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歌白发意象与道教信仰

2010-08-15 00:42郭瑞蕾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0年35期
关键词:道教白发李白

□郭瑞蕾(暨南大学, 广州510632)

李白诗歌白发意象与道教信仰

□郭瑞蕾(暨南大学, 广州510632)

李白 道教信仰 白发

白发是李白诗中经常出现的意象,这与诗人的道教信仰有密切联系。道教长生不老思想是李白关注白发的心理动因;在李白诗歌中,白发意象寄托着李白学道成仙的热望,并流露出其道教信仰的动摇;道教信仰所激发的强烈生命意识最终促成了李白诗歌白发描写的艺术特性。

李白素来被视作盛唐青春风貌的典型,但其诗歌却屡屡伤老,据笔者统计,李白诗中有近百首描写到容颜衰老,其中有七十首左右直接描写到“白发”这一生命衰老的典型意象,相关词语有“白发”、“白头”、“白首”、“秋霜”、“霜蓬”、“霜雪”、“秋发”、“早白”等等,近乎其诗歌总量的十分之一,这种不同寻常的意象实与李白的道教信仰密切相关。

一、李白关注白发的道教心理机制

李白平生信仰道教最深,道教主张“贵生爱身”,根本宗旨是教人身体健康、长生不老,李白的道教追求亦如是。如姜宗强先生所说“,道教的不死追求才是道教对李白文学创作潜意识心理影响最重要的方面之一”①,自诩“谪仙人”的李白追求长生不死、容貌常新,常怀“我畏朱颜移”的恐惧,而“白发”作为人体衰老的最显著特征,既被道藏经常阐发,也为李白时刻关注。

道经中的神仙容貌青春、鹤发童颜,并认为凡人修道也可白头转黑,如刘向《列仙传》载朱璜得道“毛发黑,超然长生”②、葛洪《抱朴子》写郑君“先发鬓班白,数年间又黑,颜色丰悦”等等。另外,李白宗属的道教上清派特重养生,认为修道可以留驻发色,如上清派经典《黄庭经》载“呼吸元气以求仙,延我白首反还婴”“、齿坚发黑不知白,存此真神勿落落”“、调和精华治发齿,颜色光泽不复白”,《上清大洞真经》描述修道之人“头正青如碧玉,两手如丹,两脚如雪”“、金仙练容,停年反白”等,这些美妙景象自然会吸引熟读道经的李白,使他在诗中想象出一个遍布绿发神仙的世界“:犹乘飞凫舄,尚识仙人面。鬓发何青青,童颜皎如练”(《赠王汉阳》)③、“去天三百里,邈尔与世绝。中有绿发翁,披云卧松雪”(《古风》其五)、“偶然值青童,绿色双云鬟”(《游泰山六首》)……

出于对神仙世界的向往,李白道教实践的重要目标便是保容颜、留发色,如炼丹以“倾家事金鼎,年貌可长新”(《避地司空原言怀》);乘龙为“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古风》其十一),渴求服食蓬莱绿叶,以便“一食驻玄发,再食留红颜”(《杂诗》);羡慕嫦娥窃灵药得以乌发常新“,昔余闻娥,窃药驻云发。不自娇玉颜,方希炼金骨”(《感遇四首》)等等,李白修炼道教的整个过程都贯穿着留驻青丝的热望。从上可见,道教长生不死、年貌常新的宗旨使李白在心理上天然地关注自己的容貌并格外留意“白发”这一衰老特征,使“白发”终成为频繁出现的诗歌意象。

二、白发意象所体现的李白道教观念

既然李白对白发的抒写有很强的道教成因,那么白发意象也就真实地传达出李白的道教观念。作为追求长生的修道之人最不愿看到的事实,白发激发起李白对道教时而狂热时而惶惑的矛盾态度,这些都微妙地体现在其诗歌中。

白发首先激起李白学道游仙的热望。李白既渴望获得神仙世界的青春不老,真诚地相信道教层出不穷的驻颜术、屡见不鲜的还白药,那么白发一经出现,势必使其学道愿望更加强烈,且看:

“朱颜谢春辉,白发见生涯。所期就金液,飞步登云车。愿随天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寄王屋山人孟大融》)

“十年罢西笑,览镜如秋霜。闭剑琉璃匣,炼丹紫翠房。身佩豁落图,腰垂虎囊。”(《留别曹南群官之江南》)

“觉罢揽明镜,鬓毛飒已霜。良图委蔓草,古貌成枯桑……客遇王子乔,口传不死方。入洞过天地,登真朝玉皇。吾将抚尔背,挥手遂翱翔”(《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

“春容舍我去,秋发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岂长在?吾当乘云螭,吸景驻光彩。”(《古风》其十一)……

诗中热烈频繁的修道活动、奇异美幻的神仙世界正由白发生长的事实而来,可以说,白发最能触动诗人躁动狂热的学道情绪,从而促进其游仙诗的创作。笔者统计,在李白七十多首出现白发意象的诗歌中,游仙题材占到近一半比例;而这些游仙诗往往呈“白发渐多——游仙学道”的叙述模式,可见“白发”正是李白学道活动的触发物。

另一方面,白发亦引起了李白道教信仰的动摇。李白的道教信仰并不总是坚定,罗宗强先生总结“在其中的某些时间段落,他对神仙道教的信仰产生了动摇,却是事实”④,学界对其信仰动摇的原因已有诸多阐释,但有一点仍需注意,就是白发的生长在李白信仰动摇的时间段落里起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因为白发预示衰老,能够最轻易地证明修仙之虚妄,从而给道教徒李白以最深重的打击。

李白自诩为“谪仙人”,但他的头恰恰白得特别早。开元二十四年,三十六岁的李白在《将进酒》中就发出“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之悲慨;开元二十五年,三十七岁的李白在《长歌行》中以“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第一次描写到自己的白发。三十几岁就白了头的事实,对真心相信道教不老神话的李白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心灵震撼:

桃李待日开,荣华照当年。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枯枝无丑叶,涸水吐清泉。大力运天地,羲和无停鞭。功名不早著,竹帛将何宣。桃李务青春,谁能贯白日。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金石犹销铄,风霜无久质。畏落日月後,强欢歌与酒。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

这首《长歌行》记述了青年李白人生路上一次突然的困惑,他忽觉万物变迁永无止息、不可阻挡,内心充满了对时光流逝的恐惧;又惊觉自己初生白发,更陷入到无法扭转自身衰老命运的巨大悲痛中。“富贵与神仙,蹉跎成两失”,白发生长的事实开始动摇诗人虔诚的道教信仰,使其笔端充溢信仰失落的痛苦。

随着白发渐多,李白对白发意象的描写也越来越多,但涉及学道游仙的题材却相对减少,并更多地流露出对道教的不信任,较典型的是作于天宝九载的《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其中对道教核心概念“道”发出了质疑:“投分三十载,荣枯同所欢。长吁望青云,镊白坐相看。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时来极天人,道在岂吟叹?”“炼药院”是道教炼丹场所,元林宗,詹瑛先生考证为李白的挚交好友、著名道士元丹丘⑤,然而这首作于道教场所写给道教中人的诗歌并没有讨论道教修炼,反而痛苦地质疑:“道”真的存在吗?如果“道”真的存在,为什么自己虔心修道,却白发滋生、日渐衰老,以致发出这悲伤的吟叹呢?可见李白的道教信仰由白发增多而逐渐由困惑、怀疑走向不信任。

到去世前一年,面对镜中的满头白发,李白在《览镜书怀》一诗中最终得出了“失道”的结论:“得道无古今,失道还衰老。自笑镜中人,白发如霜草。扪心空叹息,问影何枯槁。桃李竟何言,终成南山皓。”将“道”彻底否定。李白倾其一生,用青丝变为白发的衰老事实印证了自身道教神仙理想的虚妄。

三、道教信仰与白发意象的艺术特征

诗歌意象特点根源于诗人对生命本质的看法,而李白在道教长生信仰的激发下,其生命意识较常人更加强烈,因此对“白发”这一生命体征的反应也更为敏感,从而赋予其诗歌白发意象独有的艺术特色。

(一)悲伤的情感内蕴

一般来说,白发总会引起诗人感伤,而对李白来说,道教长生信仰使他的各种情绪反应更为极端,常怀一种“超人的痛苦”⑥,因此其诗歌白发意象蕴含的感伤色彩也比其他诗人浓重得多。同为唐代诗人,李白诗中的白发意蕴没有杜甫“白首甘契阔”的昂扬,更没有白居易“遂使四时都似电,争教两鬓不成霜。荣销苦去无非命,壮尽衰来亦是常”的达观,只有单纯剧烈的年命之悲,这种现象自有诗人道教心理的作用。

首先,在渴望青春永驻、得道成仙的心态下,白发本身就被李白看作一件羞愧恐惧的事,这种心情直接体现在其游仙诗中,如“徒霜镜中发,羞彼鹤上人”(《古风》其四),描写因白发滋生而愧对仙人之情,诗人还想象麻姑因发白遭受天神耻笑,“麻姑垂两鬟,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短歌行》)。在求仙畏老心态下,白发带给李白深重的担忧,他曾不断地镊除白发,作于炼丹场所的《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长吁望青云,镊白坐相看。秋颜入晓镜,壮发凋危冠”描写的就是此种情景。

由道教信仰激化的李白对生命流逝之敏感,使他将白发之悲延展到对生活中各种不如意的感慨,有功业不就的痛苦,“谁怜李飞将,白首没三边”(《古风》其六)、“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古来贤圣人,一一谁成功?”(《古风》其二十九);有美人迟暮的痛惜,“沉忧能伤人,绿鬓成霜蓬。一朝不得意,世事徒为空”(《怨歌行》)、“红颜老昨日,白发多去年”(《代美人愁镜》);有游宴中的乐极生悲,“白发对绿酒。强歌心已摧”(《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中》),等等,歌咏层面虽多,但终逃不脱生命易逝的伤感底色。最典型的当属诗人去世当年所作的《见野草中有曰白头翁者》:

醉入田家去,行歌荒野中。如何青草里,亦有白头翁。折取对明镜,宛将衰鬓同。微芳似相诮,留恨向东风。

这是李白最后一首写到白发的诗作,虽然当时他已是垂暮老人,却仍对衰老事实分外不甘心,竟由白头翁这种野草敏感地联想到自身白发,觉得野花也在讥笑自己的颜容,内心怅恨到极致。诗中白发意象所凝结的对生命有限之无穷感伤正是李白诗歌白发意蕴的典型代表,而唯有被道教不死信仰催发出强烈生命热望的李白才能对此感受得如此剧烈深沉。

(二)夸张的速度描写

道教神仙信念所激发起的对生命永恒的无限热望,又使李白对时间的感受异常敏锐。道教世界里青春永驻,“在这里,时间凝结了,人人都是永恒的存在”⑦,但对笃信道教却又早衰的李白来说,“要求得急切,便幻灭得迅速”⑧,热烈向往神仙世界的永恒,便更觉现实时间异常短暂,于是李白总以夸张手法赋予白发异常惊人的生长速度。

李白常用迅疾的时间词语来夸大诗中的白发生长速度,其第一首描写自身白发的《长歌行》就运用了这种手法,“秋霜不惜人,倏忽侵蒲柳”;越到暮年李白诗中的白发速度就越快,如“安史之乱”中,把自己比作七日哭白了头的申包胥,“申包惟恸哭,七日鬓毛斑”(《奔亡道中五首》);流放夜郎道上,又是三天便白了头,“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上三峡》);即便纵酒欢乐之时,仍察觉发白于几日春光之中,“白玉一杯酒,绿杨三月时。春风馀几日,两鬓各成丝”(《赠钱征君少阳》)。若说上述几首还有几分写实,那么更多时候,“白头”的速度为夸张的虚写,青丝变为白发的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想象。

李白笔下,黑发变白往往只在朝暮之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将进酒》)、“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秋浦歌》)、“昨日朱颜子,今日白发催”(《对酒》),或是一梦之间,“觉罢揽明镜,鬓毛飒已霜”(《赠别舍人弟台卿之江南》),或是春风吹拂之间,“东风吹愁来,白发坐相侵”(《独酌》),甚至发白快如闪电,发生于刹那间,“容颜若飞电,时景如飘风……华鬓不耐秋,飒然成衰蓬”(《古风》其二十九)……这样惊人的速度当然是艺术想象,却成为李白对白发生长的恒久感受,它来自诗人对时间促迫的持续焦虑。

李白亦常用奇幻的比喻来夸大诗中青丝变白的速度,将白发视作纯白的自然物,或如秋霜,或如白雪:“朝如青丝暮成雪”、“览镜如秋霜”、“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清霜入晓鬓,白露生衣襟”……无有杜甫笔下“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的细致写实,有的是“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的豪情写意,在诗人对时光流逝的极端速度体验下,白发不再是渐老渐丑的客观事物,而成为神奇迅速的美感存在。唯在李白想象中,普通的白发意象具有了夸张的速度与独特的美感,这离不开李白时间促迫的生命体会,离不开生命永恒的道教图景对诗人时间观念的持久刺激,从这个角度说,道教神仙观念是从诗人最深层的心理机制下由内而外地影响到诗歌意象艺术特点上来。

综上所述,从李白诗歌白发意象上,我们可以发现诗人宗教信仰与作品意象所发生的种种微妙关联。李白以自身不同寻常的道教信仰,赋予诗歌白发意象特殊的宗教内涵、情感魅力与艺术风韵。“白发”这种象征生命衰老的独特意象,对应诗人内心深处强烈的宗教信仰,终成为我们了解青春气质的诗人李白别种心灵风貌的另一扇窗。

1○ 姜宗强:《论道教文学对李白诗歌创作的正面影响》,见《甘肃社会科学》,2006年第1期,第37页。

② 《道藏》(第五册),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75页,本文所引道藏文献俱出此书,以下不再注明。

③ 安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1314页,本文所引李白诗歌俱出此书,以下不再注明。

④ 罗宗强:《李白的神仙道教信仰》,见《中国李白研究》(1991年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0页。

⑤ 詹瑛:《李白诗文系年》,作家出版社,1958年版,第77页。

⑥⑧ 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38页,第135页。

⑦ 葛兆光:《道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07页。

(责任编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郭瑞蕾,文学硕士,暨南大学2008级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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