”

随即掏出100元大钞塞到俺儿子手里:“这是干爹、干妈给你的压岁钱。”

就这样用100元钱,买走了干爹和干妈两个冠名权!而他也陡然从我的学生,升级为平起平坐的兄弟辈份,而且彻底打乱了一系列平衡。因为我儿子的干爹娶的媳妇就是我曾经的学生,并且就是野蛮学生的姑姑,而他这一擅自升级,立刻跟他的姑姑和姑父平辈了,都成了俺儿子的干爹,并且在升级过程中捎带着给俺儿子预订了二干妈。

但这远没有结束,他后来竟然掌控了我的小金库,比我还要熟悉我口袋里的钱,后来这些钱干脆就存在他口袋里了。

那时我手里缺钱,所以每天就想赚钱之道,所以隔三差五就会有汇款单寄过来,所有汇款单都被他在传达室一一过目。

“老师,这么多汇款单,每天去取怪累的,以后我就给你包下这件事情算了。”

后来呢,我的身份证号码他背得比我还熟,传达室师傅知道他是我儿子的干爹,所有的汇款单也都给了他。但每次提钱回来,他都有要求:必须请他吃烤肉!但因为这些钱都应该入我的小金库,又不敢写家里的地址,所以只能忍疼被他赚便宜,否则他告诉了俺家那口子,我一分钱也捞不着了。

后来我终于醒悟了,其实不是别人太聪明,实在是自己太愚蠢,最终我不得不选择了离开,调到了另一所学校,转眼跟他不见已经两个月,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老师,我在李村,我想请你吃饭!”

“我刚吃完饭,你快省省吧。”

“不要紧,你先来吧,我在快餐店等你。”

见到他一点亲热的感觉都没有,因为他还是那样狡猾地笑,我总是觉得那笑容后面好像藏着许多内容。“这不是教师进修学校考试吗,交卷了,就想请你吃顿饭,我早晨还没吃呢。”他点了两个菜,要了两碗面,我吃一小半,他吃一大半,边吃边说:“老师,你给我去要个大瓶的醒目饮料吧。”

看他饿得那样,我也没好意思推辞。但聊了好久,他也不去结账,而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静静地听他天南海北的吹,可最终我还是沉不住气了:“你结账去,然后咱回家聊,这里空气不好,太吵了。”

他很不情愿地去结账,一会儿哭丧着脸又转回来了。“老师,要三十五块钱,我这里只有三十六,如果结账就剩一元块钱,没法坐车回家了。你也知道回去要一块五毛钱呢。”

各位朋友,我可以对天发誓,他那天确实就是这么做,也是这么说的。

“那你先结账,我给你五毛,凑齐一块五毛钱你就可以回家了。”

“别,老师,我还要给东东他没过门的干妈买个汉堡包回去,空手回去多不好。”

我已经无话可说,最终还是我结了帐。

调走了依然没有躲开他,于是我又做出了一个决定:买房,搬家!

后来我跟他的接触因为空间上的距离限制,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半年都没有音信。

跟踢他的美女老师结婚的时候,我带着他干儿子去喝喜酒,敬酒的时候他说:老师,你一边陶醉去吧。我到现在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我到医院去送贺礼,顺便看了看他儿子,发现这个刚出生三天的小子,同样带着狡猾的笑容。

后来他买了一台电脑,顺便从我家要走了一颗cpu和128兆内存条,价值六百元。为了答谢我,花三十六块钱请我吃了一顿自助餐,然后把他不知道从哪里拣的一个皮包送给我说:“老师,你可以用这个包装你的笔记本电脑。”

结果背包带断了,摔坏了我的电脑。

上次见面是在五十中参加一个考试,我正在和一个美女考友交流考试感受,他竟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把我拉到一边:“老实交待,这个美女是谁?要么我告诉嫂子,要么给我介绍一下!”

我没理他,后来竟然发现我们两个还一个考场,我在后窗,他在后门,上天真会捉弄人,这么多年的努力下来,我竟然和野蛮学生混到了一个考场……

……………………【六】……………………

我们从师生到同事,再从同事到亲友,最终我们成了同学,让这个连载就这样结束吧。现在他已经以计算机教师的身份调到了另一所学校。

我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初中的同班同学,也是学计算机的,现在美国大学任教,当年人家回来时野蛮学生笑话人家说:“你看我都工作了,你还在读书,真没出息!”

下次他该笑话我了:“老师,你工作的时候我上初一,你看我都本科毕业了,你还本科在读,真没出息!”

感觉开始变得喜欢回忆。

这两天喜欢上了一首歌《最浪漫的事》,“一路上收集点点滴滴的欢笑,留着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为什么要等到以后呢?

快乐需要发现,有时也需要制造。谨以此文,收集野蛮学生给我带来的点点滴滴的欢笑与大家分享。

野蛮学生是一位很优秀的数学老师,一位很真诚的朋友,跟他在一起,心里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